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皮
十多年前,還在上大學,仍年輕,比起同班同學卻痴長了兩三歲,不知怎麼就有一種滄桑的況味。那時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大了,就像詩人賀綾聲的詩句:“太皮啊,年齡大得漂亮連聽覺也損毁了”,事實上那時我還小,物理上和心理上的聽覺仍然良好,仍愛聽雨、聽歌,就在那個離開十八歲不遠,尚未經歷過重大人生跌宕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Beyond的〈十八〉,一聽,着迷了,有點為賦新辭強說愁。那時又怎想得到,三十多歲後我再細品歌曲、細味歌詞,會令自己淚流滿臉呢?
〈十八〉出自Beyond解散前最後一張大碟《Good Time》,這張大碟,因為已經沒有黃家駒,也沒有名義上懷念黃家駒的作品,幾乎沒甚麼人會提起,我對音樂沒多少研究,但我知道這張碟是Beyond十八載生涯的一個總結,是集大成的作品,每個旋律都是他們舊日的足跡,每句歌詞都是他們的光輝歲月,可惜的是,主打歌〈Good Time〉沒人記得,勵志歌〈一百零一次〉鮮為人知,並非派台的〈十八〉自然是乏人問津。
〈十八〉歌詞第一段是這樣的:“從不知天高與地厚,漸學會很多困憂/也試過制度和自由/也許不再沒有,又或者不想再追究/我發覺這地球原來很大,但靈魂已經敗壞”。作曲、填詞和主唱的都是黃貫中,民謠曲風透過木結他演繹,沉穩沙啞的歌聲,隱隱勾起聽者對〈Amani〉和〈光輝歲月〉歌曲的幽遠記憶,契合回憶的主題。歌聲的壓抑,令歌曲在人們心底裡產生一種強大的暗湧,形成漩渦。
現在黃貫中已年過五十,他創作〈十八〉的那一年才三十五歲,初聽這首歌時,我覺得他年紀已經很大,又怎會想到自己就像不小心摔了一跤般,轉眼已年過三十五呢?歌詞的第二段進一步深化主題:“從相簿中跟我又再會面,輕翻起每一片/十八歲再度浮面前/也許一切在變,又或者始終沒打算/我與我分開已很遠、很遠,在浪潮兜兜轉轉”。當年憑感覺愛上這首歌,現在細味歌詞,更感到平凡的歌詞簡直句句都是“準中年人”的血:青春漸逝,原來的我已模糊,與其說與十八歲的自己漸漸陌生,倒不如說對將成為中年人的自己更陌生吧,相簿中是誰?鏡中人又是誰?
歌曲〈十八〉好像想道出一種感受:人近中年,愈發覺得理想的面目模糊,自己越來越看不清自己了。然後,我們便聽到了副歌中那卑微的呼喚:“如用這歌,可以代表我/幫我為你加一點附和/假使可以,全沒隔阻/可以代表我,可以伴你不管福或禍/這樣已是很足夠”。
歌詞中的“你”是誰?也許是黃家駒,也許是聽者,也許乾脆就是當時已經與黃貫中相戀的朱茵,但我相信,那個“你”,是〈十八〉的主角,也就是歌者十八歲的自己。歌者用這首歌來聆聽內心,向年輕的自己訴說近二十年來的人生際遇:“你”還會附和我嗎?無論福禍,“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嗎?
作為Beyond最後一張專輯裡的歌曲,〈十八〉也許確實有緬懷黃家駒之意,由黃家駒遇到葉世榮組建樂隊雛型至Beyond解散,也是十八年左右的時光,與專輯中其他看似沒有離愁卻充滿別緒的歌曲放在一起看,這首歌也暗示了Beyond正邁向老化,仍在努力適應俗世潮流,而最後還是有分道揚鑣的一天。
多年後,黃貫中創作和監製的〈年少無知〉可以看作是〈十八〉的“續作”,我覺得填詞的林若寧沒可能不知〈十八〉的存在,〈年少無知〉與〈十八〉遙相呼應,而且更深化了主題:如果說〈十八〉還有一點兒猶豫,〈年少無知〉就是看透與懷緬。雖說命運能選擇,但實際上是沒得選擇的,而生活是一堆挫折,而生命是必須妥協。
如今,將近十八年後我再次聽〈十八〉,眼前出現了二十歲左右的自己。那是蘇州的雨天,綠色的房子像個孤島,四周已經遭受洪水淹沒,窗口外面那些低矮的瓦頂是一艘艘挪亞方舟。我在看書,牆壁上待了很多天的蟑螂一動不動。CD又再次轉到了〈十八〉,傳來黃貫中那蒼涼、沙啞和柔和的歌聲:“從不知天高與地厚,漸學會很多困憂……”有點兒冷,我將被子扯上一點以致蓋着書本,如此一來,光線便暗淡了,看不清書上的字,又把被子拉下,凍風便又竄進被窩中。
我看着那十八年前的自己,耳邊卻又漸漸響起另一把歌聲:“如果,活着能坦白,舊日所相信價值不必接受時代的糟蹋。”
〈十八〉網址:https://youtu.be/S7iYug_j5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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