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31, 2020

澳門-大賽車之城

 



鄉魂旅思(十六、十七)

大賽車之城

太皮

  近日臉書被鄰埠區議會選舉和澳門格蘭披治大賽車洗版。區議會選舉四年一度,今屆充滿娛樂性(作為局外人的觀感);大賽車一年一次,今年給我最大的印象是,賽車女郎要比過去幾屆漂亮(額……)。

  原打算要把握周末寫好幾篇專欄,但整副心神都繫着大賽車戰況,眼睛盯着電視機,不錯過任何精彩鏡頭。由於以前做記者關係,連續採訪了好幾屆賽事,從戰車運抵,到車手專訪,從場內激烈的競逐,到場外香艷的花絮,都是我工作內容,這期間摸熟了賽制,認識了大賽車歷史。十多年來一直關注大賽車發展,越發覺得這項盛事對澳門的重要。

  我過去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好肉麻的一句:“澳門流着大賽車的血”,我提到:“……每次看到賽道逐漸成形,心情就興奮起來,天變地變賽道不變,澳門如有甚麼集體記憶,東望洋賽道一定是!過去甚至連城市規劃,也無形中圍繞住這條賽道進行,就像北京圍繞住天安門建城一樣。這條渾然天成的賽道,注定為賽車而生。”

  我到現在仍保持這個看法,甚至認為應該改為“澳門人流着大賽車的血”,不是嗎?澳門人打從出生起,就幾乎與大賽車難以捨割了,澳門沒有一件事能夠像大賽車一樣,在那幾天改變我們的生活節奏,澳門也幾乎沒有一件事,可以做得有聲有色世界知名(賭業除外),足以令我們毫不猶豫地向外人推介。

  無可否認,大賽車有時真的好煩,那幾天,交通改道了,道路擠塞了,車位沒有了,部分地區噪音吵人。然而,我們卻可透過大賽車帶來的不便,測試一行日常生活以外的其他可能。沒有汽車代步是否真的好麻煩?其實,你會發現,在澳門半島,腳骨力好一點的話,大部分地方半小時左右就可到達了;你會發現,沿路小城格局的景色迷人。有時根本就不用開車或坐車。

  有人建議取消大賽車,或者將大賽車改在珠海或路環舉行,可以說完全不知道大賽車和東望洋賽道對澳門城與人的意義。就像四年一度的世界盃、就像四年一度的奧運,盛事帶給我們的,除了氣氛,還有獨特的回憶,一種只有在特定的氣氛下才有的回憶,回想一下二零零八年北京奧運與你一起看直播的是誰?回想一下一九九八年法國世界盃時你的心態?那些回憶可能都較為獨特,又容易記得。

  在澳門,一年總有這麼一段日子,有一些道路改裝了,然後封閉了,有一些巴士改道了,噪音響起了,雖然市民每每有怨言,但大家也已習慣。在以前,大賽車一直是提升澳門人存在感的事,沒有這件事,大家都怕被人遺忘了。

  當然,除了買票進場,一般市民是沒法參與大賽車的,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特權可以進入集車處,如果不是有那幾年採訪經驗,相信我的感受也不會那麼深。大賽車與澳門市民仍存在隔閡,確實有不少市民為這件盛事犧牲了時間和無形中損失了金錢,但並未享受其帶來的樂趣。

  大賽車委員會將撤銷,併入體育發展局,明年大賽車將由體發局負責,這是政府的精兵簡政,也似乎是一個契機,使大賽車與澳門人建立更密切的關係。以前大賽車委員會主要人員與旅遊部門有天然的聯繫,因此其宣傳對象和目標受眾都是旅客,未來是否會將部分精力轉移在本土上,令大賽車真真正正成為本澳一個節日盛事呢?反正門票收益對澳門整體財政收入來說只是錦上添花,我認為,應該撥一些門票出來,舉辦一些全民抽獎或有獎競猜活動,讓全民感受大賽車氣氛,也應邀請一些弱勢社群觀賞賽事。這只是很皮毛的建議,我相信主辦單位可以做的還有更多。

  大賽車應該舉辦下去,但也應該更注重與本地居民的互動。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一件有關大賽車的童年趣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十一月的一個周末,太陽和煦地照耀着,天氣已有點秋意了,我們馬場木屋區的幾個小孩還穿着單薄的衣服。那一天,大賽車正在舉行,引擎的轟鳴聲由漁翁街遠遠傳過來。

  東北區的土地已經填出來了,我們在海邊玩耍、在填海區的沙地上“流浪”,幻想自己到達了《星球大戰》的Tatooine星上。我們有意無意,向着引擎聲的方向走去,越來越靠近漁翁街了,就在“大可樂”的位置,我們見到了帆布遮住的賽道,幾個大人透過帆布的空隙,偷看賽事。

  我們走近前去,不知道危險,只看得很興奮。第二天,向鄰居一位阿姨說可以免費看大賽車,那阿姨喜出望外,要我們帶她去。她盛裝打扮,跟我們走進了填海區,也許她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了,開始有點不耐煩,到達“大可樂”,發現原來只能透過一條縫隙觀看,還有警察來驅趕,不禁為之氣結,悻悻而去,那表情我至今依然記得。

  我們也不理會那阿姨,等了一陣不見有賽車出現,便到附近玩去,未幾,又響起了賽車的轟鳴,那轟鳴像一首詩一樣,在我的童年一直吟唱着。



Wednesday, October 28, 2020

消失的超市

 


鄉魂旅思(十五)

消失的超市

太皮

  我一直認為,高士德大馬路是澳門最有生氣的一條道路。 “大馬路”三字太累贅,就說“高士德”好了。如果將澳門看作如內地的一個大省,每個分區都是縣市的話,高士德有點像城鄉接合部,連接着中區與北區。當然,這樣形容高士德是不正確的,北區也不是鄉,可是存在於部分澳人心裡的地域成見還是有的。


 高士德,有種說不出的美感。比之新馬路,我覺得高士德更能代表澳門。高士德是澳門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場所,那裡的旺,幾乎不需要遊客來帶挈;那裡的生活氣息,全澳沒有一條街道可以媲美。

  原本,高士德可以更有生氣的,如果那超市還在的話。那超市,現在已變成化妝品店和電子器材店了,當年,卻是一家人氣不俗的超市。說是超市,不如說“辦館”更為貼切。在我開始做兼職,有點購買力時,那裡是我經常流連的地方,不知為何,我就喜歡逛那超市,不一定買很多東西,或者只買一條雪條,經過,就常走進去。當然,那裡也有一些我在其他地方買不到的產品,例如大罐裝的咖啡粉(不是即沖那種)等,在內地上大學時,寒暑期回來,就買一罐帶上去,十多年前在內地還不容易買到咖啡粉呢。

  不知為甚麼,那家超市,還有同一立面不遠處的兩部自動櫃員機,成為長期糾結於我內心的特殊意象。如果下雨天,有一個美麗的少女濕淋淋地站在櫃員機與超市之間,那感覺就更美──其實,我在十年前的一篇散文裡已描述過那個想像中的情節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小秋就是在一個下雨的傍晚,靜悄悄地從這條馬路上其中一棵榕樹的樹葉間爬下來的,我知道,她是一隻精靈,因為只有這樣說,才可以解釋她為甚麼如此輕盈和漂亮。那時她就靜靜地站在巴士站旁兩部自動櫃員機中間,沒有說話,雙手下垂,十指交纏着,頭髮和白色連衣裙都是濕的。人來人往,沒有人真的注意她。我那時盤算着她歸家的時間,因為她是逃跑出來的精靈,總要回家的。

  我透過高士德、透過那家超市,慢慢摸索着物質生活。以前的世界很小,見識很淺薄,心靈也狹小。人成長了,城市也成長了,但某些東西也遺失了,就好像那個超市。慶幸的是,對面兩家快餐店和藥房仍在。在世界每一個角落,只有利益長盛不衰,快餐店與藥房之所以健在,全然是因為有生意做。

  超市沒有了,整條馬路少了一些靈氣,縱然附近開了一家新的超市,那感覺就是不一樣。也許,只是那裡曾經留下我青春的印記吧?也許,我懷念的並不是一家超市,而是那些情懷、那些與我一起流連超市的人。


Saturday, October 24, 2020

貓文化公園



 鄉魂旅思(十四)

貓文化公園

太皮

  近年來,澳門不少公園都有貓的蹤跡,尤其是基於天然地勢而構建的公園,如望廈山公園、螺絲山公園和海角遊雲等,更是貓影處處,似乎已經成為澳門城市特色,這麼小的城市,有這些可愛的小動物優哉悠哉地生活着,真令人窩心。當然,背後有家貓被遺棄的淒慘故事,牠們只是流浪貓,不是野生貓,如果有人給予一個溫暖的家當然最好。

  在公園裡閒逛,見到一隻貓靜靜地蹲在一邊,警覺地觀察你,我便會貪得意走過去,想摸牠一下,有時,貓見到我這個龐然大物走近便會比卡超上身般閃電逃走了,有時,牠見到我不但不跑,反而走過來用背來揩擦我的腳,我伸手摸牠,牠立即反肚,要我幫牠搔癢。每次在公園裡能成功摸到一隻貓,我都感到一陣滿足,我為自己充滿靈性而沾沾自喜(呃,好像有哪裡不對)。

  最近較少去鴨涌河公園(紀念孫中山市政公園)逛,一兩年前,每到黃昏時段,在公園西端隔開旁邊苗圃的鐵柵門前,往往聚集着一群貓咪,高峰期應該有十多二十隻,像《星球大戰》的Ewok人一樣,神態各異地等着熱心人士來餵食。牠們大多警覺性極高,一走近,便一窩風四散,竄入草叢、跳上大樹,我呆呆地站着,一隻烏鴉在頭頂飛過,那種吃檸檬的感覺不足為外人道。之後為了感少受傷,我便遠遠地觀察牠們,與牠們對峙,敵不動我不動。然而,後面總有幾對眼睛閃耀着,也許我長得有點可疑,愛貓人士會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以防我傷害貓咪。

  貓在公園裡,除了可能有一些排泄物外,我看不到其它壞處,牠們的存在,反而有助減少鼠害。當然,養過貓的人會知道貓屎有幾臭,因此,處理排泄物,特別是除臭,唯有辛苦清潔工人了。人與流浪狗建立關係,狗就認定你了,老是想跟你回家,流浪貓不會,人與牠們之間可以有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大家既彼此熟悉,但又保持距離與戒心,這真是種奇妙的感覺,也只有貓才會給人這種感覺。

  看着鴨涌河公園那些與人和平共處的貓,我想,何不將那裡改造成“貓文化公園”呢?我覺得這想法真不錯,一來證明澳門是文明城市有保護動物的意識,二來也將城市更加立體化,不是平面的只有賭和歷史建築。

  我想起《中國好歌曲》王曉天的《再見吧,喵小姐》,那是一首能夠攫住人心的歌:

  可是再見吧

  再見吧 喵小姐

  你是否會記得招惹你的少年

  聽說夢裡有個美麗的花園

  盛開在你會出現的季節

  王曉天曾說“喵小姐”是指他“北漂”時出現在住所附近的一群流浪貓咪,在一個暴風雨之夜後消失無蹤,他懷念牠們,因此創作了這首歌。但我總認為“喵小姐”只是一個隱喻,其實是他不辭而別的愛人。


Wednesday, October 21, 2020

鹹肉粽之詩

 


鄉魂旅思(十三)

鹹肉粽之詩

太皮

  時光倒流二十年,一個寒冷深夜,我從水坑尾麥當勞下班,拖着疲累的身軀,雙手插在口袋裡,一路呵着白氣,一路徒步返回位於台山的家。路過當年仍然揮灑青春熱汗的塔石球場旁邊時,在亞豐素街泛着街燈黃光的鬼魅街角,傳來了幽遠的叫喊聲:“鹹──肉──粽──裹──蒸──粽──”一輛自行車在轉角處出現,騎車的是一個中年人,後座上馱着一口大箱子。

  我一時沒來得及反應,正要眼睜睜看着他離開,突然又傳來了一把聲音大喊:“裹蒸粽!”只見路口對面站着一對母女模樣的人,聲音就從她們那裡發出。那中年人聽到有人呼喚,掉頭踩單車去到母女前邊,打開散發出騰騰熱氣的箱子,掏出一隻大粽子來,拆開,裝袋,交給那母親。

  我立即奔過去,用近乎興奮與渴望的聲調,也要了一隻裹蒸粽。接過粽子,我急不及待咬了一口,那透過味蕾直擊大腦迴紋的美味至今難忘,尤其在那樣一個冬夜,那樣一個憂鬱而又充滿詩意的冬夜。我一邊吃,一邊走,溫暖在心頭。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裹蒸粽阿叔,唯一一次吃他的粽子,但他那嘹亮的聲音,我已經聽了很多年,已經很熟悉,成為我成長過程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少年時住在台山的高樓上,放寒假的時候夜睡,又或是平日深夜醒來看一陣書,接近萬籟俱寂的時候,只有從青洲坊農田傳來有一聲沒一聲的蛙聲蟲鳴,然後裹蒸粽阿叔的叫賣聲就會從筷子基的大街上傳來,與寧靜的夜晚天衣無縫地結合起來,與青春之夢一起伴我入眠。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喊的是否就是“鹹肉粽、裹蒸粽”,只是聽人家是這麼說的。那是像童謠一樣變了調的聲音,像笛聲一樣,一個音連着一個音,之間像有一條帶子緊緊連繫着一樣,那麼柔軔、那麼幽遠。

  當然,那聲音像很多舊物事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消失無蹤了。


Saturday, October 17, 2020

水塘往事






水塘往事

太 皮

  近期為減肥,晚上又不便單獨外出,便於工作日抽兩三個中午到公司附近的水塘步行徑跑步。其實以前都會在中午低調做運動,而此番只是名正言順,戴隱形眼鏡和穿運動裝,且在社交網站發文“接受監管”而已。疫情期間,戶外運動的最大得益除了是健康外,就是我的肥臉不戴口罩也不怕被人側目。

  中午下班換衫後,最快捷的方式是循海角遊雲的梯級下水塘,惟最近以工代賑,那裡在裝修公廁,把整條梯級都封閉了,我只能兜圈到嚤囉園邊進入。途中我在想,如果這中間再有一條捷徑下水塘多好啊!

  說“再”,是因為那梯級所在之處,以前是一條“捷徑”。在水塘還未被開發步行徑時,靠近港澳碼頭一邊,好像與現在一樣是有階梯式座位供觀賞大賽車之用的,而去到漁翁街至“大可樂”一帶,有窄窄的堤岸可以步行,至於靠近嚤囉園和海角遊雲一邊,則是樹林和懸崖,人跡罕至。小時候喜歡到處走,有一次跟着熟路的小孩,學會了先從漁翁街爬上馬交石炮台馬路(避免迂迴地走上髮夾彎),然後再到海角遊雲,爬坡下水塘。

  那是一個不算陡峭的山坡,小孩子攀扶樹木,可安全通過,雖然距離不遠,樹木也沒十分遮蔽,但對小孩來說,過程中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與澳門海岸以大型花崗岩拋石為主不同,水塘岸邊是細碎石子和泥沙,而水十分清澈,長滿水草,魚兒在眼底下游弋,與海皮和木屋區池塘大異其趣。

  那裡像世外桃源,幾乎無人打擾。小孩子到那裡當然是為了玩樂:嬉水、游泳。或脫光衣服,或只穿短褲,在水中浸泡,識水性的稍為游到外面一點。有一次,一個朋友大叫被水草纏住雙腳,不但不能動彈,還嚷着被扯進水中。

  在三十年前的澳門水塘中,那位不太熟悉的朋友叫嚷着被水草纏住扯進水裡。那時我們又怎會知道淹水的嚴重後果,見那朋友只是嚷嚷,又沒痛苦表情,便以為他開玩笑,大家都不作理會,或取笑他,或在岸邊自顧自玩耍,但過了一會兒他仍維持在相同位置,且顯疲勞之象,我們始覺不對勁了。後來一位懂水性的朋友游過去,把他拉回來。虛驚一場,沒發生不幸事件。

  我至今仍不知那朋友是真的“出事”還是開玩笑,因我不懂游泳,雖然已脫得幾乎一絲不掛,卻只在岸邊玩水翻石頭,沒自告奮勇去救他。

  那個年頭,小城經濟差,社會管治落後,孩子沒興趣班上,也沒家傭帶着,雙職家庭父母都上班去,孩子們就成了甩繩馬騮,任何現在視之為危險的場所都成為小孩遊樂場,他們危機意識欠奉,新聞時不時會有小孩淹水身亡的報道。那天,若那小孩真的出事,我的童年就不一樣了,又或者換了我被水草纏着而那些不熟悉的朋友不救我的話,也許我就上了頭條,此後數十年發生在太皮身上的悲歡離合就不會出現。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裡說過自己差點在海皮浸死的故事,回想起來,小時候喜愛在工廠的大貨車底下拾玩具零件、喜愛爬到拆了一半的木屋殘骸上或火災災場上流連、喜愛走一些危險的捷徑、喜愛坐在大廈平台的女兒牆上,基本上只要少許的陰差陽錯都足以致命。不過,在水塘發生的危險狀況,只有那一次而已,且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此後,仍有數次透過捷徑潛入仍處於洪荒時期的水塘,其實也沒甚麼好玩,有時是裝作經驗老到帶不同的朋友前往,有時與弟弟探險。曾在那裡發現娃娃魚的死屍,知道澳門有野生穿山甲,便以為也有野生娃娃魚,對水塘產生了很多想像——水塘裡會不會有水怪呢?

  水塘曾賦予我想像力,試過有一次,單獨自己一個去,逗留了一個下午,望着那被微風吹拂的水面,除了想到水怪,也想到泛舟湖上,想到探險,想到未來人生的種種,想到要是自己溺水身亡了,父母弟妹會如何呢?

  由於澳門是一個“狹隘的城”,慶幸兒時有未被污染的海皮、有發展迅猛的玩具工業、有在珠海“遠山”襯托下的木屋區田園。儘管比起其他地區的孩子,我們眼界也許不夠開闊,又由於貧窮關係,也沒法到高檔場所及外國甚至內地見識,但起碼童年生活尚算豐富。

  至於燈塔、大炮台和水塘等獨特而又對想像力有助益的場所,我更會把握機會去感受。不過,水塘那去處對童年的我來說是隱蔽的,相隔一段時間沒有去,因不清楚狀況,加上有人自殺的消息令人疑心生暗鬼,後來我便沒再與人透過海角遊雲那捷徑前往了,更遑論自己一個呢。

  不敢去水塘的北面,卻多次循水塘的南面步行回家。初中有段日子在學校被老師針對,又與同學相處得不愉快,那時心情十分不好。不想歸家,不想面對人,搭巴士到新口岸八佰伴前,走上水塘邊緣的混凝土結構,乘着落日回家。一邊是雜草,一邊是被鐵欄圍住的水塘,我就那樣踽踽獨行,好像年少的路都走不完了。漁翁街的車輛快速駛過,日落也毫不猶豫地沉降,並沒有陪同我太久。煩惱能傾倒進水塘裡嗎?水中的魚兒多歡快啊,那些魚兒的後代,在我中午跑步時會從水中探出頭來吧?

  黃昏有特別的氣息,尤其秋日的黃昏,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扼着你的喉嚨,要你呼吸不暢。心情低落還心情低落,面對水塘中的魚兒,周遭偶爾跳出來的草蜢,以及滿天飛舞的蜻蜓,我便相信,生命是美好的。

  後來我到內地上大學,留澳時間較少,畢業後才發現水塘已經升級改造,成為一個可以流連和跑步的休憩區。水塘休憩區的出現,連同旅遊塔等現代化建築,逐步將澳門推向了一個新時代。

  一些澳門人常強調公共空間的重要性,但我長年發現,澳門人其實不太享受公共空間,有時間就呆在家裡,或者跑去旅遊了,公共空間成了缺乏消遣娛樂的勞工集中地。不過,水塘是個異數,由於其功能的複合性,包含了休憩區、運動區及步行通道等功能,乃至容許遛狗,幾乎成為澳門最被廣泛使用的場所,如果增設兒童遊樂設施,人流更是“不堪設想”了。

  水塘休憩區開放使用初期,我在媒體工作,只在晚間才前往,在嚤囉園下水塘馬路的電單車停泊區泊好車,就在附近找個位坐。那時身材開始失控,晚上去水塘也不是做運動,坐下來後,拉開啤酒易拉罐,打開宵夜盒,一邊吃喝一邊發呆,以為自己好瀟灑。

  坐在沿岸,可以遠眺兒時探險的那一邊,同樣也修整了,那時還未流行全民跑步,只偶然有人影出沒,而那處又有一個轉彎位,視野模糊,晚上陰森森的不知通往何方。越大越怕死,也越來越怕麻煩的我,多次坐在那個岸邊,一直不敢前往童年時曾遊樂的地方“冒險”,可笑得很。直到多年後減肥,才咬緊牙關跟着跑步的人穿越,發現原來可以繞着水塘跑圈,根本就沒甚麼可怕。

  看舊地圖,我知道童年時居住的馬場木屋區,與水塘面積相仿,木屋區不復存在了,但水塘連同其上那些我至今都不知道作甚麼用的混凝土建築物,卻成為我尋找桃花源的“所志”,漁人不復得路,我尚幸還找到如此一個空間接口,尋回失落的想像與勇氣。城市的空間構造,如同水塘一樣沉默無聲,卻構築了人的成長,也提供了人的存在座標。

Wednesday, October 14, 2020

黯鄉魂,追旅思

 


鄉魂旅思(十二)

黯鄉魂,追旅思

太皮

  近一個月因旅遊和參加文學獎關係,喝了些酒。旅遊飲酒,正如友人清水河所說,是“開心”;至於寫作飲酒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我一般寫作時是不飲酒的,可是時光有限,要在短時間內進入狀態,也唯有開一支酒,一邊飲一邊寫,要不然也沒可能在兩三日寫完一篇過萬字的小說。

  酒是好東西,可是綜合而言,弊大於利,淺酌即可。酒的好是能令人開心、令人鬆弛乃至浮想聯翩,甚至有人說每日一杯紅酒有助心臟健康,友人夢子更說紅酒可以醫治感冒。然而,酒的壞處也不少,酒後亂性先不說,不要看那醇醪玉液像是不油不膩,熱量卻高得很,100毫升茅台之類的烈酒就有200至300千卡路里,紅酒好一點,約100千卡,平均飲兩杯酒等如食一餐飯,一個普通成年人每天的基礎代射也只是1,500千卡而已,飲酒同增肥沒兩樣。更甚者,研究證明酒精會分解肌肉,城市人已少運動了,肌肉實禁不起酒精的折磨。

  說是這麼說,人卻離不開酒,開心飲酒,傷心飲酒,思念時也飲酒。宋朝政治家范仲淹的詞《蘇幕遮》是這樣寫的:“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首詞是范仲淹駐守西北邊陲時,抒發懷鄉思歸之情。“黯鄉魂,追旅思”,就是想念故鄉想得暗淡淒清,而旅途愁苦又無從排遣。

  《蘇幕遮》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在另一名篇《御街行》則寫道:“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乃是懷人之作。懷鄉只是成淚,懷人已然腸斷,懷鄉同時懷人,那就不得了了。

  本博客欄目叫“鄉魂旅思”,在這裡,“鄉魂”指的是作者對故鄉(馬場木屋區及舊時澳門)的思念之情,而人生好比旅途,“旅思”就是對當下生存的思考。作者雖有“鄉魂旅思”,卻無酒入愁腸之意,只是想到故鄉是沒法回去的、故人也沒法相見,已有斷腸之感了。


Saturday, October 10, 2020

三蚊婆-鬥魚






 鄉魂旅思(十一)

三蚊婆

太皮

  馬場木屋區與青洲木屋區的最大區別,也許是前者多池塘、多農地,有自成一國的生態系統。池塘多魚,以小魚為主,包括食蚊魚和七星魚等,還有繁殖能力驚人的非洲鰂,有農夫在溪澗放置魚網,黃昏時分扯起來,幾條白光閃閃的非洲鰂鮮蹦活跳,抓起,再收割幾棵菜,就可準備晚餐了,自給自足。

  還有一種魚,我一直覺得牠出現在馬場木屋區的池塘簡直委屈了,但牠卻又很常見,基本只要在池塘水中放一個竹籮,過一會兒撈上來,就能抓到一兩隻。我們叫牠做“三蚊袍”。“三蚊袍”只是俗稱,很多年來,我都沒法確認牠到底正式叫甚麼。牠一般有七、八厘米長,紅藍相間的顏色,開叉的尾巴,像穿了一件鮮艷的袍子。按照廣東話的音轉,“蚊”應該就是“紋”了,“三紋袍”,很貼切的名字──只是後來我才知道自己一直發錯音,原來牠叫“三蚊婆”才對。“婆”,也許是廣東話對這種生物的暱稱吧。

  網絡發達,打上“三蚊婆”,我在網上也找不到太多這種魚的資料,後來憑一絲線索,我終於知道牠是中國鬥魚的一種,叫紅藍叉尾鬥魚或蓋斑鬥魚,有些地方俗稱“三斑”,斑紋互通,“三蚊”轉自“三紋”也有跡可尋了。三蚊婆是澳門原生魚類之一,據了解,目前在離島的山澗仍有生存。

  作為一種鬥魚,三蚊婆是孤獨的。牠不適合飼養,飼養起來,卻生命力頑強。以前在祐漢的書報攤,有一個婆婆將抓來的三蚊婆,置入玻璃瓶中(就是那種裝辣醬大小的瓶子)出售。牠捲曲身子,幾乎不游動,卻一直活着,活到瓶子都長出青苔了。

  澳門畫家阿根曾寫過,上世紀中葉,“常見一長者扛着鐵支做框的架子,上上下下懸掛着圓筒形玻璃瓶(那是用廢棄的暖壺內膽,小心剔除水銀而成)和空的電燈泡(裡面的鎢絲亦已清理),在那玻璃瓶、玻璃泡內注水,放着兩三條‘三蚊婆’(小魚名稱,山澗河溪裡很多也很易捕捉),加一兩條金魚茜草,就是一個小小的‘魚缸’。…………不用打氣,不用餵魚糧,放兩粒飯或麵包碎就可以。”(2011年7月3日澳門日報)

  售賣三蚊婆大概像內地有人用小竹蘿裝着鳴蟬出售一樣,都是小商販謀生之計,三蚊婆像唐狗之於寵物店,水族館是不會出售的。知了易死,鬥魚命長。小時候我就覺得這種魚很孤獨,一定要單獨飼養,除非你有大魚缸,而且不養其它魚,否則在狹小空間放上兩條三蚊婆的話,一定打個你死我亡。

  早些時,見到祐漢賣小盆栽的舖子裡,竟然有三蚊婆出售,我有一股想買的衝動,只是一想到牠的孤獨,我又猶豫了,不過魚不是狗,孤獨也許是常態吧。


Wednesday, October 07, 2020

旅遊業的回饋

圖片來源:https://www.new8spots.org.mo/spots_detail/16
圖片來源:https://www.new8spots.org.mo/spots_detail/16


鄉魂旅思(十)

旅遊業的回饋

太皮

  澳門人對“發展”一詞早已聞虎色變,只希望經濟發展腳步緩一緩──但一緩下來,又心有戚戚然。其實居民對旅遊博彩業過度膨脹一直有怨言,只是馬交佬好脾氣,也好實在,知道冤有頭債有主,不會拿無辜的人出氣。這麼近那麼遠,每日與旅客摩肩接踵,甚至生活空間與旅遊空間都重重疊疊,但旅遊業其實仍離我們好遠。居民的怨氣,正正是生活空間都犧牲給旅遊業了,我們卻沒法從旅遊業中“分一杯羮”。

  付出與收獲不成正比,是澳門人的怨氣之一,當然,這種怨氣是很平和的,很有澳門特色。我們的行人路被旅客侵佔,我們的道路被發財巴侵佔,我們的政策傾斜於博彩業發展,居民卻沒明顯受惠,除了錢,其他呢?在旅遊業面前,澳門人是二等公民,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內地一些以旅遊業為主要產業的城市,其旅遊資源往往有優惠政策面向本地市民,以蘇州為例,市民辦一張120元一年期的園林卡,可以逛當地園林100次,要知道,單是進入著名園林拙政園的原來門票已超過100元,園林卡只是象徵式收費,可以說,是市民身份的象徵,是對市民為旅遊業付出的回報。

  澳門呢?澳門的旅遊資源,除世遺景點外,具吸引力的還有那些賭場酒店。賭場的部分不去說它,酒店及其商場、餐廳,對澳門居民又有沒有回饋措施呢?澳門人為旅遊業犧牲那麼多,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是的,澳門人的身份在某些場所擁有“零頭”的優惠,但更多場所則沒有,那些旅遊設施完全將澳門居民放在視線範圍外,連優先訂位的機會都沒有。

  也許,那些大型博企會說,已經交了高昂的稅款了,稅款用於民生,你們還諸多要求?這種想法,好比一個自然人說自己交了稅就可以罔顧道義一樣。大型博企所賺的每一分一毫,其實都是居民在生活上的“讓利”而換回來的,雖看不見,但每一分一毫都有血有淚。然而,大型博企還不夠重視本土性、還不夠重視社區活動和社會參與,除了應該要回饋市民對旅遊業的付出外,可以做的其實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都是企業應該負上的社會責任之一。

  對本地人的優惠政策,其實全世界不少地方都在實行,這與本土主義是兩碼子的事。只能說一句,澳門就是與別不同。(2015年10月)


Sunday, October 04, 2020

一地花稔



鄉魂旅思(九)

一地花稔

太皮

  過去,澳門市的市花是毛稔。這個“澳門市”是澳葡時代概念,屬於澳門海外省一部分,就是現在的澳門半島,而氹仔及路環,是海島市範圍。毛稔長甚麼樣子,在我google上搜過好幾次,但都好像街上擦肩而過的人,轉眼就忘記了,後來在珠海登山,經常見到這植物,吃過牠果實,才漸漸記得牠的尊容。

  這裡,我想說的是花稔。花稔是小喬木,很粗生,只要有足夠土壤和適當養份,牠就會茁壯成長,不用你粗心。樹榦不粗大,但枝葉繁茂,捏碎葉片,有一股香氣。白色的小花開滿一樹,果實也開滿一樹。

  我一直認為,花稔就是番石榴,番石榴就是花稔,直至多年前有一位朋友指正:小而軟的、會熟透變黃的才是花稔,而碩大的、硬身而爽口的則是番石榴。我對此保持懷疑態度,因為我一直認為兩種均是同一樣植物,只是品種不同而已。後來看到《新會鄉土誌》,有一段描述:“番石榴,亦名番稔,狀如石榴。有黃瓤、白瓤、紅瓤數種。”這裡的番稔就是花稔,也就是番石榴,可見,在清末已有證明牠們是同屬一類了。花稔在台灣也叫芭樂,就是那種硬身而傾向圓形的品種,近年這種叫法在澳門也頗為流行。其實搜尋一下英文維基百科番石榴的詞條,就會發現其品種不下十種了。

  澳門本土的品種,我見過有三種,一種最常見,過去在北區馬場青洲一帶有很多,現在不少公園均有種植,是細小的品種,傾向於水滴形,結果時伸手就能採摘,味道不錯。另一種小時候在木屋區見過,果實像李子一樣大小,有點似自然網(http://nature.iacm.gov.mo/)“澳門生物資料庫”介紹的“蕃茄番石榴”,但果實是黃色的。我還記得,曾有一棵樹就長在屎坑旁,一樹都是淡黃的果實,食之軟柔,奇香無比,說起來噁心,但這就是最原始的有機食品。

  還有一種,是紅瓤的,很少見,我只見過一次,地點在松山隧道新口岸出口附近。童年的一天,那時還未有隧道,我搭乘父親的單車,由馬場去到新口岸,探他在那裡工作的朋友。那是一個擺放建築物料的地方,父親與那個朋友一邊抽煙,一邊聊天。

  我眼光被一株碩果纍纍的花稔樹吸引住,那巨大的果實我從未見過,跟一個雪梨差不多大小,而且還紅當當的煞是可愛,不少果實已經熟透,跌在地上,一攤一攤。我叫父親摘幾個給我,有一兩個已生蟲了,沒生蟲的美味可口。我們帶着幾個石榴回家去,到達時,剛好鄰居女孩來找我妹妹玩,我便請她吃一個,很不幸,她吃的那個是有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