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02, 2016

澳門作家太皮《綠氈上的囚徒》(試閱) 第四章 迷亂



《綠氈上的囚徒》 第四章 迷亂
太皮

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馮威廉才與同事從《真報》報社下來。採訪主任陳維叫他和大伙一起吃宵夜去,他笑笑婉拒了,說想早點休息,便離開眾人,從街邊一列摩托車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輛。剛才一直下雨,現在雨稍停了一陣,他用布抹乾車身,扣上安全帽,跨坐上車,在晚風中朝北區的方向駛去。

由於報社就在政府總部附近,途經那裡時,他想起了昨日傍晚遊行代表遞信的情景。跟了一整天遊行新聞,期間經歷過警員開槍、水炮掃射、警民衝突等種種場面,雖然骨頭都快散架了,但他覺得很有價值,畢竟當記者兩年多以來,同類場面很少見。

現在,街道都已寂靜,像從沒發生過遊行事件一樣。澳門雖被稱作不夜城,但不夜的只有賭場及周邊的娛樂設施,真正的澳門,是很早就睡意盎然的,而這時,才是他最愛的小城。也許,選擇記者這份職業,就是可以在每天下班時,與寂靜、美麗和溫柔的澳門之夜好好地親熱一番吧!

碧芝還在醫院裡,傷勢該沒大礙吧?她丈夫菲拿度正陪伴,嘿,用不着我犯愁呢!

他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意,沿新馬路,經沙梨頭海邊街,轉到提督馬路,抵達祐漢公園,逆向重溫了一遍昨天的遊行路線,再駕車到達黑沙環沿海的豪宅區,在一家二十四小時連鎖便利店前停下,將摩托車泊在門口。

馮威廉到《真報》求職時,填報的是父母在雅廉訪大馬路的住址,自己則跟同事說住在北區,因此,同事大槪猜測了他的背景:有點家底,但不甚富裕,家庭沒經濟壓力,故他可以從事記者這個低收入的職業,並且居住在北區低檔房屋中。事實上,他的父母是隱形富豪,流動資產過千萬,有幾間超市和食肆的股份,還經營貿易公司,生意不錯。四年前,他從台灣讀完書回來,父母就替他在黑沙環沿海購置了一個豪宅單位,而非同事猜想的低檔房子。那豪宅買回來時值三百多萬元,現在已升值至五百多萬元了。也難怪同事誤會,家裡殷富的人,是絕少會從事記者此一沒多少人直正看得起的行當的,而且他服務的小型報社,報紙發行量極少,他七千元月薪已足以將兩日的報紙全包下來。

馮威廉除下安全帽,走到便利店深處,那裡有一張小圓枱,方便客人吃店內食品。店內沒人,他將安全帽擱在枱子上,走到前面的冷櫃,檢視一番,揀選了一份「茄汁肉碎焗意粉」及一份「紅燒雞翅」,又拿過兩罐黑啤,走到收銀枱付帳,然後將冷凍食品放在微波爐裡加熱。他一邊等,一邊敲着微波爐的外殼哼歌。食物熱好,他用手指夾着包裝的邊緣,快速地將熱燙的東西取出放在枱上,拉開黑啤,慢慢享用。隔三差五地到寓所樓下的便利店吃宵夜,已成為他近一兩年來的習慣。

只聽「沙沙」地一陣聲響,雨停不到一個鐘,現在又肆無忌憚地傾瀉下來了。

他吃着味道不算壞也不算好的預製食品,眼光落在冷櫃上,只見類似食品種類繁多,糭子、雞腿、米飯、麵食、熱狗、碗仔翅、小籠包、餃子……只要放在微波爐裡頭加熱就可食用。到這兒吃宵夜,他總為下一回該吃些甚麼而犯愁,可是,每次貓着身子挑選了一回,結果都是拿起意大利粉食品,有時搭上雞翅,再加一罐黑啤。

跟平時深夜一樣,店員只有站在收銀台後的一個阿姨,沒顧客時,她老是揮動切紙刀,像剖開死人或者活人的肚子般,開箱取貨品,逐一放在貨架上,好似永遠都填不滿似的。今晚特別的是,她停止了一切動作,雙目呆滯,看着面前的一列糖果,像看着一堆人骨般,若有所思,要不是有時候她會眨眨眼,真以為已死了。

一個女孩子冒雨走進來,拿起一包炸薯片,拆開包裝,竟放在微波爐裡打熱了,取出薯片放進外套口袋中,走到門口,像撒溪錢一樣將薯片撒在空中,哭哭啼啼大叫幾聲,消失無踪。

接着有個彪形大漢進來,買了一包香煙和一盒避孕套,也同樣放微波爐裡加熱。馮威廉偷眼看他是否喝醉,卻見對方正同時惡形惡相地望向自己,嚇了一跳。「叮」,東西熱好,大漢張開血盆大口,將東西塞進口中,轉身離開。馮威廉才看到他背後插着兩把菜刀,像一對發育不良的翅膀一樣。

又有一個裸露上身的美麗婦人走來,在冷櫃裡挑了一盒咖喱牛腩飯,放在微波爐裡加熱,還未熱好,她就消失了。半晌,一個盲人在一隻波斯貓的牽引下踱進來,摸索着從爐裡取出飯盒,放進手挽的環保袋,慢慢出門,「咇──」一架巨大的貓形巴士響着喇叭開到門前,接走盲人和波斯貓。貓巴士離開時高速的氣流差點拉倒馮威廉的摩托車。

雖然此等情景對很多人來說莫名其妙甚至觸目驚心,但於馮威廉而言卻是家常便飯,他甚至無意中見到在便利店的辦公室裡,兩個內地公安押着一個戴手銬的犯人──好像是陳水扁,與美國總統奧巴馬打麻雀牌。一切都正常得很。

他吃完東西,摸摸肚皮,感到意猶未盡,便想再來點甚麼,挑了五分鐘,還是取出一盒雞皇意粉。意粉熱好後,他又不想吃了,只拉開一罐黑啤來飲。

突然間,他感到一陣迷惘與失落,就好像原本有個孿生兄弟站在對面,卻忽然失去蹤影似的。他經常都感到有個人站在自己身邊,無論去到哪兒,總像鬼魂般如影隨形。他嘆口氣,除下眼鏡,掏出放在照相機包裡的眼鏡抹布,將鏡片慢慢擦拭。那是一副黑框眼鏡,眼鏡不單為其主人使用單鏡反光機時帶來不便,且鏡片有點花,右邊鏡框有斷裂過的痕跡,可能用超能膠粘合着。他一直使用着如此破舊的物品,現在,他極力回想,到底鏡框何時給弄斷?自己又何以老戴着這副東西?當中一定存在着某種寓意,只是我記不起來了。

其實,有好多記憶他都已遺失不見,就像一幅拼圖甩掉了很多小塊,有的只是一枚一枚地散布在不同位置上,也有一大片都缺少了的。他知道,最起碼有兩大片拼圖已找不回來了,一片記錄一年多以前的日子,一片則記錄四年前的時光,似乎都與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女人有關。兩片空白的記憶意味着甚麼呢?他大感恐懼,好像高速行駛的汽車不見了方向盤一樣。

自己怎麼就失憶了呢?到底我的腦袋發生甚麼事?難道這是所謂的心理防衛?

一陣寒風吹進,馮威廉感到有點冷,昨日還是陽光明媚,現在則是暴雨連綿。便利店已有段時間沒客人光顧,店員阿姨一直拿着切紙刀戳着桌面,像剁碎一隻兔子。

馮威廉無所是事,回家也是孤單一個,便索性將iPhone放在枱上,隨機播放音樂,一邊拿起單鏡反光機,翻看過去一天所拍下的照片。那是Canon EOS系的新款相機,連鏡頭及閃燈等配置要三萬多元,是他私人財產,卻拿來公用了。開了電源,看着背部的顯示屏,只見首批出現的是遊行人士在政府總部外遞交請願信及靜坐的照片;接着的影像顯示遊行人士在新馬路、巴素打爾古街和沙梨頭海邊街等處行進;後面是沙梨頭水上街市附近,警方與遊行人士激烈衝突的場面。他拍下了不少圖片,真實呈現着警方使用胡椒噴霧對付遊行人士、遊行人士兇狠地向警方投擲雜物,以及警隊裝甲車噴射水炮的情景,有特寫,有全景,當中不少是得意之作。此外,還有一些是受訪者的個人照,包括議員、遊行發起團體負責人及參與者,他記得有個遊行人士猥猥瑣瑣,說自己是新移民,答非所問。

繼續往後翻,看到的是隊伍在紅街市前後行進,之後便是一個警員在舊麗都戲院前開槍的大特寫。他當時站在警員旁邊,清晰地拍下他的樣貌、神態和動作,由於《真報》與香港一家大報社有聯系,這張照片便給發往香港那邊了,聽說會出半版頭版。加上隊伍在三角花園及祐漢公園集合時的照片,一張16G的閃儲卡,共儲存了他所拍攝的數千張照片,快速地翻閱,也花了十來分鐘。抬起眼緩一緩,只見雨勢越來越大了,豆大的雨珠痛擊着他的坐騎。

他的眼光重又落在顯示屏上,再往下翻,遊行影像過後,竟出現一個女子裸露背部的照片。照片背景顯示那是一個房間之類的場所,那女主角在床上盤腿而坐,青春的、閃耀的、充滿肉質的、奶白色的、曲線讓人看得舒服的背部在畫面中佔據着主要位置,一邊乳房的一小部分隱約露了出來,還有臀下的股溝,讓人一見難忘。那女人向上彎曲着手,在盤結自己的頭髮,左邊臉清晰可見,有尖尖的鼻子,有突顯倔強個性的嘴唇,有濃密的眼睫毛。女子的美,看起來是那麼的不真實。

「Peggy……」馮威廉輕呼着一個名字,伸手撫摸顯示屏,像撫摸那女子的身體一樣,一陣快感直達腦際,他回想起昨日出發採訪前,那銷魂的早上。

「Peggy……」他用呻吟的聲線叫出張碧芝的洋名,一邊吸吮她圓渾的乳房,一邊輕輕地用手撫掃她的陰蒂。他移動嘴巴,封堵了對方正在氣喘浪叫的嘴,伸出舌頭,用味蕾去感受她舌尖傳遞的快感。他感到女方已經很濕潤了,便改用手掌磨擦着她的陰部,以掌心的熱力促使對方更加興奮。嘴沒停下,空出手為自己戴上套子,擘開對方雙腿,慢慢地插了進去,只聽對方「啊」地叫了一聲。

情人陰道十分濕潤,馮威廉的陽具像進入一片熱帶雨林,樂極忘返。他感到自己腰股闊度與對方胯下十分配合,像模具與模子一樣,全無與其他女人做愛時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的手沒閒着,一時輕掃對方的肛門線,一時又挑逗她的乳頭。對方開始震顫了,他感到她的高潮快要來臨了,剛才還在用力夾住和抓緊他的雙手雙腳,完全攤軟下來,任由魚肉,好似等着意想不到的驚喜。

馮威廉感到自己快挺不住,加快速度,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力,對方叫得更狠!他動情地抓着她的臂膊,她也着緊地反手抓住他的雙臂,兩人同時「啊」的一聲──熱帶雨林春意盎然。

馮威廉滿足地攤倒床上,看着滿身汗珠、仍在高潮的餘波中抽搐的張碧芝,滿足地笑了。對某些男人來說,征服一個女人是一項成就,征服一個有夫之婦更有滿足感,而征服一個美麗的、年輕的有夫之婦,更會讓男人感到雄風萬仗。他在兩年多前開始做記者時認識張碧芝,初時毫無感覺,卻在她婚後對她產生興趣。是的,他對有夫之婦特別着迷,未經過婚姻生活琢磨的女人,對他來說總好像缺少甚麼似的。

張碧芝出嫁只有半年,婚後不久就顯現出他心目中已婚女性的特質,他輕易被迷得神魂顛倒,每次碰面,總忍不住多看幾眼,借機親近。試過一大班同行去卡拉OK玩樂,酒酣耳熱時,他也不免想入非非,幻想灌她個不省人事,借詞送她離開,成其好事。當然,邪惡念頭也只是電光火石,他倒是認真盤算,如何以正當手法去得到這位美艷不可方物的婦人。他不知道因何會有這種種念頭,雖說自己對有夫之婦情有獨鍾,卻不代表一定要佔有,可是卻有一把聲音老催促着他,叫他佔據張碧芝。

事情比所想順利得多,簡直可用「唾手可得」來形容。半個月前,一位社會人士先後受到他與張碧芝邀約,為省事便叫他們同往採訪。本來馮張兩人都介意與不相干的媒體一同做訪問,但到現場看到是對方後,便欣然接納,合作完成訪談工作,並協調好各自撰寫哪些獨家內容。時間尚早,兩人共用午膳,見還有時間,男方便邀請女方到其住所坐坐,女方爽快地答應了,兩人的關係便在那時自然而然地展開。她訴說自己一直都好喜歡他,一直都想接近他,只是礙於已有伴侶的關係而將愛意藏在心底,可是,既然已結了婚,跟了一個人,為何仍冒險背着丈夫與他發生關係?他一問,她就生氣。

翻雲覆雨過後,張碧芝慢慢平復了,皺着眉頭,睡眼惺忪地看着情人說:「你弄得人很痛……」

馮威廉撫摸她粉嫰的臉兒,輕吻她小嘴,說聲「對不起」。

就在這時,他感到摸着對方臉頰的手突然燙熱起來,像碰到烙鐵般將手縮開。

張碧芝問:「甚麼事?……」

「沒,沒甚麼……」他感覺自己的手沾滿了某個死者的鮮血似的,藏在被窩裡不讓對方看見。兩段失落的記憶衝擊着腦袋,額角開始赤痛。

到底我做過些甚麼?與這隻手有關?

張碧芝狐疑地睨他一眼,坐起身,整理頭髮,曼妙的背部展露在情人眼前,舉手投足婀娜多姿,暖玉溫香,沉魚落雁。馮威廉只覺畫面美麗至極,也不管那麼多了,連忙舉起放在床邊的相機,「嚓」地拍下一張相片。

張碧芝警覺地回過頭來,狠狠地瞪着他,「你夠膽將這張相傳開去!」

馮威廉有點害怕她的眼神,慌忙道:「我留來自己看的……」

對方沒再理他,整理好頭髮,穿上內褲,走到穿衣鏡前,仔細檢查自己的頸項、乳房和身體其他部位,發現沒有吻痕或抓傷後,才將胸罩和衣服穿上,一屁股坐回床上,拿起床頭邊的煙盒,掏出一根,抽起煙來。

一連串動作看得馮威廉如痴如醉,他一隻手枕在後腦下,另一隻手伸過去,輕輕撫摸她的玉背,冷不防對方回轉身,掀起被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圈,對準他乳頭狠狠地一彈。

馮威廉叫痛。張碧芝冷笑道:「誰叫你偷拍!」雖然嘴上好像對他偷拍很反感,卻沒要求他刪除照片。

兩人互相捉弄,玩了一會。末了,張碧芝忽然認真地談起遊行的事情來。

「今次遊行一定有大事發生!」張碧芝好像預猜到甚麼。

「那就是了,Peggy,你只是商業雜誌的記者,明知有危險還要去嗎?」

「這麼大的事情怎可以放過?……現在的澳門,表面看來境況真的很好,個個都好像掙得比以前多,但有些人確被社會排擠和忽略了,想找一份活兒做做都難……你以為個個年輕人都好似你這般,父母送個房子給你娶老婆的嗎?我同我老公,都要供樓,供得好吃力。」她嘆了口氣。

馮威廉說:「社會狀況我清楚……今次遊行好多團體參與,大家都將『五一』作為一個表達訴求的重要日子來看待,除了發起的民間工運組織,還有反對派的議員促成,又有各式團體參與支持……我收到風聲,如果警方阻撓他們按原定路線前進,發起的團體將採取激烈行動……」

「好像很刺激呢!唉,除了選舉年,澳門新聞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就這一兩天比較有點意思……」

張碧芝說完將煙按滅,到浴室整理一下。馮威廉赤條條地跳下床,悄悄到她身後,抱着她親熱一番。她呻吟道:「不要再搞了……」他就是不依不饒,上下其手,直弄得對方又再癱軟了,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床上。當他看到情人從浴室出來後,她彷彿又變回平時的模樣,一副矜持,斯斯文文,落落大方,只向他揮揮手說再見,突然間就消失在房子裡面了,就似根本沒有存在過似的。也許他們之間的關係真的是一種幻象吧!這已是第四次幽會了,每次她都是不聲不響地離開,好像從沒留戀。

馮威廉忽然又頭痛起來,他的腦袋裡好像有個牢獄,困鎖着某些東西,它們一直掙扎着要衝破出來。他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雖然房間牆壁的淺藍色讓人感覺愉快,潮流與復古的傢俱和擺設有機地組合佈置,也令人舒適愜意,但女伴走後,房子顯得過於巨大、過於冷清,使人心情也跌進空虛的深淵。

空氣中瀰漫一股橘子香水的氣味,那是張碧芝遺下的氣息。在橘子香氣中,又隱隱透發出松木香味,像從他頭腦的牢獄裡滲出來一樣突如其來。一陣萎靡如電流傳遍他全身,那並非男人在做完愛後的正常表現,而是一種對迷失記憶的無助感。他確信自己的記憶拼圖一定失去了一些部分,無論他用多少努力,都難以覓尋回來,就像他已忘卻了過去的澳門一樣。他不知道是澳門的改變讓他丟失了自己的記憶,還是因自己的緣故而尋找不回澳門的往昔。難道自己的記憶與這個城市的記憶聯繫在一起?

回歸後的幾個年頭裡,澳門社會經歷過很大變化,這變化主要體現在「增加」上面,賭權開放,湧現了很多新賭場;中央實施自由行,市面充斥了內地遊客,單單兩者加在一起,就使得本地的賭收連年創新高,人均GDP高速增長,在亞洲地區數一數二。相反,一些澹泊自然的生活方式,一些充滿人情味的市井場景,一些未被描述的人文價值觀,一些殘留在建築物和街道上的城市記憶,卻是逐漸地「減少」甚或失去,在社會爆發式發展過程中分崩離析。

馮威廉感到因惑。離澳赴笈台灣,過着六載無憂無慮的學習生活,也有斷斷續續返過老家,當中亦可能發現小城的不正常,但他認為那只是長期寓居外地所產生的疏離感,可是在他取得碩士學位,徹底地回來仔細生活上一些時日後,卻發現這裡已經變得跟從前極不一樣了,一切都使他感到像失去某種寶貴事物,就像魯賓遜不見了航船、墨西哥人失落了瑪雅文明。

就似是雪上加霜,回澳初期,也就是四年前,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存留可怕感覺的事情,那事情與一個女子有關,對他人生構成極大影響,可是他幾乎全忘卻了,他知道那叫心理防衛,是他故意將記憶囚禁住。囚牢在那一刻建成。

如此一來,他更加迷惘,我是怎樣變成今日的自己的?他決定去尋找,在這個生於厮長於厮的地方,去尋找身份的迷踪,他索性當一個記者,讓自己有更多機會去接觸城市的機理,重新拼貼那遺失的記憶。

他留意一切在新事物夾縫中掙扎求存的舊東西:馬路邊上的城牆遺跡、新式建築群中的老式大宅、廣場一角的舊式標語……他對那些舊東西痴迷極了,那一切都是他通往舊時代的秘密通道;他流連於青洲坊木屋區、荔枝碗、十月初五街,樂而忘返,在古早的風味中感受歷史的鹹味;他不喜歡去新口岸和路氹城這些充滿現代氣息的地方,老是呆在沙梨頭和下環街一帶,體味五六十年代那充滿漁村風情的「梳打埠」。

不過,後來他發現,這與尋找自我的最初想法有違了,因為他事實上是以第三者的角度去發掘他人在這城上的足跡,他知道,長此下去自己也是沒辦法摸透小城的,小城尚有許許多多不能理解透徹的秘密,要是一直沉緬於此,也未必能找回自我。他應該調整方向,以自己與城市的共同經歷入手,如此才能更了解自己、更了解城市。

他從螺絲山這個小時候最愛流連的地方出發,發掘生活過的痕跡。記得以前小山崗上有兩三條長滑梯和一些兒童遊樂設施,然而當他重臨故地時,滑梯已被移走,只餘下山頂那螺絲狀的白色看台孤伶伶地守候着,像一堆骨頭,他失落地以為從前一切都是幻想;接着,他跑到二龍喉公園,那也是自己童年的樂園啊,喜見那隻在他出生時已存在的名叫寶寶的大黑熊,被囚禁在稍大的空間裡,只是有點呆滯,悶悶不樂,不時來回踱步。他慶幸有此發現,讓記憶得到一點真憑實據。

他又帶着明確的目的,跑到小學母校原本所在的處所,蒼海桑田,那裡現在已變成商業大樓了,頂層是提供按摩桑拿服務的地方,下層卻是一些政府辦公機構。他站在八角亭前看了良久良久,奇怪自己每日經過,卻毫無感覺,一旦較真起來,就感到莫可名狀的悲涼,他竟已記不起校園以前的模樣。

在新葡京賭場前,極力回想以前工人球場到底是甚麼樣兒;在塔石廣場上,艱辛地憶起從前仍是運動場時的籃球歲月;去到議事亭前地,回味還未變成行人專區前車輛川流的景象……他發現,根本沒有一處地方是可以在記憶中還原過來的,哪怕看到舊時照片,還是感到一切失實。他放棄了,實在太累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回失去的軌跡。

最後,他仍堅持尋找的,只剩下腦海內關於某女子的記憶片段,斷裂的眼鏡框可能是一條線索,不時出現的松木香水氣味也是,對有夫之婦的偏好會否也有關聯?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在尋找的過程中又出現岔子,一年多以前,他得到另一段空白記憶,同樣與女人有關。每次想開啟牢門釋放記憶,頭就痛將起來,這兩三年來,他頭痛不知多少回了,像有一隻黑熊在鐵門外來回踱步,就是尋找不到鑰匙。兩段空白的記憶使他成了一本被人抽去兩篇關鍵章節的偵探小說,讀者已無從破解了,只得由作者來揭出迷團。

雨越下越大了,馮威廉站得累,有點意思想回家,走到門口,一種防不勝防的疲憊感又突襲而來,他知道,一打開家門,當聞到橘子香水味或者松木香水味的時候,一定會被無盡的寂寞包圍和侵蝕。於是他又回到圓枱邊,拿起已經冷凍下來的意粉,重新放進微波爐裡加熱。

透過小門的玻璃望着爐子裡轉動的食品,他忽爾對張碧芝的丈夫產生內疚,他記得有一次同行聚會,她丈夫也參與了,還遞給他一支香煙問他要不要抽。她丈夫職業是治安警員,是一個長得有點似香港演員梁朝偉的土生葡人。不過,那感覺到底是對他的內疚呢,還是對另一個男人的內疚,他一時也說不清。這時微波爐「叮」的一聲響了,打開蓋子,被湧出的熱力影響,他腦海內一瞬出現了大量混雜的訊息,使他頭痛欲裂。

……這次遊行一定是不純潔的,人那麼多,澳門人很少這麼齊心。你求我放過你?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一定有很多政治勢力在拉鋸。甚麼?我剛睡醒就趕來了?OK,我負責跟隊伍前面。你都講過你弟弟的事,你說你弟弟也喜歡過一個姐姐啊!開槍,這個仆街竟然開槍,人竟然這麼多。海灘。嬌小的身體。我真的愛上你了。反貪腐,保民生。你們這些人,有工不做,卻來遊行。咦,那不是菲拿度嗎?我想就這麼永遠地抱着你,抱着你,跟你做愛。你跟我,我會照顧你的兒子。寶寶為何走來走去,這麼暴躁。總編,我跟你說,這遊行背後一定有個搞手。得,我的稿快寫好了。如果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我寧願你永遠都回不去澳門!要回去就帶着你的骨頭回去!我快瘋了,我想你想得快瘋了!少說也有幾千人吧!喂,你們小心,他們在亂丟石子啊。一隻狗吃掉了一頭牛枯草寸草不生都沒辦法解救。你看,墾丁的沙灘多美!你的血怎麼止不住,怎麼止不住啊!我無心的,我無心的……啊,你們的胡椒噴霧怎麼向着記者噴射!將精液射到你肚皮上了,你說你享受精液慢慢涼透的感覺。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原諒我!原諒我!喂,水炮射來了,小心啊!又一次傾洩。我真的好愛你!我不能自拔!不,這不是孽戀!你還手,你還手!讓路啊!你們這班廢物讓路啊!有人受傷了你們知不知道?Peggy,沒事的,你振作!阿儀,沒事的,林晴我不是故意的,你振作!Nancy,你不要走,劉佩儀。全澳門未來十年有瘋狗症。我們要組織一個婦女貞操控制委員會。本報訊昨日由多個團體舉行的五一遊行最後演變成警民衝突釀成七個人受傷其中一名傷者為女記者社會各界對遊行組織者的過激行為表示遺憾並高度讚揚警方在過程中的克制至於有警員開槍警方表示那是阻止現場進一步混亂奧巴馬在射殺克里姆林宮紅場衛士紅衛兵領巾。巨大的螃蟹在天上飛着。亞特蘭提斯。你丈夫有甚麼好!他不是一樣喜歡了第三者嗎?你是不是想我像你弟弟一樣殺了你?你不准我說,我偏要說!牛腩麵都變味了,通脹這麼厲害。Peggy,我現在才發覺你這麼美。裂痕,眼鏡框的裂痕……

「啪勒!」意粉跌在地上,馮威廉混亂的思緒重新集中起來,他相信自己抓到甚麼訊息了,竭力從中排除有關昨日遊行所發生的事,重點去找尋其他有用片段,可是,他越是排除,就越是回到了遊行現場。

「Peggy,你沒事吧!我就叫你不要來!」馮威廉緊張地說。

在水上街市附近,張碧芝被警方的水炮車射得渾身濕透,「你不用管我,你管你自己。」

經張碧芝一說,馮威廉的臉頰又感熱痛起來,剛才他被防暴警察的胡椒噴霧射中,幸好沒射中眼睛。

「小心啊!」示威者大叫,警方又發射水炮了,馮威廉和張碧芝兩人不閃不避,抓拍鏡頭。水炮射過後,示威者又聚攏上來,他們拿着雞蛋,石子,雜物,向組成人牆的防暴警察丟擲。水炮又射來。一番混亂後,兩邊的攻勢都停止,只有一個叫林錫德的遊行領袖站在防暴警察前叫囂,他掏出AK47步槍,向着警員掃射,但沒有警員倒下。

馮威廉失去了張碧芝的踪影,卻見到有個巨大的變形金剛站在水炮車後面嚴陣以待。由於現場處於膠着狀態,不少傳媒便抓緊時間訪問被水炮射得渾身濕透的議員周遐志。馮威廉擠過去,遞上錄音筆,無心聽議員說話,兩眼四周逡巡,卻見情人正和丈夫菲拿度一起,態度親昵,不知說着甚麼,他的心只一緊。

「潑沙!」這時警方竟向正在進行採訪的記者和議員發水炮,同行爭相走避,周遐志被射個正着,只見他卻仍氣定神閒地走到一邊,重新接受訪問,譴責警方的不當。現場再度陷入混亂,一時有人說發現警方的「卧底」,一時又發現有人搶東西,一時又不知誰在亂丟水瓶,又有人說奧巴馬在幕後策劃遊行。馮威廉雖然覺得刺激,卻又感到一點可恨。又有水炮射過來了,當他走到一處騎樓的柱子後暫避時,聽得有人大叫:「有個女記者受傷了!」只見有一班人迅即向一處圍攏過去。他大驚,跑過去推開眾人一看,張碧芝倒卧地上,左邊額頭血肉模糊!她呻吟道:「威廉,救我……」

「啊──」便利店的阿姨忽然大聲叫喊,將馮威廉從回憶中抽出來,就在這時,他見到圓枱的另一邊站了一個人,一個與自己長相和衣著都一模一樣的人,那人對着他裂開嘴角邪惡地笑了起來,從口袋中掏出一樣物事,交給他。

那是一把鑰匙。

馮威廉取過鑰匙,插進自己的天靈蓋,打開了頭腦裡的囚牢。他重新想起了眼鏡框裂痕的由來、想起了墾丁的海灘與陽光、想起了祐漢區舊樓的潮濕與陰暗,也想起了那兩個與自己糾纏不清的女人。他找回了失落的記憶拼圖,見到那兩雙成熟而迷人的眼睛,聞到松木的香味。他崩潰了,他看到,對面那個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人,即是那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人,走進了他的身體。

「馮威廉,趁下雨,我們找個人去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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