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氈上的囚徒》 第七章 匯流
太皮
外面的示威者正在吵鬧叫囂,而在警察巴士上,菲拿度則氣喘噓噓地瞪視着被抓上車來的林錫德。如果對方只是一般竊賊,如果是從外地來的,他早就一巴掌打在對方臉上洩憤,可恨的是,眼前這人卻是一個社團人物,雖屬主流之外,雖被政府不認同,但因澳門政治和社會的狀況,讓他們佔有生存空間,讓他們擁有社會話語權,要是警方的處理稍一不當,就會被他們拿到媒體上大做文章,故此他只能忍隱自己作為一個副警長的脾氣。
林錫德叫道:「我警告你們,你們好快點放我出去,要不然我就開記者會、召香港記者來、打上電台、遞信給特首!」
菲拿度客氣地說:「林先生,上面命令,要待遊行隊伍走上高士德馬路才可以放你們走。」他純正的廣州話口音比面前這個台山佬還要字正腔圓,彷彿在宣示一種權力似的。純正的語言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種權力,只要那種語言擁有地位。
林錫德繼續吵鬧,菲拿度不理會,手指夾起連着耳筒的麥克風,放在嘴邊用葡萄牙語說:「226 呼叫,Code8在我們這兒,外面有議員在交涉。Over!」226是他的警員編號,而Code(密碼)8指的是遊行頭目,即林錫德,是警方在這次行動部署中使用的編號。他見到林錫德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惡作劇地笑了。
林錫德生得矮小,看似久經風霜,不但說起話來頭頭是道,而且一身精悍,孔武有力,剛才菲拿度抓他上來時已吃過苦頭,還擦損了手,現在見他隨時發難,卻又不能動用手銬和索帶等物限制其活動,只因萬一被傳媒拍攝到──特別是香港媒體,圖文並茂說警方使用過分暴力對待示威者的話,報告就夠他寫上一個月了,他和同僚阿文只能打醒十二分精神,集中注意力進行監控。車廂深處還有那個女示威者,由兩個女同僚看守着。
巴士的窗簾都拉掩了,周邊還有幾個警員把守,一有示威者走近,就將之趕開,以免外面的人看到裡面情況,不過,裡面看外面卻很容易,林錫德好像看到車門附近,議員林尚正和一些示威者將一個副警司團團圍住進行交涉,要求放人,傳媒拍攝着他們的一舉一動。菲拿度察覺林錫德眼神有異,正想叫阿文警覺時,這遊行領袖已張口呼喊,用力跳動,使巴士晃動起來。
「放人啊!放人啊!警察打人啊!」
那女示威者立即作出配合,也哭鬧起來:「非禮啊!警察非禮啊!」
菲拿度見勢色不對,立即呼叫支援,一邊穩住林錫德,「林先生,你冷靜點,你不要逼我們用手銬啊!」
林錫德凶惡地說:「土生佬!你不要碰我啊!我向你上司投訴!跟你有完沒完!」
菲拿度恨得牙癢癢的。警隊領導下令要手下動手,但表面卻對這些搞事分子客客氣氣,甚至稱兄道弟,教下級如何妥善處理?心念未已,車身突然劇烈晃動起來,撲到窗邊拉開布簾一看,示威者竟在外面推動巴士!他只罵得一聲媽的,站也站不穩,晃動持續一分鐘才停止,再過一會,剛才在外面與議員交涉的副警司走上來,請兩名被押示威者下車。
菲拿度眼白白看着自己辛苦抓來的人下車後,問副警司道:「這是……」
「上面吩咐,我也不能決定。」副警司說完跳下車去。
菲拿度一拳打在座椅上洩憤,想起剛才為抓林錫德,他和兩個手足像滾起葫蘆般滾了幾圈,現在右肩還赤赤的痛,真感到不是味兒。走下巴士,只見林錫德像英雄般被傳媒包圍着採訪,當中還有他的妻子張碧芝。這幾天他當班時間又長又亂,以致在家時,妻子要不在睡覺,要不就在外,夫妻多日沒有好好地交談過,只能抽空上社交網站,在對方留言下按一個「讚」,沒想到她也來採訪此次與雜誌內容不太相干的事件,也不見她有留言提及。待訪問完畢,他走過去拉住妻子,着緊地道:「Peggy,你也要來採訪嗎?」
「不可以嗎?」妻子凶巴巴地道。
菲拿度忍氣道:「我好好地跟你說話,你就不要像刺猬一樣!」
妻子說:「我早就來啦,是你見不到我而已!……德叔年紀也不小,你剛才快勒死他了!」
「甚麼,你認識林錫德嗎?」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有個叫『德叔』的長輩,是我爸的好朋友嗎?」
菲拿度有氣了,「我哪想得到澳門真的這麼小?我哪知道他就是那個德叔?以前在電視上出現時你又不說?是你老爸的朋友又怎樣呢?難道我不用執法嗎?」
「你執法還執法,就算他不是德叔,你也不用如此暴力吧?」
「我暴力?你沒見到那班人的模樣?他們想吃人似的!」菲拿度想起甚麼,以無賴的語氣說:「我不認識你的德叔你也不能怪我,我說結婚要擺喜宴,是你不願意,要不然我和他怎會三不識七?」
「這關擺酒有甚麼關係?死白痴!」
菲拿度最不喜歡妻子叫他「死白痴」,正想再爭論,前方忽然有人叫喊起來,好像說有警察假扮示威者,混在遊行發起人當中偷偷錄音。示威者早已紅了眼,此時便將那人視為宣洩對象,拼命追打,將他和妻子衝到一邊去。妻子不再理丈夫,也追趕上前拍照。
菲拿度看着妻子跑開,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
今天的遊行不知會搞到甚麼時候,隊伍由祐漢公園出發,在舊麗都戲院前衝破第一道防線,現在又正衝擊着紅街市前第二道防線。當然,這兩道防線只是虛張聲勢,警方知道示威者憋足了火,是不會輕易罷休的,因此最重要的一道防線設在水上街市前、林茂巷與沙梨頭海邊街交通交匯處一片廣闊的地方,那裡已有近百個帶備盾牌和胡椒噴霧的防暴警察正嚴陣以待,高層也在那邊指揮。警方的計劃是,在那邊進行持久戰,耗去示威者體力,待他們無以為繼,自然就不攻自破。只要不讓示威者走進新馬路,警方不惜人力物力。
這時追趕「奸細」的擾攘停止,隊伍也已輕易衝破了第二道防線,浩浩蕩蕩向前邁進。菲拿度見到一些男記者,有老有嫰,走到妻子的身邊與她並排而行,大家說說笑笑,態度親昵,對此他感到不是味兒,妻子好像對所有男人都沒有戒心似的。不知為何,結婚之後,他竟開始有點懼怕妻子,自然並非妻子說話凶悍,這方面他只當作情趣,究其原因,主要還是源於其內心一種不安和不自在的感覺。
這種不安和不自在的感覺,在他面對純正血統的葡萄牙人時也會湧現。他心底裡嘗試過找尋問題根源,像查案一樣從童年開始排查,有清晰的線索顯示這起源於一次迷路,他被人當作剛從大陸偷渡過來而被帶回警局的經歷。那次難堪的經歷,許奠定了他一生人對長相和血統執着的心態。
是的,小時候的他長得真像中國人啊,除了深陷的眼眶、濃密的眼睫毛以及淺棕色的眼珠外,實難令人置信他原來擁有高貴的歐洲血統。外表的高度中國化使他在土生族群中總是感到有點底氣不足,不過,他還不算最差勁的,他有一個叫做奧戈的童年玩伴,長得更似中國人,除了挺直的鼻子外,沒有一處不是中國的,也因而被罵做「中國雜種」,跟他在一起,菲拿度更易被人誤認作純正中國的孩子了,後來便與奧戈絕了交,不再聯繫。
邀天之幸,長大後,菲拿度臉部輪廓顯現,眉骨突出,鼻樑像忽然挺起腰來,驟眼看具有高加索人種的特質了,他更故意留起絡腮鬍子,這一切令他與一般中國人顯得不一樣,加上流利的廣州話和葡萄牙口語,可以底氣十足地當一個土生葡人了──雖然有人說他跟梁朝偉很神似。
說到底,童年時被當作純種中國人的經歷讓他成為驚弓之鳥,以致他長久拒絕使用一早就取了的中文名字「馬斐立」。在土生葡人社區裡,人家自然會叫他葡文名Fernando,至於與華人小孩相處時,則還有一個用粵音來替代葡文的稱呼「菲拿度」。「菲拿度」這名字是一個不能正確發出「Fernando」發音的中國小孩替他改的,很快在粵語社群甚至土生族群中傳開了,他覺得倒還不錯,一聽就知是葡文音譯,幾乎就要當成自己的正式中文名。到後來巴西球星Ronaldo(羅納爾多)的名字被香港人譯成「朗拿度」而廣泛流傳,因相類似的關係,他就更喜歡那名字了。
菲拿度與絕大部分葡萄牙人一樣,姓名都由四、五個字構成,他的全名便是Fernando Alexandre de Oliveira Machado,這個字串中,第一個字和第二個字是他的名字,第三個字是介詞,第四個字是他母親的姓氏,而第五個字則是他父親的姓氏,用標準漢語音譯,可寫成「費爾南多.阿歷山德爾.德.奧里維拉.馬查多」,但澳門土生葡人名字的漢化是很少直接用譯音的,通常會取個正式中文名字。他們家的中文姓氏都姓「馬」,取Machado首音,而名字則通常取字串第一個字的音轉,因此他那已經結了蛛網的中文名字便叫「馬斐立」。
作為一個家族,Machado在澳門通常依照粵語發音翻譯成「馬揸度」。族中長輩曾告訴過菲拿度,本地土生葡人好多,但只有他們這一支馬揸度家族可算是最正宗、最源遠流長的葡萄牙後裔,從葡萄牙在明朝租借這南海一隅的土地開始,馬揸度家族就在城中繁衍生息,到現在已數不清第幾代了。
家族傳承着一個迷人傳說:當年,祖先隨商隊和軍官來到澳門這條荒蕪漁村,遭受土人驅趕,明朝官府也勒令他們限日離開。曾經在廣東其他地方待過、通曉粵語的馬揸度祖先求情,用白銀賄賂官員,並掏出一張只有五平方米左右的氈子鋪在地上,說他們只會聚集在氈子上,絕不越雷池不步,待濕了水的貨物曬乾再作打算。土人都笑那班來自佛郎機國的鬼佬是傻子,便許了他們在氈上逗留,官員甚至和葡人簽約,承諾氈子所覆蓋的土地屬葡人所管有。卻原來,那塊氈子是馬揸度家族的傳家之寶,擁有強大無匹的魔力,每日會自己向四周伸延一米,很快,氈子就將整個澳門都覆蓋了,葡國人名正言順地霸佔了這片土地。
這故事是在菲拿度小時候,一位一百零一歲的長輩告訴他的,長輩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便說:「我問你,澳門(Macau)的名字是怎樣來的?」
菲拿度咬着手指說:「不是因為有個媽閣廟嗎?」
長輩哈哈大笑,「這是誤導!殖民者哪會用當地的事物來命名殖民地的?頂多命名一片湖或一座山吧?美國的甚麼紐約、新澤西和新奧爾良,都是紀念殖民者的來源地,難道那些地方會用印第安猷長的名字來命名嗎?告訴你,澳門這名字就是紀念我們偉大的馬揸度家族對葡人佔領這裡的貢獻!我寫給你看,澳門(Macau)這個字,與我們馬揸度(Machado)這個字是不是很相似?……對了, Machado取走了h和d,就是M-a-c-a-o,Macao了!後來人們將M-a-c-a-o改寫成M-a-c-a-u,這是因為怕國王發現會不高興,才做的手腳!但以『o』結尾的Macao一直流傳,別人還以為這是英文寫法呢!」
菲拿度聽完這段來歷,興奮得手舞足蹈,只感擁有「馬揸度」這個姓氏實在是無上光榮,但想像的畫面之中好像有些缺失,便問:「氈子是甚麼顏色的?」
長輩似不虞有此一問,摸着下巴想了一想,望着牆壁上那以紅綠兩色為主的葡萄牙國旗,猶豫了一陣,答道:「也許是……是綠色的吧!」
對這個故事,小菲拿度真是聽得津津有味,要長輩一講再講,結果他每次進出家門口,都思疑地上的毛氈會自動變大,將客廳覆蓋。
此後,他對自己的相貌產生了疑惑,畢竟父母親的面孔都有明顯的歐洲人痕跡,而他卻是一張地道中國臉,害怕問母親的話會得到不堪的答案,便再請教那人瑞長輩了。
那長輩呵呵一笑,告訴他,這可能只因他遺傳了家族源遠流長的通婚史中一些基因記認,不用太多心。長輩說,馬揸度家族在澳門整個開埠史裡面,曾經歷過幾次歐洲血統被清洗的危機,第一次危機出現在十七世紀,當時已經混雜了果亞、馬六甲和帝汶血統的馬揸度家族,因有大批日本長崎天主教婦女因當地「禁教鎖國」避難來澳,導致葡歐血液幾乎被混得不見踪影。與中國婦女保守封建不同,那班長崎婦女無論身與心都是開放的,且人在異地,易對威力者產生依賴,當中不少人都甘願做葡人侍妾,而馬揸度家族卻對她們產生純正愛慕之心,有好幾個強壯的男子娶了日本人為正妻,誕下不少健康後代。因此之故,馬揸度家族的歐洲血統一直很衰弱,直至鴉片戰爭前後,著名的「獨臂將軍」亞馬留軍曹來到這狹小的殖民地開疆闢土,血統的危機才得到紓緩。
那個亞馬留,真是殺人不眨眼啊!為了將原本只局限於澳門半島西南、城牆之內的「澳門城」擴充,他不惜一切,揮軍到周邊土地拆墳毁屋,不知多少中國男人死於非命,婦孺無家可歸。在那個過程中,馬揸度家族中一個年輕男子立下了汗馬功勞,得到軍曹重用,被帶在身邊。澳門城的版圖隨着亞馬留的鐵蹄一路擴充,沙岡、龍田村、望廈村、龍環村、沙梨頭等處,一律被侵佔了,然而,就在亞馬留要越過關閘,向前山寨進軍時,年輕的馬揸度忽然死於非命,他是在睡夢中被人以利劍刺穿咽喉而死的,牆上有人用葡文寫了血書:「以上帝的名義」。
對於年輕的馬揸度之死,亞馬留表現出異常傷感,他將親族中擁有純正血統的葡萄牙女人都許配給了馬揸度家族的未婚男子,作為對得力輔佐犧牲的一種補償,使得馬揸度的歐洲血統又再活躍起來,家族更曾一度保留「亞馬留」(Amaral)這個姓氏。
當然,亞馬留的下場也相當悲慘,他在關閘一帶觀察前山寨之山形地勢時,被龍田村烈士沈志亮殺死。那沈志亮從預先躲藏的樹上撲下來,刈草刀一揮,「裂勒」一聲,軍曹已身首異處,只見他的頭顱像葫蘆一樣滾向路邊,但身軀仍迄自以單臂控着韁繩,穩住馬匹,一直到一個行乞的中國婦女哭着將頭顱抱起,身軀才掉下。
後來,傳言紛起,有人說,年輕的馬揸度也是為沈志亮所刺殺,因他一日不除,亞馬留便如虎添翼,難以打敗;也有人聲稱,年輕的馬揸度實是被亞馬留殺死,因前者想包庇沈志亮等朋友,故此,沈志亮殺獨臂將軍除民族大義外,主要目的是為友復仇;還有一個流言,是說亞馬留有戀母情結,他愛上了一個行乞的中國婦女,可是這個隱秘的情感被年輕的馬揸度知悉了,因此才殺人滅口。真相如何,已飄散在歷史長河中,無從知曉。
小菲拿度追問:你不是說葡人在澳門的土地是因為綠色氈子延展的緣故嗎?長輩說:就是有綠色氈子,亞馬留才能擴大管治範圍,但年輕的馬揸度一死,氈子就不再擴展了。長輩帶着菲拿度去到蓮峰廟側的阿婆石前,指着石頭上的葡國國徽說:這裡面有馬揸度家族的靈魂!
那位像歷史書一樣的長輩後來溘然長逝,不能再說故事給菲拿度聽了,不過死前的日子還是盡量解釋了他血液的構成。
在澳門這個南中國的蕞爾之地生活了四百年之久,馬揸度家族一直未混過中國血統,只因他們保持着殖民者的驕傲,寧願與帝汶人、果亞人和日本人通婚,都不願意與中國人結合,唯其如此,才能保持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應有的距離。這狀況一直維持至太平洋戰爭爆發才有所改變,當時,大批居於香港的英國人來澳門避戰禍,近水流台,不少條件優裕的土生女子都爭相嫁給了那些體面的大不列顛人,加上好些女子又早已嫁給本土豪族,家道積弱的馬揸度家族中的青年男子,可選擇的配偶買少見少了,不但娶不到有葡國血統的女人,連中國人中殷實人家的女子也不願下嫁給他們。
到最後,不少馬揸度的男子為傳宗接代,逼不得已娶了福隆新街的青樓歌妓為妻,打開了中國血統的缺口,菲拿度的祖母也許就是一位當紅歌妓或土生與歌妓的女兒,而他母親則是有少許中國血統的土生女子。
雖然馬揸度在本地有悠長歷史,且是因綠氈子之故,葡人才得以長久霸佔,可是,卻沒多少葡人對該家族感恩戴德。到菲拿度爺爺一代,馬揸度已是土生社群中著名的弱勢家庭了,做警員的爺爺破敗得連房子都沒得住,只能申請警察福利會的宿舍,帶着那人瑞長輩,搬到偏離市中心到台山區去,就在阿婆石不遠處,在那裡娶妻生子,子又生子。
作為家族這一代唯一男丁的菲拿度,其童年可割分為兩個時期,第一個叫「台山時期」,第二個叫「荷蘭園時期」。他出生時,就與父母及叔伯們擠住在台山二區警局旁邊的警察宿舍裡,附近有花地瑪女子學校,有巴波沙坊的平房,有蓮峰廟和阿婆石,有青洲坊木屋,還有台山中街的各種小食。雖然宿舍只有三層樓高,但在那年頭,確曾得到不少台山孩子的羡慕。
小菲拿度一般只與宿舍大樓裡的其他孩子玩耍,但有時免不了走到一街之隔的巴波沙坊,與其他純正的中國孩子厮混,他特別喜歡在一個體育會會址裡打乒乓球,乒乓球也就成為他唯一擅長的運動。雖然,他時時刻刻在中國孩子面前極力表現得與別不同,高人一等,實際上他十歲之前的童年生活是非常艱辛的,他深刻地記得有好幾次餓肚子的經驗,那時,父親總是愁眉深鎖地站在露台上抽煙,母親則老是揩拭着祖傳的家族照,天色陰暗,山雨欲來。
餓肚子的感覺實在很不好受,尤其是台山中街每逢早上和下午都有各種各樣美味小食飄來香氣,更令人抵擋不了。有一次,小菲拿度與奧戈叫上另一位朋友古圖,試圖偷取一個炸品檔的炸雞翅來吃,當不幸被發現時,他以為死定了,他曾見過那檔主一巴掌打在一個偷炸蕃薯的中國小孩臉上,使那孩子的臉像蒸饅頭一樣腫脹起來,好像還滲出血水。他估算那凶惡的中國人會對他們不利了,誰不知那人一見是土生小孩,特別是古圖長着一副洋人面孔,不但沒打罵他們,反而眉開眼笑,和顏悅色地包了些雞翅,讓他們帶走。
那時小菲拿度莫名其妙,後來就知道那是作為鬼佬的優勢了。此事在他心底生根,以致他比任何土生葡人都抗拒長得像中國人。
小菲拿度也不是每次餓肚子都想到偷東西的,有時,他會回味美味的葡國雞、馬介休球和豬仔包。自然,葡國菜或者土生葡國菜中尚有數之不盡的美味菜式,但小時候,這三樣東西幾乎逢年過節都吃得到,因節日警察福利會會舉辦活動,並向一些經濟狀況不好的會員分發上述食物。還有一年一度在聖誕節才吃得到的皇帝蛋糕,雖然舌頭告訴他那東西難吃極了,但因為嚐到次數少,又是正宗葡式食物,腦袋就說服自己這是人間罕有的美味。
也許是否極泰來,在菲拿度十歲左右,母親進入了一個負責貨物進出口審批的政府部門,父親也被調到去水警組,家庭經濟狀況竟逐漸改善起來,有錢在荷蘭園二馬路購置屬於自己的物業,一家人也就離開了貧窮落後的台山社區。他後來知道家裡突然富裕的原因,是與父母因工作之便得到利益有關,如果用負面的詞語去講,就是「收受賄賂」。在他小時候,某些公務員憑「職業優勢」獲取利益的行為相當普及,特別是被派往賭場的稽查人員,利益更是源源不絕,「收片」收到手軟,社會地位較低的土生葡人,往往就是靠這種特殊收入來翻身。這在他眼中平常不過,甚至可堪炫耀。
自從住到荷蘭園二馬路後,菲拿度彷彿移民到另一個國家似的,以前住的是以中國人為主的社區,他或多或少沾染了一般中國人的生活習性,例如喜歡吃牛腩麵及說話時缺少肢體語言等,當然最顯著的是廣州話發音純正,特別是涉及男女各種性器官的粗話。在二馬路裡,他的鄰居除一般澳門人外,還有大量泰國人。八十年代,澳門的娛樂事業──包括賭業和色情業──高速發展,大批泰國女子到來從事桑拿、按摩等服務性行業,泰式食肆和泰國用品店也應運而生,不少泰國人更從此在小城落地生根。這些泰國人和泰國店舖多集中在二馬路一帶,因此那裡被稱為「小泰國」。
馬揸度一家生活富裕之後,家裡經常有很多錢隨處擺放,父母不在家時,小菲拿度有時會拿錢到樓下的泰國餐館吃飯,冬陰功湯、青咖喱雞、醃雞腳和炸蝦餅等叫了一大枱,當然是吃不完啦,後來他索性招呼剛下班的桑拿女郎一起吃。雖然只有十二、三歲,但早熟的他知道她們是幹甚麼的。有一次,他給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妓女五百元,要那妓女替他手淫,但那妓女卻索性將他姦淫了,奪去他處男之身。自那以來,菲拿度再不去吃泰國菜,因為一聞到香茅和青檸檬的氣味,他就想起那妓女,他害怕被她壓在身上的感覺,雖然她長得很美。
一天,菲拿度站在陽台發呆,看到樓下有一個肥胖的泰國女人蹣跚走過,忽然有感而發,跟母親說自己是「在南中國的葡萄牙殖民地上的荷蘭園二馬路的『小泰國』的『大地之子』」。
「大地之子」是一些土生葡人對自己身份的人文性質的表述,表達了一種難以掩藏的內心空虛,因為正宗的葡萄牙人不承認他們是歐洲人、葡萄牙人,而稱呼他們為「東方葡萄牙人」,可是他們自己又不承認是東方人、中國人,就算認是東方人了,但外貌上的分野卻相對明顯。這種空虛感在菲拿度身上尤其體現。
除了住過不同街區,菲拿度小學時也先後讀過澳門葡文官立小學、利宵中學小學部及澳門商業學校等葡語教育機構,而中學階段則在利宵中學渡過,是那學校的末代學生。他讀書時,葡語學校奉行的是葡萄牙的教育制度,用的是葡萄牙課本,讀的是葡萄牙歷史,看的是葡萄牙地理,這一切令他十分納悶,因他終其一生都未曾踏足過葡萄牙本土。他畢業後,多所由葡人主辦、用葡語教學的教育機構組建成後來的澳門葡文學校。
那時,也有些駐澳的葡國官員子女來學校讀書,他們說一口純正和地道的葡語,自成一國。菲拿度感到無形的自卑,也許是面對純正血統的葡國人時,體內各種不同的血液在翻滾爭扎的緣故,而那種獨特的不自然感就開始出現了。在澳門,純正的葡國人被稱作「牛佬」,後來簡稱為「牛」,這個「牛」也可以是形容詞,去形容血統的純正與否,菲拿度是一個不十分「牛」的土生。在青春的花季裡,他曾悄然愛上一個政務司的「純牛」女兒,但在試圖追求的過程中,就裁了很大的筋斗:那大家閨秀毫不猶豫地稱呼這多情少年為「中國人」,還說自己對中國人沒興趣。那次慘痛的失敗經歷,加上童年被妓女強姦的回憶,令他暫時失去對女性的興趣,甚至差點變成同性戀。從此他再也不打純種葡國女人的主意了。
時光飛逝,菲拿度的家庭越來越富貴,一家搬到氹仔一個兩千多呎的豪宅居住。接近一九九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恢復對澳門行使主權了,他驚奇地發現,同學中正宗的「牛」越來越少,中國臉的土生卻越來越多,大部分都熱愛中國文化,能看中文書,能寫漢字,異性伴侶幾乎都是純正中國人。
那時開始,菲拿度能夠從其他中國臉的土生葡人身上找到群體的安全感了,但他仍抗拒被當作一般中國人,對於自己的身份,他和部分土生一樣繼續迷失:他們不是正宗葡國人,在文化和血統上又不能做真正中國人,他們只能自稱「澳門人」──在中文語境裡,作為人文性質的「澳門人」槪念是十分薄弱的,「澳門人」只是一種區域性的稱呼,而在外文中,「Macanese」(澳門人)專指土生葡人,其他澳門人則稱為「Macau Citizen」(澳門市民)。
直至菲拿度找到一個純正的中國女性做終身伴侶,他才不再為身份迷失,他知道,馬揸度家族的血會在他後代中慢慢消失,他的後代將會是很純正的中國人,他們只會記住「馬斐立」而非「菲拿度」,他已欣然接受了,他相信愛情的魔力能消除自己的執念。
菲拿度曾以為未來的伴侶會是土生葡人、泰國人或者甚麼外國人,卻深深地迷戀住張碧芝了。他與未來太太在一位同事女友的生日派對上結識,那時她剛畢業出來社會做事。起初,他是被其外表所吸引,雖說她出身於一個貧窮的工人家庭,但身上卻絲毫沒體現出草根味,她樣貌姣美之餘,神氣又相當高貴嫺雅,舉手投足斯文溫婉,體態豐腴,相當耐看。他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他從來沒遇過一個令自己如此着迷的女子,她不是庸脂俗粉,她一定與自己一樣擁有未被發現的高貴血統。
因在男女關係上受過致命打擊,過去,菲拿度沒打算結婚,也沒固定女伴,基於生理需要,他每月工資有不少都貢獻在「性消費」上。縱然在澳門並沒法例規管,可由於本身是警員關係,不便在本地行其好事,只隔三差五與同好組團北上尋歡。對於自己的行為他有很多合理解釋,他認為那是一種時刻須要發洩的強大生命力,如不合理疏導,生命便會失控。他後來還是收斂了,一來是小姐質素每況愈下,慘不忍睹,二來是他收到高層警告,一旦他出事,或會影響澳門特區聲譽。不過,憋得太久也心癢難熬,有時還是會上網物色「援交妹」,但得打醒十二分精神了。
那色欲橫流的陋習在他遇見張碧芝時徹底消失,對上帝的讚美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卑劣和不堪,他誓與放浪形骸的過去劃清界線。他加了她Msn和Facebook帳號,展開猛烈而浪漫的追求,發誓從此要做一個Better Man。幾經周折,終於找到機會約會夢中情人了,相處下來,慢慢發現她更多神奇之處,她博學多才,通曉中葡英日等語,她看過了自己數得出的文學著作,對電影作品如數家珍。
每日到張碧芝的博客去瀏覽,更成為這位副警長的指定動作。那裡有很多眼光獨特的文章,有大量她的自拍照,她的樣子像整過容的韓國女星般百看不厭。經過對其博客的地氈式搜索,可以肯定的是她並沒男朋友,這一發現令他欣喜若狂。他已經到達痴戀的地步,他想不到對方甚麼都沒做過,自己已愛得難以自拔。
與張碧芝相處是愉快的。雖然她會發發小姐脾氣,但很快就會將不滿丟諸腦後;她有時會很固執,卻一定考慮別人的感受;她助人為樂,又不容易讓人佔便宜;她對生活的一切保持熱誠,記憶力驚人。唯一的缺點,也許就是對世俗人情世故看得太輕,對人的情感看得太淡,她與父母感情不好,這在他追求過程中就知道了。
經過一年苦戰,菲拿度終於追到了生命中的女神,半年後也到底「誘勸」了對方跟他上床,才發現她是處女,這真是絕無僅有啊!他沾沾自喜之餘,又懷疑女友是否造假討己歡心,不過,他倒沒想太多,她的人、她的靈魂、她的身體,都絕對是上天的恩賜,作為天主教徒的他,終於發現了上帝的可愛。後來他成功求婚,兩人於半年前註冊結為夫婦,妻子二十五歲,比他小七歲。
問題是,妻子卻拒絕搞婚禮和擺喜宴了。
「我沒甚麼親戚,擺甚麼酒?結婚就結婚啦,又不是作秀!」
「不是你有沒有親戚的關係,而是我父母有很多同事和朋友,想參加我們的婚禮,好,你說不搞西式婚禮,那麼擺中式的喜宴罷,你又不願,你想怎樣?」
「你不是土生嗎?學甚麼人擺酒!」
「土甚麼生,我們也是中國人,擺酒多好啊!要不然我怎麼向同事宣布我娶了個靚老婆呢?」
「不要,醜死怪!我親戚那麼少,朋友又不多,到時場面冷清怎麼辦?」
「不會的,我請警察銀樂隊來演奏好不好?」
「死白痴,我才不理你。」
看到妻子嘟起嘴巴的可愛口臉,菲拿度實在不忍責備,但又不擺酒又不搞婚禮,使得他們的婚姻好像見不得光似的,他甚至懷疑妻子藏着一個奸夫。始終他也拿妻子沒法,婚禮或者喜宴的事,也只能拖着。
現在,看着妻子的背影,在遊行的人群中是如此出眾,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着同齡女性無可比擬的迷人魅力,這種魅力自然而然,毋須修飾,他真恨不得衝上去,將她一抱入懷,好好的哄她開心。不過,他和妻子都在工作中,完成今日的任務再說。
遊行隊伍朝着新馬路的方向行進。上峰作出明確指示:在沙梨頭海邊街與林茂巷交匯處的交通要津已作好了重點佈防,主要工作由防暴隊負責,他們備有盾牌、警棍及胡椒噴霧,後面有水炮車,必要時用來驅趕人群,由紅街市至該交通要津接近一公里的路段上對遊行人士不再進行任何阻撓,引君入甕,等他們順利抵達部署點;至於菲拿度所率領的小組則繼續監視幾個遊行領袖,搜集對他們不利的證據,必要時再抓人上警巴,以打擊示威者氣焰。
菲拿度走在前頭的遊行人士附近,他主要的監察目標是林錫德及另外三四個遊行搞手。林錫德是最近一兩年才冒出來的工運份子,外表黑不溜秋,與一般地盤工無二,要不是工作關係,菲拿度真不想與這種人打交道,負責這種任務絕對是「啃豬頭骨」。本來,對付這班粗人自然只有使用粗暴的方法,可恨的是他們懂得利用傳媒和各種渠道博取社會同情,加上警察形象不太討好,對示威者不能過於粗野,有時還得客客氣氣,先生前,先生後的稱呼他們。想不到這頭號監察目標竟然是妻子的長輩,為工作帶來更多麻煩。
林錫德的副手、一個長得兇神惡煞的粗眉大漢趙大成,一路走一路高聲喊着口號,這時見到菲拿度,便故意用更誇大的動作,揮動着標語牌,慢慢向他靠近,吼道:「反對警察使用暴力!反對警察欺壓良民!」獲得不少示威者附和。
菲拿度微笑着,用一隻手指塞住耳朵,做出一個「你不用這麼大聲吧」的表情,避過一邊去,遊行人士一陣歡呼,好像取得了勝利似的,繼續進發,而他則仍然跟在後面。澳門回歸超過十年了,對於警察地位的衰落他倒處之泰然,不過,有時也會想起當年警察的風光日子:執勤中的父親可對着走路較慢的阿伯怒吼、可將騎單車的懷疑偷渡客踢飛;古圖的父親可跳上一部攔路的貨櫃車貨斗上耀武揚威,將車頂踢得凹陷,還請貨車司機吃一記老拳。現在警察再不能像以前一樣做「有牌爛仔」了,不能撈到油水了。他微笑着望向趙大成,要是換作十幾年前,他怕不被師兄們揍到爬不起身才怪!
遊行隊伍到達警方佈陣地點,但見防暴警察一字排開,裡外兩層,後排站直,前排貓腰,既攻既守,個個戴着鋼盔,手持警盾,嚴陣以待。防暴警察前面是四個一組的移動鐵欄,每組鐵欄用索帶連結成四方形,各組鐵欄又連在一起,形成一道堅固的障礙;後面則是一部大型多用途裝甲水炮車,像巨獸一樣趴在那裡,使人震懾。這一切顯示着,警方絕對不會讓遊行人士通過!
遊行隊伍被這種挑釁的陣勢所刺激,以趙大成為首的一班人不約而同大叫:「衝啊!」大批遊行者跟着他們衝前去,或撼動鐵欄,或持標語牌、橫額支條和旗桿等當作武器,向防暴警察施襲,後面有示威者不分敵我,向衝突處投擲石子、磚塊、水瓶甚至榴槤殼等雜物,場面混亂。雖然鐵欄用索帶綁着,但示威者集中力量推動中間一兩個,便將整列鐵欄都掀起了,防暴警察向後倒退一步,鐵欄被拉得東歪西倒,幾個示威者衝過去,便要突破封鎖。
趙大成一馬當先,搶到一個較瘦弱的防暴警察面前,正要作出衝擊,卻聽他「啊」的一聲,向後退去,不慎踩到地上鐵欄,跌個人仰馬翻!原來剛才防暴警察掣出胡椒噴霧,向他噴射!
林錫德等衝上去扶他,防暴警察絕不手軟,又射出胡椒噴霧!他一手擋着噴霧,一手將同伴拉起,罵道:「屌你老母!我救人你們也射!辣死我了!」
趙大成辣得張不開眼,而林錫德看樣子臉部也是火辣的痛,有人拿來瓶裝水向他們淋澆,一班記者衝過去拍照。
菲拿度見趙大成如許狼狽,不禁幸災樂禍地笑起來,轉眼望向那班防暴警察,露出既是嘉許又是感慨的神色。他知道,這班人當中一部分是剛剛入職的警員,一部分還是警察學校的學員,好處是年富力強,執行任務又沒太多顧慮。他向走到身邊來的阿文說:「阿文,你我當差十幾年,連胡椒噴霧是甚麼樣子都不知道,這班新仔就已經拿來實戰了,令人好生羡慕!」
阿文是一個臉頰十分寬大的男子,他笑說:「那也是……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剛做警察時就有機會同幫會駁火了,估計這班新仔到退休時,可能都不會有機會在執勤過程中舉起手槍吧……不過,阿發剛才開槍了,那個白痴!……」想到甚麼,又道:「還記得當年你保護的那個弱智仔程明嗎?現在他可是政商界新星,剛才我見到他在牛房倉庫門前,好像在出席活動……」
「啊,我也見到,不過不太敢確定……」
阿文不經意的說話,勾起了菲拿度不少回憶。是的,自己剛從警察學校畢業時,就曾經和他一起在追趕一班走私客時開過槍,還試過與黑社會駁火,那是回歸前,澳門的紛亂時勢。對於開過槍是幸運還是不幸,則因人而異,在他看來,那是一種運氣,否則就不算做過警察了。他又想起程明,那個在他生命中算是有點意義的人物。剛才見到他西裝骨骨地與一班男女站在一起看熱鬧,就有衝動想上前跟他打招呼,但不要說當時正是風頭火勢,條件不容許,而且人家現在已逐漸繼承家族的地位了,還會記得他這個打雜的嗎?
這一切都要從菲拿度讀完中學說起。畢業後,他就考進警察學校並以優異成績當上警員,透過父親關係,被編進了治安警察廳特警隊特別行動組,可以免於執行日常的巡邏工作。他加入警隊時正值回歸前兩年,因應回歸日將有大量中葡政要來澳出席典禮,治安當局籌備成立保護重要人物組,他與阿文等十多個新警,被挑選接受相關特訓。特訓結束後,他仍無須如一般軍裝警員般在街上巡邏,也暫時沒有要人可保護,待命和訓練的時間佔了日常工作的大部分。當時,澳門面臨改朝換代,治安不靖,賭場利益所引致的腥風血雨無日無之,當警察的職業危險性大大提高,雖然如此,在他心裡,實在是躍躍欲試,很想在工作中實踐,後來當局總算讓他去抓走私販和應付黑社會了,過程中開過他生命中少有的幾發子彈。
就在他當警察剛滿一年的時候,富商及政界要人程元洛的女兒程小尤被綁架了,在不知道綁架者的底細和真正目的的情況下,要求警方不公開地對他們一家進行保護。
警方搜集情報後,認為程家的安全存在一定風險,這正好是一個好機會培訓警方保護要人組的成員,於是便派遣一組人,除了進行監視和監聽等主要工作外,更安排阿文及一個女警偽冒為助手和親戚,配合原有的保鑣保護程氏夫婦,而菲拿度則假裝成程元洛兒子程明的大學同學,對其進行貼身護衛。
初認識程明時,菲拿度對這個人很是不屑,只覺他嬌生慣養,不懂世情,目空一切,驕傲自大,以為自己好了不起,經常被同學當小丑還懵然不知。雖然菲拿度當時仍保持着土生葡人的驕傲,但因程家是澳門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的影響力甚至可左右土生葡人的未來,在他們面前自然是沒傲氣可言的,不過對程明的態度倒不甚恭敬。
後來,由於接觸得多,菲拿度發現程明相當空虛,作為本地一個大家族的嫡傳後人,他被灌輸了一般人不應該擁有的情感,看到了一般人接觸不到的內幕,對低下階層缺少同情,對生命缺乏熱誠,而他妹妹是唯一可分享這情感的人,如果妹妹從此消失不見,將再沒人可聆聽他的內心世界。
猶幸當年綁架程小尤的黑幫勢力正進行內鬥,加之程小尤一個同學犠牲生命拯救了她,在緊要關頭,程明亦冒死保護了妹妹,最後化險為夷,事件告一段落。當時菲拿度參與了整個過程,見證着程明的轉變,他由一個懦弱的人慢慢生出勇氣來,像扁氣球被泵注空氣一樣。解除任務後,程明約他出來吃飯,向他道謝,還告訴他自己將前往美國深造,修讀經濟與哲學雙學位,希望回來後能繼續做朋友云云。
菲拿度自然沒放在心上,因為彼此只是對方生命中匆匆的過客,不過,在澳門回歸五周年的時候,他卻又與這個故人發生了一件「有趣」事情,說是有趣,其實是令他哭笑不得呢!
回歸之後,菲拿度一直被派往保護特首,直至近期特首換人,他才返到特警隊,並被擢升為副警長,主要負責在大型活動舉行期間的監察和維持任務。當他還是特首保鑣時,有一次,在特區國慶酒會上執勤,見到了與父親程元洛一起出席酒會的程明。
程元洛是全國人大代表,也是政府政務會成員,總商會的負責人,在澳門社會舉足輕重,但當時公眾對他的兒子程明還是不太熟悉。特首在台下祝酒的時候,特意走到程明面前跟他碰了一下酒杯,以愉快的聲音說:「阿明你回來了!」然後向程元洛比劃着,「以前他才這麼高,現在高我一個頭了!」
菲拿度負責為特首在酒會中開路,自然見到這位故人,但估計對方並沒注意他,可能一早就把他忘卻了。想不到一天之後,他母親來電,給他一個手機號碼,說有一個姓程的人打電話到家裡找他。他依號碼打過去,對方竟是程明,劈頭一句就說:「菲拿度,我在旅遊塔頂層等你!快來!」
「喂!喂!」菲拿度正想追問對方搞甚麼鬼,但線已收了,再打過去,對方不再接聽。他連續執勤了十幾個小時,剛完成任務回到住處,已經累得腰酸背痛,不是還要去應酬這個富家子吧?不過,想到與對方曾有過一段難忘的相處日子,且將來可能有求於他,便唯有硬着頭皮應約去。
菲拿度到得旅遊塔頂層,穿着一身簡便衣裝的程明已等在那裡了,只聽他說道:「菲拿度,你有沒有膽量?我們一起玩Bungee Jump(笨豬跳)吧!」
「甚麼?」菲拿度瞪大雙眼,儘管膽子不算小,但要他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由幾十層樓高跳下去,倒不是講笑。
程明見他猶豫,說道:「錢我已經付過,你不玩,也走到外面去看我跳吧?我在外國快玩膩了這個玩意,但澳門的我反而未試過,你也知道我在這裡沒甚麼朋友吧,難道要我叫妹妹來嗎?……」
菲拿度稍一猶豫,一來不想掃他興,二來更不想給小覷,便說:「跳就跳吧!」
於是,菲拿度將身上貴重物品放下,穿上工作人員提供的輕便T恤,與程明一起,走出圓環形的平台,凜冽的風呼嘯而過。工作人員問誰先跳,程明指一指菲拿度。菲拿度從沒玩過這個玩意,也沒打算玩,刺激的東西一直不適合保守的澳門人,不過勢成騎虎,總不能現在才打退堂鼓吧!只見程明站在一邊,看着他被人在小腿及腳踝處繫上具彈性的粗繩索,與他一起聽指導人員講解。旁邊有工作人員在拍照和攝影,還叫他說幾句感想留念。
做好安全措施後,一切準備就緒,菲拿度站到跳台上,瞥眼望了一下地面,但見汽車只有腳趾甲般大小,這個號稱全球最高、達二百三十三米的笨豬跳當真非同小可,他閉上眼,再張開,深呼吸一口氣,工作人員開始倒數,倒數完畢,他被輕輕一推,身體向前傾倒而下,風在耳邊呼嘯,景物在眼中倒轉過來,胸口像有一隻肥豬緊壓着般難受,還來不及思考,自己已經到達繩子拉力的盡頭,被巨大的反彈力牽引上升,再下跌,再反彈,如此幾十秒,他才停止了彈動。
菲拿度鬆一口氣,刺激過後,是一陣奇妙的鬆弛,雖然心頭還在卜卜亂跳,但心情卻相當舒暢。他依剛才工作人員的指示,解開腳上的安全扣,讓自己變回頭上腳下,等候工作人員將他慢慢放回地面。緊張刺激的心情還未平復,他自自然然地抬頭望向剛才跳下來的位置,大吃一驚,只見上面一個人影飛跳下來,身上沒任何繩索和安全裝備,急速下墜。
人影越變越大,那人不是程明是誰?
「那不是自殺嗎?」
看着已跌至接近塔身中段的程明,菲拿度喃喃自語,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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