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04, 2016

澳門作家太皮《綠氈上的囚徒》(試閱) 第六章 不屈



《綠氈上的囚徒》 第六章 不屈
太皮

李家承帶着纏繞全身的無力感回到家。踏入家門,無力感不受控制,亂竄亂跳,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只是一定仍在屋子裡,使得家裡氣氛壓抑。狹小的房子,住着父親、母親、他自己、三個弟妹和九隻貓,家裡尚有數之不盡的雜物,足以開一間博物館。一種由貓尿臊味混雜各種體臭的氣味,像是烏雲般浮在空中。家人正在吃飯,他拿過碗筷,與二弟一起,只能站着,在三弟和四妹的肩膊夾縫中挾起菜餚來吃──空間實在太小,容不下一張可供六個人吃飯的桌子。今晚菜餚挺豐富的,有雞有魚有叉燒有香菇,他吃得好飽。偷眼看四周,發現無力感大都躲在貓兒的身後或者雜物的縫隙中,一時之間沒影響到他,他尚可以很舒坦地與家人相處。

吃完飯,一家人在看電視,不知誰帶的頭,突然為二弟的學業爭吵起來。

「家裡沒錢,你去讀甚麼飛機師?畢業後有人會請你嗎!」母親敲着桌子問。

「我去南京讀,又不是去外國讀,花得了多少錢!我自己會問人借錢交學費!」二弟倔強地回答,有意無意地瞥了眼三弟和四妹。他們兩個異口同聲地說:「媽媽,你准許二哥去讀啦!」他們與二哥一樣,一邊讀高中,一邊做兼職,也許已準備好將做兼職的錢拿一部分來資助二哥了。

母親轉過一個聲調,苦口婆心地說:「阿傑,我們不是不想讓你讀書,但你要知道我們家庭的處境,為籌你阿哥讀書的生活費,我們已經欠人家好幾萬元了,你阿哥自己的貸學金都還未還清,你現在去讀書,我們將來的日子真不知怎麼過。」

父親沒哼聲,在一旁吸煙,那是他走水客時,順便從拱北買回來的兩塊錢一包的香煙。

九隻貓兒忽然聚在一起,對着客廳的窗口叫了起來,有一兩隻還豎起背毛,似是見到甚麼怪物。李家承轉頭,見到更大群的無力感要湧入來了,立即跑過去將窗戶關上,口中卻說:「家事不要讓外人聽到。」

二弟還是不依不撓,「我班主任答應資助我首年的一半學費,我也會借貸學金,再問朋友借些錢,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就不成問題了,到那裡我會做兼職,雖然可能賺得很少,但起碼幫補到一下。」

「阿傑,不是學費的問題,而是你去讀書,這幾年你就少賺很多錢,這條數的計算方法你懂嗎?還有,你讀甚麼機師?你阿哥讀完中醫,現在呢?誰請他做醫生?搞了幾年,現在才肯去學做荷官,要是他當初不去讀大學,去派牌,現在都已經儲了幾年錢,不但不用還錢,就算你想讀甚麼他都可以供你!」

李家承臉色刷地一下醬紅了,他就知道家裡每次就任何事討論的結果,都會變成這種數落他的局面。你們相信我,總有一天會有人賞識我的才華,讓我做一個稱職的中醫的!

在廣州的中醫學院畢業三年,他做過售貨員、做過報館校對、做過文員、做過派傳單的,就是未做過一日醫生,他最終選擇去做荷官不為甚麼,只因賺的錢可多一點,能儲錢開中醫診所而已,以他的專業和目前條件來說,是沒法找到更高收入的工作的。

此刻他卻說違心之話:「媽,讓二弟去讀吧,我賺到錢會供他!」若是資助弟弟讀書,開診所的大計便要再押後了。

母親冷笑了,「你?你少連累人一刻,我們都要謝天謝地了!」

二弟沒理會大哥和母親的話,「總之,我已經獲通知入學,政府借的錢也批了,我一定要讀!」說完穿上彩票公司制服,到投注站上晚班兼職去。

母親罵了句,「沒眼看你!」便與父親一同進房間去了。

廳裡留下三兄妹。妹妹在逗花貓玩,弟弟則佔據客廳一角的枱式電腦,玩線上遊戲。李家承裝模作樣地讀一本培訓荷官用的《娛樂場普通話》,眼睛卻監視着無處不在的無力感。那些無力感是黑色的,像雞蛋一樣大小,有兩隻眼睛,有點像動畫《龍貓》中的「煤炭屎鬼」,只是眼睛看起來比較兇狠。他決定不理會牠們了,認真地看起書來,然而,腦海裡不禁又想起今天參加遊行所見到的各種人物:志得意滿的年輕人、雙眼通紅的示威老頭、一貫鎮定的議員、表現激烈的遊行搞手、置身局外的攝影發燒友、動作誇張的澳人內地超齡子女母親、滿口鄉音的反對外勞者,還有她──他初中時的戀人張碧芝。

「咦,阿芝,你做記者了?」

「李家承?你怎麼來遊行了,是啊!我現在在一家英文雜誌做編輯兼記者呢,這是我的名片……小心點,那班人在丟東西了!」

「咦,你英文名叫Peggy?與你中文名還蠻相襯的!」

「是嗎?你最近怎樣?」

「很不錯,我……我下個月進大學中醫院做醫生了!」

「真的嗎?恭喜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我說過我沒看錯人!遲點我做醫療專題,要採訪你,你不要拒絕哦!」

「一定!……是了,剛才與你一起的警察是……」

「他是我丈夫啊,下次有機會我介紹你認識……喂,我們電話聯絡啦,你可以打電話找我出來,我的同行在前面叫了,不知又發生甚麼事!」

「好啊!小心點!」

張碧芝原來已經結婚了,瞧她一身名牌穿著以及那個專業的勁兒,生活應該很不錯呢!也幸虧當年她接受我分手的要求,要不然她跟着我,人生不會好到哪裡去吧!最低限度,我沒能力在這個年齡就娶她為妻,就算再過十年,到我三十幾歲時,也沒條件與她結婚吧?他抬眼四望,盡是剝落的牆壁、滲水的天花、胡亂擺放的衣衫、積滿塵埃的空調、堆放至頭頂的雜物……他苦笑了一聲,脫口而出:「好彩!好彩!」

生活壓力實在太沉重了!是的,雖然市民的收入有所增長,但物價同時又大幅上漲,樓價更升至一般市民難以負擔的地步,在他讀大學前只售十多萬的樓房,現在動輒已過百萬,等政府的經濟房屋吧,又遲遲沒新房推出,且聽說也不優惠到哪裡去。他如此不名一文的青年,要想置業,真是難如登天。他讀大學前的美好想像: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結婚,置業,買車,生活穩定下來後,自己就可以慢慢富裕了……這一切在他畢業後都成為泡影。沒有資產,在這個社會就難以體面地生存下去,尤其這是一個漠視專業的社會,一個赤貧家庭出來的年輕人想要出人頭地,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因明天還要上學,妹妹進入房間,爬上鐵架床的上層睡覺去,三弟也攬了氈子,在沙發上睡覺,三隻貓兒很快就窩到他身邊去。一家子人住在一個兩室一廳四百平方呎的屋子裡,父母住小房間,二弟和四妹住大房間,大房間裡同時放置着洗衣機、大衣櫥等傢俱和電器;李家承和三弟則睡在廳中,一個睡沙發,一個睡帆布床。以前是兩個弟弟同睡鐵架床的下層,李家承睡沙發,但在他讀大學的幾年間,三弟已慣於在沙發上睡覺,他畢業回來後,就自動自覺睡在帆布床上。

終於可以上網了。李家承坐到電腦前,打開討論區的網頁,瀏覽不同主題的帖子。網絡討論區的熱門帖子大多關於今日的遊行,有責備遊行者尤如暴徒的、有譴責警方使用暴力的、有爆料的、有轉載境外相關新聞的,不一而足。李家承用不同的網名,開始對各種帖子進行回應。他最少有十個活躍的網名,不常用的則更多。只有在網絡這個虛擬世界裡,他才感到自己真實存在,他的留言經常受到關注,被報紙引用,得到官員回應。他在網絡上構建了不同的角色,有哲理性的、有偏激的、有莫測高深的、有深於智謀的、有放浪不羈的、有專家型的、有專門針對狗隻的、有插科打諢的,這些網絡的角色,彷彿將他周圍那髒亂的居住空間變得鳥語花香。雖然有點累了,但明天的荷官培訓課程在下午進行,因此他還是花了三個鐘頭在網絡討論區上玩角色扮演,忘掉現實一切愁苦,盡情享受。直至他感到撐不下去,雙手才從鍵盤上鬆開。這時,他發現無力感已經在四周耀武揚威,要將他徹底打敗。

李家承不想再對抗那些無力感了,任由牠們爬在自己的背上,積了厚厚一層,將他壓下來。他喘息着,想到自己的處境、想到在社會上的求存、想到美好的少年回憶、想到學習生活的種種,不禁悲從中來。明天,還得去上訓練課,還得去記下百家樂在閒家出現哪個點數時,莊家不用駁牌,還得去熟練收碼和派碼的手勢。至於過去學習的中醫學理,甚麼外感內熱,甚麼望聞問切,管他去吧!

你們這些可惡的無力感即管再壓下來吧!有多多我都不怕!我是不會輸的!我是不會服輸的!

想到這,他趴在桌上沉睡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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