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17, 2021

月是故鄉明

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鄉魂旅思(五十七)

月是故鄉明

太皮

馬場木屋區,那個地方叫“麻雀館”。在麻雀館裡耍樂的人,玩的卻不是麻將,而是紙牌,“十三張”和“鋤大弟”甚麼的。麻雀館佔地大概二十平方米左右吧,木樑柱結構,支頂着波浪形的鋅鐵皮屋頂,四邊沒有圍牆,只有木條造的矮護欄,一派東南亞風情,通風極好,蚊子也成群結隊。麻雀館有兩三張枱,三四盞燈泡照着,晚上一片迷離,回想起來,像一部老舊動畫片的場景。

母親是麻雀館常客,有時,我和弟妹會跑到那裡留連,看她打牌。她的運氣和技術很差,像越級挑戰的運動選手,老是輸多贏少。有時無聊,我會觀察一下麻雀館的眾生相,可是距今接近三十年,記憶都模糊了,像被攪亂了的拉花咖啡。

賭客中,有一個男人,大概三十歲左右年紀,膚色慘白,單薄的頭髮先天的淺棕色,笑起來有一點靦腆,整體感覺卻是一個小混混模樣。我一直以為他是“飛仔”,有一天,幾個賭客拌起嘴來了,其中一個說:“小心啊你,阿華(我不記得他的名字,反正不是阿華就是阿強,不是阿強就是阿輝或阿明)係差佬嚟,有槍嘅!”我一驚,望向阿華,只見他又靦腆地笑了。說話的人做了個持槍手勢,又說:“小心佢一槍嘭瓜你!”

又有一個女子叫阿嬌(我大概從來不知她叫甚麼),是一個罕見的年輕女賭客,帶俏的雙目,牛奶色的肌膚,柔順的直髮,有時架一副太陽眼鏡在頭頂,也算得上美女一名。有一次,賭客聊天,當着她的面,聊到她的近況,說她男朋友經常打她,問她為何不與男朋友分手?阿嬌默不作聲,只是將衣襟拉上一點,因為她發現我在偷瞄她。

還有許多來來往往的賭客,我幾乎都忘了,或者只是此刻印象模糊,正如我對阿華的記憶是寫本文時才勾起的(阿嬌的記憶倒一直存在,只是我懷疑將另一個地點上打牌的她挪移到麻雀館去了),將來記憶湧現,再用文字記下來吧!

麻雀館的營運靠抽水,贏了錢的就主動投幾塊錢在一邊的兜子或杯子裡。母親贏了錢很濶綽,一塞就塞進十元,渾然忘記自己一直在輸錢似的。麻雀館的老闆(我壓抑住自己先不去想起來,以免寫太多,記憶失真)會打理場地,有次賭客說起請人來打理的話題,其中一個賭客說:某某人的女兒在某處麻雀館負責搞衛生,有次掃地時拾獲三千元,真是“地上執到寶,問天問地攞唔到”。那人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三千元,也夠童年的我嚮往的了:將來可考慮到麻雀館打工!

看賭錢看得無聊,我拖了一條長板凳,拉到護欄邊,躺在板凳上,舉目望天。月亮正照耀,有時被薄雲穿越或遮蓋,卻擋不住她的風情,那月色,用任何文字描寫都是褻瀆。沒有雲的時候,明月清輝灑滿田野,像無休無止的生命力。

我閉上眼,於是,耳中盡是蛙聲、蟲鳴、夜鳥的叫、蝙蝠拍翼的聲音、風吹葉動、池塘魚兒的躍動、遠處的狗吠,隱隱還聽到海浪聲和船隻氣笛聲。賭客打牌的聲音跑哪裡去了?


這樣的童年,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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