Thursday, November 07, 2019

懵懂少年往事:賓妹大戰肥婆娟(小說)



賓妹大戰肥婆娟
太皮


我那個在賭場工作的朋友何永武近來心神恍惚,經常眉頭深皺,若有人將一支竹籤放在他眉宇之間,保證可夾住不掉下來。一個多月前的一天,一起吃宵夜,我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坦承相告,是性生活出了問題。作為名副其實的窮酸文人,我與這位近年在大型博彩公司爬升至人事部營運總監的朋友見面,純粹只為蹭一餐飯吃,隨口問問,本也不想深究,可是一聽他的回答卻立即來勁,豎起耳朵,正在我牙齒之間等待靈魂超脫的老虎蝦彷彿也充滿期待。我一邊將蝦頭咬下,一邊問阿武:可否詳細說來?

他幽幽地說,與妻子性生活愉悅、和諧、協調,維持着行房前噴灑香薰和播放爵士樂的習慣,事前事後,兩人都是一絲不苟,他也確知自己深愛妻子,只是幾乎在整個翻雲覆雨過程中,他腦海內一直浮現出別個女人的形象。

我聽到後瞪大雙眼,吐出蝦頭,桌上幾十隻殘缺的蝦頭一起看着我,等我說話。阿武妻子是公認的美人啊,是那種適應任何場合的女子,穿戴哪種服飾都漂亮得體,玲瓏浮凸,男人愛不釋手。與這美人兒魚水之歡時還想其他女子,那女子一定是傳說中的女神了!我說出我的感想,他沒回答,邊夾起一塊椒鹽豆腐,邊問我平時如何紓解心中抑鬱。我就告訴他,我們這些舞文弄墨的,遇到甚麼不爽事情就寫出來,往往心情就好多了,寫作有療傷功效,如果不是寫作,你嫂子出事後,我都不知如何度日。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懂寫作,你嘛,可以約朋友包間房唱唱歌,或者跑幾圈出一身汗,再不是就在深夜到新馬路找個人妖來體驗一下……

他對我的幽默不感興趣,“嗯”一聲,不置可否,只問我要是他寫完了,我會不會幫他看?還說自己即將放長假可以專心寫呢。我隨口答“當然會看”,卻心想現在的澳門人啊,都有書寫障礙似的,要他透過寫東西來紓解抑鬱真有點強人所難。不過,正如航空公司都預先在機票裡收取乘客兩個飛機餐和十杯飲料的費用一樣,我也老實不客氣,再點幾樣生猛海鮮來吃,當作為他閱讀文章的預支報酬。

想不到兩星期後,阿武就給我電郵,附寄一篇文檔,洋洋灑灑萬多字,嚇了我一跳,差點把倚在腳邊的貓兒踩死!他在電郵上慨嘆寫完之後更加迷惑了,又在末尾交待自己與妻子做愛時那女人的形象更強烈,好像就站在床邊一樣。到底怎樣一個女子令他如此神魂顛倒?文章中是否有描寫到呢?我好奇心已被牢牢抓住,反正那晚也無聊,就開始仔細閱讀那篇文章。你聽好了,我現在就唸給你聽:



《永遠的肥娟》

假日在家,望着窗外發呆。日間悶熱難耐,沒一絲風,走在街上,感到自己似被河馬的腋窩包圍,晚上,卻又下起傾盆大雨,雨水很快就將馬路變成河流,不知從哪裡漂來一個肉色胸圍,在水面上漂啊漂啊。你知道,我住在樓宇低層,可以很清晰地欣賞那個胸圍,終於很不容易看到它像鐵達尼號一樣沉沒了,舒一口氣。

那個胸圍的出現,令我想起近日在巴士上偶遇的肥娟,又或者可以這麼說:我因遇見肥娟,才會注意那胸圍。你知道,澳門雖然小,但要碰見一個故人卻不是易事呢,尤其是當彼此生活並沒任何交集時;況且大家都喜歡使用私人交通工具,要在路上偶遇真是需要了不得的緣分。

我的寶馬被魯莽的Mini撞爛了屁股,要幾天時間維修,那天外出,不得不坐一回巴士,想不到只搭了一個站,就看到已屆中年的肥娟上車了,縱然十多年未見,我卻一眼就認出她。她沒仔細觀察車廂,見沒有座位,便抱着一條扶手杆站立,若有所思地看着車外,或者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身影,一邊又防範着不讓男乘客碰到身子。她比以前胖多了,頭髮更短,凸顯出兩個出眾的腮幫子,穿著的衣服仍是在義字街購買的便宜貨,質料較差,顯然只洗過幾次,卻已有點萎縮的效果,唯獨是一對鮮艷的涼鞋,仍桀驁不馴地表露着一種性的象徵,一種肥娟身上僅餘的可以讓她感受自己女性荷爾蒙的象徵。

我忽然很悲涼,像吃了一塊月亮,我覺得車廂裡的人都隱形了,剩下我跟肥娟,我想起十多年前的她雖算不上美麗,卻散發着一種自信,這自信足以令她對男性產生吸引力,就像一支蠟燭可使滿室生輝。十多年過去,我已經歷過不同的女人,但有時總不免想起她在我面前除下胸圍的樣子:也是那麼一個悶熱的下午,她背對着我,嗦地將汗濕的胸圍扯下,換了個乾淨的戴上,我來不及反應,整個畫面照單全收,她穿好衣服後,還特地解釋說,自己天生大汗,自發育後就幾乎隨身帶着一套後備內衣上街,以備不時之需。真的,我對肥胖而又比我年長七、八歲看起來像年長十七、八歲的肥娟不感興趣,只是在那些荒唐事發生過後,在我青春期的性幻想中,肥娟總會跑出來當主角,不知為何在我想像的世界裡她可以艷壓群芳,我想起她時,只有望着五隻手指嘆氣。

那是懵懂的歲月,那是青葱的歲月,那是熱血的歲月,那是貧瘠的歲月,那是泛黃的歲月,那是壓抑的歲月……那些歲月前路茫茫,而肥娟的形象及她說過的話隨着熱乎乎粘稠稠的液體流淌了我的生命線,滋潤着我的成長。

認識肥娟是在澳門特區成立初年,我高二與高二之間的暑假──是的,我留級了,所以有兩個高二──為賺取零用錢,我央求一位親戚給我找份暑期工。回歸前後,澳門經濟蕭條,流浪狗都比現在瘦小,找不到吃的時候,只能吃大便,不要說暑期工,連長工都難找,我親戚有本事,替我在新口岸新填海區一間餐廳找了份“樓雜”的工作,月入三千元,暑假兩個月便可賺到六千元,當時對我來說是很可觀的收入。“樓雜”就是打雜,從協助廚房搬抬食材到替顧客點餐,甚麼都要做,當然對一個高中生來說,這種毫無技術可言的工種難不到我,不到兩天已經上手,短短十天儼然成為餐廳不可或缺的人物,大家都叫我暑假後留下來做兼職。

餐廳叫做“金銀島”,由中午十一時營業至晚上十時,中午主要接待旅行團客,晚上則做散客飯市。架構不複雜,不外乎就是老闆娘、廚師、服務員、樓雜和洗碗兼清潔工等,夥計大部分小學畢業水平或小學未畢業,我的學歷可謂鶴立雞群,只是不敢告訴大家自己留級。老闆娘一家來自上海,是花一百萬元在澳門購置物業的投資移民,在老家時開豆漿店,並不具備任何驚人的商業天賦,不過來到向來以競爭力弱見稱的澳門人中間,看準旅遊市場商機,投資這家餐廳,靠與旅行社高層拉攏關係及向導遊提供“人情”,很快就佔據市場一席位。澳門經濟高速增長後,她入股賭廳,賺個盆滿砵滿,又投資樓市,用她的話說就是“好過印鈔票”,戰績彪炳,當中包括將回歸前用八千元買下的一個車位以一百二十萬元售出的生意,這些都是後話了。

“阿芬,上海婆中午叫你一塊兒去廁所幹甚麼呢?她要重操故業嗎?”有一天吃晚飯時,口沒遮攔的大廚超哥對服務員阿芬說。說是晚飯,倒不如稱作“下午茶”,因要應付晚市,五點半就開動了,我們十多個員工擠在一桌上吃飯,像是飯菜味道不夠一樣,大家老是說些比鹹魚還要重口味的笑話。

阿芬若果年輕十多歲也許是個美人,但長期低下層的勞苦生活將她養成一隻皺皮火雞,不知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問道:“甚麼故業?”

洗碗的珠姐噗哧一笑。阿芬更是露出疑惑表情,肥娟這時便笑道:“磨豆腐啊!死蠢!”

“磨豆腐?為甚麼磨豆腐?”看來阿芬真的不懂。

肥娟笑道:“今晚叫超哥教你!”她見坐在旁邊的我也在笑,很親昵的用肘子撞我一下,“小孩子,你懂甚麼!”

“阿武怎會不懂?少來一晚他都憋得不行了!”一把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一回頭便聽到夥計都在叫“老闆娘”,我也跟着叫了一聲,原來老闆娘提早回餐廳準備晚市。超哥說:“老闆娘吃飯啊?”老闆娘搖頭,“晚一點你再弄給我吃……阿芬前面的豆腐好吃,多吃點!”說罷走到櫃檯後準備去了。

肥娟用筷子作勢隔空向超哥戳戳,像是說:“她聽到你叫她‘上海婆’了!”

超哥一翻眼,像是說:“是又怎樣,奈得我何?”他把頭轉過一邊,“昆記,今天這麼沉靜啊,不誇讚你老婆仔了?”大家會心一笑,只因學廚阿昆三句有兩句都提到自己的女朋友。

阿昆是我十分羡慕的對象,他幾乎與我同年,卻經已可以不再上學遭受老師摧殘,還帶了個年齡小一兩歲的女孩回家同居,晚上興之所致推開女友雙腿就“嘿咻嘿咻”,對於當年只能偷偷摸摸打飛機的男中學生來說,這願景比一切社會上的成就來得更吸引。

卻聽阿昆搖搖頭,“她已三天沒回家……”

大家都感詫異,超哥淫邪地說:“沒啦沒啦,三天不回家,連渣滓也不會剩下來了……”

阿昆低頭嘆氣,坦言已用盡一切方法去找女友,仍遍尋不獲,他很不解,情侶間又沒吵鬧過,為何她就忽然離家出走?他真的很愛那小姑娘,只要她回到身邊,一定既往不咎。超哥叫他死心,跑了三天還不跟別人睡在一起了,“甚麼都搞過啦!”阿昆又是嘆氣。

現在回想,這班以四五十歲中年人為主的夥計,像是徘徊在馬斯洛理論最低層,永遠以生理需要為人生終極目標,話題來來去去都離不開吃飯與色情。見到廚師德華燉的冬瓜水多了,服務員秀文就會說:“喂,你老婆有沒有這麼多水啊?”廚雜杰倫用桌布擦嘴,嫌其乾硬,就會吃樓雜依林的豆腐:“嘩,好似你這般乾!”遭殃的是鹹魚,經常被拿來形容某部位的味道,男女適用。有時廚師在準備的員工餐裡面有臘腸的菜式,他們一邊做菜已一邊在想吃飯時可用來娛樂大家的色情段子了。你知道,我對色情話題從不抗拒,但如此頻密,感覺自己像做妓女一樣,實不是享受,那一次,我快快吃完飯,跑到外面抽煙去。

抽煙的伎倆不是餐廳的人教我,而是同學傳授的。餐廳外就是海邊,景緻極佳,對面是氹仔,簇新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華燈初上,熱氣未消,有點像未來世界。餐廳所在之處是一片政府臨時建造的鐵皮屋,美其名可叫“鋼結構建築物”,被命名為“商貿城”,原打算用來促進商業發展,卻沒大作為,很多年之後,這一帶已成為美高梅娛樂場和永利娛樂場,賭徒在這裡醉生夢死,我所站立之處,便是美高梅獅頭所在地。當時,除了我們這家餐廳,商貿城內還有其他餐館,有經營火鍋的,也有提供素菜的;商貿城另一邊,隔一條馬路是商住樓宇,樓宇下面向海的一面是酒吧街,再遠一點就是長得像聖母瑪利亞的觀音像。

抽煙之際,想入非非,忽然眼前一個白色影子掠過,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穿着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的菲律賓女子走過。驚鴻一瞥間,我竟被她美貌震懾了!我呆呆地望着她曼妙的背影,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似的,回頭對我嫣然一笑……

天!真的很美!

你知道,對我們很多澳門人來說,在澳門的菲律賓女子──呃,叫“賓妹”好了,很難達到我們審美觀中“美”的標準,尤其前來打工做外勞的賓妹從事的更多是低三下四的工作,沒可能有美女,如果有個賓妹你覺得她長得美,她要麼在賭場做接待,要麼就一定待在桑拿浴室裡做“馬殺雞”。

那時,我走前幾步,疑惑地用眼睛跟隨那賓妹,見她進入遠處酒吧街一個叫“夜明珠”的店子裡。看她衣著樸素不像是顧客,難道是那裡的侍應生?

“阿武,看甚麼這麼入神啊?”

一隻肉掌拍在我背上,我惱怒地回頭一看,是肥娟。我不想理她,將煙屁股彈到地上,正要回去工作,她卻將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跟我說:“告訴你,超哥跟阿芬有一腿,以後開玩笑記得有分寸。”我啞然失笑,心想沒分寸的是你才對,“那你剛才還這麼公開說他們!”

肥娟笑道:“你都不知阿芬心裡有多甜!”

老實說,我真有點怕那個工作時火氣甚大的大廚超哥,聽肥娟這麼說便竭力回想是否曾得罪阿芬而不自知,但肥娟卻又不停逗我說話,我感到厭煩,正當不知如何溜開時,一個在附近工作的菲律賓中年漢子路過,吸引了她注意力,只聽她摹仿菲律賓人用不純正的廣東話興奮地叫道:“‘噴憂’(朋友)!”那人對她笑笑,並沒停下,我乘機轉身回到餐廳裡。

我躲在吧枱後,準備將酸瓜和花生等開胃小菜分放在小碟子裡,等晚市的客人光臨。肥娟也跟着返回餐廳了,遠遠朝我的位置走來,我悄悄嘆息,心想又得敷衍她,卻見老闆娘叫住她,有事要她幫忙,我鬆一口氣。是的,肥娟是個好人,但又是個令人生厭的人。不知何故,有些人天生就有種讓人厭煩的味道,他們極力想討好別人,想方設法找出美妙的語言來逗你一樂,可是由於語調的把握或者語言層次的鋪排上欠技巧──也許是少讀書、少看電影、少觀察別人的反應,他們一說起話來,對方就張大口打呵欠放蚊子了。我不知這樣分析對不對呢?肥娟就是如此,她是那種肉麻當有趣的人,明明講的話一點都不幽默,卻又像很吸引似的,自己先自樂了,但大多數人都覺得她煩膩。我一開始真的不喜歡她,她老是煩着我、纏着我,例如在小碟子上放花生這麼簡單的功夫,她也要老遠跑過來指導我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從我手上奪過勺子的一刻,她肥臀往往就會蹭到我下體。是的,我以貌取人,她肥胖,樣子普通,我真的不願跟她有過多親密接觸,像是懼怕她會將我變成同類似的。

我們對肥娟的稱呼有好幾種,老闆娘一般客客氣氣,會叫她“娟”或“阿娟”,我們平時叫她“肥娟”或“肥婆娟”,工作時難免有動氣和說人是非的時候,隨着多巴胺不同程度的影響,我們(包括老闆娘)會以 “死肥婆娟”、“死人肥婆娟”,乃至“死白痴肥婆娟”來稱呼她。她並不癡肥,只是有點超重,但渾圓的面型配上一頭不合襯的短髮,使她看起來要比實際上胖得多。

一開始,我真的討厭她,比討厭自己還甚,也許,這就是後來我對她念念不忘的原因,她令我暫時忘卻自己的討厭、可憐、不堪……

是啊,我又有甚麼資格去厭惡一個人呢?別人不討厭我已是天大的幸運了。我自幼家貧,我又其貌不揚,沒任何專長和優勢能夠得到別人喜愛,在學校裡,我大氣也不敢透,生怕得罪人,一得罪人就好大機會要受欺凌了,欺負我這種人最容易,一定沒人替我出頭。回歸前,澳門謀生艱難,不少居民跑到香港、台灣做黑工,有葡國護照就去英國和法國做廚師。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我父親穿上最體面的衣服,跑到台灣打工去,工資不多,也就是三、四千元左右一個月,一做多年,大概半年回來一趟。我一直不清楚他做甚麼工作呢,像是說在生產電子產品的工廠裡做苦工,有一次他回澳,打算休息十天再去台灣,期間台灣就發生了著名的“九二一”大地震,從電視上看到那些頹垣敗瓦,父親緊張地打電話聯絡台灣的老闆,一來關心對方,二來想結算拖欠了半年的工資,可是電話像直接打到陰曹地府一樣,一直打不通,只有幽遠而單調的“嘟嘟”聲。那之後,不知何故,父親患上精神病,像信徒般,每一天,一到地震一刻就拿起話筒打那個永遠打不通的電話。他失去工作能力了,整天躲在家中。家庭的重擔落在母親身上,她靠做“水客”──這種在富裕家庭看來尤如過街老鼠般談論時也要掩起鼻子的營生,來養活我們。我想到一個經常被拿使來用的形象化比喻──西緒福斯推石頭上山坡,母親那笨重身形,揹上大背包,拉着載貨車子,縱然來回珠海澳門的人無數,她卻顯得孤獨寂寥,我漸漸看到她身上還揹負父親、我和我三個妹妹。

青春期的男孩又怎會不渴求愛情呢?然而我實在窮,窮得連愛情也不敢渴求了,就像無期徒刑的囚犯不敢渴望自由,而那種對自己愛莫能助的感受,則好像你死去的親人報夢告訴你他在下面生活得很悲苦一樣。我曾對一個女同學有好感,彷彿她也對我有意,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環境,家裡的逼仄令我的世界變得窄小,居所整日瀰漫的異味令我身上散發着一種中人欲嘔的悲觀情緒,我容不下生存與學業之外的其他事情,況且我連一頓飯也請人家不起。

你知道的,那時,澳門社會經濟發展很緩慢,時間行走的速度比現在慢三倍,人情味好濃厚,比現在濃厚十倍,一個千呎平方的房子二十萬元,比現在便宜五十倍,沒人買車位,七八千元月薪已是高薪。當時大家對人生都滿懷理想和希望,儘管這理想和希望極為平凡:找一份月薪五六千元的工作,供樓,買車,結婚生子,至於澳門經濟能否發展,是否成為著名旅遊目的地,會否有人願意來旅遊投資,我們都不在乎,我們甘於平凡和低調。那時,我仍然對未來充滿憧憬,縱然我生長於貧窮家庭,縱然我一直不受歡迎,縱然我一向討厭自己。

是的,我一開始不喜歡肥婆娟,也不願跟她有親密接觸,但慢慢地,她培養了我對她的依賴,還有一樣,我不敢承認的,是她讓我感到被愛護。也許,在學校裡同學們有家庭背景的差異,使得來自不同階層的同學難以融洽相處,而在金銀島,我們都來自草根,差異不大,再加上勤勞工作成為我的專長和優勢,大家都願跟我做朋友,肥娟尤甚,大半個月過去,漸漸地,我接受了她的友誼。

尤其有一次,她替我抱打不平而遭到侮辱,令我徹底對她改觀,甚至肅然起敬。那是一個周日晚上,我們中午累死累活招待了過半數到澳門旅遊的內地團客,晩上還要應付散客飯市,幸好顧客不多,一直維持着四、五桌客人的樣子,眼看接近九點,還有一個鐘頭就打烊了,我們已準備收拾,忽然有一枱客人大吵大嚷,將員工及顧客的眼光都吸引過去。

“吐!吐!吐!這是甚麼垃圾?這東西是狗糧嗎?怎能拿來給人吃!”一個光頭男人裝模作樣地把口中食物吐出,擺出一副厭惡表情,像一隻吃了屎的老虎狗一樣。他身邊一個乾瘦如駱駝的女人捂着肚子說:“老公,你不要講,你一講我就肚子痛,這條魚一定是死魚,一定是在外面那臭坑渠裡撈上來的,唉吔!痛死我了!”

事實是,這兩人已叫了過千元的飯菜差不多吃個精光,只餘下一副粘連些許魚肉的魚骨和一些伴碟疏菜,要是食物難吃和不新鮮,又怎麼現在才說呢?明眼人一看就知有人想吃霸王餐了!

當時,我正在後面一張餐桌上收拾剩菜和餐具,將東西放進一個大塑料盆子裡後,抽起盆子打他們身邊走過,冷不防那光頭男人往旁邊站起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腰背正好撞上盆子,只見他痛呼一聲,像紙做一樣誇張地撲倒地上,大叫:“哎吔吔!痛死我了!謀財害命啊!這黑店謀財害命啊!”乾瘦女人走到男人前蹲下,叫道:“心痛死我了!心痛死我了!老公!你不要有事!我們還有老爸老母、阿仔阿女要養啊!”

老闆娘從櫃枱後跑出來賠不是,我想先將盆子抽進去再說,那乾瘦女人卻跳上來攔住我,喊道:“我要你賠湯藥費啊!”

我一聽便慌了,又感氣憤,不知如何處理,老闆娘跑慣江湖,賠笑道:“那小子新來的,甚麼都不懂,弄傷貴客真不好意思,這樣吧,這一餐就免費吧!”

只見光頭男人暗喜,得勢不饒人,叫囂道:“這麼難吃的東西還想收錢?這些垃圾只配給你們澳門人吃!”他跳起來,一扯我衣領,凶狠罵道:“死乞兒!賠錢!”我站不穩,盆子跌在地上,杯碟殘羹落滿一地,有些還砸在男人腳上,他更氣了,指着我頭殼頂怒罵:“你夠膽發脾氣!”把我一推,眼看便要一屁股坐地,背後卻有人將我接住了,一回頭,那是肥娟,她扶穩我,氣吁吁地走上前去,怒道:“你們兩人欺人太甚!”

老闆娘怕事情鬧大,要息事寧人,卻聽“啪”的一聲巨響,乾瘦女人已一巴掌打在肥娟臉上,怒罵:“死肥閪幾時輪到你出聲?”肥娟叫痛,臉頰立即腫起一塊!見到她又羞又怒,兩眼紅腫,我的憤慨被激起,一氣之下也失去控制,抄起桌上那副魚骨,連汁擲到乾瘦女人臉上!

兩人大怒,想不到好欺負的澳門人有此一着,正要動手,忽然門口有人大喝:“住手!甚麼事!”竟有兩個警察走了進來。

乾瘦女人大喜,瞪大雙眼兇我道:“死乞兒你死定了!警察來啦!”她正要向走到面前的警察說些甚麼,卻被其中一個個子較矮小的制止了。那警察稍為視察一下四周,看到肥娟,也許從她臉上掌印猜到發生過甚麼事,現出又怔又惱的神情,喊道:“誰報的警?”附近一張餐桌有客人舉手,兩名警察走過去問話。從對話中得知,原來剛才那客人見勢色不對,立即打手機報警,剛好又有兩名警察在附近巡邏,接報後便進來一探究竟。

兩名警察了解過情況後,一邊透過對話機說些甚麼,一邊回到當事人身邊。光頭男人替女伴擦拭身上菜汁,兩人一副洋洋得意的得逞狀。較矮小的警察向乾瘦女人道:“你過來。”只見那女人笑嘻嘻上前,還未來得及反應,已被那警察將她雙手反扭背後,另一警察迅即合拍地為她戴上手銬。

光頭男人一驚,又要破口大罵,說時遲那時快,矮小警察已閃到他身邊,扭住他一條胳膊,將他壓在桌上,一拳轟在他頭上:“收聲,我幾時叫你說話?”從腰間抽出手銬將他鎖起了。兩名警察也不理會現場狀況,將兩人扭送出去,那兩人一邊走還一邊呱呱叫呢,將警察、餐廳職員、顧客,甚至所有澳門人都辱罵了一遍。兩名警察在外面等了兩分鐘,一輛警車駛到,將搞事男女帶走了。

門口原來已聚集了不少看客,他們見已沒戲看,也就慢慢散去,我眼尖,見到那個菲律賓美女眨巴着一對漂亮大眼睛,也開小差跑來八卦了,令我失望的卻是,她身邊竟還站着個壯碩的菲律賓男子,正搭着她肩膀呢!想起她曾經擋在路上要跟我聊天的情境,不禁悵然若失,但也不容我想那許多,只因我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仍來不及消化。我轉頭,只見肥娟一臉呆滯,撫着臉,緩緩踱進廚房去。

後來我聽說,那夫婦原來是對惡名昭著的港客,在香港已貧無立錐之地,平日在澳門賭場靠討小費維生,又經常到一些餐廳搞事吃霸王餐,只是你知道的,當時澳門相當依賴港客,對港客千依百順,故一般都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不過,不少警察早已掌握他們底細,當時剛回歸,警察還留有澳葡時代的氣熖,對搞事者毫不客氣,當然了,那些搞事者面對警察也不敢胡來。

此外,我也知道了,原來肥娟已經結婚,還育有兩個女兒,巧合的是,丈夫正是那個子矮小的警察,他名叫阿德。

我一直都認為,肥娟這個已接近四十歲的肥胖女人,憑她那樣的姿色,她的伴侶也不會有何過人之處,很大機會跟她一樣,從事酒樓、酒店或其它服務行業中,較低級的苦差事。卻原來,肥娟只比我大幾年,只有二十六、七歲,她丈夫阿德則比她年輕兩歲,據說當年阿德初中畢業後無心向學,出來打工,在酒樓學做點心時,認識當時稚氣未脫,且胖嘟嘟顯得很可愛的侍應生肥娟,兩人貪圖玩樂享受,女方不慎搞大了肚子,也就“奉子成婚”。

你知道,以前,投考警察是不少窮家孩子改變命運的途徑,因阿德生得矮小孱弱,對此原也不抱希望,只是在廚房捱過一段日子的煎熬,練出了一身橫練肌肉,一度身高,竟然也長高了一點,剛好到達可以投考警員的一百六十五公分。於是他報考警察,順利進入警隊,也從那時起,夫婦倆的關係就變得不一樣了。

如果夫妻倆從事性質相近的行業,那麼在工作環境、生活圈子及收入待遇方面都相差無幾,就算有差異,也不致明顯,就算有矛盾,面對共同的生活圈子,也不會讓矛盾擴大或爆發。可是,你知道的,當年,警察是公務員,過萬元月薪是高收入,在社會上有優越性,假期多,福利好。由於職業特殊,加上擁有特權,警隊中難免出現萎靡風氣,有些警員喜歡尋花問柳,有些則到處沾花惹草,即使是有婦之夫,找個高中生做女朋友也是等閒事。

據說那時阿德對肥娟相當冷淡,她懷疑丈夫有外遇,有時會忍不住向同事抱怨,“他一個月沒碰我了!”有一次,她不在場,老闆娘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說:“唉,要是一個中老年漢跟肥娟結婚呢,也許會覺得她胖嘟嘟的很可愛,越看越可愛,愛她疼她,但現在丈夫年紀比她輕,她又肥又顯老,顯得很不般配,警察那麼多女孩子自動獻身啊,他們的婚姻又怎會不出問題?”儘管大家都口賤,肥娟的婚姻狀況確實成為餐廳裡不少同事的憂慮。我認為他們的憂慮是真的,內心深處想看戲也是真的。

是的,最初我覺得肥娟很讓人厭煩,只是我平時盡量裝出一副與人為善的樣子,才沒讓她察覺得到。我開始漸漸接受她對我的好,加上她那天替我出頭,以及她特殊的處境,我慢慢地跟她熟落起來,甚至敬重她、憐惜她。我們儼然成為最佳拍檔,她是服務員,我是樓雜,在日間招呼旅行團的繁忙時段,我和她就共同應付一個小片區的飯席,午後中場休店,我也和她一起負責某一部分的功夫,要不一起清潔地面,要不就一起抹乾淨剛洗完的餐具,透過相處,我在她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一些待人處事的知識,一些生活上的小智慧,一些女性的想法。

有趣的是,雖然她只有小學文化,卻懂得不少佳句箴言,經常脫口而出,也不管我明不明白。有一次,我在打掃時在地上發現一張千元紙幣,想據為己有,她卻跟我說:“莫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她便搶過那一千元,平分給餐廳裡所有伙計,每人分得數十元,皆大歡喜。當我抱怨生活時,她會說:“黃河尚有澄清日,豈有人無得運時?”當有同學正享受暑假,路過見到我做着低三下四的工作而作出譏笑時,她又會開解:“燕雀安知鴻鵠志,虎狼豈被犬羊欺?”當我被同事指派做苦差時,她一時口拈不出古文來了,便說:“你年輕人多做一點不會死,就當作鍛煉身體,凡事多做一點總有好處,天有眼看。”有一次,我正在拖地,她拄着掃帚,遠遠地定睛看我,像看着米高安哲羅的大衛像一樣,吟道: “茫茫四海人無數,哪個男兒是丈夫?”

還有很多呢,甚麼“話多不如話少,話少不如話好。”甚麼“要吃虧是乖,佔便宜是呆。”甚麼“芙蓉白面,不過帶肉骷髏。”甚麼“不要介意別人說三道四,你做好自己,又不會少一塊肉。”我也記不得那許多了,反正那一個多月裡,肥娟每天最少跟我來一句。後來,我上大學,去圖書館找資料時,才無意中發現她的話大多是從《增廣昔時賢文》等書裡看來的,我那時猜想她大抵是買錯了女兒的參考書吧,丈夫經常不在身邊,她在家無聊,也就默記下來。她對我誦讀時也許沒特別用意,只想顯出自己有文化吧,無心插柳,年少的我牢牢記下她所說的話,終生受益。

肥娟有一句話更一直鼓舞着我,每當我面對失意,心灰意冷時,我總會記起來。她說:“我看好你會成材,你會成為出色的人,我看過那麼多人中,就你一個與眾不同!”

嗯,我真的是與眾不同吧,你說呢?

我和肥婆娟都居住在北區,晚上下班,有時她會邀我結伴搭巴士回家,而我總借故避開她獨自離開,這倒不是討厭她了,我只是想經過酒吧街時,悄悄去看夜明珠那賓妹美女。賓妹美女總是那麼清爽、乾淨,穿着牛仔褲和白色T恤,擁有菲律賓女人少有的勻稱身段,長長的秀髮,大大的雙眼,有點似荷里活明星安祖蓮娜祖莉。我有一兩次經過酒吧見到客人不多,她就靜靜地坐在室內一張桌子旁,酒廊歌手正唱着經典老歌,動人的歌聲與幽暗的環境襯托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怎麼,我感到她實在美麗極了,像是仙女下凡。這麼優秀的一個人,只因自己國家經濟落後,不得不漂洋過海從事辛勞低酬的工作,實在是我見猶憐。

可是,賓妹與肥娟可能前生弄亂了骨頭,互相好像很討厭對方似的,每當我不得已下班後與肥娟一同經過酒吧,賓妹要是看見,就會用嫉妒兼怨恨的眼神看她,就似寶貝被她偷去了似的。至於肥娟的行為更過火,可能出於女性的直覺吧,她一開始就對賓妹很不友善。你知道,來澳門打工的菲律賓人收入有限,平時都比較節儉,酒吧區老闆大多不包伙食,他們往往會在上班前先在住所吃飯,有時來不及,就到酒吧街附近的餐廳去買個白飯,自己再加點醬油就着吃,也有光顧我們金銀島的,一向無事,但有一次,賓妹來買白飯,被肥娟大罵着轟走了,肥娟說還未開市就買白飯,不是叫我們餐廳今晚吃白果嗎?不吉利!呸呸呸!當時大家都不知道她何以心情那般惡劣。

暑假還有十餘天便結束,那天我見餐廳生意一般,便跑到外面去抽煙,與平時鬱在廚房洗碗難得出來透氣的珠姐閒聊。原本風平浪靜,突然間,酒吧街那邊傳來吵鬧,夜明珠外迅即圍攏起一大班人。我有不祥預感,想去看個究竟,又怕被老闆娘責罵,正好見有個人從那邊走來,便上前探問,那人說,有一個男人拿着菜刀,要斬夜明珠一個菲律賓女人。我大驚,也顧不得被罵了,丟下珠姐跑過去,擠進人群中一看,乖乖不得了,只見酒吧當中,賓妹正瑟縮一角,身前擋着兩個舉着椅子作防守工具的男侍應,那天曾與賓妹一起到金銀島看熱鬧的男人正揮舞菜刀,斜背着門口與她互相對罵。兩人都用菲律賓話,我一點都聽不懂,只是當有人勸告那男人時,他才用簡單的廣東話嚷道:“她勾佬(偷漢),有了BB,要墮胎!”我一聽嚇傻眼,感到哪裡不對勁,手足無措,剛好賓妹眼光瞥過來,我懷疑她看到我了,更是一陣惶恐,立即奔回金銀島去,也不理會事件後來如何了結,只聽說那男人在事情鬧大前跑了。

賓妹的風波自然成為大家飯桌上的消遣,超哥說:“聽說那賓妹很濫交,時常勾三搭四,見一個就喜歡一個,尤其熱衷‘青頭仔’,喂,阿武,上次我在街上見到你與她走在一起,你們是否有一腿。” 

我差點沒被飯噎死,驚道:“怎會!我、我怎會與她走在一起!”

超哥哈哈大笑:“我隨口說你也那麼怕,難道你暗戀她嗎!你把暑期工的工資給我,我幫你搞掂!”

阿昆笑道:“阿武打飛機都未識,不要戲弄他啦!”

超哥笑道:“難道阿昆你與賓妹有一腿?那個胎兒是你的?是了是了!上次聽你說找回老婆仔之後,都沒再聽你提起她,你把她吃了嗎?”

阿昆乾笑兩聲沒答話。阿芬睨了超哥一眼,超哥也不理會,繼續說些有關賓妹的傳聞,說她不喜歡男人戴套子,說她一晚可以跟七個不同的男人睡覺,我見他越說越難聽,忍不住說一句:“不要亂說!”眾人都停下碗筷來看我,我低頭吃飯,不知自己為何夠膽駁超哥嘴,也不敢碰大家眼神,腦海突然出現一幕揮之不去的影像,那一刻,我覺得那影像很噁心,像爛肉一樣。

這時“啪”的一聲,原本應該幸災樂禍的肥娟,不但默不作聲,就連飯也吃不下多少,她將碗筷用力擱在桌上,弄出聲響,說一聲:“不吃了!”轉身走進廚房去。當時大家被她舉動弄糊塗,都不知道她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一直到暑假結束之前,才知道箇中因由。

是的,暑假到尾聲了,我在金銀島的暑期工也即將完結,我只想快點捱過那四、五天,可以回復一個學生的身份。暑假結束前幾天,我如常和肥娟一起應付晚市,也許是暑假最後一個周末,顧客比平時多,肥娟整天悶悶不樂的,我怕她得失顧客,主動替她解決了很多工作。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之時,她忽然像狗一樣嗅到甚麼,咆哮一聲,衝出餐廳,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我擔心她有事,立即追出,只見她一路直奔往酒吧街方向,轉眼間已衝進夜明珠裡!

我趕到夜明珠外,只見肥娟已揪着賓妹領口,二話不說,舉起手一巴掌打在賓妹臉上!賓妹大怒,還手一拳,被肥娟擋架了,賓妹便用另一隻手揮拳,肥娟一邊抵擋攻擊,一邊往後退,一直退到馬路中心!賓妹覷個空檔,推倒肥娟,兩人在馬路上厮打起來,不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肥娟像失心瘋一樣,用手指去抓賓妹的臉,怒罵道:“死賓妹!死淫娃!你勾引我老公!你去死!你去死啦!”賓妹也發瘋狂叫,說着些我聽不懂的話,只夾雜些廣東話罵道:“死肥婆!你老公屌我!去死!”兩人像小學生般,在馬路上翻滾撕扯。道路上車子停駛,周圍迅即圍攏一大班看客,金銀島員工趕到,和夜明珠員工合力將她們兩人架開,兩人不依不撓,互相指罵,又雙雙掙脫同事,衝上前再廝打起來,怎麼勸都勸不住!

擾攘多時,正自不可開交之際,忽然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排眾而出,竟是兩個警察,我認得他們,其中一個就是肥娟丈夫阿德!看來他們今天又被編排到一起在附近巡邏了!只見阿德的表情與我上次見到他時一樣,也是又怔又惱,還加上了羞辱的神情,他喊道:“停手!”

兩女殺紅了眼,充耳不聞,繼續扭打廝併!此時只見肥娟頭往後仰,一張口,大力咬在賓妹臂上,賓妹痛叫,以牙還牙,咬着肥娟耳朵!兩人不能再叫,只發出嗚嗚如野獸叫喚般的聲響!也不知鮮血從她們哪個部位流出,地上已是一灘灘,一行行!

“我說停手啊你們聽不聽到?再不停手我開槍了!”

我隨眾人目光定睛一看,竟見阿德已擎槍在手,對準兩女!兩女見狀嚇呆了,雙雙停手,鬆口,跌坐地上!看來阿德同僚的驚恐不比我們小,他跳上前來先將阿德手槍塞回他槍袋裡,然後驅趕圍觀者:“警察辦事,沒甚麼好看,走走走!走走走!你走不走?要不要我請你上警局?”人群散去一半,那同僚彷彿才發現其中一個當事人竟是阿德老婆,而那個賓妹他也像是認得似的!

兩女分別被人抬回行人道,分據不同方位哭泣。我看着肥娟,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又看了賓妹幾眼,那一刻,我竟有點痛恨起她來!周圍很快已回復正常,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遠處的觀音像慈眉善目,冷眼看着一切。

阿德一直怒氣沖沖地盯着妻子,雙肩聳動,終於忍不住,對着她破口大罵:“死肥婆你丟架丟夠沒有!嗄!屌你老母!我同賓妹上床有甚麼大不了啊!我同誰上床關你屁事啊!你不看看你的樣子!你丟我架知不知道啊!”他邊說邊向着妻子逼近,好像要打她似的,我才想起曾經看見過肥娟和賓妹都有莫名其妙的瘀傷,心下一怔,慌忙扯着肥娟衣領把她往後拉,而那同僚也拖着阿德不容他向前!

阿德怒火遮眼,扭頭去看賓妹,嚇得賓妹打個寒顫,他好像想說甚麼,被同僚制止了。那同僚打眼色叫我們先帶走肥娟,我和阿昆等人連忙將她架回餐廳去,而酒吧自有人將賓妹拉回去了。過了大半個小時,才有其他警員連同救護員到來,先將肥娟及賓妹送去醫院救治,又將兩店相關人等帶回警署問話。

後來,我聽阿昆說,那件事被餐廳的人叫做“賓妹大戰肥婆娟”,據說,起因是阿德不知何時開始與賓妹有染,也許是經常在餐廳附近巡邏而對上眼吧,聽說,他還搞大賓妹肚子要她墮胎呢!可是,阿德竟沒給過賓妹任何甜頭,賓妹還差點就被得悉事情的同鄉男友殺死,人財兩失,越想越不忿,跑到肥娟家去搞事,嚇得兩個小孩十分惶恐,更讓四鄰皆知這件醜事。肥娟震怒,向丈夫大興問罪之師,丈夫卻愛理不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那天肥娟想起種種情景,瞬間爆發,才會失去理智地去找賓妹算帳。

其實,“賓妹大戰肥婆娟”發生的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而是跑到珠海去,花兩百元開了間房,我買了很多啤酒將自己灌醉。我感到悔恨,我認為肥娟之所以弄得如斯田地,與我脫不了關係,想到她的未來,想到她的婚姻,到底迎接她的會是怎樣不幸的日子呢?我感到難過,真不知道那美麗的賓妹何以會與肥娟丈夫搞在一起,我實在搞不懂,一個如此優秀的女孩何以要用這種方式來作賤自己?我感到委屈,為自己無能力去愛,為自己貧窮卑賤的人生而感到委屈,為自己牽涉進這樣的荒唐事而感到委屈。

你不知道,那個晚上我萬分失落,半夢半醒間,我被晨勃弄醒了,下意識地自慰起來,我哭泣着,我極力回想那話兒曾經被她撫摸的感覺,眼前竟浮現起肥娟的模樣,揮之不去,過了半晌忍不住也就射出來了。從那以後,只要我自慰,就會想起肥娟,尤其想起她在馬路邊上哭泣、惶恐地看着暴怒的丈夫時的模樣。

之後幾天,肥娟沒來上班,聽說之後她再也沒上班了。據知賓妹也被酒吧炒了魷魚,她要是找不到工作,生活無保障,護照到期,就得返回菲律賓去。暑期結束,我拒絕了老闆娘叫我做兼職的建議,帶着有關肥娟的回憶及她那些佳句箴言,回到學校去。你不知道,我實在原諒不了自己做過的錯事,也許一切都是我犯的錯。我誠惶誠恐地繼續着學業,只希望那件事不會有人知道。

後來,我再沒與餐廳的人聯繫,除了阿昆。有一段日子,我和阿昆因經常在同一個自由波地打籃球而熟落起來,我和他之間無所不談,我告訴他有關父親的病、肥娟的事,以及我曾經對賓妹的欣賞,他也告訴我他女朋友做了一個警司的情婦、他加入了黑社會,以及被朋友出賣等事情。在我大二升大三的暑假,有一天打颱風,他約我出來打籃球,休息時,他說自己得罪了一個黑幫大佬,那大佬要他幾天內離開澳門,永遠別再回來,否則就剁他手腳,那大佬說得出做得到,他見過有人被那大佬派人斬斷腳掌,終身殘廢。阿昆問我借兩萬元,用來跑路。兩萬元是我當時所有積蓄,我猶豫了一整天,最後還是拿給他了。他送給我一隻自己燒錄的光碟作為回報,沒交待會去哪裡,就走了,只說有機會一定會報答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欺騙我,反正之後就再沒看到他。

後來,社會發展,商貿城被清拆,改為興建可以生金蛋的賭場酒店,金銀島易名搬到附近另一處所,繼續經營。我從不同渠道,得知了某些舊同事的下場:阿芬與丈夫離婚,跟妻子因意外身亡的超哥同居。賭權開放,社會瀰漫一股浮躁氛圍,他們的關係不容於親眾,為了逃避現實而染上很嚴重的賭癮,辭去工作,出售房子賺得幾十萬,整日流連賭場,很快就將兩百萬的本錢輸光了,債台高築,走投無路,相擁着在租住的舊樓單位裡燒炭而亡,直至屍水滲到樓下,才被發現。至於純樸的珠姐,一生勤勞工作,雖然無文化,卻也無風無浪成功踏入六十五歲,開始進入她人生的黃金時期,不但有兒女孝順,還享受着社會的各種福利,你知道的,就以今年為例,她得到了政府派發的現金分享八千元、十四個月的養老金共四萬多元、六千元的中央公積金注資、六百元的醫療券,以及六千多元的敬老金,尚有參加社團活動隔三差五就收到的福包等禮品,適逢立法會選舉年,她那些意想不到的收獲啊更是數之不盡,而且還享有政府的免費醫療呢,她居住的社會房屋也免租。──當然,她的兒女卻已經買不起房子了,你知道,四十年樓齡的舊樓,動輒也三、四百萬元,一般打工仔根本買不起。

我幾乎再得不到更多有關肥娟的消息,反而聽說了她丈夫阿德的下場,據說,他們分居後,阿德已成為一個無藥可救的賭徒,簽下十多萬元信用卡欠賬、欠下數十萬元高利貸、借了政府儲金局相等於一年工資的貸款,在二零一零年世界盃輸光所有錢後,他駕駛警車去到黑沙海灘,吞槍自盡。當然,這件事報紙也有報道過。也有人說,他是因得了愛滋病,萬念俱灰才自盡的。

儘管我在金銀島只有短短兩個月,那段日子發生的一切卻帶給我長遠的影響。我曾經討厭那些人的卑微,可是我自己又算甚麼呢?那兩個月讓我更認識到自己。尤其是肥娟,她對我的影響更是深遠,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甚至都沒想過會再見到她。因家裡逼仄,我三個妹妹已早早出嫁或與男友同居了,我父親繼續打那個電話,我母親繼續穿梭於口岸之間帶貨,一直到我出身。這些年,我們經歷了“沙士”、經歷了賭權開放後社會的狂熱、經歷了“自由行”實施後社會環境的變化、經歷了高官貪污事件、經歷了遊行的槍聲、經歷過很多過去未發生過的事情洗禮,澳門從過去蕭條落後,到現在繁榮熱鬧,澳門人從過去脈脈溫情,到今天斤斤計較,行人疏落的街頭,現在已水泄不通,到處都是財大氣粗的旅客,除了菲律賓人,我們周圍還有尼泊爾人、美國人甚至非洲人,他們源源不絕來澳門謀生,特色老店變成手信店,書店變成化妝品店,澳門在這短短十多年間經歷了前世今生,而我一直沒再見過肥娟,那個讓我感到自己與別不同,我性幻想時也會想着的肥婆娟。

終於,那天終於再次見到她了,然而我卻不敢去跟她說話,不敢去探究她現在的生活,我低下頭,望着她那雙鮮艷的鞋子,在心底裡默默憐憫着,面對她,我只有無盡的愧疚。也許,我只能永遠將對她的思念及愧疚埋藏心底吧!




不知你是否同樣感到驚訝?那時,我一口氣讀完何永武大哥這篇叫作《永遠的肥娟》的鴻文,不禁掩着平板電腦,深深嘆息,為他所描寫的肥娟的命運,也為自己被觸動的情懷!嘿,澳門街真是卧虎藏龍啊!想不到一個從旅遊學院畢業的人竟能寫出如此有質素的文章,何永武你簡直是天才!即使這篇東西比起優秀還有一段距離,謀篇佈局仍有待改善,卻很大程度地顯示了他在這方面的天分,令我這個靠舞文弄墨騙取名聲的人也有點慚愧呢!

阿武在電郵中提到了,這篇文章深受我的影響,我自然看得出來,相信你也感覺到,尤其是那些誇張的比喻和不拘一格的行文風格,確實有我影子。──也是啊,沒有我的影響,他又怎可能寫得出這麼個水平來呢?不過,我要批評的是,這文章在敘事上,面向的傾訴對象顯得有點模糊,驟眼看來,他好像一直是講給我聽,可是有時卻像要拿去發表一樣,一時呢,又像有話要跟肥娟訴說,更多時候,像對着一個我不知道的特定的人細語沉吟。從這篇文章的佈局結構、語言修飾及內容深淺來看,我估計阿武應該曾經在某些苦悶的時刻,將一些片段簡單地寫過出來,要不然對一個甚少寫作的人來說,又怎可能在短時間內寫出一萬多字來?當然,也有可能只是他不熟練,才導致這種種奇怪情況出現。

原本我提議阿武寫文章,將抑鬱情緒抒發出來,以免鬱積心裡,當時也只是隨口說說,他不寫也沒關係,看完《永遠的肥娟》後,我知道我反而害他了,他的壓抑情緒一定只會變本加厲,他的眉頭一定連針也夾得住。看得出,他想在文章中抒發的東西多着呢,包括對家庭、對社會、對人生,他有很多話想說,卻又怕離題,又怕不知從何說起,故此他自己先通通壓抑下來,我相信他寫完之後,一定更加迷惑,就像患上耳水不平衡一樣。雖然文章總體給人的感覺很壓抑,很多事情欲言又止,不過,他的懺悔之情是很明顯的,也許他已達到了向肥娟懺悔的願望吧!

《永遠的肥娟》讓我更加了解這個朋友。阿武是我以前跑新聞時認識的,那時他還在旅遊學院讀書,在博彩企業的公共關係部實習,待人親切有禮,處事認真,令我等好生受用。真是人夾人緣,我和他慢慢熟落。他們是幸運的一群,碰上賭權開放的大好時機,大把高薪厚職等待着有能力沒能力甚至只會呼吸的年輕人上任,他憑個人努力,年紀輕輕,現在才三十出頭,已混到了人事部營運總監的職位,在同齡人中算是出類拔萃了!這還不止,去年他更娶得美人歸,據說他太太是某商人女兒,正所謂娶得一個可以讓男人少奮鬥三十年的老婆,很多困擾年輕人的難題,例如購置房子等,他都沒機會遇上。猶記得我初見他時,他外表乾淨整理,舉止文質彬彬,我一直都以為他生長於小康之家,卻原來有如此成長背景,真是千金難買少年窮,他有今天成績,估計過去貧苦的生活一直激勵着他前進吧!當然,肥娟的金句也算上一定功勞!

阿武信任我,將他自己不少隱私都在文章中明明白白寫出來給我看了,我真是有一點兒感動,不過,信任歸信任,感動歸感動,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出,我總是覺得他的文章有一點詭異,就像愛倫坡小說裡《泄密的心》那個自供的兇手一樣,他在文章中留下了蛛絲馬跡,令我覺得他隱藏着一個重要信息。到底是甚麼呢?

尤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一開始說自己如何如何地厭惡肥娟,後來又何以會進展到拿她來做性幻想對象呢?就算他後來對肥娟改觀,繼而互相親近,頂多也只是一份友情而已,又怎會產生愛意?我是男人,我只看那些描述,也知道肥娟沒能耐勾起少男的情慾,那麼,當中是否有我忽略了的細節?還有,文章並沒交待他做過任何對肥娟不起的事,反而處處維護着她,他們的友情又怎會導致他後來所說的,帶給肥娟悲慘的命運,因而無比悔恨呢?

正所謂“魔鬼藏在細節中”,我既然都花過時間了,不妨再多看一兩遍吧!於是我像緝毒犬一樣,地氈式地再看《永遠的肥娟》兩遍,我終於豁然開朗,正如我所說,文章隱藏了一個秘密!我不知道阿武是耍詭計特意跟我開玩笑呢,還是基於甚麼原因不肯言明,那秘密確實可解釋到文章一些不合理之處。

我用手機發了條短訊給阿武,稱讚了他的文章幾句,但他沒回覆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在後悔把文章給我看,讓我知道他那麼多秘密了?

過了大概半個月,他約我出來打保齡球,我們邊玩邊交談,他跟我討論了社會上發生的大小事情,還講了很多他公司裡的八卦傳聞,卻絕口不再提那篇文章。我們玩了十局,打成平手,離開保齡球場經過溜冰場時,我發現一班少女在溜冰,便要求阿武陪我這個中年人一起看一會兒。過了半晌,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跟我說:“上個禮拜,我們回父母家吃飯,阿媽悄悄告訴我,半個月前開始,老爸打的那個台灣電話竟然打得通了,阿媽初時有懷疑,以為他的精神病惡化,便安裝一個電話分機,待他撥打電話時拿起分機話筒來一聽,果然聽到一個年輕男子在跟老爸對話呢!那人國語不錯,只是好像有點廣東話口音,他也不是每天都接電話,但一個星期總有三、四天會跟我老爸聊天!你說,是不是很神奇?”他又提到,母親說他父親像換了另一個人,精神好多了,不再經常躲在家裡,開始跟着母親逛公園做晨練,結識到不少新朋友!

我對此也是嘖嘖稱奇,忽然聯想起甚麼,問到:“你那個跑了路的朋友阿昆,他給你的光碟裡面,有甚麼東西?”

“只有一首老歌。”阿武說。

“名字?”

“叫Tell Laura I Love Her,你應該聽過吧!”

根據《永遠的肥娟》裡的敘述,即使描寫得不多,我直覺還是認為那個阿昆有一頭金髮身上還有刺青表面看來是個欠揍的不良青年,實際上卻應該是個重情重義且蠻有心思的男子,他送那首歌給阿武,一定有深意。於是我又問阿武,也不管他高不高興了。

“肥娟是否有英文名?”

阿武見我忽然問起肥娟,似乎有點驚訝,接着就啞然失笑:“怎麼可能!”

“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曾經在快餐店甚麼的地方打工?那些地方會要求員工起英文名。”

“沒有。”

帶着強烈的窺秘心理,當天晚上,我一個人去了夜明珠酒吧飲酒,坐在吧枱上,與估計是合伙人之一的酒保搭訕,我裝作無意中問起他十多年前,是否曾有過一個菲律賓女子與一個肥胖婦人在門外大打出手的事,還誑他說我認識那賓妹呢,只是忘了叫Laura還是Sara,記不確切了。酒保說是的,那賓妹叫Laura,那次闖禍後已返回菲律賓。他說話時斜着眼向我陰笑一下。

我相信我已解開那個謎團了,也確定了何以阿武會有那些關於悔疚的描寫。在《永遠的肥娟》裡所描述的肥娟與丈夫與賓妹之間,隱藏着一個重要因素,那因素就是阿武本人。阿武在“賓妹大戰肥婆娟”的事件中起着一個舉足輕重的作用。我猜想,賓妹之所以與阿德好上,只是出於誤會與報復。……唉,想到這些,我真真正正地同情起那無辜的肥娟了,當然我也同情賓妹,同情阿德,同情阿武,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及肥娟可憐。

我猜想,阿武之所以在文章裡說自己將肥娟作為性幻想對象,有兩個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是他在文章中講大話,那個他日夜思念的人其實另有其人,只是在文章中把屬於那人的“戲份”,都改編在肥娟一個人身上去了;第二個可能,是他心理上一種自我防範機制所產生的移情作用,就像夢的偽裝,他依靠對肥娟的幻想,去刻意逃避一些負面事情,繼而逃避內心責備。自然,他也清楚知道自己的做法及那些偽裝,他以為做得很成功,彷彿可以透過對內心所做的手腳,來救贖自己犯錯的靈魂,又或者,他認為這樣做會對肥娟公平一點吧!

阿武沒將事情原原本本寫出來,我也不好意思揭破他,因此我沒跟他說起過我的發現。我與你心靈相通,你大槪也猜到故事的真相了吧?正如我說過,這次要求他寫文章來緩解壓抑的方法是不奏效了,那麼,他會否在與妻子親熱時,仍想着別的女人呢?我才想起,在我讀《永遠的肥娟》時一直認為那女人就是肥娟,事實上他自己沒明言過,看來應該不是了。對阿武的性生活,我仍然表示關心與關注。

前天晚上,我正在趕一篇專欄文章,阿武致電給我,要我去西灣湖陪他,老實說他只是我眾多朋友中的一員,我沒理由隨傳隨到,可是聽他語氣好像喝醉酒了,有點不對勁,而我在接電話時開小差瀏覽facebook,剛好看到他上傳一張湖邊照片,說甚麼心情複雜啊事情終於都解脫了的話,我怕他出事,唯有自認倒霉,趕去西灣湖畔找他去了,路上不忘like了那照片一下。

到達西灣湖畔那個用方木條建造的親水平台,我見到阿武背對着旅遊塔,屈膝面對湖水坐着,他西裝已經凌亂,手裡拿着一支馬爹利,獨自飲悶酒,身邊還有幾支名貴烈酒呢,原來他收起了那麼多珍藏。我慢慢走過去,嘆一聲氣,坐在他旁邊。他跟着我嘆一口氣,劈頭對我說:“前幾天,我工作上有些不愉快,喝了點酒,我約了那女子出來,就是我跟你說過我與老婆親熱時一直出現在腦裡的女子,我單刀直入,表示要跟她做愛!”

他的話嚇得我差點沒跌進湖裡!怎麼,他做愛時一直想着的女子,竟然是有條件可以約得出來的?不會真是肥娟吧?難道我之前猜錯了?

只聽他續道:“但她拒絕了,還罵得我狗血淋頭,一連發了一百個訊息來罵我卑鄙下流無恥愚蠢……當然,我不敢告訴她,我每次與老婆親熱,她就會出現在我腦海裡……”他又嘆一口氣,“幸好,我終於走出這一步,我被她拒絕後,感到了解脫,我發覺我不再想起她,這兩天我與老婆搞了兩次,她都沒再出現……我可以更徹徹底底地愛我老婆了,加上愧疚,我更加愛我老婆……我很高興,自己一個人想慶祝一下,怎不知又喝多了……呃……”

我怯生生地問了句:“那女人是誰?”

“一個荷官,我們公司的……在員工餐廳吃飯時經常見到,很合眼緣,便主動認識她了……”

我疑惑,他做愛時想的那個人,與《永遠的肥娟》中所提到的女子沒任何關係?

 “你有那女人的照片嗎?”

他猶豫一陣,掏出手機,打開一張照片,遞給我:“自己看。”

我定睛細看,只見相片中女子長相十分普通,但是再瞧真一點,發現那女子有一些特徵,令我想起某個人,我悄悄地“哦”了一聲,知道了阿武為何會想起她了,原來萬變不離其宗,阿武念念不忘的始終是那個人。

我把手機還給他,沒再說甚麼,他也不再繼續那個話題,我們兩人只一起喝酒閒聊,月旦賭界人物,風評社會時事,八卦潮流動向。我鼓勵他有空可以向報紙投稿,將職場見聞寫出來,澳門目前還很少人寫這方面的文章,一定吸引到讀者,反正他文筆不錯。

正所謂“人出酒,我出命”,我喝了不少,已醉意盎然,酒醉三分醒,我拽着阿武往後靠以免糊里糊塗掉進水裡冤死,離水邊有三、四米,繼續飲天聊酒。看着澳門少有的湖光山色,街燈的燈暈啊、建築物的燈光啊、汽車的燈影啊,以及月亮的影子都一股腦兒掉在湖面上,有時一條肥碩的魚跳起來攪皺一池秋水。我忽然有點悲從中來,想到自己已屆中年,仍是一事無成,想到發生在你身上的不幸,想到家中那窩貓咪已多時不見了女主人,又想起阿武文章中營造的氛圍與情懷,那些有關澳門社會這些年改變的描寫,我感同身受,我彷彿也找不到以前的自己了,那個滿腔熱情要改變社會的年輕的我啊已經一去不復還,忍不住,我留下了感傷之淚。

我躺下來,看着月亮,慢慢閉上眼。不知阿武何時也躺下來了,只聽他忽然醉醺醺在我耳邊說:“大學畢業後,我去了一趟馬尼拉,找到那家叫Treasure Island的酒吧,我見到開酒吧的那個英國人和他的菲律賓妻子……嗯,那裡有一種雞尾酒很特別,叫甚麼‘波斯步兵’,聽說與其他地方的‘波斯步兵’不同,那人說,喝過之後,就可以忘卻纏繞頭腦的憂愁,我沒有喝啊,因為憂愁是我生存的動力,你有機會可以試試……”之後他好像還說過很多話,可是我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好了,老婆,阿武的故事我講到這裡了,聽了那麼久,你也應該累了吧?今天我不再打攪你了,我下次再來,就給你講講我那位在監獄工作的表哥的見聞,他有很多趣事呢!我知道你雖然不能說話,但剛才的一切你一定聽得清清楚楚!你聽到我說看少女溜冰時,一定吃醋了,我見到你的眼睛好像動了一下……傻瓜,那妹妹長得很似你,我才多看幾眼,我想起我們一起溜冰拍拖的日子呢!好了……我要走了,我要回家餵那班餓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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