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系列之五:草人
太皮
跟父母吵了架,趁他們睡着,我慪氣溜了出來,這時茫無目的地在小路上走着。舉頭只見大圓的月亮已偏西了,四周望去,絕無人跡,想想,出來的時候已十二點多。耳邊充斥着蛙鳴蟲聲,我凄涼地嘆了口氣,心想大人都不了解我。
其實我心裡頭著實有點害怕,畢竟從未試過這麼夜一個人留在外面,但又不願回家,在路中間呆站了幾乎半個鐘,我脫口輕呼:“對了!去看菜園佬新弄出來的稻草人!”
菜園佬的菜田在豬佬的豬場對面,中間隔了一個池塘。他的菜田極小,和旁邊的池塘一樣只相當於一個籃球場的面積。菜田另外三面圍了鐵絲網,與其他菜田分隔開來。田中間蓋有一間小木屋,菜園佬便獨自住在裡面。說實話,我很少見到他出來,他就算出來了,也只是替蔬菜淋水施肥而已,我從未見過他與其他大人交往。這幾天他忽然做了一個稻草人,給那稻草人穿上衣服,豎在田間,遠看栩栩如生。
我跑到豬場外,沿塘邊小路走上菜田,站在稻草人跟前,仔細研究它。只見稻草人的頭部是用布料製成的,畫了眼耳口鼻,頂上載了農夫帽。那雙大圓的黑色眼睛彷彿有生命一般,看看使人覺得稻草人十分和藹可親。它的身體和手腳都是禾稈草紥成,套上了殘舊的衣褲。
我掀開稻草人的上衣,打算看個究竟的時候,突然一把沙啞的聲音在我頭頂輕輕說道:“小弟弟,不要那麼多手……”
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見到稻草人在向我擠眼微笑,我害怕得跌坐地上,心想卡通片真沒騙人,稻草人果真是有生命的!
稻草人跳到地上,說:“不要怕。”伸出雙手扶起了我。
我覺得他並無惡意,也就不甚驚恐了,向他道了謝,“稻草人叔叔,你好!”
“你好,小弟弟──”
“我叫阿皮!”
“噓──”稻草人指了指不遠處菜園佬的屋子,“不要大聲。阿皮,這麼夜了,還自己一個出來玩?快點歸家吧!爸爸媽媽要擔心的!”他用草手摸了一下我的頭。
我哼了一聲,抱起手道:“我才不要他們管!”
稻草人笑着搖了搖頭,嘆口氣,“唉,小弟弟就真是小弟弟!”他舉頭望了眼月亮,讚嘆道:“嘩!今晚的月亮真美啊!……阿皮,既然你不打算這麼快回家去,我們就坐下聊聊天好嗎?”
我大力點頭。他於是拉着我的手,緩慢地走到池塘邊,在一塊大麻石上和我一起坐了下來。
夜很靜,月亮緊緊地嵌在天上,發出明淨的亮光來。池塘漆黑而透明,明月的影子在這塊漆黑而透明的鏡子中浮動着。遠處有狗吠聲,近處間中有豬隻的低嚎。田雞在周圍憂鬱地演奏着,不知給誰聽。不遠處就是海邊,我好像聽到海濤拍岸的聲音。
一陣哀怨的、若有若無的笛聲悠然飄來,我留心傾聽,那些笛聲彷彿從菜園佬的屋子裡傳出。
稻草人皺眉,緩緩搖頭,“唉──不如我講故事給你聽吧……從前有個人,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對他特別好,很縱容他,他想得到甚麼就能得到,有不少朋友,長大了還有一個美麗的妻子。但他脾氣壞,稍不順意便大發雷霆,向身邊人發洩,身邊人漸漸都不能遷就他了,朋友離棄他,妻子和他離婚,父母死後,兄妹也不再找他,剩下他一個人每天孤獨地生活。他本來有很多積蓄,在市中心有一個住宅單位,可他忍受不了孤獨,每天都一頭扎進葡京賭場去,結果將錢都輸光了……他脾氣越來越差,性情也越來越孤僻,不願再見任何人……後來他將單位賣掉了,搬到木屋區來……阿皮,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我扁嘴搖頭。
他笑了一聲,“不知道吧!自從我被製造出來的這些天來,每到深夜一兩點,有一個人總會重複着這個故事,重複着這個他自己的故事來給我聽,用來打發寂寞孤獨的光陰。”
“寂寞孤獨?”我不解。
“嗯,人類最不願面對的狀況,你大了就知道。其實我也挺寂寞的……”他撿起一塊石子,擲到水裡。打散了月亮的浮影,田雞霎時都不再叫了。他又說,“所以你和家人吵了架,要撿討一下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知錯而不能改,或者跟本不承認自己做錯,就會養成壞脾氣,將來會變成像那個人一樣……小弟弟,回家去吧,菜園佬要出來小便了……”他站起身,慢慢踱回竹桿處,將自己掛上去,又靜止不動了。
我呆坐了一會兒,一來時間確實太晚,二來菜園佬出來的話不知會對我怎樣,在那陣空遠的笛聲停下來的一刻,我跑離菜園,回到家,靜悄悄地躺回床上,還好阿B沒吠。我在被窩裡想了很久,真覺自己做錯了,然而也沉入夢鄉去。
第二天,吃午飯時我婉轉地向父母表達了悔意,其實他們也沒放在心上。晚上,我想再看看稻草人,捱到十點左右,借口說去廁所,一口氣跑到豬場外的小徑上。
眼前景像令我吃驚,只見稻草人正被火焚燒着,火光映紅了四周。黑瘦的菜園佬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中,雙肩抽動。他身旁的地下有一支管子,也許是一支笛。
我隔着池塘清楚地看到稻草人那雙大圓的黑色眼睛逐漸地、逐漸地被火所吞噬,我發現,池塘中月亮的倒影在這時變成了紅色。
(寫於2002年底,未於紙媒發表)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