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些詩是我大部分家當了。我毫不敝帚自珍,自戀得厚顏無恥。我執意留下所有發表過的詩,認真地記下發表日期,為的是回溯青春和童真,尋找失落的勇氣。詩人必須是自戀的,否則寫不出好詩,但自戀的詩人又未必是好詩人。況且,優秀的詩人,或者怕被質疑為不優秀的詩人,大多悔其少作,像恥於承認青春期曾自慰一樣諱莫如深,只是我並不優秀,我是平庸長出的藤蔓,依附着時代與歷史,但我深信藤蔓最後會長出鮮花,發出隱隱約約的香氣,沁人肺腑。平庸不值得稱讚,有人如覺得我這條藤蔓討厭,也理所當然。
得承認,詩人必須要有超越和作為異端的勇氣,這種超越和作為異端的勇氣,除了體現於詩內,也體現於詩外,幾乎古今中外皆如此。我庸碌於日常,羈絆於營生,沒道出真理的智慧,也無挑戰高牆的勇氣,如此不稱職,始終不敢妄稱“詩人”,卻又心有不甘,畢竟生命的一部分已化為詩行,那麼就自稱“業餘詩人”吧,對得起自己,也不糟蹋“詩人”的稱謂。
詩集名字取自宋詞人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人生是一個離別過程,歡愉只片刻,思念卻恆久。詩集中所描寫的對象,多已從我生命中消逝,情感也漸雲散煙消,韶光易逝,哀舊念遠,使人心碎,倒不如憐取眼前人、惜取眼前事。只是曾經的一向年光,曾經的滿目山河,卻是我當下這“有限身”莫失莫忘的印記。
以上,是我第一本也許是唯一一本詩集《一向年光有限身》的後記。詩集是“澳門文學叢書”第三輯的一種,收錄我由1995年十六歲時發表的處女作《無花夜》,到三年前獲得文學獎優秀獎的《故鄉與人》,二十年來八十首(組)左右的詩作。正如後記所言,是我大部分家當了。
對於這本詩集,本來,想說的話很多,畢竟這二十年間,我與這些詩一同成長。話到嘴邊,卻又欲言又止。
為何話到嘴邊欲言又止呢?
因為,我對自己作為“詩人”的身份感到迷惘。也許,認識“太皮”的朋友會認為我是一個小說家、專欄作者多於作為一個詩人。在我的小說和散文面前,我的詩簡直就像一個孱弱的、分不到蟲子的小雛鳥,而我也感到,在庸碌的生活中,詩意正點點滴滴從我的身體裡溜走,我甚至也羞於表露身上那僅餘的詩意了。
我越來越不敢說自己是一個詩人,也差點忘記詩曾經佔據我的青春。
詩集《一向年光有限身》裡的詩值不值得出版?我也問過自己很多遍,皆因除了獲過一次文學獎詩歌類的優異獎外,就從沒獲獎紀錄,也沒入選甚麼詩選。
當然,獎項對於文學來說不算甚麼,尤其是對詩歌而言,越來越多人對被追捧的詩歌表示質疑了。
然而,出詩集除了花錢,還要殺害樹木、污染環境,如果出版的價值不能大於所犧牲的價值,那麼就是自私的行為吧。
我認為,《一向年光有限身》還是值得出版的。
首先,我有自信,這些詩不差,放在澳門其他詩作中,也毫不寒磣,值得作為澳門詩歌的一種進一步傳播;
其次,這些詩對我的意義重大,像我的血肉,由少年期開始堆砌出今天的我,也是許許多多的夢,年少的夢,戀愛的夢,未曾醒來的夢,構築我的靈魂。
是的,我有點自私。
令我釋懷的是,英國詩人奧登寫過詩是“公共領域的私人面孔”,有人解釋,因為私人生活自由地體現個性和自我,越是私人才越是公共。
也許還有更深刻的含意,但我的感受是,我們都只是一個個體,我們盡力地做好自己,就是對社會的最大貢獻,我們盡情感受七情六慾,就是對生命的最大禮讚。
(二)
我在初三至高一的時候,人有點反叛,對未來也感迷惘,由品學兼優的學生,一下子成為要見家長的壞分子,而詩,是唯一挽救我不繼續墮落的稻草。
雖然我有時會埋怨文學累事,人生識字憂患始,但要不是那段時期詩救了我,我相信我的人生應該更不堪入目吧?
如果當初沒能在“鏡海”版發表詩作,也許,那段中學時期我就會完全被黑洞吞噬,但詩作發表了,一下子改變了我對未來的看法,使我發現黑洞並不是黑洞,只是泥潭而已,用力掙扎一下就能爬上來。
隨着詩作接二連三發表,我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屬於社會、屬於文學界的一分子,我妄想自己是個有用的人,而我一直走在正途上,只是生命本體的一些部分出現差錯而已。
雪萊說詩人是“人世間未經公認的立法者”。這句話把詩人捧得太高了,其實,詩人只不過是宇宙最深奧的力量用來發佈信息的容器,真正的宇宙信息很罕有,詩更多時候不過是詩人的囈語而已,詩人並沒有選擇詩,而是詩選擇了詩人。
那些拔高詩人地位的話語、那些對詩人的肯定(當然也有不少人質疑詩人存在的必要),都是支持我成長的精神食糧。在現實生活中顛沛、失意,在詩中我就尋得一方綠茵。
如此說來,我現在是背叛了詩,有點過橋抽板的況味,因為我已經幾乎不怎麼寫。
這也許有幾個原因吧,最主要一樣,是詩意已討厭我這邁向中年的肥胖身軀,詩意已被生活磨蝕,像聶魯達詩中那些消失於濃霧中的碼頭,而非烙印在丁梅斯代爾心口上的紅字;
其次,詩的醞釀確實需要閒心思和閒工夫,沉悶的課堂、翹課的下午或是無眠的深夜,詩句就會噴薄而出,而現在,我已越來越對壓力上癮,完全沒有閒心思……當然,詩句也應該精雕細琢,詩作也可以刻意為之,抒發自己對社會的不滿與憤懣,描繪對生命和世界的看法,但這樣對我來說太吃力了,既然我可以寫專欄直抒胸臆,詩歌就不是首選了。
還有就是,以前寫詩,沒有人會將“太皮”聯繫到真實中的我,我可以盡情將自己對戀情對夢想對社會那些不能直說的隱衷,用詩歌表現出來。
儘管到了現在“太皮”還不是很多人識,詩也不會有多少人讀,我卻自己築起了樊籬,不願別人看到我的多愁善感。
此外,也少不了小城寫詩的人多,排期刊發時間較長,冷了發表的熱情。
(三)
清代能醫能文的詩人薛雪,在他的《一瓢詩話》裡提到:“詩人非雄才間出,豈能上薄‘風’‘騷’?即有師承力學,亦不敢揚躒而進。何期今日闤闠鄙夫,乳臭廝養,手持四聲一本,口哦五言七言,詩道之不幸也如此?”我大抵就是其所說的“闤闠鄙夫”。
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否懂得寫詩,但詩畢竟寫了、詩集畢竟出了,還得硬着頭皮頂着“業餘詩人”的帽子,證明自己懂得寫詩。
薛雪的老師葉燮在《原詩》中提到:詩之亡也,亡於好名,也亡於好利。他說的是詩歌創作的質量和風氣,但用來形容我這個個體也可以。
我的詩歌創作的“亡”,確因自己將創作重心放在較功利化的小說和散文上,小說或散文的寫作者除可獲得較多的發表機會和報酬外,也有可能成“家”(當然,現在的“家”也不值錢),而詩人最多在前面加個“大”字而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毋庸我多言。
無論我懂不懂寫詩、愛不愛詩,一顆詩心還是有的。澳門筆會的李觀鼎會長鼓勵我:“如果一個寫小說、寫散文的人,離開了詩的追求,離開了詩的想像之翱翔和詩的境界的拓建,他的筆下還能剩下甚麼呢?”確實,也許我寫小說、散文與寫詩時的心態不同,詩心卻是一樣的。
我總慶幸自己有沉醉於讀詩、背詩和寫詩的經驗,哪怕自己的用功對很多人來說只是微不足道。
葉燮認為,寫詩“必先有所觸而興起,其意、其辭、其句,劈空而起,皆自無而有,隨在取之於心;出而為情、為景、為事,人未嘗言之,而自我始言之。故言者與聞其言者,誠可悅而永也”。
大抵也可以說明我何以少寫詩,因為我的詩興已難以觸發,對詩我有一種精神潔癖,詩是神聖的,是宇宙的信息,是心靈的囈言。偶有邀稿或參賽,我也是將一些因“觸發”而寫下的草稿整理投寄。
薛雪說:“無所觸發,搖筆便吟,村學究幕賓之流耳,何所取裁?”我作為“村學究幕賓”或“闤闠鄙夫”的任務,就交由小說和專欄作者的身份去做吧。詩,還得繼續潔身自愛。
(四)
說了那麼多,感到就好似替自己的不懂詩、不寫詩乃至寫得比別人差來辯護,還是不要說下去為妙,反正,肚裡墨水也不多。
最後,回到本文初衷——介紹詩集《一向年光有限身》吧。本詩集共有五卷,第一卷“綿綿情話”,收錄的都是情詩,那些作品既有熱戀之歡愉,也有失愛的歎喟,現在重讀,感到的是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
第二卷“在異鄉”,主要是我在蘇州讀大學時的一些作品,其中〈江南的雨夜〉我一直認為是最好的詩作之一,我在多個場合都曾朗讀過,獲邀稿時也多番選用;
第三卷“故鄉與人”是有關童年與成長的作品;
第四卷“擱淺的鯨”,描寫澳門這個城市的憂鬱,還有個人在社會生存所面對的困境;
第五卷“憂鬱的詩”,作品多是對時世的看法,以及對歷史人生的感悟。
一直以為自己寫的作品以情詩居多,但編選下來,原來情詩所佔比例只有一小半。
這次編選,基本保留了詩作發表時的原汁原味,但有一些詩句我實在看不順眼,稍作了一些調整,也將一些令詩句顯得口語化的“的”“了”等字刪除。每首詩的末尾都附上發表時間和刊物名,那些刊物主要是本報的“鏡海”版,還有《澳門筆匯》及一些內地和香港報刊,只是數量極少。
尚有十多首發表在網誌上,當年一來要經營網誌,二來又不想等候發表,便直接張貼上網,是少數未經過編輯法眼的作品。
細心的讀者,應該可以發現每一卷詩是以發表時間倒序的方式來排列的,這是怕讀者一開始接受不了我的少作,也是希望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與我一起重拾赤子之心。
最後,我想說的是,也許繆斯並沒有拋棄我,我猜她只是暫時隱藏在我庸碌生活的陰影中,正等待我的進步和蛻變,到某一天,她會讓我重新投入詩歌創作中去,讓我“老夫聊發少年狂”。話說回來,未得到繆斯同意,而強行要求她在我年老時才找我,大概也透露了自己對詩歌創作的心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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