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11, 2021

姨婆與狗

 


鄉魂旅思(101至103)

姨婆與狗

太皮

(一)馬場的富記士多


“姨婆”並不是我的親姨婆,我也不知道她是誰的姨婆,反正澳門馬場木屋區人人都喜歡這樣叫她。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身形瘦小,大概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吧,一身黑色香雲紗,每天守在富記士多的收銀枱後,講起話來中氣十足。在回憶中那帶着豪光的情景中,她啪啪地打響了枱上的算盤,收起你的錢,唰地拉開抽屜,把錢找給你,啪,又把抽屜關上。


片段模糊了,只有一些不成故事的碎片,畢竟已相隔三十年,不幸的人可能在這三十年裡已經輪迴過兩次了。大概姨婆不曾對我差吧,反正我挺喜歡她的,而她那古樸的容顏也令我心生敬畏,我覺得她就是木屋區,木屋區就是她,她的存在一定有甚麼特殊的使命。小時候,我總喜歡把遇到的人幻想成擁有特殊身份,而姨婆,一定是一身武功的隱世俠女。不是嗎?她的廣州話是那麼的字正腔圓,那麼的有力量,可以將空氣的縫隙填滿。電視上的武俠,可都是將廣州話說得十分標準的啊!


馬場木屋區不少新移民,各種口音都有,台山的、新會的、潮州的、福建的,還有我們家的印尼話和客家話,於是乎,姨婆純正的廣州話在我心目中就有無上權威,畢竟那年代,在澳門說不好廣州話是會被警察在路上截查的,一口純正廣州話似乎是種特殊的標識。


姨婆除了是木屋區,也是富記士多。她是富記士多,富記士多就是她。富記士多是一組木屋建築群當街的一面,在一條兩三米寬的混凝土路上──那是一條“通衢大道”,連繫多個木屋區群落和農田,一直到海邊。士多有二十米平方左右,出售各式乾貨,也兼賣郵票和農作物的種籽。


姨婆的收銀枱旁放了很多玻璃罐子,裡面盛放着一些話梅或糖果,糖果都是一毛錢一粒,有時會有椰絲棉花糖;我時常向大人討得一兩毛錢,便會去買糖果,姨婆見我一指某一罐子,便會伸過手去把那個對比起她身體來說有點巨大的器皿,慢悠悠地扭開鋁蓋,小心翼翼地把一顆糖果掏出來給我。她的動作慢悠悠,她的歲月慢悠悠。


她的身後掛着曬乾了的葫蘆瓜囊,當有農人要求買種籽,她也會慢悠悠地伸手進瓜囊裡,珍而重之又一臉自豪地掏出幾粒黝黑堅硬的種籽來。那個瓜的種極好,種出的葫蘆瓜都十分碩大。我總驚奇於那個掛了那麼多年,一直取之不竭的瓜囊。姨婆一家是“大地主”,她家擁有馬場當地一些農田和房屋的權益,我家那個由養豬欄改造而成的屋子也是向她家租來的。那個葫蘆瓜,也許暗喻了姨婆一家辛苦積聚財富的歷史吧。


如果我住的那一帶有甚麼地標的話,富記士多可算上一個。富記士多深綠的、波浪形的鋅鐵皮“外牆”上掛了一盞燈,徹夜照耀,那是一盞對於我成長有特殊像徵意義的燈。


這麼多年了,當我遇到最痛苦的最困擾的事情時,那盞燈就會懸掛起來,我會看到燈旁的壁虎把蚊子一隻一隻地吃光。


士多對面,是一塊由小格子鐵絲網圍起來的用作貨倉的土地,舖了混凝土,主要存放不怕被雨淋濕的瓶裝啤酒和汽水,夏夜,大人們喜歡坐在貨倉外的矮凳上,對着士多邊搖扇邊聊天──士多與貨倉間只隔了那條“大道”,可說是坐在士多門口了。窮人們──包括家父,聊着聊着就把幾瓶青島啤酒和一兩包天府花生消滅,一天的勞累也剷除掉,睡一覺,又迎接艱苦的一天。富記士多像那一帶的宗祠,連結着一班草根的生命線。


(二)吃狗的陌生人


木屋區治安不靖,不少人家都會養狗看家。富記士多也不例外。木屋區人大多以天生天養的方式養狗,平時任由狗隻在戶外蹓躂,以剩菜殘羹餵養牠們。印象中,富記士多最初養的是一條黑色母狗,眼睛上眉毛處各有一個圓形的棕色小斑點,四肢前端也是棕色的。這種狗常見,總之不同顏色的狗雜交過,還是會生出此種模樣的狗來,顯見這“造型”有一定基因優勢。


有人眷養的狗就有名字,但我忘了牠的名字了,姑且叫做“阿花”吧!阿花繁衍了兩批後代,有一些被人領養,有一些也許已被收狗人買去,還有兩三條,就留在富記士多與牠作伴。牠每日優哉悠哉地在富記士多和附近街道閒遊,走過木屋、走過菜田、走過草叢、走過池塘、走過化糞池、走過龍眼樹、走過早出晚歸的居民。作為包租婆和士多老闆的狗,大概也沒人敢欺負吧,有時見到牠站在士多門口,也感到牠那趾高氣揚的況味。但狗都是憂鬱的,雨天牠站在屋檐下,看着一條一條水柱從鐵皮的瓦棱傾瀉而下,在路上凹陷處形成一灘積水,嗚嗚地發出幾聲哀鳴。我喜歡看牠跟其他狗打架,又或者當公狗騎上牠時,站在一邊偷笑——其生活史最齷齪的,就是被發情的兒子騎過。


這樣經歷豐富的一條狗,原本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但直至一個陌生人步入富記士多,與姨婆說了一些話後,一切都告終了。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木屋區一個平凡的早上,平凡得大概除了我,這個世上該沒人會記得吧,而對阿花來說,是迎接死亡倒數的時刻。一個瘦削的中年陌生男人出現在富記士多門外——他不是我們那一帶的鄰居,也不似久居馬場的人,看來像是新近“落來” 的(指由內地移居澳門),只見他鬼鬼祟祟地在士多門口張望了一番,走進去,甚麼都不買,徑直向坐在收銀枱後守着一方樂土、正悠然享受歲月的姨婆提議:阿姨,你家的狗看來幾好肉,何不宰了來吃!我感到他的口水流下來了,他說他可以為姨婆提供宰殺和烹製一條龍服務,條件是狗肉得分他一半,另一半會烹製好還給她。


姨婆沒有同意,有點慍意地拒絕男人要求,說這些狗好端端的,為何要吃了牠們呢?打發男人走了。我在一旁聽到,鬆了口氣。其時阿花不明所以,只在嗅陌生人的腳,或許牠已聞到了死亡氣息。


其實我猜想姨婆並不是真愛狗,只是覺得還不是讓阿花等狗消失的時候。那時木屋區居民大多是貧窮的新移民,那些人在生命中可能連作為人的尊嚴也曾經丟失過,而當中又大多是“四腳朝天就能吃”的廣東人,又怎會把區區一隻狗的生命放在心上呢?我家也有養了好久的狗,因為生下了狗仔,而狗仔也開始大了,便被家人賣給收狗的人。也是一些很平常的早上或下午,收狗人騎着帶籠子的單車由市區的食店來到木屋區,一邊搖鈴一邊叫喊“收狗”,然後我家的狗便被收賣了。小時候的我不懂事,看到狗能賣錢,又見到陌生的收狗人,還覺得很新奇,並不知道愛犬是賣給別人食用的。


說養了好久,也許只是三四年吧,不似現在我養狗一養就十多年。儘管時光匆匆,那隻在海邊跟我玩耍時被車輛撞瞎一隻眼的母狗,不明所以地蹲在收狗籠子裡那徬徨、孤獨而無助的眼神,我一生一世都記得。


(三)那些人那些狗


那被姨婆打發走的男人,隔天又來了,滿臉堆笑,繼續游說她,正好又被我看見。男人說,狗肉補身,尤其姨婆年紀老邁,吃了狗肉行氣活血,延年益壽。姨婆心動了,她看着士多內外兩三條狗,猶豫着。阿花一直對那男人虎視眈眈,不時露出獠牙,發出狺狺的低嗚聲。另兩隻狗走過來,嗅一嗅男人,又走開了,趴在地上。


那人為吃狗肉繼續舌綻蓮花,見到老太婆猶豫,便指着腳下的阿花說:“這條狗看來有點老,你不宰牠,牠也會死,不要浪費啊!補身呢阿姨!”


姨婆看着養得最久的阿花,終抵不過引誘——抑或只是不願在畜類面前表露人類的惻忍之心呢?總之,她首肯了,同意讓男人牽走阿花,但強調一定要取回應得的狗肉:我要較大一份!那男人難掩興奮,不住點頭答應。


陽光猛烈,而阿花頭頂烏雲密佈。


那時馬場的狗大多沒牽引物,姨婆便用尼龍繩造了個項圈和狗帶,用項圈套着阿花,把狗帶交給男人。男人拖阿花,阿花死命蹲下,不願走,男人便拚命拉扯,阿花仍不肯就範。儘管那男人稍後會毫不留情地置阿花於死地,但卻不敢在姨婆面前動粗,召來另一個人幫忙,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籠子,把阿花趕進去,合力抬着籠子揚長而去。我跟了一小段路,我不記得阿花的情狀了,我感到傷心不解:為何一個陌生的男人要吃狗肉,就得葬送阿花生命?我站住了,看着兩人一狗在陽光下漸漸消失,十分希望眼前一切只是一場玩笑。我回到富記士多,憎厭地看了姨婆一眼。


次日,阿花回來了──對不起,也許這種描寫手法有點過分,回來的其實只是阿花的肉。那男人托着一塊A4紙大小的連着一條前腿和一條後腿的被火烤炙過的小半邊狗體,回到富記士多來,交還給姨婆。那時我還未見過人殺狗,不知道善良的狗哪怕被主人打得頭破血流,仍會友善地看着主人並拼命擺尾。只記得那時見阿花突然就變成那樣子,感到十分不安——昨日牠還聲音洪亮地吠叫呢。


姨婆一看就有氣,那男人答應過還給她較大一份,但那半邊狗體自然已沒有頭、尾,肉的範圍也只限於前後兩腿之間,實際上只是小半而已,只烤焦脫毛,並沒任何加工。姨婆不滿意,她後悔了,她抱怨,大意是:早知道就不讓你抓阿花去,這隻狗養了那麼多年我也有感情。


那男人只是尷尬地笑,強辯說:我宰狗花很多心機啊!我功勞比你大,否則阿姨你便沒狗肉吃了!


姨婆怨罵了幾句,只能無奈地把狗肉收下,不慎露出了婉惜的神情。


我不知道姨婆後來有沒有吃那狗肉。


儘管阿花及木屋區的許多狗不曾受到牠們的同類如今那種睡安樂窩吃精緻狗糧的待遇,但牠們也曾盡忠地守護房屋和小孩,也曾得到過寵愛,而結局卻往往像阿花般悲慘。姨婆在餘生中,有懷念過阿花嗎?有為一個陌生的男人導致失去自己的狗而後悔嗎?不得而知,我只記得,阿花和牠的肉,應該有某種象徵意義吧。


我懷念的一切啊,那個悠悠的歲月,那個木屋區,那些人,那些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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