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傷逝
太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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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哪一位是林朗?”
在林朗家中舉行的冥婚儀式上,突然闖進了幾個男人,為首一個掏出了證件,說道:“司法!”林朗回過神來,站起身說道:“我是……甚麼事?”那警察瞟了一眼供桌上何艾的照片,說道:“我們懷疑你跟一宗兇殺案有關,要請你回警局調查一下。”林朗訝道:“甚、甚麼兇殺案?我為甚麼要跟你去?”那人又看了一下何艾的遺照,笑道:“你心知肚明……”
林何兩家所有人均現出驚訝之色,雯雯急道:“各位阿Sir,求你們讓法事完結再說吧?”那警察見雯雯哀求的神色,便招呼伙記:“我們先站到一邊。”
儀式繼續進行,快將完結時,何艾母親突然發狂地衝前抓住林朗的項頸,罵道:“原來是你!原來是你殺了她!你這賤種,害得我們夠慘了,還在貓哭老鼠假慈悲!”何葆及父親立即把她拉開,雯雯及林朗父母隨即護住了林朗,何母仍不停揮動拳頭要搥打他。林朗整個人都呆了,“怎麼會……”那司警與同僚笑着走過來道:“看來你們都是辦不成的喇,你跟我回差館吧!”說完便要幫林朗戴上手扣,突聽人叫道:“輝Sir!”那司警停下來,只見一個穿着行政服裝的女子走了進來。雯雯叫了聲:“晴姐姐!”原來那是林晴,她年前由民政廳借調到司警局,成為了局長的顧問,不少警司級的司警都認得她,也給她幾分薄面。輝Sir道:“咦,Tracy,你怎會在這裡的?”林晴指着林朗說:“我是他姐姐……甚麼事?”輝Sir道:“哦……因為有證據顯示你弟弟他與這位死者──”指着何艾遺照,“──的死亡有關,所以要他回差館協助調查……”
林晴訝道:“怎麼可能?”輝Sir道:“雖然兇手犯案的手法很高明,但從現場遺下的蛛絲馬跡有足夠證據懷疑這是一宗兇殺案,加上酒店的錄影帶顯示你弟弟曾經出現在兇案現場……”林朗叫道:“我沒有!何艾叫我找她,我與她見面後很快便離開了!你們不是已經知道了?那與她的死亡時間不吻合啊!”輝Sir說:“所以說兇手的手法很高明,本來我們都以為是自殺,但很不幸,那酒店近日發生一宗失竊案,當我們檢查他們員工儲物櫃時,發現了一些東西,也就知道這不是自殺案那麼簡單了……跟我們回去吧!”林晴道:“給我面子,我信得過我弟弟,他不會逃走的,請你們不要幫他戴手扣!”輝Sir見自己有三個同僚,個個有鎗,便做了個無可無不可的表情,把手扣收起來,便要把林朗押走。林朗目光呆滯,下意識地跟着警察離開。他的母親見狀一陣暈眩,父親立即扶住了她。雯雯放心不下,便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到得樓下,由於新橋區車多路窄,平時辦案都把車子泊到目的地的司警也只得將車子泊得遠遠的,輝Sir押着林朗向前面的車子走去,走到一半,冷不防“汪”的一聲,一隻白狗從路邊撲了出來,咬住了輝Sir的手!原來林朗家搞法事,害怕小白衝撞鬼神,家人便將牠放到附近一家相熟的雜貨舖暫放,但頑皮的小白很快就自行扯脫項圈,自己回到樓下蹓躂了,這時見主人被陌生人抓着,本性驅使便跳起來作出攻擊。
輝Sir吃痛,罵聲:“屌你老母!”鬆開押着林朗的手,一腳踢開了小白,小白衝回來咬住他的腳!現場一陣混亂,林朗將身前的司警一推,撇下眾人,舉腳便向反方向逃走!眾司警大為緊張,輝Sir用另一隻腳趕走小白,喝道:“追!”四個人向前追去,但路窄車多,行人擋路,眼看林朗越跑越遠了,輝Sir拔鎗喝道:“再走就開鎗了!”林朗沒有理會,轉眼已不知所踪!輝Sir 又罵了句粗話,吩咐屬下:“快聯絡總部,通知海關,不要讓他潛逃到大陸去!”
林朗已閃上了一部去關閘的巴士,不停喘氣,稍為打量了一下車子環境。他心頭煩亂,不知接下來應該怎樣做。這時只聽身邊一個少女抱着她的男朋友撒嬌道:“來啦!來啦!你幫我啦……好不好?”
“你一定要幫我!”何艾緊緊地抱着滿身泥垢的林朗,哭道:“朗朗,你一定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啊!我沒甚麼人可以信了!你幫我啊!”
林朗壓抑自己的驚訝,輕輕推開何艾,問道:“甚麼事?”
何艾哭訴:“周志廣他、他有了第二個,不、不要我了!……”
林朗一剎間只感到一陣厭惡和作嘔,腦中浮現糜如澄那水靈清秀的雙眼,強作寬容地說:“那、那也沒甚麼大不了啊……再找一個就是了……”
何艾含着唇忍住哭地搖了搖頭,哭出聲來:“我、我有了他BB啊!”
“甚麼!”林朗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怎麼又有孩子了……”
何艾抱着他,在他胸膛哭道:“他不但不認承BB,還周圍詆譭我,說我亂跟別人搞,有了孩子就推到他的頭上……同學開始在背後說三道四,我以為Fanny她們會幫我,但她們卻落井下石……”
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出現在林朗腦海內,“那是說,學校的人都知道你有孩子了?”
“不,現在大家都實習去了……他們在詆譭,但拿不出證據,我也沒有試過在人家面前出現頭暈作嘔的情況,但……”拉着林朗的手去摸自己肚皮,“但肚皮一天一天地鼓起來,遲早一定給人知道的啊!怎麼辦?怎麼辦?”
林朗把手一縮,像摸到烙鐵一樣,罵道:“你做甚麼!”
這時張勁撿起皮球,走過來道:“阿朗,甚麼事?需要幫忙嗎?”
林朗這才發現同學們一直都站在一邊,幸好剛才的粵語對話他們大概都聽不懂,便說:“阿勁,你跟他們去吧!我有點事情要自己解決,等下的錢算我的!”
張勁見他不便言明,自和其他同學去了。林朗見這時正好是五六點學生的吃飯時間,由於校門附近有不少食店的關係,學生們出出入入,他和何艾站在那裡十分礙相,便說:“你跟我來,我帶你找房間安頓好再說……”
林朗把何艾帶到了學校裡附設的一家招待所,租下了編號107的房間。何艾帶了幾千元來,自己交按金了。交談中,林朗知道了何艾現在正在澳門的電視台實習,從七月開始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半年,本來打算過年實習期結束後繼續當兼職的,但現在發生了這件事,徬徨無計下只得提早結束工作,跑來上海找他協助。林朗對於那周志廣的始亂終棄甚是不以為然,想當初他在人前做好做歹、風度翩翩,但事實卻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負心漢,林朗心裡竟也對何艾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他也不言語,幫何艾安頓好東西,又去學校的超市買了些小食給她。這時手機響起,林朗見是糜如澄來電,便轉過身去,接聽電話。
如澄在電話那頭道:“弟弟,今晚要吃些甚麼?姐姐很得閒呢!吃甚麼都做給你!”
林朗沉默片刻,又瞥了眼何艾,歉意道:“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呢!今天有同學生日,我也是早上才知道的,我不回來吃飯了……如果你有飯菜剩下就留我明天吃吧!”
如澄甚少出席林朗同學的活動,見他這麼說,也就算了。
林朗道:“晚上見啦!”回頭只見何艾已躺在床上,閉上睛,但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只聽她說:“朗朗,謝謝你……我很累,想睡覺,你、你先走吧……我在這邊還有親戚,如果你不能幫我,我……我可以找他們去……”
林朗想說甚麼,但其實也不知該說甚麼好,過了片刻才說:“你有甚麼事就打電話給我……你還記得我的號碼嗎?”何艾緊閉雙眼不說話。林朗把電話號碼抄下來,放在床頭,關了燈便離開了。他心煩意亂,剛才又跟如澄說過不回家吃飯,自己一個人又沒胃口,便回到同學宿舍用冷水沖乾淨身子,換回自己放在那裡的衣服,將球衣洗好掛上。這時張勁等同學陸續回來了,一回來就打開電腦看日本AV,還不住讚賞那部片子很好很強大,叫林朗一同欣賞。林朗沒有心情,隨便借了個同學的床位,用被子蓋着頭假寐去了。
一直待到晚上十點,林朗隨意灌了些啤酒,又問同學拿了些收藏的白酒灑幾滴在衣服上,才裝着喝多了酒的回到住所去,只見如澄還未睡,正在看電視呢!她一見林朗就說:“小孩子,你回來了?沒喝太多酒吧!”
林朗笑了笑,做了個鬼臉,卻難以掩藏自己神色的不自然。
“你沒事吧?”如澄走過來關心地問。
“沒有,剛、剛才和朋友吵架而已……”林朗說完才知道這句謊話不好,因為自己從沒和同學吵過架。
“為了甚麼事?”
“不為甚麼……他們硬要灌我,我不飲,他們覺得沒面子,便吵上來了……”
如澄說:“你們男人真是的!”又問:“你只顧喝酒,吃飽飯沒有?”
林朗沒說話,如澄便一邊走入廚房一邊說:“我還留了些東西……”把一些飯菜從鍋中取出,還是熱的呢!其實林朗肚子也餓了,美食當前,也就豪不客氣地吃起來。他說:“姐姐,你先休息吧,我明天早上沒課,等會又有場足球直播,我想看完才睡!”
如澄笑道:“好吧,就知你不會這麼快睡……喂,明天是平安夜,你和我一起去外灘走走好不好?”
林朗心不在焉地說:“好啊!”
“你不開心嗎?”
“不是,不要亂想。”
“我明天還要帶團,晚上我就在豫園的肯德基前面等你,大概六點你就過來吧,到了打電話給我,知道嗎?”如澄覺得自己有時像哄小孩一樣跟他說話。
林朗嗯了一聲,用搖控板將電視轉到了中央五套。如澄搖了搖頭,自去睡了。林朗一直在廳中待到三點,才進房睡覺,在床上望着如澄的玉背,感到一陣歉意,很想將今天所發生的事都向她表白,但又怕她誤會,又打算明天就不要找何艾好了,反正她說過這裡有親戚,當初她對我那麼絕情,為甚麼還要理會她呢?她自己的事情,就由她自己解決好了。想着想着,他好像釋然不少,打算遲點就將事情向“姐姐”和盤拖出,相信她也不會怪責自己,於是帶着微笑,抱實如澄柔軟的腰肢睡着了。
有些事不是你想不管就可以不管的,第二天上午林朗正在課室裡上選修的第三方物流及其電子化時,何艾就打電話來找他了,說自己肚子痛,叫他帶她去看醫生。林朗只感到一陣厭煩,然而這種感覺一出現,他就怪責自己怎會出現這種情緒,難道自己就那麼絕情嗎?那與當初的何艾、與現在的周志廣又有甚麼分別呢?便說:“我放學來看你吧!”切了線不到十分鐘,何艾又來電了,林朗並沒把手機鈴聲消去,這時手機再響,已經令到不少同學不耐煩地望向他了!只聽何艾又說:“你快點來看我吧!我很害怕!”林朗道:“得了得了!”剛把電話切線,音樂響起,竟然又有電話打來,這時連老師也放下書本怒氣沖沖地瞪住他!林朗也不看電話,立即把它關機,向老師點頭示意對不起。
放學後林朗買了兩個盒飯,便依約去找何艾去,到得她房門外,把門敲了很久都沒人應,以為她出了事,便用力又拍打了幾下門,還是沒有反應,便惶急地跑到櫃枱找服務員開門,那女服務員卻裝聾扮啞地絲毫不理會他。林朗罵了一聲,氣急敗壞地跳進櫃枱裡亂翻東西要找鑰匙,那服務員嚇了一跳,立即找出107房間的鑰匙交了給他!林朗走到門前正要把門打開,這時一把柔弱的女聲在耳後響起:“朗朗,你做甚麼了?”回頭一看,只見何艾正好端端地站在那裡。
那服務員過來把鑰匙搶回,狠狠地瞪了林朗一眼,林朗便罵她:“你下次留心一點顧客的出入紀錄!”見到何艾,又是寬心,又是憤懣,沒好氣地說:“你去哪裡了?”
何艾一邊開門,一邊笑道:“我有點肚子痛,見你遲遲不來,便自己去買藥吃了……”
“你不要亂吃藥,那對BB不好……”
何艾突然激動起來:“我根本沒想過要他!”
林朗沒說話,扶着她到了房間裡坐下,沖了杯熱水給她喝。打開盒飯,分了些飯出來,又加了些菜,遞給何艾。何艾接過,放在一邊。
林朗又是沒好氣地說:“你吃飯吧!”
“沒胃口!”
“你想怎樣都好,但不要跟自己的身體作對好嗎?”
何艾見他這麼關心自己,便甜甜地笑道:“好吧!”拿起飯菜,一邊吃飯,一邊看着林朗。
林朗重遇何艾,事實上一點也不開心,只感到對方很是陌生,已經像是自己輪迴之前的人物了,不應該在這一世裡出現,給她瞧得不耐煩,便找話題來說:“澳門最近天氣怎樣了?”
“很好,天空很晴朗。”
“是不是比較容易找工作?”
“對啊,新的賭場開張後,好多人都找到工作,收入都增加了。”
“那就好……”林朗入正題道:“你的BB打算怎樣?”
何艾輕描淡寫地說:“落了他。”
林朗又有那種厭惡的感覺,衝口而出道:“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負責任?”
何艾一時受到刺激,把飯都丟在地上,哭叫道:“我現在怎麼不負責任了?我要怎麼負責任啊!難道你要我讓人家說閒話?說我放蕩?BB的爸爸都不認他了!難道你要他一世都抬不起頭做人嗎?”
林朗說:“你冷靜一點……怎麼說,他也是一個小生命啊!你……你也要負責任……”
“我不要聽……”何艾掩着耳朵,哭出了聲,“都是你們男人不好,都是你們不好,BB啊BB,你做鬼都要找他們算帳啊!”
林朗不知道說甚麼好,打算讓她冷靜一下再說,看看已是一點多鐘,等下還有兩節課要上,站起身便打算離開。何艾衝前抓住他的手說:“朗朗,不要丟下我好不好?我好怕!我好怕!我不知該怎麼辦啊!”
林朗說:“我要上課啊!”
“你以前不是說自己經常蹺課嗎?你不是說那些課不上也沒有關係嗎?”
林朗怒道:“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以前!”
何艾懇求道:“我不提,我不提……你留下陪我好不好?今天平安夜,你就陪陪我啦!我一個人,很孤獨……”
林朗想說:“你當初離開我,你就不知道我的孤獨?”但怕刺激到她,便不說了,只道:“我要陪我女朋友啊!”
何艾像失去一切希望似地,“怎麼?你、你喜歡第二個了?你不是說要愛我一生一世嗎?”
林朗一聽只感到啼笑皆非,之前明明是她移情別戀,現在卻要我愛她一生一世!只聽何艾續道:“當初是你要分手,不是我啊!你知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傷心啊?你以為我真的喜歡周志廣嗎?我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你最清楚!我不想讓人覺得我被拋棄,我才會跟他一起的!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累的啊!都是你啊!”
林朗聽着她的話,心裡浮現起“厚顏無恥”四個字,很想痛快地罵她一頓,但現在見到她楚楚可憐,又見她千里迢迢來找自己幫助,不禁心軟下來,又怕她受刺激會做傻事,只說:“不要再提了,誰對誰錯都沒有關係了,一切都已經過去。”
“沒過去!沒過去!你問你自己的心,你還愛我嗎?”
林朗不想問,也不敢問,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不愛!”又說:“我走了!”
“我求你不要走!”何艾哀求道。
“我在這裡也不可以做甚麼啊!”
“我不要你做甚麼,你坐在這裡陪我就可以了!”
林朗便唯有再做一次好人,留下來陪她。他找服務員打掃了房間,自己坐在一旁看電視。何艾躺在床上,慢慢入睡了,林朗看到她安靜入睡的樣子,勾起了無數回憶。雖然開了暖氣,但冬天的上海還是相當寒凍,他坐了一會兒,也睡着了。很多年後,當他回想這天發生的事情時,曾經狠狠地責備自己:為甚麼當天不絕情一點呢?
糜如澄五點多鐘就去到了豫園商城,閒逛了一陣,便站在肯德基快餐店門外等林朗。她早上曾打過電話給他,但不知他是否在上課關係,電話響了一聲就變成忙音,此後便再打不進去,她唯有發個信息叫他可以的話就早一點到。眼看已經是約好的六點了,這時天空紛紛揚揚地下起細雪,地上不一會就白茫茫一片,如澄又冷又累,便走進快餐店,買了杯咖啡,在一個可以望到外面的地方坐下繼續等候。
如澄眼巴巴地望着來往行人,始終等不到林朗出現,已經七點多,打他電話不通,他又沒打電話來,不禁擔心他是否出了意外,正自焦急,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外面出現,林朗終於來了!如澄衝了出去,像個小女孩一樣抱緊林朗:“你怎麼這時才出現?你知道我很擔心嗎?手機又不開,打給你又切線……”
“對不起!”林朗拿起手機一看,原來自早上關機後便一直未開,重新開機後一看,今早最後一通電話原來是如澄的來電。他剛才在何艾房間睡着了,醒來已近七點,不管何艾說甚麼,硬是要跑出來與如澄見面。他對如澄說:“對不起呢!阿勁與女友鬧別扭,兩人都是要生要死的,我唯有留下來勸導一下,不覺遲了!”
“沒關係!人來了就好!我們先去吃東西好不好?去吃你最喜歡的小籠包!”如澄雀躍道。林朗喜道:“好啊!”
兩人在南翔小籠包吃完東西,手牽手在豫園商城閒看了一會兒,便又搭的士到了南京路一帶逛街,互相用手機拍下了不少照片。其時雪花紛飛,聖誕樂聲四處飄揚,遊人都顯得十分興奮。林朗突然興起,在人群中抱着如澄嘴對嘴吻了起來,如澄推不開他,直被他吻了數分鐘之久。接完吻,如澄紅霞滿臉道:“我窒息了。”
林朗笑道:“你窒息了最好,我可以幫你做人工呼吸和心外壓!”
“去你的!”如澄追着林朗作狀要打,突然間她又“啊”了一聲,原來林朗避過她的拳頭後,冷不防將她整個人抱起,也不怕滑倒,向前跑了幾十米才把她放下來,引得途人都側目觀看。如澄害羞得低下頭來,林朗見到便又要吻她!如澄見狀便推開他的臉,拉着他的手繼續走了。兩人到了外灘,雪夜茫茫,遊人如鯽,上海的舊建築光影流動,浦東新區的新建築璀璨的燈光又在對岸爭庭抗禮,黃浦江上一艘遊輪正在浮光掠影地駛過,林朗大有今夕何夕之感,已完全將何艾拋諸腦後,盡情享受與如澄的愛戀。
林朗從後面抱住了如澄,與她一看欣賞江上雪景。如澄笑道:“你今天怎麼對我特別好?是不是做了些對不起我的事?”
林朗一怔,難道自己不知不覺間表現出與平時不一樣的地方?便說:“對啊,我今天跟三個女同學上床了。”
如澄用手輕搧他的臉,“你想得美!”
林朗又道:“其實我是跟三個男同學上床呢!”
如澄罵他“無聊”,突然想起甚麼,說道:“今天我帶的香港團,那小女孩老是叫我‘色’她,我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甚麼都沒做,那小女孩嘟起了嘴,很不開心的樣子……林朗,甚麼叫做‘色’了?”
林朗用廣東話說:“我唔係已經教過你?”
“沒有啊!”
林朗又覺得自己好像沒專門教過這個字,見她把那個字發成了普通話的“色”音,暗自好笑,便道:“你閉上眼,我教你怎樣‘色’。”
如澄狐疑地閉上了眼,林朗二話不說,又用嘴巴封住了她的兩片紅唇。如澄把他推開,“又說教我?”
“我不是教了你嗎?你剛才說的‘色’啊,就是吻的意思!”
如澄恍然大悟,才隱隱省起林朗以前索吻時也說過一兩次,只是自己沒留意。林朗用廣東話說:“這個字同廣東話的‘錫(sek)’字同音,都是讀入聲,至於為甚麼是這個讀法,我就不知道了。將來我叫你‘錫我一啖’,就是叫你給我一個吻!”
如澄便真的立即給了他一個吻,吻後又幽幽地道:“要是我四五十歲時,你還這麼對我感興趣就好了。”
林朗道:“到時我會給你證明的。”
兩人便在江邊擁吻起來,待雪都在頭上、肩上厚積一層時,才捨得鬆開。
回家後,兩人熱烈地做起愛來,彼此用對方的身體取暖,用對方的身體來體現奇妙的愛情。
那晚他們幹了兩次,然而卻是兩人相處以後,最後的一個完美的晚上。
第二天不用上課,如澄又帶了團去無錫,林朗本想靜靜在家溫習一下半個月後的考試內容,但何艾又打電話來了。林朗認為這是一種糾纏,索性將電話調做靜音,只要見到她的電話就不接。可是,心裡又有一把聲音在讉責他的做法,思想糾纏之下,中午吃完飯便找她去,到了她那裡,只見她正在看一些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傳單,內容都是甚麼“墮胎專家”及“專治性病”之類。林朗把那些東西搶過,撕爛了丟進垃圾桶,說道:“我會找到好的醫生,你不用擔心。”
何艾突然委屈地哭了出來,“還記得五年前嗎?五年前那次真的弄得我很慘啊,希望今次藥流成功啦,我不想再做刮宮了……”
林朗皺起眉頭,想到往事,感覺愧疚。何艾又幽幽地說:“其實,我也曾真心愛過那個人呢,我們一起也有過很快樂的時光,我又怎想到最後換來這個結果?……朗朗,你還會對我好嗎?”
“你說哪裡了?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來關心你……”林朗用去年何艾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來回敬她。
何艾沒說甚麼,過了一會兒道:“我自從十三歲便離開上海了,之後在廣州住了一些日子,十四歲又去了澳門,很久都沒回來過,你可以和我出去走走嗎?”
林朗見她每日鬱在房間裡也不是辦法,既然姐姐去了無錫,便答應她的要求和她到人民公園、南京路及外灘一帶逛了一圈。何艾說上海發展得很快,與十年前相比簡直成了兩個樣子。林朗雖然陪她逛,但卻在前面遠遠地走着,就像何艾患了瘟疫一樣。
晚上,林朗到了學生宿舍去找同學聊天,只見其他同學都吃飯或者自修去了,只有張勁一個在那裡,正對着電話大吵大嚷。林朗走過去,輕輕地搭着他肩膀,表示關心。張勁甩開他的手,對着空氣指手劃腳地大罵:“分啊!分啊!你要我怎樣待你?那個傻B怎能跟我比?好吧!我再說一次,你是決定不回來我身邊嗎?好!好!夠絕!”他切了線,把手機丟在床上,罵道:“你媽的!”
這時不知哪個宿舍傳來了Bob
Dylan的歌Blowing in
the Wind,林朗搖了搖頭,心想自己之前對如澄胡謅的話,此刻竟實現了。他一邊跟着拍子哼歌,一邊泡了杯熱水喝,望着張勁,看他下一步動作。張勁還是不說話,走到陽台,點了一根煙,突然叫林朗,“喂,快過來!”林朗走過去,張勁用手指着對面女生宿舍說:“看,顧小娟在換衣服呢!”林朗仔細看去,卻甚麼也見不到,笑道:“就你眼尖。”轉過身,挨着圍欄,用手肘撞了一下張勁道:“怎麼,跟楊薇分手了?”
張勁用手從上到下抹了一下臉,說道:“她跟電子系的一個低年級生搞上了,他媽的,我有甚麼不好?我家又不是沒錢,我又不是長得不夠帥,真搞不懂那些女人……”
林朗勸解他道:“女人心海底針嘛,說不定楊薇明天就站在樓下等你上課呢!”
張勁苦笑一下,“都是何大煒說得對,把女人想像成一個陰道,男人就沒有那麼多煩惱了。”
林朗笑着拍他一下,“他自己也被女人搞得七葷八素,那些傻話你就不要聽了。”
張勁流下兩滴淚,哭聲說:“我對她說,我們之間有那麼多回憶,你現在分手,你認為得到解脫嗎?行!將來痛苦的只會是你自己……我現在痛苦過了,喊分手的也不是我,也就沒所謂了。”
張勁的話觸動了林朗,他剎時間想起很多與何艾之間的點點滴滴,那些情節確實不易被取代或者被遺忘,就算糜如澄的形象如何美麗和高貴,他與糜如澄一起的回憶又是多麼溫馨,都沒法取替他高中時與何艾一起成長的片段,那時的每一個腳步,都踩成了今後自己的人格,沒有何艾,也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了。他又想,在與何艾相處時,自己想到周柏的時間不多,甚至將她完全遺忘了,然而,無論與如澄怎樣親密,有時還會想到何艾,有時差點脫口而出把如澄叫成何艾。他又想到,自己重遇何艾時表現出的厭惡感,那是因為對何艾真的厭惡呢?還是只是厭惡自己對何艾仍未忘情?還是厭惡自己的現況不能與何艾重新結合?抑或是厭惡自己有上面那些念頭了?
林朗越想越煩,拉了張勁一起去了吃飯喝酒,兩人都喝得爛醉如泥,醉倒在女生宿舍的樓下。
元旦當天,林朗帶何艾到市郊一家醫院做了藥流,很不幸地,何艾有生以來的第二次藥流墮胎也不成功,出血比第一次還要嚴重,一周後林朗當機立斷帶她去做刮宮手術。近來發生的一切,不斷像回帶一樣召回很多林朗與何艾相處的回憶,就算墮胎的情境也是如出一轍:負責手術的一樣是矮胖的中年女醫生、打麻醉針的一樣是高大帥氣的年輕小伙子,以及銀盤裡的一灘鮮血。這十天來林朗抽空陪伴何艾,自己也不知為何這般慇懃,是因為自己還愛她?是因為只想補完自己的人格?有時又覺得自己鑽牛角尖了,因為就算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發生不幸的事要他幫助,他能夠提供協助的話也一定會去幫忙的。
林朗這幾天少了回家吃飯,睡覺前糜如澄總會關心他是否真的吃飽了,有時又問他為甚麼假期都要巴巴的趕出街去,是否學業出了問題的話,林朗就胡謅了一些謊言來到搪塞。雖然如澄本來不怎麼管束他,但敏感的她還是察覺到甚麼,然後又問他是否朋友有感情問題,林朗就說張勁與女朋友分手了,要陪他散心;問他為甚麼身上會有消毒藥水的味道,他就說小炘得了花柳,陪他去看醫生時惹來的。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如澄忽然問道,你還很記掛以前的女朋友嗎?林朗就說,我沒法忘記每一段情但現在只愛着你。
然而,上天要拆穿一個男人的把戲總會有其簡單直接的方法,例如安排一段狹路相逢的情節。林朗怎麼也料不到,最近有一個全國性的教學論壇在上海舉行,文正大學作為一個協辦單位,其附屬的招待所便負責接待來自廣東的教育工作者入住,而何艾因為是市內優秀的導遊,便被委託接待他們。
那天下午,如澄正在招待所幫那十多位教師辦理入住手續,與此同時,林朗扶着何艾從房間出來打算去吃飯,當他們在櫃枱前面相遇時,都好像同時被甚麼人點了穴一樣,站着不動。直至一位團友叫如澄,如澄才回過神來,她笑道:“麻煩組長你幫我分一下,鎖匙都有了。大家記住,今晚七點在這裡集合,我們吃了晚飯就去看文藝表演。”把鑰匙交給那團友,走到仍然站着不動的林朗身前,說道:“弟弟,這個是……”林朗不知說甚麼好,何艾問:“朗朗,她是……”林朗便想說如澄就是自己的女朋友,可如澄卻搶着說:“我是她在這邊的乾姐姐,你們這些天都在一起?”何艾說:“我們原本是情侶,後來分手了,我、我最近因為想念他,便過來找他……”
如澄笑道:“是這樣嗎?難怪林朗都沒來我家吃飯,害得我都沒法告訴他今天會帶團入住這個招待所……”
林朗不知怎樣應對,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時,如澄卻已經走了。
晚上,林朗回到住所,向如澄一清二楚地交待了整件事。他偷偷觀察如澄表情,只見她的神情又回復到自己最初向她求愛時的樣子,不禁心冷了半截,只聽如澄無可無不可地說:“弟弟,你要面對自己的心,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怪你。……”
林朗道:“我的心只有你……我幫她,純粹是因為道義上的……”
如澄微微一笑,道:“她帶的錢夠嗎?有需要可以找我幫助……”
林朗說暫時還不用。如澄洗了澡便去睡覺了。林朗呆坐了一陣,看了看報紙娛樂版,也洗了澡去睡。林朗只見如澄背對住自己躺在床上睡覺,他才想起,同她相好至今,除了做愛的時候,睡覺時如澄都是一直背對着自己的,如澄從未試過正面朝着他睡。林朗只覺得自己完全不瞭解她,也許對她的身體是夠瞭解了,但卻似乎從沒深入探究過她的靈魂。
由於何艾的身體相當虛弱,加上她跟父母說是去北京交流一個月的,貿然回去只怕引起懷疑,因此打算留到一月底林朗考完試後,才和他一起回去。可是,糜如澄的預言很快便實現了,何艾帶來的幾千元早已花光,林朗自己的錢也所剩無幾,他問大煒等借了三千多元,卻僅夠給房租和藥物費用,回澳門的路費還沒有著落。林朗最後逼不得已,還是向如澄借了三千元。
林朗把錢交給何艾,冷冷地道:“你不如自己先去訂機票回去,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新年我可能不回家去。”
何艾接過錢,急問:“為甚麼?”
“你不知道嗎?我有女朋友?”
何艾尖聲叫道:“你不愛她!”
“我愛她!”
“你不愛!”
“我愛!”林朗站起來對着何艾大吼起來。
何艾也跟着站起身,抱住林朗便吻!林朗把她推回床上,“你幹甚麼!”
何艾便要脫衣服,“我跟你做愛!我跟你做愛!”
林朗制止她,“你傻了嗎?”
何艾哭聲道:“你嫌棄我下面給人搞過嗎?我幫你吹!我幫你吹!我沒幫他吹過!”說着跪下拉落了林朗的褲鏈,林朗跳開來罵道:“你給我停止好不好!”
何艾倒在地上哭道:“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我只有你……我甚麼都沒有了……”
林朗挨坐桌子,看着可憐兮兮的何艾,真不知說甚麼好。何艾泣不成聲,“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我知道你還很愛我,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好不好啊!”
林朗道:“有些事,後悔已經太遲了……”
何艾說:“你不喜歡那女人,那女人大你很多……你只是苦悶,只是因為她的身體吸引你……你想一想,你想一想,現在問題不大,十年二十年後,差別就出來了……你們大家在不同的文化下成長,將來一定有磨擦的……她比你大,她有很多自己的意見,一定會經常和你爭執……”
林朗掩着耳朵道:“不要再說了!我就算不跟她一起,也不會跟你一起!”
何艾自顧自地說:“辦證啊!她辦證過澳門也要等幾年啊!還有,她比你親姐姐還大,你家人可以接受她嗎?”
林朗大吼道:“你給我閉嘴啊!”隨手抓起碟子裡一個蘋果便向她擲去,正好擲中她的額頭,迅即起了一塊紅斑。何艾怔怔地看着他。林朗自己也是呆了一呆,走過去輕輕撫摸被他打中的地方,不覺和何艾眼神接觸起來,林朗的手順着她的臉摸到她的下巴,只見她的嘴唇與以前一樣還是那麼清嫰,不期然便吻了下去。
然後,兩人熱烈地擁吻地來。
然後,兩人倒在床上。
然後,兩人脫光了衣服。
然後,林朗整個晚上都沒回住所去。
如果真正愛一個人,是否可以達到心靈相通的地步呢?林朗不知道,因為他從來沒法瞭解自己所愛女子的靈魂,但他知道,他不用再說甚麼,糜如澄已完全瞭解他的心意了。
這天下午,天空又下起了飛揚的雨雪,已經多天沒回家的林朗回來了,只見如澄正在看書呢。林朗走到她身邊坐下,輕輕執住她的手,微笑說:“姐姐,總共半個月沒吃你弄的糖醋排骨了,今天可以弄給我吃嗎?”
如澄放下書本,望着林朗笑道:“弟弟叫到,做姐姐的當然要弄給你吃啦!”
兩人便像往常一樣到了附近一個菜市場挑選做晚飯的作料。
“鱔魚你愛不愛吃?”
“怕不怕太腥?”
“我弄的你還怕腥嗎?”
……
“買辣椒幹甚麼?”
“家裡的辣椒用完了,糖醋排骨不拿辣椒吊味的話不好吃。回去我就教你怎樣做排骨,你要好好記住了。”
“這塊排骨好不好?”
“傻瓜!這是大排,不是小排,做糖醋排骨要用小排!”
……
“今天的青菜好像都不太好,我們吃茄子好嗎?”
“好啊,弄魚香茄子嗎?”
“你就知我會弄?等一下做得難吃便怪我哦!”
“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茄子在廣東話怎麼說?”
“‘矮瓜’嘛!你放心!你教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在心上!”
……
“這隻草雞不錯,今天晚上就弄湯給你喝!”
“好啊,我們兩個人,這些菜都夠了吧!”
“我沒零錢,你過去買兩個橘子吧。”
兩人買完菜,便踅回寓所去。雪又太了一點,菜市場周圍的路上全是白愷愷一片,如澄在前面走,林朗在後面緊跟着,一對老夫婦在前方迎面而來,老伯伯十分愛惜地拿着披巾替老太太擋雪。如澄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着兩老遠去的身影,林朗只見她眼淚已經沾濕了雙目。
“弟弟,我曾經幻想過,我們老了可以像他們一樣……”
林朗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丟下手上的東西,從後抱着如澄,哭泣起來。
“姐姐……姐姐……你夠堅強嗎?你夠堅強嗎?……我……我永遠永遠,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段日子裡你帶給我靈魂的一切。……我真的很愛你,但我不想在面對你時,又在想另一個,我很痛苦啊……我對我自己沒信心,你知道嗎?我對我自己沒信心……”
如澄把頭挨着他的臉,伸手幫他抺眼淚,眼睛並沒看他,只是望着前方,平靜地道:“弟弟,答應我,不要忘記我,好嗎?你能做到嗎?”
林朗嗚咽地點了下頭。
如澄笑說:“不要忘記我的排骨,還有肥豬肉啊!”拉起林朗的手,把東西撿起來塞給他,抺了自己的眼淚,“來,我們回家做飯去。”
回到家,兩人一頭哭泣,一頭做飯。如澄哭着列舉了二十多種做糖醋排骨的配料,林朗邊哭邊笑說,可以不加味精嗎?如澄微笑道,我是加了味精才好吃的啊!林朗笑說,難怪。
做完飯,兩人靜靜地吃起飯來,如澄見林朗沒有胃口,便把排骨挾給他,“吃多點啊。”林朗把魚香茄子送進口中,笑道:“好味。”
這是他們之間作為情侶的最後一次相處的情景。吃完飯,林朗便把行李收拾好,離開這個住了差不多一年的地方。很多年之後,林朗都不敢承認自己離開“姐姐”,純粹只是因為內心對這段情未來發展的膽怯,以及自己對可以預見的種種壓力的逃避,他不承認,他把責任都推到何艾身上。
如澄呢?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了,但她沒有後悔過愛上林朗,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就算大家在不同的時空裡重新遇到的話,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去為對方取暖,哪管最後的結果如何。
接下來的半個月,林朗對張勁說要用心溫習,惡補沒學好的內容,便住到他們的宿舍去,卻未說自己與姐姐分開的事。張勁的宿舍有六個床位,但只五個人居住,剛好還有一張床空着,原本都是放雜物的,現在便騰出來給林朗。還有三、四天便考試了,由於這半年都在實習,上的課不多,只有簡簡單單的兩三科要考,林朗按照老師給定的題目溫習,到考場時面對闡述題又自我發揮了一番,結果都讓他輕鬆通過了。
由於何艾情緒不穩,加上自己當天不合和她又發生關係,林朗於是便盡量抽些時間陪她,但打算回澳門後便跟她完全斷絕來往,以示對糜如澄的公道。考完試的下午,林朗陪着何艾到了他在徐匯區的舅舅家,原來她尚有不少親戚居住在那裡呢!舅舅一家知道何艾在北京交流後順道來上海探望自己,都開心到不得了,又知她會帶男朋友一起來,便特意弄了很多上海的地道菜式,邀請他們吃飯。席間,何艾一位年長她十多歲的表姐說:“你就是林朗吧?小艾她經常提起你呢!”
林朗說:“是嗎?就只提我一個?”
表姐說:“怎麼?她還提甚麼人吔!提你一個就不夠?你想她有很多男朋友?”又望着何艾說:“你看你,都瘦成甚麼樣子?小時候的你可是小胖妹啊,紥着那一對辮子晃啊晃啊的可愛極了!”責備林朗道:“你怎麼不好好待我表妹!弄得她這樣!”
和何艾年齡相仿的表妹附和地說:“下次見到小艾再是這個樣子就不讓他們一起睡!”
舅母罵她,“說甚麼啊你!”表妹向何艾做了個鬼臉。
林朗不知做甚麼反應好,唯有笑一笑。
舅父見他吃得甚慢,便說:“怎麼,飯菜不好吃嗎?這是舅母弄的糖醋排骨,怎麼就不試試?”
林朗笑道:“我很少很少吃糖醋排骨。”
“一家人嘛!給個面子,嚐嚐!”舅父於是硬是把幾塊排骨挾到林朗的碗裡。
“謝謝!”林朗把排骨吞下去,盡量不感受它的味道。
後來何艾對林朗說,她很早之前就透過電郵告訴了表姐妹知道他們的一切,但分開的事就沒有說給她們知了。何艾的說法是:“我知道我們總會重新一起的。”
臨離開上海前的一天,何艾帶林朗到了靜安區的郊外,在一條橫跨蘇州河的橋上逗留了一個下午。何艾說,她的初戀情人就是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在這裡自殺的,她記得那個晚上的月光很大很圓。
次日,兩人一同乘搭飛機取道珠海回澳門了,林朗並沒遵守自己的諾言與何艾斷絕來往,而是由憐生愛,重新走在一起了。陳小賓知道後搖搖頭,表現出萬分不解的樣子,林朗解釋說沒法忘記與她一起的日日夜夜,想給彼此一個機會;林晴知道後也搖搖頭,林朗說何艾是一個好女孩,大家都誤會她了;李節蓮與駱美琴雖然不太了解林朗的感情瓜葛,但知道後也搖了搖頭,林朗反倒甚麼話都沒有說了;他在網上聊天時也告訴了張勁及大煒等知道,他們沒有搖頭,代之是一堆表示無言的省略號和一個憤怒的表情,因為他們都知道林朗與“姐姐”曾經恩恩愛愛,而何艾又曾經帶給他們這位朋友怎樣深痛的傷害。當然,林朗沒有告訴他們何艾曾經懷了別人的孩子。
夜深的時候,林朗其實也試過搖頭嘆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甚麼。就在他苦惱時,小白汪汪地跑了進房間,跳到他身上,舐他的臉,他就認為這是一個暗示,自言自語道:“是小白,是小白讓我重新回到何艾身邊的。”然後,想起如澄的美貌與智慧、美食與教益,他又很後悔與她分手了,其實那天對方只需要說些挽留的話,他也許就會回心轉意了,然而如澄卻十分配合他的“構思”,如果寒假回去重新挽回這段情的話,那分手當天兩人完美“演繹”的一切,也就會變得相當滑稽。
現在的澳門,竟然朝氣勃勃起來了,二零零四年的經濟增長達二十多個百分點,遊客不斷,投資熱湧,似乎前景十分美好。這是唯一給予他的安慰,因為如果他與如澄在一起,在兩人結婚之後,申請她到澳門定居之前,他就一定要留在上海工作,很可能錯失了在澳門的發展良機。有幾天晚上他在想這些假設性的問題想得入迷,為自己的決定而辯護,其中一晚,當他一邊想一邊看着手機裡與如澄的合照時,竟不慎將所有相片刪除得一乾二淨,為此他除了瞠目結舌之外,甚麼都做不了。
他與何艾是走回一起了,他感到對方也在努力用盡一切方法讓彼此相愛的狀態回到高中時代,然而,橫亙在兩人心中總有一道無法修彌的裂痕,特別是,林朗每一想到要與何艾發生肌膚之親時,便有一種罪惡感。他與何艾之間,仍然充滿着陌生的感覺及對對方的警惕。想到這,林朗便深吸一口氣,都走到這一步了,所有以前發生的一切,都忘了它,就把何艾當作新結識的女友吧,而何艾與周志廣的一切,隨着在子宮中刮出的一堆血肉,就讓其永遠埋葬!於是情人節當天林朗與何艾結伴到了香港看夜景,之後買了些烈酒到酒店去,兩人飲過之後便做起愛來。林朗有一種回到家鄉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而讓人懷念。這一次溫存,讓他們之間的芥蒂大大地消除了,兩人慢慢地尋回中學時代的感覺。
大學最後半年的課程主要是些選修課,此外還要完成論文及準備答辯,林朗知道那些課都有一大班同一個學院的學生一起上,老師根本不點名,最後做個開卷考試,也就拿到學分了,因此他便推遲兩個月回校去,這期間在家寫論文,又一邊鞏固與何艾的感情,保護她免受同學的傷害,一邊也密切留意社會大勢,看看有甚麼工作可以申請。
小賓無可無不可,打算畢業後就做荷官,他的爸爸、媽媽、哥哥都是做荷官的,自然不反對他的想法。小賓的哥哥陳大賓曾對林朗和小賓說做荷官的時間易過,賭客在你面前吞雲吐霧、吆五喝六的時候,你感到頭昏腦脹;白花花的錢和五顏六色的籌碼在你面前轉來轉去時,你感到頭昏腦脹:看到監察鏡頭東一個西一個南一個北一個中一個的時候,你感到頭昏腦脹;輪完這個班又輪那個班的時候,你感到頭昏腦脹。賭場運作又不分晝夜,於是,你每日都會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了一輪,那一天就過去了。陳大賓自中學畢業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八年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去,他迷迷糊糊地做了荷官、迷迷糊糊地由這個場調到那個場、迷迷糊糊地被擢升做賭枱監督、迷迷糊糊地領取和消費那一個月兩萬元的工資,還迷迷糊糊地結了婚,生了小孩。小賓聽起來很是響往,林朗聽後不知怎麼就感到心酸。
朝中有人好辦事,林晴打算疏通關係為弟弟安排一份短期合約的工作,不過打聽過後,朝中更有勢力的人士已經要安插一些人了,未輪到林晴。眼看已是四月,無論如何都要回校了,林朗便叫姐姐及何艾幫忙留意有甚麼好工作,幫他遞表申請。
寒假過後回到學校,又見到差不多共渡了四年的同學,林朗才感到時光飛逝,四年時光真是眨眼便過,以前經常蹺課,到現在想齊齊整整見一見同學都已經不易了,有幾個女同學到現在還叫不出名字來!校園有些地方還未去過,上海也有很多風景點未遊覽,這四年做過甚麼,自己有時真的不知道。把握餘下的時間,他一邊忙寫論文,一邊找在上海認識的人敍舊。
李節蓮與男友感情要好,男友打算畢業後到與澳門一關之隔的珠海找工作,繼續維持兩人關係;駱美琴在上海已談過三次戀愛了,三次戀愛都不成功,打算回澳門找一個好好愛惜自己的男友。林朗這兩年因感情事而搞得七葷八素,事實上這兩個澳門同胞狀況如何,真是不甚了了。那天約她們見面,有幾個澳門學生隨她們來了,原來都是些低年級的新生,林朗這時才知道他們的存在呢!便介紹了其中一個人去商業學校接替自己教粵語。李節蓮及駱美琴畢業是沒問題的,但大煒及小炘就好像遇到了阻滯,因為他們學分不夠,英文又不過關,於是他們的老爸便去找學校的領導說情,好說歹說,又說在上海在多少投資啊,在崑山設廠養活了多少人啊,又識得甚麼政府領導啊,但校方都不為所動。大煒小炘反正沒所謂,家裡有的是錢,胡混多幾年也在所不惜。
因為快畢業了,同學們便輪流請師長吃飯,晚晚都不醉無歸。有時一些家長也趁這個時候來學校請子女的同學吃飯,以感謝他們的關照。林朗見識過家長們的排場後,發現不少同學都是非富則貴。有一晚,張勁的爸爸來請吃飯,地點竟然安排在錦江飯店。張勁說,他老爸本來在上海一個小鎮上打滾,十多年前搞建築發了財,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公司一共養活了千多人。張勁老爸吃飯時豪氣地點了很多名貴菜式,又友善地請在坐的同學吃貴價煙,又多謝了大家包涵他兒子的過錯。席間,他問起四年來大家都學到了甚麼?大家真是答不上嘴,這時一個叫小胖的同學說了:“四年前我們大家都是處女處男,現在呢……”他一說,全席起哄笑了起來。
林朗的論文總算完成了,答辯也總算過關了,不知是因為自己是僑生的關係還是自己真的那麼聰明,論文的成績不錯,那位指導老師說:“你的論文不會是抄的吧?”林朗緊張而有點不快地說:“當然不是!”那篇論文題目叫《論CEPA對香港及澳門產業轉形的趨化作用》,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會想出和完成這樣的題目,只知道CEPA紅了一年多後,在澳門已沒多少人談起。
如果說畢業期間還有甚麼困擾林朗的事情,那就只有糜如澄了,他害怕見到她,又想再次見到她,想問她要幾張大家的合照,但他一直沒見過如澄,也沒有聯絡她,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駱美琴的前度男友馬英英,他說如澄回蘇州工作了。林朗估計張海生應該還有和如澄聯絡,可能兩人已經在一起了,於是他便找出早就準備好要還給她的三千元,打電話叫張海生出來。
林朗早了半個鐘到達相約的地點,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見到那個偷他錢包和手機,又曾經在食店跟他打架的徐方出現在自己面前。徐方見到他便想跑路,林朗衝前逮住了他,笑說:“我們真是有緣,我快離開上海了還見到你!”徐方有點害怕,作好打架的準備:“你想怎樣,我可沒錢給你!”林朗笑了起來,“算啦,都過去了!那也是我人生的寶貴經歷,讓我知道以後不要輕易信人和保管好財物啊!我應該多謝你才是!”其實他感謝的是徐方偷他東西和打了他兩拳,他才機緣巧合地與如澄得到發展。
林朗道:“我想問你,你真是香港人嗎?”
“是啊,我有香港證件!”徐方拿出證件給他看,“我一出世父母就離了婚,母親把我交給這裡的婆婆養,所以從小就在這裡長大!”
林朗才知他沒有騙人,又說:“我錢包有兩張籤,我忘了籤語了,你有沒有藏着。”徐方說當時拿了錢,就把錢包給了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子。林朗便說:“算吧!下次來澳門,找我出來吃飯!”
徐方走後,張海生也就出現了,只見他滿臉鬍碴,神思憔悴,消瘦了不少,甚麼也不說,走過來狠狠地揍了林朗一頓,把林朗手上要交給如澄的錢搶去,丟下一句:“看你都把如澄弄成甚麼樣子了!”林朗倒在地上,肚子被他打了兩拳,痛得不能出聲,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離開。兩年後的一個雨天,林朗喝得大醉,下意識地撥打以前自己在上海使用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那明明是如澄的聲音啊,於是他說了很多掛念的話。酒醒,他不敢肯定那聲音是真是假,只是再也沒有打那個號碼了。
聽張海生說了那句話後,林朗還是忍不住去了一次他以前跟如澄同居的地方,發現已經換了別人居住,在他探頭張望時,看見以前與如澄一起貼上去的一張電影《花樣年華》的海報還在,便出高價向新租客買了。
然後,他順利畢業後便離開上海,回澳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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