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7, 2021

海邊的童話.十二.完 那城.那海.那童年

 



鄉魂旅思(八十三)

那城.那海.那童年

太皮


  自從東海被填之後,海邊已經是另一個故事了。


  填海地真像沙漠,由大海變成的沙漠,我體味到甚麼叫滄海桑田。在等待新填海地沉降及發展的漫長過程中,那漠漠黃沙初時只長出一些雜草,站在沙丘上,我幼小的心靈感受到荒涼、淒清。有時,中午上學前,我會走到填海地裡閒逛。填海用的是海沙,夾雜着大量貝殻和螺殻,拿起一隻大螺殻,放在耳邊,傳來“呼呼”的聲響,那是遠方,也是成長的呼喚。太陽暴曬。


  終於,新的生態環境開始在填海地形成,馬櫻丹和銀合歡出現了,蘆葦和荻花在秋日的艷陽下訴說肅殺的故事,還有成群生長的不知名的野生植物,牠們在地球上生存了不知多少世紀,卻突然相遇,相互也嚇了一跳。新形成的海邊灘塗,孳長了馬場海邊少見的彈塗魚,在海中,還會發現有毒的石頭魚——只是我的雞泡魚呢?我的海蟑螂呢?


  大概,那裡填出來後只有短短數年時間就開始建設、不到十年就已形成規模吧,幾年時間在成人眼中看來實在不算甚麼,但在每天都在變化的小孩子心裡,那短暫存在的填海荒地與成長分不開:忘不了在工廠偷玩具後躲在排水管預製件裡、忘不了堂弟被淤泥吸進半個身子、忘不了嬉水差點丟命、忘不了帶着小鴨子散步令牠虛脫而死,也忘不了午後一個人走到那裡,四周闃無人跡,感受到與生俱來的寂寞。這些都發生在填海地,那時怎會想像得到,那個我曾經遺留天真與童夢的所在,現在竟已是價值連城卻又密集得恐怖的豪宅?


  後來,填海區形成新的海岸線了,開始聚集人流,由最初像舊海邊那樣只有斜斜的防波堤和拋石,到改造成設計優美的海濱公園,為不少北區人提供消閒好去處。在那新的海岸,我也上演了不少故事,但那已不是童年的故事。感觸的是,最初,海濱公園的椅子是藍色的,後來變成一種中間有道欄的椅子,將人分隔,從中也可以看到,世態人情的變遷,這細節告訴你,現在的澳門已不是你童年時、你年少時的澳門了。


  城市在變動中,海邊在變動中,人在變動中。在澳門,總要思考,到底是變與不變,發展與不發展,保護與破壞,建設與停滯,經濟收益與閒適空間,生活品質與高昂消費,這一切看似對立,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變動的過程中,其實每個人都看不清楚。


  馬場海邊、海皮、東海,那些存在於腦海中的景物,已經在世上消逝二十多三十年了,我一直掂記着。作為一個敏感的人,我對於時間流逝感到無力的悲哀,在時間面前我不懂得反抗。只是,一個人的經驗,在芸芸眾生中、在歷史洪流中算得了甚麼?一個人的痕跡,為何要大書特書?也許,我在救贖自己的童年,也在救贖心靈的無助,但我也相信,我不是一個人,我在整個人間世中有一個位置、有一點痕跡,我和世上所有人一樣,憑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人類的使命。我的“天賦”是寫作,因此我也有敘述的必要。不過,更加可悲的是,書寫帶來的是記憶的失真,遺忘與記錄之間,任何寫作者都無從選擇。


  我好像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童年了。這些文章,一來是抓緊記憶,二來也是繼續埋葬純真,以便更好地成為一個正常人,整裝待發步向衰亡。


  (海邊的童話.十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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