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11, 2016

澳門作家太皮《愛比死更冷》(試閱) 第五章 距離(二)



第五章 距離(二)
太皮

(非最後校對版本,或有錯字)

五、六月分,林朗都在悲痛的情況下渡過,失去何艾,他才知道她對自己的重要。他上學勤了,因為一旦獨自待在寓所裡,眼前就會出現何艾的種種片段,擠壓得他的頭腦快要爆炸,沒有一刻停止。他知道自己要是再鬱積下去的話,也害怕一時想不開會做傻事,想到人世間美好的一切,便想方設法開解自己,他不但重新與大煒小炘出外消遣,也與本地同學有了更深入的交往,又花了很多時間去踢足球和打籃球。要不是沙士爆發後他就沒幫那些導遊補習粵語的話,生活就可以更加豐富了。很不容易挨到暑假,本想回澳門的,可一想到澳門那麼小,自己要是不小心碰到何艾與她的男朋友手牽手恩愛地逛街怎麼辦?最後決定留在上海。

最近,大煒和小炘多了個伴當,是一個名叫徐方的小胖子,生得蛇頭鼠目,聲稱自己是香港人,又吹噓自己在香港的黑道很吃得開,林朗聽他說過幾句粵語,除了一句“幾多錢”還過得去外,其他沒有一句成樣子,反而普通話及上海話說得十分漂亮。林朗心裡好笑,知道這人是那種專門騙吃騙喝的小混混,但見他不怎麼作惡,樂得多個人陪伴,也就不拆穿他了。

七月初的一晚,林朗為慶祝小炘生日,招大家到家裡玩,各人十分盡興,所有人都喝得爛醉如泥。林朗第二朝醒轉,頭昏腦脹地發現銀包及手機之類值錢的財物都不翼而飛了,大煒及小炘等台灣人也不能幸免,至於那個徐方,已經與那些財物一同飛走了。大煒等火到不得了,破口大罵,又說大陸人都信不過。林朗見他胡言亂語,怕被鄰居聽到而產生誤會,又想到他們帶來了徐方這個小偷,發脾氣地把他們趕走了,他們臨走時還叨嚷着要去報警。

林朗搖頭嘆氣,打開書桌的抽屜,發現證件還在,鬆了口氣,而他的筆記電腦一直用鎖鏈綁在窗櫺上,不能輕易取走,得以幸免於難,然而他的兩千元零用錢都放在錢包裡,手機又沒有了,真是屋漏更逢連夜雨。他攤倒床上盤算,怕告訴父母的話一來會讓他們擔心,二來又會加重他們負擔,就算他們即刻匯錢過來,也要三四天時間才能收到,這幾天還要吃飯,真不知怎麼過,剛才又罵過大煒等人,現在問他們借錢便很沒面子,想問其他同學借錢呢,但電話號碼都存在手機裡,完全記不起來。正不知怎麼辦的時候,突然想到以前跟自己學過廣東話的導遊張海生,大家關係還算不錯,而且他有六十元學費未支付,找他把錢討回,捱過這三四天再說。他透過張海生所屬的旅行社找到了他的手機號碼,立即便打了個電話給他。

張海生在電話那邊說:“阿朗,我正要找你呢!”

林朗說:“不會那麼巧合吧?”

“真的!”張海生便約林朗一會兒在徐匯區一家台式咖啡館見面。

林朗正愁沒飯吃,按照當地人規矩,誰提意去館子吃飯誰就做東,因此他自然很樂意赴會。

他用月票坐地鐵到了目的地,只見張海生與另一個曾經跟自己學習的導遊糜如澄已經在等候了。林朗難得說粵語,一見到他們就用廣東話說:“咦,你們一起來了?”張海生一見他坐下就掏出兩百元,說:“這是之前欠你的學費。”

林朗伸出手,見他多給了,猶豫了一陣,還是把錢收好,說聲:“多謝!”

糜如澄笑說:“林朗,你餓嗎?我們點些東西,邊吃邊聊吧!”林朗點頭稱好。

張海生說:“我聽人說見到你在網吧與一班台灣人打電腦,才知你沒回香港……”

林朗糾正,“澳門。”

“……沒回澳門,剛好糜如澄她和幾個朋友想補習一下粵語,就想叫你教教她們。”

林朗一聽喜出望外,真是天無絕路啊,便說:“這樣……當然可以,暑假我也沒事幹,大概有多少人?”

糜如澄說有四個,都是女生,希望一個禮拜可以教三次,每次兩小時。

張海生接着說:“她們每人每節課給你二十元,一個禮拜算一次。”

林朗想這再好沒有了,便道:“好!”一個禮拜有二百四十元的零用,可以暫時不問家人要錢了,在上海省一點的話,二十多元一天也可確保三餐無憂。捱過這個月,下個月父母便會寄錢過來,到時就不用愁。

這時食物到了,大家便一邊吃飯一邊討論些導遊工作及學習粵話的話題。林朗打量糜如澄,只見她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說話不徐不疾,很有韻味,兩隻眼睛靈動有神,予人好感。林朗奇怪以前她跟自己學習時,都沒注意她,現在倒覺得她真是一個不錯的女子。

於是,林朗一來在有收入,二來又在有人解悶的情況下重執教鞭。因為課多在糜如澄家裡上,課後糜如澄常請他到樓下的攤子吃餛飩,加上他的普通話在這段期間提升不少,所以糜如澄就常笑說自己做虧本生意了,應該她們收林朗學費才對。一個月下來,另外三個學生不是因為工作繁忙,就是因為跟不上進度,最後都退出了,只剩下糜如澄一個堅持下去。糜如澄天資聰穎,某些字詞教了幾遍便掌握了正確發音,林朗教起來一點都不吃力,也樂於“傾囊相授”。


八月中家裡有錢匯來了,林朗買了部新手機,結束半個原始人的生活。暑假還有三四天便結束的時候,林朗好友陳小賓帶着女友來探望他,這次小賓帶來的不是上次在廣州見到的香港少女琳琳,而是一位叫做阿嬌的台灣同胞,長得十分標緻。林朗見小賓的鬍子已可用“一蓬”來到形容,暗自好笑,又見他有新女友,便假裝羡慕道:“鬍鬚佬,你也滿厲害的,港澳台的美女你都試過了!今次和琳琳分手又是甚麼原因呢?”

小賓哭喪着臉道:“別提了。”

“一場老友,說吧!”

小賓輕聲對林朗說:“那天琳琳要用我的鬚刨剃腋毛,我不肯,大家吵了起來,因此分手了,我也從那時起沒刮鬍子。”

林朗哭笑不得,“這麼簡單就分手了?”

“就是這麼簡單。”

“不覺得可惜嗎?”

“可甚麼惜呢?合則來不合則去,反正一世人流流長,我不與這個分手,我又怎知道下一個不比這一個更好?”

林朗感激地看着小賓,知道他是特意來為自己“療傷”的,又知道他的話是有意安撫自己,便感動地笑了。

小賓又道:“今晚我們到那裡吃飯?不如把你那兩個台灣朋友也帶來吧,我想看看是甚麼樣子。”

大煒和小炘因為已經是服兵役的年齡,聽他們說只要一回台灣就會被抓去當兵,因此暑假和寒假都沒回台灣去,林朗於是約了他們,又找了同學張勁,約好晚上去南京路附近一間酒樓去吃香辣蟹。

到了晚上,林朗陪着小賓與阿嬌到達約會地點,真是乖乖不得了,只見大煒和小炘都摟着一個美艷的女孩坐在那裡等待。

林朗等坐好後,大煒笑道:“小朗,那就是你提過的朋友嗎?……你好,我叫大煒,這個是小炘,你叫甚麼?”

小賓道:“叫我小賓可以了。”

“那是你馬子?”大煒也不記小賓的名字,卻已對他的女友感興趣了。

“對啊,阿嬌她也是台灣人。”

大煒和小炘見到本島人,興奮起來,“你是台灣人哦!”

阿嬌笑道:“對啊!”

“來大陸多久了?”

“有兩年了。”

大煒兩個便和阿嬌聊起了關於台灣的話題,他倆本想用台語交談的,但阿嬌說自己從小在台北長大,不會講台語。大煒見阿嬌秀色可餐,長得有點似台灣名模林志玲,口角快要流涎了,藏在褲子裡的狐狸尾巴也露了出來。

小賓悄悄地向林朗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林朗笑道:“算啦,他比較特別一點,心地還算善良。”

“扯!”小賓搭住了女友肩膀,笑道:“大煒哥,聽阿朗說你在這邊短短兩年已經泡很多美女了,你真有本事!”

大煒瞥了一下旁邊的女友,笑道:“哪有,我只有身邊這個Babe啊……”

小賓又對小炘說:“聽說你很會做愛!”

小炘傻笑道:“哪有!別聽林朗亂講啦!”說完摟着女友,像是認同了小賓的話。

大煒知道小賓吃醋,也就不再巴巴的看着人家女友,怕他等下不知說出甚麼話來,在自己女友面前不好看。他這時才向林朗等介紹了自己和小炘的女友,接着大家開始談論一些各地的風土人情,流行時尚。張勁也帶着女同學兼女友楊薇來了,林朗介紹他們給小賓認識。

林朗見到自己的四個朋友都有愛人相伴,只有自己孓然一身,忽然間感到很是孤獨,而這孤獨亦讓身邊人感覺到了。楊薇說:“林朗,你為甚麼不帶一個女友出來?”

林朗苦笑,“沒有女友。”

楊薇笑道:“怎麼,來上海兩年都泡不到女孩子啊!喂,我聽說會計班有幾個人對你有好感呢……”她知道林朗失戀,說這些話是想讓他重拾勇氣。

林朗又苦笑,沒有說話。

張勁踭了女友一下,示意她別亂說;小賓把話題扯開;大煒有意無意露出了一個同情的眼神;小炘則很像很會意地將眼睛轉過一邊。這些都看在林朗眼底了,雖然都是善意的舉動,但卻無形中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只感到更加難受,腦裡閃過一個念頭:要是何艾在身邊有多好啊!可能上天會給他一個意外驚喜,何艾的分手其實只是一個玩笑,等一下她就會出現在自己身邊,說出這個玩笑的秘密,說不定她早就與小賓等合謀好了,目的是要測試他對愛情的忠誠。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幼稚和天真。半晌,他突然想到甚麼,撥打了一個電話,說了幾句話後,便高興地向大家宣佈:“我找到人陪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怎麼就找到女伴來陪,反正到時自有分曉,便不管他,拿起桌上美食大快朵頤起來。阿嬌不能吃辣,小賓便把香辣蟹的辣味都吮走了才給她吃。小炘看到有樣學樣,他女友才一吃便吐了出來,忍不住叫:“很臭啊!”大家都忍俊不禁。

未幾,一個二十七、八歲,打扮入時、明艷照人的女子出現在大家眼前,小賓和大煒等都眼前一亮,連林朗自己也暗覺驚艷。那女子大方地走到林朗旁邊坐下,向各人揮手打招呼。林朗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叫糜如澄,是一個導遊。”

小賓和大煒均“哦”了一聲,原來林朗早就向他們提到過她了。

如澄笑道:“怎麼,你們兩個好像認識我?”

小賓笑道:“林朗常說你聰明伶利,美艷不可方物,廣東話一教就會。”

大煒搶着道:“小朗說你很會賺錢!”

“你真的說了?”如澄笑問林朗。

林朗不好意思地說:“我說得沒錯吧!”其實他沒說過“美艷不可方物”,是小賓胡謅的。他便向如澄介紹了自己的朋友,又問:“你怎會這麼快來到?”

如澄說:“我剛在附近與朋友喝咖啡,正要走時,你就打電話來了。”

小賓俏聲對林朗說:“想不到你玩起姐弟戀來了,害我還這麼擔心。”

“哪有!”因為如澄沒有失禮觀眾,林朗見小賓這麼說便有點飄然起來。

大家便一邊吃飯一邊聊起天來。林朗注意到,有着“在陸台人”的優越感的大煒和有着富家子弟的驕矜的張勁,面對如澄時都收儉了自己的性情,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如澄較年長的關係呢,還是因為她本身有種讓人心平氣和的魔力。他自己在面對如澄時,也是感到說不出的快慰和充滿自信。

吃完飯,大家意猶未盡,小賓提議去“蹦迪”,於是大家坐車到了盧彎區的一家迪斯高夜總會,盡興了一番。大家玩到又累又醉,離開時又有人提意吃夜宵,大家便一路走一路笑去找食店。這竟讓林朗想起四年前與何艾和一班同學在廣州狂歡的情景,只是桃花依舊,人面全非,望着走在身邊的糜如澄,突然真的很想她是自己女友。林朗每次見到她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那種親切感說白了就是一種愛的感覺,然而如澄與他的年紀相差六、七歲,他就從不敢往這個方向深入了解。這時林朗心中有意,便用不同於平日的眼光觀察如澄,只見平時都穿得十分樸素又不愛妝扮的她,今天卻略施脂粉和戴了耳環,加上纖簿嫣紅的嘴唇以及一彈一彈紥了馬尾的秀髮,襯托出臉部高貴的輪廓,很是嬌艷;她身上只穿著一件性感的小背心,顯出了雪白的肩膀和修長的脖子,玉臂纖纖,蜂腰細細,只看得林朗現出讚嘆的神情。

這時林朗和如澄落後眾人了,走在前面的大煒回頭向着林朗叫道:“跟你馬子走快點啊!”林朗用廣東話罵道:“頂你個肺!”如澄掩嘴而笑,拉着他的手向前跑去了。


暑假結束,林朗展開了大學三年級的生涯。

自從那次約糜如澄出來後,林朗與她由一般的師生關係變得更為深入,兩人經常一起在外面吃完飯才上課,互相傾談的話題也擴展到私人生活了。漸漸地,林朗在上海的生活已經有了她的慣常存在,不用給她上課的日子,心裡就總是若有所失,很希望她會心血來潮打電話來請自己補習,讓他能夠見一見她。林朗仍不能給這種感覺下定義,是因為自己生活於孤獨的荒原中而產生的一種依賴之心呢?還是自己只是把她當做了何艾的替代品?難道自己真的愛上了她?然而只要一想到兩人年齡、生活背景和文化的差距,他便壓抑着自己,不敢再想下去。

眼看便是金秋十月,最近,大煒的一位親戚在文正大學附近開設了一家台式食店,名叫“寶島”,專做大學生生意,由於價格廉宜,食品又與別不同,因此頗受學生歡迎,開張以後客似雲來。一天下午放學後,林朗與大煒小炘在那裡吃飯,正與老闆娘也就是大煒的姨媽談得高興,冷不防一陣混亂,從外面沖進來二十多個大漢,為首卻是一名婦人,她指着老闆娘大罵:“就是這個三八!動手!”那幫人不由分說,“砰砰嘭嘭”地把桌椅推倒,把餐具砸爛,嚇得客人們雞飛狗走。那婦人搶到老闆娘面前,“啪”的一聲搧了她一個響亮耳光,大煒見姨媽被打,衝過去要幫手,卻被一個光頭大漢擋住,兩人動起手來。小炘坐在一邊,不敢輕舉妄動。林朗一時也亂了方寸,不知是否要為非親非故的老闆娘受些皮肉之苦,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一瞥間竟見到那個把自己錢包偷走的徐方也在滋事者中!仇人見面,份外眼紅,趨前揪住他便扭打起來,混亂中吃了他兩記老拳。

騷動了一陣,那班人都趁機走了,只剩下現場東倒西歪的桌椅和一地垃圾。原來老闆娘之前在上海的房子是向那個婦人租住的,兩人在租金上有磨擦,婦人認為自己吃虧,不服氣便花錢糾集了一班流氓地痞來生事。

未幾有公安來到,原來不知何時已有人報了警。老闆娘、林朗、大煒和小炘等事主都被帶到去附近的派出所落口供。林朗被公安問完話,坐在廊道的椅子上,撫摸一下臉上被徐方打腫的地方,痛得叫了一聲,發誓下次再見到他一定要有仇報仇。這時手機響起,林朗拿起一看,是糜如澄的來電,才省起今晚本要教她廣東話呢!接聽電話,把吃飯時遇襲的事向她說了。糜如澄着緊地說要來看他,他說不用,但是如澄掛了電話不久便出現在他面前了,她摸着他的傷勢說:“痛不痛?剛才聽你說完真是擔心死我了……”

林朗對於她所表示的關心大為詫異,心想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友誼表現了,禁不住自己口甜舌滑的本性說:“你再摸幾下就不痛了……”

如澄立即把手縮回,臉紅地罵了聲:“去!”

林朗立即害怕自己的話會令對方不快。這時大煒剛好從一間審訊室裡踱出來,看到這個情境,羡慕道:“你就好,老婆來看你了,我馬子不肯來。”

糜如澄沒理會他,只說:“怎麼民警都不先送你們到醫院檢查呢?……你等會來我家,我給你塗點藥……”

這時只聽外面一陣吵嚷,公安已經把行兇婦人及她的丈夫找來了,警方自有人去問他們話,林朗見沒自己的事,便向大煒道別,與如澄先行離開。

林朗坐在如澄駕駛的小摩托車後座來到她家,如澄幫他敷了藥,又煮了一碗麵條給他吃。當如澄把麵條端上來的一刻,林朗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感動,那感動彷彿是來自宇宙某一處的召喚,甚至讓他有種靈台清明的感覺,很想抱着如澄大哭一場,但他忍住了,只說:“哇!很香!”便急不及待吃起麵條來。

如澄笑道:“那些蓋料還是吃剩下的,你覺得好吃,下次我就弄新鮮的給你吃。話說回來,我以前好像沒親自下廚弄東西給你吃呢!”

林朗笑道:“好吃!謝謝你!”問道:“陳國珍睡了?怕不怕吵到她?”原來如澄老家在蘇州,她過來上海工作為減輕負擔,便與一個叫陳國珍的杭州人合租這個房子。

如澄道:“她回老家了。”

林朗一聽,“咳”的一聲,把口中的麵條都差點噴出來。

如澄忙問:“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林朗想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方又對自己毫沒戒心,開心之餘,不禁生發出壞思想來,忽然試探地問:“你都不用陪伴男朋友嗎?”

如澄失笑道:“如果我有男朋友的話,現在還能讓你留在我家嗎?就不怕他知道了吃醋?”反問道:“你又不用陪女朋友啊?以前不是聽你說有個很要好的女朋友嗎?”

林朗道:“散了……不要提她……”

如澄“哦”了一聲,看一看鐘,說:“這麼晚了,今天還是不要上課吧!”

林朗一看,都已經十點多了,上兩個鐘頭課的話就十二點多,到時除了打的之外,甚麼交通工具都沒有了,現在走還來得及搭尾班巴士,但是雙腳就是鑲在地板裡不肯移動,說道:“沒關係,今天幫你補通宵也可以,就當做多謝你的一‘麵’之恩。”

如澄輕輕一笑:“隨便你,反正我明天沒團帶。”

吃完東西,林朗便開始教如澄廣東話,拿起一本導遊辭集,把魯迅紀念館的一段用廣東話讀了,將一些以前未教過的詞句著重地解釋和重覆讀了一番,叫如澄讀一遍,他糾正她讀錯的地方。今天累了一整天,林朗教了一會兒,只覺飯氣攻心,有點想睡了,不能正正經經地教下去,便叫已經帶過幾次香港團的如澄自己提問,又過了一會,大家開始談起了無關痛癢的東西來了。

林朗提到自己兒時有一次在海灘游泳差點淹死的事:那時他抱着水泡在海中玩耍,漸漸被水流帶離岸邊,父母都沒有發現。突然間一個大浪蓋過來,水泡脫手,還不懂得遊泳的他載浮載沉,很快便要沒頂了,他完全透不過氣,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在這時,有個女人把手伸過來,拉了他一把,他一回到水面便抓回水泡,然而卻發現四周沒有人的踪影,而水裡也不像有人,一害怕便哭了起來。父母這才發現他漂到了海中,立即拉他回岸邊。他當時怕父母責罵便沒有說出自己曾經遇溺並且有怪手把他救起的事,之後也一直沒有說。

如澄雖然覺得有點兒恐怖,但也聽得很是出神。林朗叫她用廣東話說些自己有趣的事,她便說有次一位長輩辦喪禮,聚集了很多親人,堂姊妹、表姊妹都到齊了,雖然穿着素服,但大家都是花枝招展、嬌俏可人的,免不了便爭妍鬥麗,末了把個喪禮變成喜慶活動一樣,大家都嘻嘻哈哈起來了。她說,其中一位表姊被一致公認為最漂亮,喪禮後不久,便嫁給了一個香港明星。林朗急問是哪個明星,如澄不肯透露。

這時窗外下起雨來了,淅淅瀝瀝的煞是好聽。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不經不覺已是三點,雖然兩人都好像意猶未盡,但都抵抗不了睡意的倒在桌子上,頭碰頭地瞌着了。過了一個鐘,林朗醒了一下,望着糜如澄甜睡的樣子,真有想吻她的衝動呢!但想到對方比自己年長,始終不敢冒犯,最後只是把頭靠得更近地睡去了。


第二天只有下午兩節課,一上完課林朗便想打個電話給如澄,但一想到明天才是給她上課的日子,就忍住了。之前每日魂牽夢縈的何艾,這兩天竟然甚少在腦海中出現,林朗自己也覺得很神奇。很不容易捱到第二天,林朗主動要求如澄弄飯給他吃,如澄爽快地答應了。林朗喜出望外,雖然雨下得越來越大,但無阻他以歡快的心情出現在如澄面前,趕到她家時,只見她已把菜弄好一半了,陳國珍也在幫忙着。如澄說:“國珍知道你來吃飯,說要弄雞湯吃,你記得把自己的一份錢還給她!”陳國珍與糜如澄年齡相仿,長得方臉大耳,是一個風趣健談的女子。未幾兩女已把飯菜做好,除了雞湯外,還有五道菜,一道是紅燒魚、一道是番茄炒蛋、一道是白灼河蝦、一道是炒青菜,還有一道是讓林朗畢生難忘的糖醋排骨。大家邊吃邊聊,林朗說起笑話來逗得兩女哈哈大笑,如澄笑完便用一種充滿感情的眼神望着林朗,又說他小孩子氣。雖然林朗被對方說“小孩子氣”有點不高興,但見她倆高興便胡謅更多笑話來逗她們發噱,順便也教陳國珍一兩句罵人的粵語粗話。糜如澄便罵他壞,讓林朗感覺是陳國珍似外人多於自己似外人。

吃完飯,大家幫着把東西收拾好,陳國珍回房看電視去,林朗便在廳裡教如澄粵語。這時如澄拿出一部錄音機,把林朗的話都錄了下來,好讓自己在林朗不在身邊時也可用來復習。林朗本想制止她,怕她一旦把自己的聲音錄夠了,便不再找他來上課。想是這麼想,最後都由得她了。林朗那時沒料到的是,很多年後一個滂沱大雨的晚上,糜如澄午夜夢迴只感到岑寂無聊,把那盤磁帶放進錄音機中,聽着自己與故人有說有笑的對話,傷心痛哭了一個晚上。

當晚課上到一半,只聽外面的雨“潑喇潑喇”地下得更大了,林朗先發制人地說:“看來今天又要在這裡過夜了。”

糜如澄打開窗看了看,道:“雨也真是挻大的。等下才說吧……”又繼續練起廣東話來,忽然又說:“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去做彌撒呢……”

林朗省起她是天主教徒,想到甚麼,問道:“如澄,你知道甚麼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嗎?”

如澄笑道:“你不知道嗎?”

“我知,就是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也可以這麼說。”

林朗奇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如澄解釋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聖經》上的話,雖然很多人都說這兩句話用來形容報復,但我認為,牙和眼本身沒有褒貶義的,因此這句話應該理解做‘你善意對待別人,別人就用善意來回報你;你惡意對待別人,別人就用惡意來回報你’。”

林朗想起中學古老師的話:“那麼說‘以愛還愛’就不通了。”

“為甚麼?”

“因為愛是褒義啊!”

如澄想了想道:“也不見得,不少人以愛的名義來行兇作惡你知道嗎?一些人借用天主的愛來為非作歹,一些人明明說愛一個人卻其實只是自私地為了自己好,總之太多太多了,愛本來就包容了仇恨、嫉妒、自私自利,所以說,愛也像眼和牙一樣,本身沒有褒貶義……‘以愛還愛’的理解也應跟‘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樣,視乎那是一種怎樣的愛了。你問我這個做甚麼?”

“沒有。”林朗順水推舟地說,“想到這個字便說了。”

如澄沒理他的話,卻說要泡杯咖啡給他喝。

林朗見她對“以愛還愛”的解釋似通非通,反被她弄得越發混亂了,但她的話又似觸動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回憶,站起身,走去把窗打開,望着下個不停的雨出了會神。

如澄已把咖啡泡了拿出來,林朗和她又教學了一陣。林朗把整杯咖啡喝完,但還是覺得睏了,便說:“這麼大雨我真不想回家了,我就趴在桌上睡吧。”卻想不到如澄說道:“你進我房間吧,我打地舖給你。”林朗想也沒想,便道:“也好!”

兩人進了房間,如澄在地下舖了一張蓆子,又拿過被和枕頭來,讓林朗睡覺;她自己在浴室中洗過澡後,搽了些護膚品便到床上進睡了。

原來如澄睡覺時喜歡聽爵士樂,這時正在播放一張雜錦CD,有Chet Baker、Billie Holiday和Miles Davis等名家演繹的歌曲,樂聲悠和動聽,讓人感到十分舒服。林朗對於如澄沒有戒心的表現反而感到不自在起來,心裡不禁懷疑對方是一個放蕩女子,又想對方可能一早就愛上自己了,因此才對他特別優待,轉念又想:她是否只當我是小孩子、小弟弟?又聯想起自己曾說過何艾水性楊花的事來,想到與她相處的種種,想到如澄在自己痛苦及有需要的時候出現,不禁悲喜交集,眼眶濕潤,吸了吸鼻子。

只聽糜如澄關懷地說:“林朗,你冷嗎?”

林朗支吾道:“不,不冷。”

“你上來吧,沒關系的。”

林朗猶豫了一陣,制止自己去想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便拿過枕頭,睡到了如澄的床上。

“被子給你。”如澄拉過被角給他,自己繼續背對住他睡覺。

林朗望着如澄露出被子的雪白的頸脖,咽了一下涶沬。那時CD正轉到Nick Lowe演繹的Faithless Lover,歌聲沉著而哀怨,令人低迴,配合着窗外淅瀝的雨聲,那種感覺讓他畢生難忘,然後他確定自己已經愛上如澄了,不再想甚麼,輕輕抱住了如澄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肩後,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次晨醒來,林朗只見如澄已穿好衣服坐在鏡前梳妝了,他呻吟了一聲以告訴對方自己已經起床了,如澄聽見便回過頭來笑道:“你起床了?等會兒我們一起吃早餐吧!”

林朗坐起身,想起自己昨晚半睡半醒間抱着她睡覺的事情,鼓起勇氣說:“如澄,可以做我女朋友嗎?”

如澄頭也不回,態道反而變得冷淡,說:“別亂講!”

林朗納悶兒,“我是認真的!”

如澄冷冷地道:“再說連朋友也沒得做……”

如澄的態度讓林朗懵了,明明她對自己表示好感,甚至讓自己睡在身邊,為何現在卻拒絕自己的示愛?難道對方只是想跟他發生肉體關係,自己昨晚卻沒好好把握?他繼而想到,如澄已經二十八歲,樣貌、身材、性情都不差,又有一份好職業,為何沒有男朋友?想到有時有些男人打電話給她,又懷疑她會不會是別人的二奶,不禁越想越多。

如澄見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便道:“你快點去漱個口洗把臉啦,不要讓陳國珍見到你在我房裡睡覺。”林朗嘆了口氣,順從地去梳洗。他倆也不叫陳國珍起身,出門到了附近的攤子吃早餐。如澄像沒事人一樣,與林朗說起些平常的話題來,提也不提男女的事。吃完東西,如澄說要去教堂望彌撒,林朗說這麼大雨不要去吧,如澄堅持要去,林朗便為她打傘,到了附近的一間教堂去。林朗見這是一間很小的禮拜堂,大部分為木結構,裝修很殘舊,便說:“如澄,將來我和你到澳門的教堂去,那裡有很多美麗的教堂。”如澄一笑,沒說甚麼。

林朗想不到的是,原來張海生一直在追求糜如澄,而且已經追了整整兩年,但一直沒奪得美人芳心。張海生是個胖大漢子,白淨臉皮,也比如澄小一兩歲,父母都是退休幹部,作為獨子的他經常被父母逼婚,對如澄的追求便更殷切了。可是,自從雨夜共眠後,近來林朗有事沒事,便會找如澄待上一整天,展開了正式的追求。張海生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引狼入室,有時去找如澄吃飯看電影時見到林朗也在場,便客氣地邀請他一起活動。林朗知道對方在追求如澄後,除了感到一點愧疚外,便不能表示甚麼了,畢竟自己已經深深愛上這個女人,而她也明顯對自己好多於對張海生好。張海生最後察覺到些甚麼了,只是不肯接受。

如澄有時像情人,有時又像姐姐一樣處處關懷林朗的學習和生活,她的見識、她的人生經驗、她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她身上透發的迷人氣質,無一不與林朗之前兩個女友周柏和何艾有很大分別,這深深吸引着林朗,漸漸地,他在如澄身邊變得馴服和依賴了,只想每日呆在她的身邊。

這段時間,林朗認識了一個也在上海讀書的澳門人,那人名叫胡憶深,在上海讀新聞專業,今年便要畢業了,兩人相見恨晚,約了幾次出來喝酒聊天。林朗覺得他與小賓有點相似,都是胖胖的,說話也很風趣,便很有親切感。大家談到喜歡的漫畫家,胡憶深便說起自己的女朋友以前參加過同人漫畫社,林朗一問之下知道他說的就是自己也認識的秦婉雯,而胡憶深也認識林朗以前經常一起打籃球的張子秀,大家便又多了些話題。胡憶深正在一家商業中專學校裡教廣東話,自己快要畢業了,便推薦林朗去教,林朗想這也是一次不錯的體驗,也就答應他了。後來林朗畢業後回到澳門,與秦婉雯熟絡起來時,她已經與胡憶深分手了,至於分手的原因,舊情侶倆都沒有透露過。

早又到了二零零四年一月分,大三各項考試都開始了。雖然林朗這半年被糜如澄搞到神魂顛倒,但考試還是讓林朗輕鬆過關了。林朗有時也覺得歉意,家人明明供錢讓他好好上課讀書,但這兩三年來卻只一直談情說愛,就算不談情說愛,他也經常與何大煒張勁等人胡鬧,學業上只是虛應故事胡混過關。這天考完最後一科馬克思恩格斯經濟學原理後,他走出課室的一刻,忽然下定決心剩下的一年半大學生涯要好好專注於學業,於是立即跑回住所,拿起剛考過的內容檢查一遍。然而,下午一個電話,如澄叫他幫忙搬家,他便又丟下書本,跑到如澄的家裡去了。

原來如澄最近跟陳國珍鬧了不快,決定自己搬出去住,讓陳國珍再找人合租,而如澄自己則透過張海生的朋友,找到了一處離林朗家不遠的房子獨自租了下來。花了兩天時間,林朗才和張海生把如澄的東西搬到新居安置好,這時離林朗坐飛機回澳門過年假只餘下兩天了。雖然很想留在上海陪伴如澄,但因為一年沒回家,林朗實在想念澳門的親人朋友和食物,因此決定無論如何要回去一趟,最多過年後早點回上海罷了。林朗想看看剩下這兩天是否與如澄的關係能有進一步發展,但第一天的時候,如澄有個團要帶,晚上回來時張海生又出現了;到第二天好不容易如澄有空在家,張海生又帶團到無錫去時,如澄的一個老朋友卻從蘇州跑來看她。林朗十分納悶,心想又是沒機會了。晚上三人同枱吃飯,女友人去廁所的時候,如澄挾了一塊排骨到林朗碗中,笑道:“你不要心急,放假回來我請你吃肥豬肉。”林朗不知道她說的肥豬肉是甚麼意思,但就知道一定是好東西。


次日,林朗從上海飛回了澳門。一年沒回來,他只覺澳門變化很大,感到相當陌生。晚上他一回到家就攤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半夜的時候被弄醒,發現有甚麼東西爬到身上,以為自己撞鬼,壯着膽一摸,只感毛茸茸的一團,睜眼一看,原來是一隻白色的短毛小狗,牠正用舌頭舐他的手呢!林朗把牠抱起,咕嚕道:“哪來的這隻東西!”把狗趕出去,關好門繼續睡,次日醒來問母親,才知那隻小狗叫做“小白”,是姐姐幾天前從朋友家抱回來養的。

“‘小白’嗎……”林朗心裡掠過周柏的身影:家人並不知道我有個初戀情人昵稱也叫‘小白’啊!……蹲下來摸着小狗的頭,自語自言道:“小白小白,你好嗎?”自此小白成為了林朗家的新成員。

寒假沒事,林朗便不時駕着電單車四圍兜風去。當時內地剛開放廣州及北京等地居民來澳門自由行,市面熱鬧了不少,與以前讀中學時的平靜相比,實在已是天壤之別;在新口岸見到一些大型天秤正在殷勤地轉動,一座美式賭場快將建成,聽說那賭場正在招兵買馬,聘請大量包括荷官在內的從業員。事實上他從上海回來以後,聽到人們談論得最多的,就是有關賭權開放的話題。他慢慢又重新習慣澳門的生活,有時與朋友和舊同學相約出來玩樂,見到不少十多二十歲的青春少艾,會覺得自己與糜如澄已經相隔很遠,那些兩人之間所發生的好像已是很多世紀前的事了。

林朗很害怕見到何艾與周志廣手拖手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因此在人多的地方,例如議事亭前地及高士德馬路一帶,他都盡量控制自己不去東張西望,避免看到些他認為不該看到的東西,幸好在澳門的兩星期間都沒見過何艾。雖然不想見到何艾,但有一晚,與小賓等朋友在皇朝的卡拉OK唱歌後,喝得爛醉的他鬼使神差地駕電單車到了何艾家的樓下,望着她家的窗口出了一會神。


臨回上海前,林朗花幾百元買了些化妝品,打算回到上海送給糜如澄。從珠海飛往上海浦東機場的航班一到達,林朗便直奔如澄家去。如澄見到他風塵僕僕地趕來,又買了些自己不會用的化妝品,禁不住噗哧一笑,當天晚上,她兌現了自己的承諾,請林朗吃“肥豬肉”,也就是與他發生性關係。

那天他們一共搞了四次,從傍晚到次日中午,互相粘貼在床上不肯分離。如果說林朗與周柏的性愛屬於幼兒園階段,而與何艾的性愛屬於小學階段的話,那麼與糜如澄的性愛就是中學階段了。糜如澄那火辣的嘴唇、那成熟又充滿彈性的乳房、那知道甚麼時候迎合自己的腰肢,無不使林朗感到性愛的快樂,這種快樂由肉體上的滿足進而昇華至心靈的快慰和平靜,他不知道這種感覺甚麼時候會消失,因此十分珍重那種與對方身體粘合的時刻。在早上他們幹完第三次後,林朗說:“如澄,我愛你,現在你可以答應做我女朋友了吧?”

如澄突又認真起來,“不要說……你、你叫我姐姐吧……”轉過身來深深地望進林朗的眼中,“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弟弟,知道嗎?你喜歡我,我喜歡你,這就可以了……”用手撫摸對方的頭髮。林朗不解,正想發問,如澄已伸手按住了他的下體,輕輕撫摸着,湊上嘴,伸出舌頭與他接起吻來,然後他們又幹了第四次。很多年之後,林朗在回想這一切時,才知道“姐姐”當時的用意,就是要提醒她和林朗那存在於兩人間的年歲的障礙,若然逃避,倒不如正面接受的好。

林朗和糜如澄的關係如水銀瀉地般,一發不可收拾。有愛情的滋潤,林朗反而更用心向學了,做甚麼事都充滿幹勁,同學對此嘖嘖稱奇;林朗又接了胡憶深的班,逢周五在一家商業學校教中專生粵語,對於教粵語他已駕輕就熟,加上又有課本,教起來對他來說一點難度也沒有,只是由於這是次要科目,不少學生蹺課,他為怎樣說服學生上課而苦惱不已。至於如澄,她因為與林朗發展親密關係後,粵語得以突飛猛進,除了未接觸過的詞語她不會說外,幾乎已可用“流利”來形容,因此經常被公司安排接一些香港的VIP團,試過一次帶團得到五六千元的小費收入。

林朗從未試過與一個人的生活如此貼近,平時大家一起到街市買菜、一起做飯、一起吃飯,再到一起睡覺,然後又一起起床、一起出門,期間親密無間,溫馨動人。張海生知道他們的關係後,已經悄悄地退出了,林朗也就退了自己的房子,搬去與如澄一起居住。兩人三頭兩日總要纏綿一番,林朗奇妙於自己給對方帶來的滿足,彷彿這是上天賜給作為男人的他的最偉大能力,“姐姐”對自己幸福的追求、對愛慾毫無掩飾的享受,在床上表露無遺,林朗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她那種以全身來感受性愛的喜悅。

林朗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如澄,其實就已經好有親切感,好像注定了要與她結合、與她纏綿、與她一起生活似的。望着每一次當自己抽插時都震顫起來的愛人,他只擔心自己的性能力有朝一日衰退,無法與她一起渡過這些動人的時刻。至於橫亘在兩人中間那些各種各樣的鴻溝,他是不去多想的了。兩人多姿多彩的情愛生活,點綴着繁花似錦的春季。

四月,江南迎來了黃梅雨天氣,上海整個月幾乎每天都在下雨。糜如澄說打算周末回蘇州看望父母,問林朗要不要去。林朗心想這是讓他見家長了,一口便答應下來,出發之日特意打扮得成熟一點,如澄用廣東話笑道:“真係細路仔!”林朗一聽泄了氣,嘟起了嘴,如澄走過去摸他的頭哄他道:“說笑吧了,你很帥啊!”兩人坐長途車到了蘇州,一落車,林朗便感到了當地與上海與別不同的氣質,雖然大家都同處一個吳文化的區域內,但上海似大家閨秀,蘇州則小家碧玉,處處都是白牆黑瓦,清靈水秀。糜如澄的家在市中心附近一個叫做平江區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些沿河而建的小平房,河的兩邊種滿了垂柳和梧桐,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兩人坐的士到了附近,如澄領着林朗步行到了一間平房外,打開門就用蘇州話向父母打招呼了。

林朗只見她的父親正在閉起眼睛拉二胡,而母親則在一邊聽着丈夫拉二胡,一邊撫摸隻一隻貓咪。那隻貓一見林朗,就跳到他腳下厮磨起來了。母親笑道:“哈哈,這隻貓平時最怕生人,怎麼見到你就那麼高興了。女兒,這就是你提到的弟弟嗎?”如澄拉着林朗介紹道:“他叫林朗啊,你們叫他小朗可以了!”

林朗向兩老道:“伯伯,嬸嬸,你們好!”母親道:“好孩子!”父親拉完一曲,張開眼上下打量一下林朗,沒說話,又閉起眼拉二胡去了。如澄向他悄悄說道:“沒關係,爸爸脾氣古怪。”林朗唯唯諾諾,幫如澄把買給父母的東西逐樣放好了。

如澄幫着母親做飯,未幾擺起了飯,都是些蘇州小戶人家的地道小炒,甚麼炒毛豆啊、雲耳炒玉片啊、青菜炒年糕啊,其中有一味糖醋排骨,林朗一舉筷就挾了一塊來吃,雖然也很好味,但比起糜如澄製作的又不盡相同。剛才一見如澄父母時,林朗就覺得母親看起來要比父親老一點,言談間才知道原來母親比父親要大八歲,難怪他們見到女兒與自己態度親暱,也不當一回事了。席間如澄與父母用蘇州話交談起來,林朗平時很少聽到她說蘇州話,這時只見她說起來又是另一番韻味,吳儂軟語,倍添溫柔。只聽母親問:“小朗,你是哪裡人?廣東人嗎?澄澄她提過,老人家記性差,忘了。”

林朗笑道:“澳門。”

“廈門?”

“澳門,香港旁邊的澳門!”

“哦!……”

林朗見她還好像不知道,便說:“那個賭博很著名的地方呢!”

母親奇道:“甚麼,國家都不管一管嗎?”

母親此一說搞得林朗哭笑不得,想了一想便說:“九九年回歸的那個地方!何厚鏵做特首的呢!”

這時母親才想起來,“哦,你說澳門啊!”

如澄掩嘴而笑。林朗不知是自己發音不準還是她聽不清楚,不管她了。

吃完飯,如澄把林朗拉到外面小河邊的矮石欄上坐下聊天。那裡有人在幾棵樹間拉起了一張帆布,把雨都擋住了,如澄說白天有人在那裡擺攤子賣早餐。林朗只見如澄家的屋角掛了一盞燈方便過路的人,燈光照影出絲絲的雨,天空不時又有泡桐花落下,煞是好看,這時父親又拉起二胡來了,樂聲柔和,配合着雨點打在河水上“叮叮咚咚”清脆的聲音、打在帆布上“噗噗得得”啞鈍的聲音,營做了一個十分唯美浪漫的氛圍。這種感覺相當難得,林朗與如澄相視一笑,抓緊了彼此的手。

如澄問起了林朗的父母來,林朗便說了一些父母的趣事,樂得如澄笑呵呵地。她依在林朗身上道:“我小時候一直把爸爸媽媽當做楊過及小龍女,他們一定發生過很特別的故事,要不然一個女人怎會嫁給比自己小得多的男人呢?好像難以想像吧!他們又從不告訴我他們是怎樣在一起的……想不到我現在還是和比自己小幾歲的人好上了。”

林朗抱緊她,笑道:“那不好嗎?你是不是受了父母的影響啊?”

“也許吧!……我說,現在我還青春貌美,要是十年二十年後呢?你想想,當我四十歲時你才三十來歲,你會不會羞於承認我這個女人啊!”如澄幽幽地道。

“別說這種話!”林朗吻了她的額頭一下。

如澄說:“對不起,你還小,我給你壓力了!”

“你沒有!”林朗不知說甚麼好,又不敢隨便許下承諾,畢竟有太多太多東西橫陳在彼此之間。例如他畢業後,如果與如澄一起生活的話,他就要留在上海工作,但上海會請一個學業成績並不出色的澳門人嗎?就算請,那比起澳門少得多的薪資夠他供養自己的父母嗎?

如澄這時用廣東話說:“應承我,無論將來怎樣都好,你一定要好好記住我們一起的日子,這個要求並不苛刻,你可以應承嗎?”

“當然可以!”

如澄挨着林朗,瞌上了眼。

這時父親轉了一支曲子,林朗認得那是甚麼,原來父親竟用二胡來拉小施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了。如澄張開眼笑道:“我們跳舞好嗎?”

林朗奇道:“跳舞?跳甚麼舞?”

“這樣的音樂當然要跳華爾滋啦!”

“甚麼?華爾滋?我怎會跳啊!”林朗叫道。

“我教你!”如澄說完拉起林朗,帶着他跳起華爾滋來,兩人轉了兩圈已經轉出了帆布外。林朗抬頭望天,這時一陣風吹過,抖落了無數雨珠及泡桐花。在父親二胡的伴奏下,他們嘻嘻哈哈地玩了一個晚上。


自從那夜之後,林朗對糜如澄的愛又突飛猛進了不少,他甚至已決定要將她當作終生伴侶了,不管她的青春會否比自己衰敗得快,只要好好地照顧她、愛惜她、守護她,一切讓她衰老的精靈便會遠離!他也計劃過,就算留在上海發展,以他的能力謀生其實也不困難,畢業之後大可以問“姐姐”借些錢做小生意,再不然就裝成上海人做導遊,用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搏取港澳同胞的歡心。這樣想着,他便覺得與如澄的距離縮小了,甚至覺得那些距離根本就是不知所謂。

大三之後的暑假,林朗又沒回澳門去,留在上海陪伴如澄,趁着假期,他們去了不少地方旅遊,如夫妻般渡過了一段如胶似漆、畢生難忘的日子。與一年前的光景相比,林朗的心情簡直是天壤之別,悲觀與幻滅已經離他遠遠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希望與歡欣。三年後的一天,當林朗絕望地躺在一個泥坑中,望着月亮時,突然想起那段如夢如幻的日子,他重新又有了生的衝動。

暑期之後林朗迎來了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學校正式要上的課不多,十月開始便要進行為期兩個月的實習,至於在哪裡實習、實習內容是否關乎本身專業,學校沒有規定,林朗反正一直在商業學校教書,免得麻煩,便直接將那裡當作了實習單位。由於他一星期只上一日課,如澄見他在家裡清閒得可以,便同公司申請,請了他做自己的助手。林朗本想留在家裡躲懶,不得已只得跟着“姐姐”討生活,兩人帶團時唱起雙簧來,倒也甚受團友歡迎。

不經不覺便到了十二月下旬,實習期已經結束,重新上課的第一天,林朗與同學踢了一個下午的足球,由於之前下過雪的關係,本來已經甚為破舊的場地泥濘滿布,踢完球林朗快變成泥人了,他和同學一路打鬧地走出校門,打算吃些小食再回同學宿舍沖洗。就在他步出校門的一刻,出現了也許是他一生人中最不希望遇到的情節。一個熟悉的女子神色可憐地站在他的面前,腳旁還有一個大行李箱。林朗見到這個景象,只覺時間彷彿停止了,手上的皮球跌在地上,彈了開去。

那個女子見到林朗,立即衝上前去抱住了他,哭喊道:“朗朗!你要幫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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