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夢
太皮
文冬雲在氹仔一間大酒店的中餐酒樓工作。今天周末,午市已接近尾聲,客人漸少,她剛招呼了一枱客,拿着菜單往廚房走去的時候,經過一個客人剛離開的包廂,聽得裡面因執拾餐桌而弄出的聲響中,夾雜着一人聲音道:「不就是?抓住雞毛當令箭!哼!正一死狐狸精!」
另一把聲音道:「你們忍得我可忍不了,肥佬陳已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昨天那還罵得不夠厲害嗎?」
「她還以為自己有多能幹呢!床上功夫了得罷了!死寡婦!」
「是了是了!現在甚麼環境啊?那麼容易升職?呸!還不是靠那回事?」跟着還有更多不堪入耳的話,伴隨恥笑聲。
冬雲氣結,這些話明顯說的就是她。她知道交談者是誰,待要進去講理,但人言可畏,理論過後難保她們背地裡不會說得更為放肆,自己再如何清白,也是水洗不清。正自鬱悶,包廂房門打開,兩個女員工──一個樓雜,一個侍應──從裡面走出,見到她登時嚇一大跳!但隨即又現出一副「你拿我怎辦」的神情,滿臉不屑地走開去了。
作為上司,冬雲在這種情況下真是發火又不是,忍氣又不甘,那份憋悶之情可真難以言說!省起手上的單子還未帶進廚房,不作多想,舉步向前,剛好這時花名叫「肥佬陳」的經理從廚房走出來,見到她,一臉關切地問:「雲姐,你怎麼了?……看你臉色不太對勁……」
沙沙沙沙……
楚構坐在床頭,望着窗外的雨發愣。他手上隨意捧着一本挪威畫家蒙克的畫冊。雨勢大起來了,窗外只剩下一片令人迷迷惘惘的白,雨點飄進來,像一隻隻冰涼的小甲蟲貼到他的臉上似的。他下意識地將頭甩動一下,把窗關閉,攤倒床上。拿過另一本畫冊,隨意翻到一頁上,目光觸及那上面的畫作,突感到一股暖流瞬間漫遍全身,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只見一顆蒲公英帶着絨毛的種籽從他的嘆息中飄了出來,在他眼前飄呀飄的。他雙眼一亮,爬起身,追隨着那顆漸漸飄遠的小東西。
他茫無目的地追趕着,不知道已跑了多遠,眼前景物不停更換,最後他走出一條冷巷,陽光一陣刺眼,蒲公英種籽已不見了。一陣失落。不,是悲哀。父親已離開多少天了?大概有十幾天了吧?他彷彿仍能感受到父親的體溫,彷彿還能感覺到父親結繭的手掌正在拍打他的頭殼,但那人已經永遠化作一堆冰冷而沉默的骨灰。
楚構坐在一間木屋的外牆下,哭了起來。
剛才心雪和其他小朋友都在找他玩,想安慰他,他卻躲避着,一個人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就在他因迷路而茫然失措的時候,一粒蒲公英種籽在眼前出現,向前方飄去,他彷彿着魔似的,跟着它來到這裡。
他哭了一會兒,用淚眼打量四周。這是甚麼地方?雖未出木屋區,但這裡他從沒來過,只見前面是一片菜田,菜田後有一道由長長的、寬度不一的木條構成的嚴密的圍牆,足有他兩個高,左右距約百來米,兩邊盡處是兩條小溪。他擦乾淚水,站起身,出於好奇,向那道圍牆走去。他嘗試尋找有否縫隙或破洞可以窺看內裡乾坤。沿着圍牆向一方走,突然看到牆腳處有一個大洞,猶豫了一下,不知哪來的膽量,竟趴下來爬了進去。
「哇……」楚構被眼前景象驚呆了。
蒲公英!漫天的蒲公英種籽在半空中載浮載沉,千變萬化,在落日的映照下一片迷茫,使他仿如置身仙境。
他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四周環境。這地方似個荒蕪的庭園,遍地野花野草,當中以狗尾草和蒲公英為主,還夾雜着野菊蘆葦,微風吹送,不斷有蒲公英種籽從枝頭飛起,隨風起舞。只見在野花野草的包圍下,有一些破敗的建築物和奇形怪狀的巨石,他從稍為完整的外形看出那些建築物跟古裝劇裡的園林建築相差無幾,有曲廊小橋、亭台樓閣,怪石可能就是那種叫「假山」的東西。園中尚有一些頹倒的枯木,像瘦骨嶙峋的老人。
楚構疑問叢生,和這裡差不多的構築物他在盧九公園也曾見過,但為甚麼木屋區會有如此一個處所?他進園時太陽只略為西偏,為何現在那麼快就到了黃昏呢?這裡是仙境還是魔地?自己是不是在發夢?他揉了揉雙眼,再看,眼前景物明明那般真切,他想不通,心裡開始有點害怕。
他摘了朵變成絨球似的蒲公英黃花,瘦瘦小小,有如病菊,惹人愛憐。
這時楚構隱約聽到一陣潑水之聲和少女的歌聲從前方傳來,心頭一跳,稍一猶豫,遂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那些野草已長到他肩頭那麼高,他每走一步,便要用手將之撥開。歌聲停止了,水聲卻越來越響,他的心卜卜怪跳,越接近越害怕見到甚麼怪物或女妖。他貓下腰,以野草掩護,再走一段路,突然眼前一亮。
面前是一個野花野草圍繞着的水池,池上點綴着湖島假山,燦爛的蓮花開滿了池面,有個豐腴的美女正在水中洗澡。
「是她?!……」楚構心頭震撼,竟自呆呆地站位了。
那美女眉目如畫,仿若天仙,舉手投足間那體態、那丰姿,是那麼的動人,那麼的使人陶醉,簡直無法用筆墨描摹。她洗完澡,走上岸邊小小的空地。小楚構見到她整個赤裸的身軀,不禁面紅過耳,心跳加速。
那美女擦乾了身子,穿上一套粉紅色的古裙,楚構但見她眼波含情,嘴角含嗔,玉蔥如琢,豐臀似膏,真個是瑤宮仙子下凡來!在這麼個情景下,楚構怎還會存有驚恐的感覺呢?他此刻心中充滿對生命的讚美,一切悲傷也暫時忘卻了,他屏住氣息,突然,腦海內閃出滿月的圖像來。
不離不棄,莫失莫忘。
那美女發現了他,嫣然一笑,說:「你來了?」便快步向他走來。楚構不知怎的,雙腳不能動彈。就在那美女快要走到他身前的時候,他忽然看到她背後橙黃的落日,雙眼一黑,美女和荒園都不見了,一幅詭異的景象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天空是漆黑的,上面有薄薄的雲,一輪暗淡的月亮掛在右邊天上;一望無際的狗尾草隨風扭擺;在前方矗立着大三巴牌坊,離自己約數十米遠;一陣狗的喘氣聲在他耳畔響起,就像自己所發出的一樣,他低下頭,見到一隻雜種的黃毛沙皮狗趴在右邊近處、月亮的下方,牠伸着舌頭,前腿交疊,定神地望着大三巴!整個景象呈現詭秘肅殺的氣氛,恐怖感油然而生,楚構腳向後一蹬,卻發現不能動彈,垂頭一看,竟然看不到自己!
就在這時,楚構背脊忽然給一隻手托住,扶起了他,他睜開眼,只見母親正拿着一碗湯就着他的嘴餵他,大驚,用力推開母親,叫道:「你走開啊!」
冬雲踉蹌地退後一步,湯濺了一地。
心雪在一旁勸道:「大哥哥,你不要這樣啦!」
楚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在家中床上,屋裡除了母親和心雪外,還有乾媽潘若冰。他竭力回想,剛才自己明明在荒園中看着那個美女,然後突然間出現了一幅詭異的景象,現在怎麼一下子又回到家裡來了呢?
若冰說:「哎吔,楚構你終於醒來了,我們正打算送你到醫院呢。」輕輕拿過正在發呆的冬雲手上瓷碗,再斟一碗湯,說:「你睡了整整一天半,盡說胡話。我們擔心得要命,你看,心雪連飯都吃不下,瘦了幾多!」
心雪嗔道:「媽媽啊。」
若冰斟好湯,眼神向冬雲示意,着她不要介懷兒子的行為,走到楚構床前,「來,楚構是乖仔,喝了湯再說。」
楚構低下頭來喝湯,感到一陣暈眩。
「契媽,我到底怎麼了?……」
「你前天一個人,」心雪走到他身邊,伸出小手拉着他的手,眼噙淚珠說:「你自己一個人走到關閘那頭的木屋去,我們都找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呀!我們到處找你,德仔還差點給狗咬呢!但我們還是找不到你……我……嗚……我擔心你做傻事呀!大哥哥,你應承我,不要丟下我好嗎?我說過你去哪裡都跟着你……你以後去哪裡都帶着我好不好?……」說完竟伏在楚構身上啜泣起來。
楚構安慰她,「雪糕頭,我以後去哪裡也跟你一起……」
若冰道:「傻女來的……」看到他們兩小無猜,心裡泛起一陣溫馨之感。
過了一會,楚構問:「後來怎樣了?」
心雪情緒已稍微平伏,「後來晚上的時候,有一對父子將你送回來了,他們養了一條沙皮狗──」
「沙皮狗?」
「嗯!那隻沙皮狗遠遠見到我們就吠了起來,然後那兩個人便出現了,那大人背着你,小孩說他在屋後的菜園見你暈倒地上,說你曾經醒過來,告訴他們你住這一帶,他們便立即送你回來了……那時你發高燒,我們馬上把你送到許醫生處,那大人和小孩卻不知何時,已帶着那隻嗚嗚狗走了……也來不及問他們叫甚麼……」
「怎會這樣?我怎會無端端暈過去?我明明在那裡看着她啊!一定是有甚麼地方弄錯了……怎會?……」他沉默了一會,突然喃喃自語:「月亮……蒲公英……沙皮狗……大三巴……狗尾草……沙皮狗……月亮……」雙目呆滯。
一直呆呆出神的冬雲大吃一驚:「狗頭!你怎麼了?」
心雪搖撼着他,「大哥哥,你不要嚇我!」
……
啪!
楚構手上的畫集掉在地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發了好一陣子呆。他剛才看的畫作是米勒的《晚鐘》。這幅作品畫面一片昏黃,充溢着淡淡的詩意和哀愁,每當看到這幅畫,他便不期然回想起童年不同畫面,然而童年於他來說,卻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楚構常常懷念童年,希望那個時空永遠停留下來。他童年的「載體」馬場木屋區早已不復存在,他總是努力地在記憶中搜索那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樣味道和人們的每一種表情,然而,當他父親的屍體在腦海中浮現時,他又忍不住要去毀滅那所有記憶,甚至想和自己的童年一刀兩斷!人還那麼年輕呢,他承受的確實比同齡人來得沉重。
自從父親死後,他懷疑自己生命中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幻想裡,也常常分不清真實與幻夢。他曾經和心雪找到了那個荒園的所在地,卻發現那裡只有菜田和木屋,不禁問自己,那天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呢,還是只不過是病中產生的錯覺?心雪卻很失望,聽說有這麼一個奇妙地方,冀盼要看一看,卻落空而回。
另一方面,自那以後,那幅有月亮、有大三巴、有草、有狗的詭異幻境便一再出現,給他帶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亙古,幽遠,深邃,永恆,尤其在面對夕陽時,更教他往往難以解釋地掉淚。最近,那畫面更頻密地出現,甚至起了些微變化。他很多次想把那幻境描畫下來,可是,每次提起筆,相關記憶卻突然間蕩然無存。
他甚至連那幻境的題目也想好了,叫「草之狗」。
這名字有一段來歷。在學校裡,聞學佳每次心情不佳時,便會說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話,縱然他表情滑稽,聲調誇張,楚構卻感覺到一陣蒼涼,這與那詭異幻境給他的感覺是多麼的相似啊。儘管他不知道這句話的確切意義,但憑直覺,他感到這句話中一定存在亙古以來的哲理和關於生命的真諦。
他請教聞學佳這句話的意義。聞學佳很樂意展露自己的學識,長篇大論說:「這句話出自《老子》上篇第五章,老子你知道是誰嗎?他是春秋末期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下刪三百字)……『芻』就是『草』的意思,『芻狗』就是草狗。芻狗是古代人用稻草束成狗的形狀來祈求雨水的,祈禱後,這些芻狗便給撇在一邊,沒人理會了……關於古代求雨的風俗,我先詳細告訴你……(下刪三千五百字)……因此,『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意思是說:天地是無情的,所有一切生命都任其自然,生命在天地間自生自滅……」
楚構決定用「芻狗」來命名他那幅畫不出來的畫作,只是他看過聞學佳寫過「芻」字後又忘了,於是索性改為「草狗」,又覺不夠特別,便在中間加了個「之」字,成了「草之狗」這不倫不類的詞兒。
這時,楚構望出窗外,雨越下越大了,他隱約間可以看到遠處一片木屋,那是青洲坊。它們彷彿一群孤苦無依的老人般,正受風雨煎熬,等待他人來援助。
楚構的祖父母也就住在青洲坊,將近二十年了。現在祖母還是那般壯健、精神钁鑠,爺爺卻越來越乾癟下去,但不要小看他,他和老婆最近還帶領街坊反對清拆青洲坊木屋區而和警察發生衝突,大打出手,上了電視新聞和報章頭條。楚構一個月會看望他們兩到三次,他們雖只兩個人住,但並不孤獨,整天都在四方城內鏖戰,樂而忘返,來來去去,靠之過活的養老金也不多不少。與母親關係差的楚構,之所以不跟他們同住,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經常拌嘴,煩死人了。
至於祖母與外祖母的骨頭肯定是前世搞亂了的,父親剛去世的時候,兩人整天在木屋區爭吵打架,弄至雞犬不寧。外祖母現在已退休了,漁船租給別人,和兒子一家住在內港麻子街一帶,平時照顧患了老人痴呆症的丈夫,幫兒子即楚構的舅舅文春海帶失去母親的兩個孩子,還餵養一隻精力過剩的白貓。
楚構舅舅文春海在妻子失足墮海喪生後就已不當漁民了,也沒續弦,攢了一點錢購置一批器材,在下環街開了間「春海清潔公司」,因服務費用便宜,人緣好又做事認真,不愁生意,主要為銀行和工廠辦公室在周末進行清潔,僱用的多是兼職學生,楚構有時也會幫忙,賺些外快。
其實文春海對他妹妹和外甥不可謂不照顧,楚構母子現在所居住的房子有一半的首期是由他先付給的,而且,因為冬雲的工資只夠用來供樓和作生活費,楚構的學費便由他負擔了,他也常常給外甥不少零用錢。楚構在他那裡打工,不上班的話,連招呼也不用打,員工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不過工資則照領。今天說好下午五時半要到紅街市對面一間工廠寫字樓清潔,但雨下得那麼大,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出門了。提起兼職,他想起自己大半個月前還非常渴望以一份新兼職來改變平淡枯燥的生活,現在卻已不甚了了。
他站起身,伸展一下身體,把米勒和蒙克的畫冊放好。
米勒是法國現實主義畫家,巴比松畫派的代表人物,作品兼有自然主義特色,代表作有《播種》、《晚鐘》和《牧羊女》等,多描繪農村生活,畫面質樸,富有抒情氣氛;蒙克是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同時受印象主義、象徵主義和神秘主義影響,他的油畫和版畫總在恐懼、死亡、疾病、性和愛中糾纏不休,畫面多給人以恐怖緊張之感,代表作有《吶喊》、《青春期》和《吻》等。
楚構同時喜歡這兩個風格迥異的畫家的作品,他喜歡米勒作品的溫情脈脈,看他的畫就彷彿經歷了一次心靈的淨化,而且他畫作所表達的氛圍跟木屋區給予他的感受幾乎一致,每逢看到那些畫,或多或少總會勾起一些童年往事;他也喜歡蒙克,喜歡其作品的詭異與神秘,喜歡看到那些作品中對人性醜惡一面痛快淋漓的揭露,他每次都懷着惡作劇的心理去看那些畫作,而那些畫作的詭秘,和他的幻境「草之狗」也不無相通之處。
這時他坐回床邊,就着身子在床邊自製的畫架前,架上一幅未作好的畫。這是參加書畫聯展的作品,離截止日期只有一星期了。
楚構雖喜歡並摹仿蒙克和米勒的畫作,但他使用的卻是水粉彩,水粉較易駕馭,兼有水彩和油彩的一些特點,且色彩明淨,易於取悅學生組評判。他以前上過一些繪畫訓練班,有較好的功底和專業知識。調好顏料,繼續畫他的畫。那是幅象徵性質的風景畫,用的正是蒙克手法。
這時電話響起。
「楚構!你在做甚麼啊?」那是柔柔。
「在畫畫啊,你呢?書法寫好了嗎?」
柔柔最近半個月有點奇怪,自小尤生日後便不讓楚構送她回家,而且他要到晚上八九點才能從電話中聽到她的聲音。
柔柔說:「我的書法早就寫好了,已給了聶老師。喂,晚上出來好嗎?板樟堂有一間壽司店今天開張,打八折──」
楚構自然同意。兩人再說了半個鐘頭,一看窗外,雨勢減弱了。
心雪將家裡徹底地打掃了一遍,看看已是三點鐘光景,帶了雨傘出門去,要去補習生家裡補習。
她這個學期找到了兩份家教的工作,一份是幫一個小學五年級的男生補習英語一科,逢星期一三五去,酬勞一千,另一份是替一對小三的孿生姊妹補習全部科目,二四六補,工資一千八百元。那對孿生姊妹家住下環,她現在便去那裡。
心雪搭巴士在下環街市附近下車,未走幾步就給人叫住了。轉頭一看,原來那是文班的歐家翔,正站在一個食店門口躲雨。她笑問:「咦,怎會那麼巧?你站在這裡幹嘛?欣賞風景嗎?」
歐家翔道:「別提了,今天父母不在家,我到這裡吃午飯,把傘倚在門口,吃完飯出來一看,卻發現雨傘給偷走了……」
「哦,真是不幸!怎辦好?你再等一會兒吧!雨可能就會停了,我可先走喇!」心雪說完作狀便要離去。
歐家翔面色一急。
心雪突然笑道:「哎吔!我真笨!我送你回家不就得了?你家在哪?」
歐家翔喜道:「真的?你送我回家?怎敢勞煩你啊!我家就在上面千年利街,很近很近……」
「嘩!那麼近?那你自己回去好了……」
「吓?」
「說笑的,過來吧!」
歐家翔跑到傘下,和心雪並排走着,身子漸漸向她靠近。
她笑道:「不要趁機揩油!」
歐家翔訕笑,「怎敢,怎敢!」把身子移開,於是他小半個身子便淋着雨了。心雪矮他一個頭,傘打得低低的,又沒有讓他打傘之意,他唯有把背駝着。他說:「對了,還未問呢,你幹嘛到這兒來啊?你不是住在台山那邊嗎?」
心雪便說要去教補習的事。兩人有的沒有的邊走邊談,歐家翔忽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票,「啊,是了……今天白馬行有間日本壽司店開張,我有兩張百元贈券,相請不如偶遇,我想邀請你今天晚上陪我去,好嗎?……」他想追求心雪已久,一早就知道她逢星期六下午都會到下環街附近替人補習,便部署了今天的攻勢。
心雪奇道:「嗯?──和你可不太熟呢!你為甚麼請我?你們班和舞蹈隊不是有很多美女嗎?」
「就是不太熟,才要聯絡感情嘛──」
這時他們已到了鵝眉街,心雪站定,「喔,我到了!你家還遠不遠,要不要我送你到家門口?」
歐家翔一臉失望,「不……不用了……那、這贈券──」
心雪若有所思地道:「我大概六點鐘就要走了,嗯……張子秀怎麼到現在還未找我呢?搞甚麼鬼?……」竟不再理會他,逕直走進一所大廈門口去了。
歐家翔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會,才跑到斜對面的快餐店避雨。
心雪到了補習生家裡,只見那兩個小鬼正欺負同父異母的姊姊,見到心雪,也不叫一聲「姐姐」,很不情願地坐在沙發上。心雪叫她們先背誦一下課文。
傍晚近七時,楚構落到樓下。雨止了,烏雲亦逐漸散去,呈現出粉紅色的天空,很美,也很怪。正要去巴士站,一個少女在他面前走過,有一剎那,他以為那是柔柔,忽然就想入非非起來,但他想入非非的彩鳥突然被一把叫喚聲嚇走,轉過頭去,只見柔柔戴着安全帽,駕着一輛嶄新的銀色輕型電單車在馬路邊停下,笑道:「喂,看甚麼?快上來啊,我載你去吃壽司!」
楚構訝異地問:「這輛車是你的?你甚麼時候學會駕駛了?你有駕駛執照嗎?」
「等你還以為我這些日子搞甚麼呢?告訴你,我早就瞞着你入稟考車,最近每到夜晚我都在駕考場練習,想給你一個驚喜……」柔柔說車子是父親答應送的,便要載楚構,卻原來她所持的「學車紙」雖可在路上走,卻不得載人。
楚構憂心地說:「這……」
柔柔把另一個頭盔推給他,蹙眉道:「坐上來!」
楚構無可奈何,只得硬着頭皮上車。柔柔因不慣載人,剛起步車子左搖右擺,每到轉彎處更是驚險百出,只嚇得她的愛郎鼻哥窿無肉。歷盡艱辛,兩人才安全抵達國華商場。柔柔泊好車,向楚構示以一個勝利眼神,卻見他滿頭汗珠。
進入新開張的壽司店,裡面已座無虛席,還有不少人輪候,他倆等了很久才等到兩個位子。兩人坐下,不多時已吃了六七碟壽司。楚構逞強,在一件三文魚壽司上加上大量芥辣,嗆得淚水也流出來。柔柔笑着餵他喝汽水。
這時她旁邊兩個位子上的客人走了,迅即有人坐下,只聽那人道:「咦,柔柔?狗頭?你們也來了?」
柔柔和楚構轉頭一看,只見心雪已坐到柔柔身邊,她身旁還坐了個一臉懊喪的歐家翔!
歐家翔面露不快,他一直在心雪補習生樓下等她,直等了三個鐘才見她下樓,好不容易央得她來了,卻不料又碰到楚構二人,嘴裡卻客氣地說:「柔柔,楚構,這麼湊巧,能在這裡碰到你們……」
楚構見到心雪和歐家翔在一塊兒,差點把嚼着的壽司噴出來,指着心雪道:「我說嘛,我說嘛!又換一個了!」
心雪罵道:「換你死人頭,現在廣告進行中,劇情等下還要繼續!」
歐家翔見楚構沒有理會他,甚是不悅。
柔柔和心雪因不期而遇感到非常興奮,吱吱喳喳地說開去了,不時笑出來,兩個又長得頗為俏麗,於店內甚是矚目。
楚構不時被她們拿來取笑,奈何一嘴難敵二口,應對得甚為困難。四人幫人以群分,歐家翔嫉妒起楚構來,總不明白這傢伙有何吸引之處,能使這兩朵金花對他如此垂青?妒忌歸妒忌,表面上和楚構卻很是朋友,助他反擊二女。
兩女商量好明天結伴出遊。心雪道:「狗頭不准跟來!」
柔柔道:「張子秀也不准!」
「當然,不過他想去也不行,他們舞蹈隊快要為葡國來澳的訪問團表演,這幾天都要留校彩排……」
「哦,那麼小尤也不可以去了?」
「是啊!」柔柔奇道:「咦?那歐家翔你不是舞蹈隊的嗎?你今天怎麼不用練舞?」
歐家翔笑道:「我請假了……」
心雪道:「我倒忘了問你怎麼可以不去練舞了,要知道你們的指導老師是出名嚴厲,連遲到一分鐘也會被她罵到狗血淋頭!」她邊說話,邊留意對面一對情侶。男的西裝筆挺,女的舉止嫻雅,這時那男的把筷子放下,雙手抱拳放在鼻子前,彷彿考慮一項重要決策般皺起眉頭。
心雪突然笑彎了腰。楚構奇怪,往心雪剛才注視的地方看去,發現那西裝男人正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用一種高超技能挖掘鼻孔,再輕輕地把「礦物」揩在桌子底下,又若無其事地和女友說話。楚構趕快把未嚼碎的食物嚥下,大笑起來。柔柔和歐家翔均摸不着頭腦。
楚構笑道:「雪糕頭,你小時候也有這個癖好!」
心雪笑罵:「胡說!哪有?」
「肯定有,你還吃過!」
心雪掄起筷子便要越過柔柔拍他:「你說過不再提的!」
楚構避開:「認了!認了!」
「還說?!」心雪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扭他耳朵。
柔柔笑着勸道:「喂,你們兩兄妹別這麼胡鬧啦!大庭廣眾──」突然肩頭被人輕輕一拍,回轉頭只見歐家翔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好像要說甚麼,這時有人在門口叫喊:「心雪──」原來是張子秀。他下午一直在學校排舞,後來接到心雪電話,叫他晚一點來壽司店接她。
心雪放下扭楚構耳朵的手,「哼,狗頭,本小姐今次姑且再放你一馬!如果有下次──哼哼……」拿起放在桌上的挎包,親切地向柔柔說:「大魷魚,拜拜!明天見!」指着楚構,「我見他剛才喝多了水,你最好趕快幫他找條燈柱,不要失禮人了。」竟把楚構當成狗了。
楚構向她做「吃鼻屎」三個字的口形,她做個鬼臉回敬,挽着張子秀便要離開,張子秀向歐家翔說:「阿翔!Miss姚今天很不開心,你好自為之了。」
歐家翔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望着心雪背影,只感哭笑不得。他見今日形勢大好,要等舞蹈隊主力的張子秀不能走開而趁虛而入,冒着受罰危險不去練舞,製造機會約會心雪,希望能擦出一點火花,豈料變成如此局面,還未來得及做功夫,已被張子秀「抓包」。
十點,柔柔和楚構到了西灣海傍那一排長椅子處,相倚偎坐在一起。雨後空氣清新,他們先不說話,抱着來了個長長熱吻。楚構的手開始有點不規矩,柔柔把他推開,嗔道:「好色!」楚構笑道:「只好你的!」二人相擁,一時無話。
那時南灣湖的圍湖工程已接近尾聲,眼前卻仍是一個破爛工地和一池死水。半晌,柔柔忽然感觸起來:「你看,這個填海圍湖工程快竣工了,不知將來它會是甚麼樣子?其實我很有點捨不得以前的南灣,爸爸媽媽以前常常帶我和雯雯來這裡散步。他們說,我出生之前這一帶綠榕成蔭,比我所看到的還要漂亮呢!一回憶起小時候那些片斷,我心頭就感到十分溫暖……」
楚構說:「嗯,其實有些東西要等到失去了才會覺得可貴,小時候爸爸也帶過我來這裡看划龍舟,那時我的確很快樂,無憂無慮……」
柔柔一時想到男友與母親的關係,一時又想起她自己剛才說「出生之前」四個字,其實她連自己在甚麼時候出世、何人所生也不知道,只知自己是養父母在望德堂廣場外撿回來收養的,不禁一陣失落。
楚構將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柔柔,怎麼了?有甚麼心事呀?怪怪的……」
「沒有,我在想我的書法不知能否得獎罷了。是了,你的畫畫到甚麼程度了?」
楚構便交代了進度,又說自己預感不會獲獎。柔柔安慰他說:「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只要你付出了,肯定會有收穫。」
楚構黯然,「坦白說,我知道自己對畫畫沒有甚麼天分,儘管我非常喜愛繪畫,非常用心去畫……」
柔柔用力抱住他說:「你不要這樣說,很多人都講你的作品比大隻佬、周梓光的要好,只是評判不懂欣賞而已,況且藝術又不是用獎盃來衡量的,你要好好的把那幅參賽作品畫完啊!」又說要做男友助手。
「不好!」楚構重重地搖頭,「你在我身邊的話,我只怕自己顧住跟你睡覺,手也不得閒去拿畫筆了。」淫笑起來。
柔柔打他一下,「死色鬼!」
一時兩人又沒說話。柔柔忽問:「楚構,如果我第一個喜歡的人不是你,你會怎樣想呢?」
「會怎樣想?你喜歡過別人,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並不稀奇啊!」
「那我的初吻不是給你呢?」
「這又怎樣?」
「你不介意嗎?」
「現在都甚麼年代了?還介意這個!」
柔柔很認真地望着他道:「那麼,要是我的第一次不是給了你,你會怎樣?」
楚構好像猶豫了一會,正要回答,柔柔已搶着說了:「嗯,別多想,我的第一次也真的給了你……不公平呀,我又不知道你的第一次是否給了我?」
「喂喂,我的第一次也是被你奪去的啊,你為甚麼無端端問那麼多奇怪的問題?」
「我想告訴你,我永遠都愛你!楚構,我愛你!」把嘴湊上,又和他熱吻起來。吻後,又問:「你的『月亮』到底是誰?我問過心雪,問過好多人,他們都不知你曾經拍過拖!」
「她是誰,真的重要嗎?」
「因為你是我的,我要知道你的一切。」
……「月亮」穿着粉紅色的裙子,在狗尾草和蒲公英的原野上來回奔跑。楚構急不及待地把那個動人的畫面描繪下來。當他從畫紙上再抬起頭來時,「月亮」卻不見了。張望之際,他突然從後被人抱住,「吱吔」一聲,頸後已給人咬了一下。「月亮」咬了他,嘻嘻哈哈地跑開去了。楚構拋下筆,追向她。兩人跑到一個長滿蓮花的池邊。「月亮」用磁性的聲音道:「好美啊──」……
不離不棄,莫失莫忘。
柔柔嗔道:「楚構啊,我在問你,快點答我!」
楚構從思緒中跳回來,道:「我之前說過,我只愛過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月亮』。」
「哦,我知道了,我肯定在某些方面有點像她,要不然你不會喜歡我的,因為我們的相愛有點偶然啊……」
「是的,你有點像她,每一個女孩都有點像她,對我來說,每一個女孩都有點相像,四年前,那很遙遠了,我和『月亮』也曾坐在這裡談心,我因事要走開,沒走幾步,竟有三個流氓調戲她,其中一個發瘋般用刀刺向她的臉,我衝回去,一手推開那把刀,刀在我左臉上劃了一道痕,你看……」楚構指着左邊臉的一處地方給柔柔看,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痕。
柔柔一凜:「你說甚麼?這條疤痕是四年前所弄的?在這個地方?怎麼我以前沒留意到?」
「可能顏色太淺了吧。」
柔柔又問:「你說『月亮』比你大?」
「是的。」
「沒可能的,這……」
「怎麼了?」
「沒甚麼。……是了,心雪最近好像變了。」
楚構打了個呵欠,問:「哪方面?」
「她以前同男仔拍拖,我最多看到她給那些男孩拉她的手,但和張子秀,她卻顯得太親熱,不但主動和他接吻,還有其他親昵動作……」
「哈哈,是嗎?那不是很好嗎?」他似乎滿不在乎。
「這不正常,這前後那麼大的反差,其中一個原因是張子秀有魅力外,可能是──」
「甚麼?」
「她以前一直在等一個深愛的人,現在卻覺得越來越沒希望了……這,這當然有很多因素……」
「她是姣婆,不用管她!」
柔柔不快地說:「你不要這樣說她,開玩笑也不能!她是好女孩,我知道她從一而終也只是愛着那一個人!」
楚構乾咳兩聲,硬把話題轉開去了:「剛才你說大隻佬,那傢伙最近似乎和四人幫其他三人有矛盾,和他們疏遠了。」
柔柔皺起眉頭,不說話,由得他講。
「其實一早我就猜到會這樣,胡憶深這種人得罪人多,稱呼人少,不過他的畫作在德勤中學中真是首屈一指啊……柔柔,你知道嗎?我其實挺想跟胡憶深和周梓光交朋友的,一來他們喜歡繪畫,二來我總覺得我跟他們有共通點……喔,喂,你睡着了……」
楚構仔細地審視着眼前這張幾乎每日都能看見的美臉,那修長的睫毛就像能奏出仙樂的琴弦一樣,為人帶來無限的暢想,那嬌小的櫻唇彷彿是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剛剛描上去的,生怕一碰就會掉色。想起不久之前在公園裡,她也曾這樣挨着自己睡着了,想起她撞邪般說出些甚為怪異的話,不知這次又會不會那樣呢?
想到這裡,把眼望向柔柔,不禁嚇了一跳,只見柔柔已張開雙眼,用詭異的眼神望着自己!他下意識地一把抓着她,防止她有任何失常的舉動。
只聽柔柔幽幽地道:「是終結的時候了,其實我的眼淚前世已還完,我只不過想再見你一面罷了。我要走啦!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愛很愛你,但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愛你的人,前生是,今生是,來生也是!算了……」
楚構驚道:「柔柔,你說甚麼?你是不是在做夢啊?不要嚇我好不好?」
「我前生已經得到了你的真愛,但她呢?你對她不起啊!你欠她實在太多太多了!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柔柔說完突然又昏迷般倒在楚構懷中。
楚構心頭卜卜怪跳,百思不得其解,不寒而慄。見女友還未醒,怕她着涼,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風一吹,他自己卻打了個「哈啾」。
坐了一會兒,他站起身,稍為活動一下筋骨,揉了揉雙眼,當他睜開眼時,竟發現柔柔不見了!南灣湖不見了!澳氹大橋、葡京酒店和融和門都不見了!他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是「草之狗」的世界!
那些景物一如其舊,只是那個月亮越來越明亮,而那隻本來趴着的沙皮狗卻坐了起來。他不相信見到的是幻覺,因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切啊,風吹草動,他微感寒意,一陣亙古以來的蒼涼感襲上心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楚構突感一陣抽痛,他又回到了本來的世界!
「楚構!楚構!發甚麼呆?站着幹嘛?」柔柔已醒過來了,「你在做甚麼啊?回家吧,我明天還約了心雪呢。……」
異事接二連三,楚構腦海非常混亂,難以理清所有頭緒,他忽然想起從報紙上讀到「莊周夢蝶」的故事,自己是否正在夢境中?而真實的自己其實就是「草之狗」中的沙皮狗,或者是其中的一棵狗尾草,又或者是那大三巴牌坊?
星期日,小尤在學校練完舞,哥哥駕車接她回家。她太累了,很想兜兜風,於是程明便把車子開到氹仔,後來卻發現妹妹睡着了,又把車子驅回澳門,經友誼大馬路沿水塘走着。小尤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突然拍打着哥哥的手,「停車停車!」
小尤急不及待跳下車,走到水塘外圍的草地上,蹲下來仔細觀看一種野草。那種草有一條堅硬的棱形的莖,開着珊瑚狀黃褐色的小花,長條形的葉在花與莖之間。程明在車上看着小尤,不知她搞甚麼鬼。
小尤輕輕將那幾棵草拔起,嘴角含笑,臉頰還升起了紅暈。草地上有狗尾草,有車前草,有各種各樣的草她不去摘,卻偏偏摘了這種草。
這種草叫「莎草」。
周三,周梓光下午剛放學後便冒着微雨跑到水坑尾麥當勞快餐店。今天是他到那裡工作的第一天,不可以遲到。最近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頗為順心。
在經過那些事情之後,他終於學會了微笑,面上一直保持着隱隱的笑容,見到同事都點一點頭。包括餐廳經理在內,各人均對他存有好印象。梓光也下決心在這裡把人際關係搞好,不致於像學校和薄餅店裡那麼糟糕。當然,在「人際關係學」裡他只算得上是幼稚園學生,除了微笑外,他甚麼溝通技巧都不會。然而,微笑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其實大富翁夜總會也打過電話叫他上班,不過他想到快餐店工作性質要單純和正當得多,而且也有經驗,便不作他想了。
剛上班,上司安排他先學習製作炸薯條。他這時才知道普普通通一份薯條的製作程序原來還挺複雜,但有機器幫助,程序又變得簡單起來。一袋已切好的薯條平均分到四個炸籃裡,放在油裡炸三分三十五秒,為免薯條互相粘連,指定時間又要將炸籃拿起來搖一搖。炸好後,把炸籃取出等五至十五秒,好讓多餘的油流回爐裡,再把薯條倒在有保溫作用的方形淺槽內,離六吋左右高度替薯條撒鹽,最後分裝薯條。炸好的薯條只能放七分鐘,過了鐘就該丟棄,不能供給顧客。
梓光用心學習,很快上手。當值經理Mark走過來說:「好,做得不錯……我和Pedro果然都沒看錯。加油!你知道嗎?最近你們德勤中學還有其他學生來見工,有一個我們本打算聘請,後來覺得你合適點,便請你了。現在夠人手啦……」
其時梓光正為幾個等着的同事分裝薯條,沒太注意Mark的話。
他為自己起了一個新的英文名字叫「Hope」,希望有新的開始。
六月一日,楚構下午放學後回到家裡。他把書本拋在沙發上,坐下來,兩眼望着天花板發呆,心內茫然。
他眼光觸及桌上一張報紙,那是廣告版,上面登載了很多「按摩」廣告。他照着一個電話號碼打去,傳來一把嬌嗲嗲的女聲。
楚構問:「多少錢?」
那女人用帶口音的廣州話說了價錢,「怎麼樣?包好的喔!」
楚構和她討價還價一輪,那女的以為有生意做了,他卻冷冷地說:「我想告訴你:吃屎吧!」把電話掛上。然後又打第二個「按摩」電話。這次接聽的女人廣州話說得甚為標準,聽語氣該是本地的「陀地妹」了。楚構又和她談好了價格,最後卻又說了一句粗話。就這樣,他用同樣的方式幾乎打遍了所有「按摩」電話。
他這時看到一隻蟑螂在地板上匆匆爬過,撲過去把牠捉住。他慢慢地把牠一隻腳一隻腳拆下來,用牙籤從牠的尾部直穿到胸部。蟑螂觸鬚還在動,證明還沒有死去。他用打火機把牠慢慢燒死了。
他突然省悟到甚麼,一陣惶恐,跌坐地上。這是誰?我可是楚構啊!他放聲哭泣,不時用拳頭打牆。過了不知多久,一個電話打來了。
「喂!」楚構控制着自己的聲線說。
「楚構,你回家了?怎麼不等我?」那是柔柔。
「不想等就不等,怎麼了?」楚構淡淡地道。
「沒甚麼……」柔柔低語。
「你有車,自己可以回家,還用我送嗎?我買不起車,唯有自己先擠巴士回家了。」
「楚構你不要這樣說啦,以後我不用那車子了……」
「你還有甚麼要說嗎?我好想睡覺。」楚構語調平淡地說。
柔柔哀求道:「阿構啊,求你別這樣吧!我說過,這是評判沒眼光,他們不夠水準,你要明白,一個獎項不能夠代表甚麼啊!」
「不要說了……」
「楚構,聽我說,結果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過程啊!……你為一種你醉心的事情付出了、盡力了,那就夠了!那些過程中所獲得的體驗並不是結果所能相比的啊!」
「不要再說!」
「下次──」
楚構怒道:「我以後不畫畫啦!還有下次嗎?你得了獎當然可以對我評頭品足!我是甚麼?我只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為甚麼付出最大努力的是我,卻得不到一丁點的回報呢?你看胡憶深和周梓光,他們都能拿到獎,但他們根本就沒費多大勁啊!」
「你不要這麼兇,這樣橫蠻好不好?這不代表甚麼啊!」柔柔也激動起來。
「我已經失敗了不知多少次了,你看,連麥當勞也不請我。」
「別人請不請你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你不好,你不要那麼偏激那麼計較好嗎?」
楚構冷冷地道:「你秦雪柔當然不懂得斤斤計較了,你每次不論參加書法比賽,還是繪畫比賽都能獲獎,你是天才,每個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你,電視台邀你去做訪問。而我算得上甚麼?我只是一個蠢材,一個牛皮燈籠,怎麼點也點不透的蠢材!」
「你不要這樣詆譭自己了,我求求你,阿構,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你不要再煩了!」
「不!我要你──」
「我不要再聽你煩,你要煩就去煩王震州去!」
柔柔一愕,顫聲道:「你說甚麼?我給機會你再說一次!」
「我叫你去找王震州!不要煩我,聽到沒有?!」
「啪!」柔柔用力扣上電話。
楚構呆呆地笑了一下。
本屆書畫聯展的結果公佈了,德勤中學的參賽者中,周梓光得了學生繪畫組的三等獎,柔柔和心雪在學生書法組中分別得二、三等獎,而胡憶深竟然自把自為把作品投到公開組去,奇蹟地得了三等獎。除此,德勤中學還有好幾個人獲獎,而楚構經過一個月的努力卻是空手而歸,正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這刻他精神惶亂地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在他看來大概有一百年時間了,突然有人按響門鈴。他擦乾淚,好讓自己冷靜。門鈴又響了兩次,一次比一次長。他起身開門,原來是心雪,便打開鐵閘,讓她進來,問:「怎麼了?」
心雪打量四周,「想起很久沒來過你家,特意來看看有甚麼改變,我可以坐嗎?」
「坐啊,我和你有甚麼計較的,今天怎麼這麼拘謹了?」
「孤男寡女嘛。」
「放心好了,我還未致於墮落到這個程度……」楚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我也曉得自衛的……」心雪問:「雲姨上班了嗎?這一年我到你家的次數似乎很少……」
楚構坐下來道:「來不來還不一樣,反正日日都見……」
「也是……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常到海邊去嗎?」心雪問。
「記得,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時海濱公園還沒打算建造呢。我們每天下午放學後都換了運動裝,帶了畫具,先跑一陣子步,然後練習畫風景,有時直待到月亮上了頭頂,還不捨得歸家啊。」
「對啊!那時我們可真開心呢,你還說我常常管住你,像你的姐姐……」
「你那時是不是很享受那種繪畫的感覺?……所以,大哥哥,我們已獲得了繪畫的享受,其他就不重要了,這次書畫聯──」
「不要再提了!」
「我知道你心──」
楚構叫道:「不要再提!我說不要再提你聽到嗎?怎麼女孩子都那麼煩!是不是嫌我不夠倒霉,要來贈興了!我知道你們只不過想借着同情我來提高自己的優越感!對不對?」
心雪也叫了起來,「你說甚麼?我一補完習東西也不吃就趕過來看你,我只是想叫你不要灰心罷了!你以為你是甚麼人!我要可憐你?」
「對!我甚麼也不是!你最好不要理我!我已打算放棄畫畫了,既然怎麼努力都畫得不好,還畫來有屁用?你和柔柔以後可以放心參加繪畫組了!」楚構吼道!
「甚麼啊?」心雪疑惑。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和柔柔之所以不參加繪畫組比賽,不是因為要專心寫好書法,而是想讓個機會給我得獎,你們估計那些評判會留一定的獎額給德勤中學,又或者想我在全澳學生的競爭者中少兩個必能得獎的對手吧,……不過很對不起,我有負你們所望!」
「發神經,你想太多了,我們……我們哪會這般幼稚?」
「知道幼稚了嗎?晚了,回家吧!別讓契媽擔心……」
心雪沒有走,坐在沙發上,深深地凝望楚構,又有點賭氣。
楚構也不理會她,逕自走到廚房,煎荷包蛋。其實他情緒已稍為平伏了,感到一點餓。他每次心情不爽時,只要見到心雪,不知甚麼緣故,人便會放鬆下來。
這時廳裡傳來了心雪的歌聲:「成和敗努力嘗試,人若有志應該不怕……誰人在我未為意,全力幹去幹的事……做個真的漢子……承擔起苦痛與失意……」這是香港歌手林子祥原唱的《真的漢子》,是首很舊的勵志歌曲。小時候,每逢他倆其中一人失意時,另一人便會唱這首歌來激勵對方,只是覺得這首歌有點兒老舊,兩人多年已沒再唱過。
楚構心裡受用,鬱積的悶氣也似稍為消減,口上卻罵道:「別唱了,難聽死了!」
心雪做個鬼臉,嘟長了嘴。
未幾,楚構把煎好的荷包蛋、香腸和午餐肉端了出來,拿過方包自顧自的吃,心雪老實不客氣地也拿隻蛋吃了。過了一會,心雪道:「好鹹!」
楚構道:「我也覺得……」
「怎會這樣的?」
「我下了醬油……一時忘記,又撒了點鹽。」
「難怪!」心雪慢慢地笑了起來,楚構也跟着笑,突然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心雪道:「你弄的東西難吃死了。」
楚構道:「一時失手罷了。」
兩人笑着談了些話。心雪剛才在巴士上聽到樂隊Beyond為歌頌母親而作的《真的愛你》,這時不經意地哼了出來:「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
楚構的面色又黑下來,冷冷地道:「出去!」
心雪一怔:「怎麼了?」
「我叫你出去,出去啊!聽到嗎?」心雪被他嚇怕,情不自禁地走出門口。
楚構使勁把門關上,倒坐下來,又哭了。
作為一個男孩子,他確實哭得太多了。
「媽媽,為甚麼爸爸那麼晚還沒回家啊?」
「賺錢嘛,爸爸那麼辛苦,你大個要生生性性啊!」
「我知道了,媽媽,六一兒童節學校搞活動,我們班每個人都要表演一個節目,我想唱《真的愛你》!」
「好啊,但不要讓爸爸知道啊,要不然他會說你偏心,然後再不買豬腸粉給你吃了!快點睡吧!」
「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
六月六日,星期六的下午。
澳門從四月便開始下雨了,斷斷續續地下到現在,期間只有幾個悶熱的晴天。今天烏雲厚厚地聚集在小城的天空上,雨水卻是一絲一絲地飄到人間,令人覺得這些雨可能會下個沒完沒了,直到十年一百年之後。
文冬雲在廳裡看着卡通片打發時間。最近公司的人際關係弄得她非常憔悴,她的人緣在升職前後對比反差極大。這時電話響起,她接聽後叫道:「阿構,有女仔找你!」說完關掉電視,識趣地走入房裡,只是疑惑:何以打電話來的女孩子哭得那麼凄涼?
下午楚構一直待在房中。幾天來他心情都非常鬱悶,一來正為自己諸多測驗的成績不理想而懊惱,二來正掙扎於是否繼續繪畫的抉擇中,三來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在幾天前開罪了自己最親近的兩個女孩子柔柔和心雪,連日來她們都不曾跟他說一句話。錯的是自己,卻又提不起勇氣向她們道歉認錯。
如果他開罪的是其中一個,那還容易解決,可以叫另一個代為賠罪,現在卻不能用這個方法了。以前他覺得日日與柔柔在一起感覺很平淡,現在又感到渾身不自在。
楚構聽到有女孩找自己,一喜:是柔柔嗎?有救了!衝出去拿起話筒。
那邊一把女聲淒惶地哭道:「楚構──楚構──」
楚構心頭一震:「雯雯?你是雯雯?」
雯雯泣不成聲:「姐姐……嗚嗚……姐姐她……她撞車死了……」
轟!
甚麼?柔柔死了?!
電話自楚構手中跌落,他喃喃自語道:「假的……假的……這是幻覺……不會是真的……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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