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31, 2016

澳門作家太皮《綠氈上的囚徒》(試閱) 第二章 濫藥




《綠氈上的囚徒》 第二章 濫藥
太皮


「死吧!還不燒死你!死人消防員!你對Miss梁不起,我說過要報復!我還不燒死你!燒死你!」

當烈火熊熊升起的一刻,仍然受到藥物影響的張永正確實有點高興,他認為自己終於達成了報復的心願,然而,興奮的心情只維持不到一分鐘,他很快便害怕起來,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沒法補救的錯事。他一邊後退,一邊往四周張望,漆黑中已不見了自己的同伴,再定睛看消防員痛苦的表情,嚇得不知所措,沒再多想,拔腿逃離,在暴雨中沒命狂奔。跑啊跑,跑啊跑,不知跑了多久,當他喘着粗氣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從台山區跑到了黑沙環海濱公園上,隔了一條馬路,是那個被人稱作「東方明珠」的珍珠雕塑。

他嗄氣連連,凌晨三、四點的公園沒有半個人影,暴雨夾雜着海風向他襲來,他難以抵受,一直打着哆嗦,躲進了旁邊有涼篷的處所去,但雨水還是不依不撓地向他侵襲。他雙手下意識地放進褲子口袋裡,摸到一些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兩個避孕套、幾粒藥丸和一包粉狀物事。避孕套原本是要借故到Cathy家搞她的時候用的,但估計她現在應該跟豪仔或長毛睡在一起了吧,至於那藥丸則是俗稱「豆」的搖頭丸,粉狀物事則是「K仔」氯胺酮,是他用剩的軟性毒品。

看到這些東西,他的頭忽爾重起來了,想到那消防員哀求的眼神,不由得陰惻惻地笑了起來。突然想起甚麼,雙手慌亂地在身上到處一摸,驚覺手機和錢包不知何時丟失了,不會留在新城市大廈那裡吧?要是有人發現消防員屍體,在附近找到他物品怎麼辦啊?越想越驚惶,衡量一下,便要返回,卻在這時,突聽背後傳來聲音:「殺人兇手,別想走!」

張永正大吃一驚,回頭一看,只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面色煞白的中年女人,各人手執一個打火機和一罐汽油,向他走近。看着她們的猙獰面目,他嚇得不敢稍動,哆嗦着說道:「我我我不是故故意殺他的……是是他逼我,他對Miss梁不起,他他死有餘辜……你們想怎樣!」

兩個女人沒說話,繼續逼近來,身影卻像錄影帶跳帶般閃爍不定。張永正鎮定地道:「我知了,一的是那林則徐派你們來的!」只見她們的身形竟變得越來越巨大,嚇得不敢說下去。

這一定是氯胺酮的影響!張永正閉上眼睛,使勁甩了幾下頭,再睜大眼看時,果然不見人影了!

「殺人兇手,別想走!」聲音從另一面傳來,他轉頭一看,天!兩個女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五個穿着清朝服裝的男僵屍,平舉着雙手,「達達達」地向他跳將來!他「哇」地大叫一聲,立即跨過欄杆跑到靠近馬路的人行道上,打算橫越馬路跑到珍珠雕塑處,再跑到勞動節大馬路一帶人煙較多的地方,以求避開這些鬼怪。

「殺人兇手,別想走!」聲音越來越響亮,他沒命地跳到馬路上,跑到路中,突然一陣喇叭聲急響起,他扭頭往右邊看去,一輛急速飛馳的汽車已衝到面前,電光火石間,「轟」的一聲,他已被猛然撞飛,身不由己地在空中連轉兩圈,跌在地上繼續翻滾。當他弄清自己被汽車撞到時,已經不能夠再動彈了,只見自己的一隻腳已骨折,屈曲在鼻子旁邊,遠處有一隻屬於他的血肉模糊的斷臂,手掌還拿着明明遺失了的手機,不遠處則是那以為丟掉了的錢包,而僵屍不見了。

他的眼睛艱難地聚焦,看到撞飛他的白色汽車停在前方十幾米處,車頭逆着行車方向對着他,司機座上的人一臉驚恐。他在模糊意識中,只覺得那人很眼熟,不知在何處見過。「轟」的一聲,引擎聲響,汽車掉轉車頭,迅速駛離肇禍現場。

張永正開始感到痛了,錐心刺肺的痛覺迅速加劇,眼眶滲血,視力逐漸模糊,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每嘗試吸一口氣,眼眶湧出的鮮血便被吸進鼻子裡。可是,他的痛感忽然又消失了,甚麼感覺都沒有了,只眼睛好像見到剛才點火燒死消防員的情景,難道人在臨死時,真的會像電影倒帶般,看得到生前發生過的一切嗎?在他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腦海卻已變得一片空白,然而,一股怨恨突然又升起來,還感到臉上有陣痛楚,他知道,那是昨日早上父親打他的一巴掌。他忽然很想哭,很想回到小時候。可是,他甚麼都做不到了。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張永正眼冒金星,左邊臉頰赤赤的痛,他咬緊牙關,強忍痛楚,撿起被打跌地上的耳環,重新夾在耳珠上,用怨恨的眼光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伸出中指,罵道:「我屌你老母啊!」

中年男人氣炸了肺,隨手抓起桌上一隻水杯,狠狠地向他擲去,氣得話音都不清晰了:「打死你我當從來沒生過!」

張永正一側身避開,水杯在牆上撞得粉碎,他搶到一邊的中年婦女前,抓起她的手袋,伸手進去便要掏錢。那婦女又是惱怒又是哀求:「乖仔,你不要這樣!」

男人搶到張永正身後,抓着他衣領,再也顧不得對方感受了,掄起拳頭對着他後腦杓一頓猛打!婦女放下緊抓着的手袋,雙手轉而拉住男人的手罵道:「死佬,不要打,你想打死自己的兒子嗎!」

男人怒罵:「打死他!我沒有這樣的畜牲做兒子!」

張永正已從手袋中掏出三千元,推開兩人,搶到門邊,回過頭向男人罵道:「我張永正不會再認你張福迎做父親,活該你沒兒子送終!」說罷使勁將木門關上,放着升降機不搭,搶進樓道下樓而去,卻聽得父親打開木門狂吼。

他也不管這麼多,到了樓下,立即用手機打個電話給女朋友Cathy:「老婆豬,你們在哪裡啊?我現在可以過來了……」

問得女友所在,便急不及待跑到附近一個網吧去,只見中午時段,客人不多,遠遠看到朋友大眼、豪仔、長毛、阿嬌,還有女友Cathy正待在兩部電腦前,一人口叼一根香煙,聚精會神地對着電腦屏幕。大眼和豪仔坐在電腦前,在連線槍戰遊戲中殺得性起;阿嬌從後抱着她的男朋友大眼,將過早發育的乳房擱在男友的頭頂上;站着的長毛則摟着Cathy的腰際,手指放在她臀部上揩油,卻沒遭到抗拒。

看到這個情景,張永正已十分不是味兒,不知是氣長毛趁虛而入呢,還是氣女友不設防,事實上他早已懷疑女友與另一朋友豪仔有一腿了!正當他要走去指責長毛時,卻見長毛忽然乘機抓了Cathy的小乳房一下,鬆開手,嘿嘿偷笑,還舉起手做出一個抓東西的手勢。女友只是嬌嗔一聲,作狀欲打,而豪仔卻怒瞪了那小色鬼一眼。

張永正剛才被父親打罵,正在氣頭上,這一幕更激得氣炸了肺,隨手抓起一張圓凳,像一隻機警的豹子般疾走過去,便要向長毛施襲!

阿嬌看到張永正怒氣沖沖的樣子,笑道:「長毛,有人要動你了!」

長毛這時才發現張永正,一見對方較真,立即推開Cathy,避在一台電腦後,半笑半罵道:「你想做甚麼!」

張永正罵道:「我想屌你老母!」丟下圓凳,衝過去叉着他的頸,將他推倒,一腳踹在他小肚處,順勢騎在他身上,狠罵道:「你這個人阿嫂都敢搞!」豪仔和大眼等只在一邊笑,好像已經見怪不怪,但他們的表現卻令張永正氣上加氣,舉起老拳打在長毛心口處,長毛痛呼。

Cathy見管場的大人走過來了,便一邊拉男友,一邊說道:「喂啊,他玩玩罷了……」

聽女友的口吻竟然不當一回事,張永正更是氣憤,握起拳頭,想一拳打在長毛眼上,但稍一猶豫,還是忍住了,畢竟對方是自己好友,沒有他,便不能認識Cathy和豪仔一眾死黨,自己的青春也就沒有現在般多姿多彩了。收起拳頭,不再說話,站起身,撇下眾人,離開網吧。

張永正忍着一肚子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蕩了一會,感到有點餓,便跑到祐漢街市頂層熟食中心吃午飯去。吃飽飯,無所是事,隨意地伸手進褲袋中,抓出裡面的東西一看,是兩個避孕套和剛搶來的三千元。避孕套本是一盒三個,昨晚吸食了些氯胺酮後,在公園裡不知搞阿嬌還是搞Cathy時用了一個,可是過程中見到有巡邏的警察,嚇得拉起褲子沒敢搞下去,但丹田處卻好像有甚麼東西塞住不吐不快似的,忍不住又拉女伴進入一間廿四小時美式快餐店的男廁裡,終於看清對方是Cathy,便叫她用口幫忙弄出,對方順從地答應要求了。

Cathy說父母二人第二晚都要在賭場輪班,建議約大家去她家開毒品派對,只要男友肯帶些好東西來,她便會好好地作出回報。「等豪仔他們倒下了,我便叫阿嬌一起服侍你!」她說。

想到這裡,張永正有點心癢難熬。雖然只得十六歲,卻擁有一年半的性經驗了,在他看來,現在自己已進入性生活的熟練時期。在剛接觸性愛時,還處於探索階段,滿足心理因素多於生理因素,自從這半年與Cathy相好後,卻慢慢享受起做愛來,女友是家中獨女,父母在賭場做荷官,經常不在家,讓他們有充足的體驗機會。雖然他見朋友碰女友時會感到十分妒恨,但其實自己與大眼女友阿嬌已上過床不下十次。

今天是五月一日國際勞動節,張永正不用上學,不過,就算不是公眾假期,他也不一定會到學校,正如昨天一樣,這兩年,逃學已是家常便飯。剛才,經過樓下的祐漢公園時,他見到有團體在佈置舞台,似有活動在下午舉行,在舞台周邊,有幾個人拉起橫額,放置標語牌,音響則播放着吵鬧的歌曲。橫額寫些甚麼,他沒仔細看,記得之前在網絡討論區上有朋友留言,談及今日將有多個團體舉行遊行的事,朋友說這與政治有關,但他不關心也弄不懂甚麼是政治,他放心不下的是等會兒如何若無其事地重新回到朋友當中玩樂,以及盤算明天上不上學,英語大測如何作弊等等。

想到英語大測,他掛念起一年多前離開學校的Miss梁。他從小被認為不是讀書的材料,按照父親友人林錫德的形容,他是一個「福頭」,資質魯鈍,爛泥扶不上壁,及不上同父異母的姊姊萬分之一。在學校裡,同學當他隱形人,但他卻出乎異料地經常受到老師的關注,彷彿他是瘟神似的,因他的存在,令到老師、同學、班級甚至學校蒙羞。他已多次被老師當着所有同學取笑了,有一次他打瞌睡,暴躁的地理老師竟然將垃圾桶罩在他的頭上。老師對他不好,他也討厭一切老師,在他心目中,他們老土、死板、反應慢、只懂欺侮善良和貧窮的學生,除了照本宣科,便沒有任何特長。他唯一敬佩、愛慕及尊重的只有Miss梁。Miss梁全名叫梁芳婷,在他初一和初二時教英語,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雖然算不上十分美麗,卻也五官標緻,站在那班巫婆似的女教師中間顯得出塵脫俗。在剛接觸時,他像避忌一般教師般害怕面對她,但很快就發現自己竟暗戀對方了,手淫時甚至不經意間以其為幻想對象。

大槪是初二上學期吧,有一次,在走廊上,張永正實在被一個恃強凌虐的同學欺負得太緊了,忍無可忍,推搡了對方一下,卻換來更激烈的回應,對方將他推倒地上,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補一腳,再踏住他咽喉,同學有拍掌圍觀的,有視而不見走開的。這時,Miss梁剛好撞見,跑過來抓住那同學的衣領將他拉開,大罵一頓,要他向張永正道歉。那同學不虞被老師碰到,沒好氣地講了聲對不起。Miss梁罵道:「今次我放過你,再有下次我就向你班主任報告,等他記你大過!你記住你還有一個大過便要被踢出校了!」

張永正坐在地上低垂着頭,只感到心心不忿,不忿於自己的懦弱,不忿於自己在Miss梁面前出醜,實在想跨過欄杆跳下操場自殺算了。臂上傳來一陣溫暖,他已被Miss梁用柔軟的手挽起,身上的灰塵也被她輕輕拍去。他低着頭,感受着那溫柔的關懷。他發現,原來自己與老師一樣高,大槪一米六左右!自己還在發育,將來或會比她高呢!

「張永正,你沒事吧?」Miss梁關切地問。

「沒,沒事……」聲音細如蚊蚋。

「下次他再欺負你,你告訴我吧!……對了,你上次的小測有進步,你要繼續努力,知道嗎?」Miss梁微微一笑,注視了他兩三秒,便離開了。

「難道,她知道我喜歡她?」張永正覺得老師的眼神很奇怪,自言自語起來。

這之後,他多番回味第一次與Miss梁的親密接觸,由於信念的加強,慢慢地,他將老師演化成自己的精神支柱,自從被老師鼓勵後,他開始努力學習,成績突飛猛進,多次測驗都考取高分,一些曾經欺負他的同學反過來討好他,好靠他來作弊,而討厭他的老師甚至開始表揚他了。這一切改變只是短短三個月裡的事。他自以為與Miss梁之間,有了一層曖昧的聯繫,幾乎每次上英語課,這位年輕的女老師總會與他有眼神接觸,有時做課上練習,她每每特意走到身邊來,看他做題目,弄得他既高興,又怪不好意思的。

也許,就是這種無形的鼓舞與聯繫,讓張永正找到了生命的座標。師生關係進一步發展,下課時他會主動找Miss梁請教學業上的問題,對方也關懷備至地督促他學習。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種感覺,說純粹是對好教師的愛慕呢,又不太像,說是情愫吧,卻又有點不太敢去想。

與Miss梁慢慢熟絡後,張永正得知她有一個擔當消防員的男朋友,兩人在她讀大學期間就開始談戀愛,大概已有五、六年了。有一次,他為準備班級的校慶話劇表演,延遲一個多鐘頭才離開學校,在校園附近一條巷子裡,碰巧見到Miss梁正號哭着,聲嘶力歇地與一個男人爭吵,她用力地搥打男人胸膛,被男人狠狠地推開了。這弄哭Miss梁的男人,應該就是那消防員男友吧?那一刻,他就產生了要教訓這男人的念頭,認真記下了他的嘴臉。

校慶和考試過後,暑假來臨。張永正賦閒在家,無所是事,又沒朋友陪他玩,血氣方剛,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性幻想,甚至有一兩回以自己親姊姊做幻想對象。他有時想,有一天家裡正好沒其他人,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會借故找上門來,一見面就脫光衣服求他奪去處子之身;他也幻想過,在一個悶熱的下午,Miss梁主動找他,讓他依偎在她胸口上睡午覺。

他做綺夢都沒想到的是,Miss梁真的找他了,還竟然約他晚上在一個卡拉OK包房裡見面。

一開始,張永正還以為Miss梁正與男朋友或者女性友伴在一起呢,然而想不到的是,去到目的地,包房裡只得她一個人,更想不到的是,她穿着性感,口叼一根香煙,桌上放着一大瓶芝華士。

正在放聲高歌的Miss梁見他進來,示意他找個地方坐,自己將歌曲唱完後,才放下麥克風,走到他旁邊坐下來。她手上的香煙快抽完了,便擠熄掉,又點燃一根,然後在桌上倒了兩杯酒,一杯推給他,自己拿起另一杯一大口喝下去,輕輕打了個寒顫,看樣子,她已喝了不少。

張永正的心像十五個吊桶懸掛着一樣七上八落,期待着發生甚麼意想不到的事,感到一種異樣的緊張刺激,心頭卜卜地跳,正好喝些酒壯膽,也便拿起酒杯喝一口,可是酒一沾喉,就感到難受,想不到這種烈酒不比啤酒,喝起來像塞了一條袋鼠尾巴在喉嚨中一樣,差點便要嘔吐了。在光線不足的環境中,偷眼一望Miss梁,只見她塗了接近黑色的深紅色口紅,搽了濃厚的睫毛膏,與平時老成和清簡的妝扮判若兩人,冷艷之餘,卻又帶着點嬌麗和稚氣。

「張永正,我知道你喜歡我!哈哈!你是不是無時無刻都想着我?就算是打飛機的時候?……」

Miss梁語出驚人,嚇得這初中生張口結舌,不知所措,只聽她續說道:「啊,對不住,我喝多了,不過Miss我告訴你,我不喜歡小孩子呢,你死了心吧。」說罷灌了半杯酒。

張永正張口欲言,卻像受了傷害似的,舌頭打結。

「你奇怪我為何叫你出來吧?我告訴你,因為我一個朋友都沒有,為了那個臭男人,我得罪了所有可以得罪的朋友,但他不滿足,他不准我接觸其他男人,又不准我跟他口中的『臭婆娘』聯絡,好,我聽他話,結果呢?結果他不是搞大了另一個女人的肚子嗎?他說……」Miss梁越說越大聲:「他說要同我分手啊!」拿起酒杯,狠狠地擲在牆上,「嘭啷」一聲,碎片散滿一地。她抓着自己的頭,「嘩」的叫了一聲。

張永正一時間難以消化老師所說的事情,卻增添了幾分對其男朋友的怨恨。只聽她激動過後,忽然又抽泣起來,「我好無助啊,我想找人傾訴……好諷刺,我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朋友,我好無奈,但我怕再憋下去,會鬱死的,我竟然想到你這個小朋友!」

任何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都不喜歡被人叫做小朋友,就好像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怕被稱為老人家一樣,張永正有點不爽,但畢竟眼前人是他既喜愛又尊重的人,很快就將不滿壓下來,「Miss,我可以理解你的話,如果你相信我,你就向我傾訴吧……」也許想反駁「小朋友」的形容,他說起話來有板有眼,老氣橫秋。

Miss梁沒管他,點了幾首歌,讓歌曲播放,重新倒一杯酒,忽然說道:「張永正,你有理想嗎?」

「理想?」張永正不虞老師有此一問,訥訥地道:「我……我想長大了有一輛汽車……可以,可以……」他想說「可以更容易追到女仔」,這句話自然沒蹦出來,而是說:「可以載着父母兜風去……」

Miss梁一聽,做出個啞然失笑的樣子,「這就是你的理想?」

一霎時,張永正感到有點委屈,因為他的理想其實是可以做「政府工」,縱然「政府工」對他來說還是一個相當模糊的槪念,至於購置車輛只是一種生活目標而已。他想糾正自己的錯誤表述,卻聽到透發着嫵媚眼波的老師繼續問道:「你家人沒汽車嗎?」

張永正道:「沒有……不過我姊姊有駕駛執照……」

「你姊姊,她是我教過的學生嗎?」

「不是呢,她二十多歲了,可能年紀跟你差不多,現在於一份英文雜誌做記者。」老師如此嬌艷,多望一眼也覺面紅耳熱。

Miss梁「嗯」了一聲,笑道:「其實我以前也想過當記者啊,通處跑,一定好好玩呢!……張永正,告訴你一件事吧,我小時候曾夢想過做一個空中小姐,但知道這個夢想較難實現,因此我還是很踏實地選讀了師範……不過,我在畢業後卻遇到一個難得機會,有航空公司搞招聘活動,聘請空中服務員,我去面試了,本應因個子不夠高而落選,不過航空公司因找不到足夠人選,還有一個名額,就讓我參加培訓了……這從天而降的喜悅,你能明白嗎?」

張永正眼睛一亮,原來老師有資質做空姐呢!卻聽老師繼續說道:「我一直很認真的參與培訓,然而,就在快結束時,我發現有了他的孩子……面對前途,我對要不要BB猶豫起來了……」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他說,他會負責任,要我退出訓練,專心生孩子,他會照顧我們一生一世……好罷,為了他,我甚麼都願意做,我退出了……還以為我們很快就可以結婚生子,有一天,他忽然又說,自己還年輕,而且正在工作的拼搏期,不想讓孩子拖累,要我墮胎……」

張永正不敢聽下去,他害怕知道得太多Miss梁的秘密,她之後便會顧忌他,疏遠他,同時又覺得分享了對方這麼多隱情,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只聽老師繼續說:「為甚麼要這樣?我已經付出一切了,我寧願不要一份向往已久的工作,我寧願放棄青春幫他生孩子,他卻要這樣對我!我梁芳婷有甚麼不好?我梁芳婷有甚麼不好啊?」她雙手掩臉,啜泣起來:「為甚麼啊!為甚麼現在他搞大別人肚子,就要跟我分手?為甚麼,我付出了這麼多!我不計較他中學都未畢業,不計較他捱了多年事業都沒進展,我做錯甚麼,他要這樣對我?」抓起杯酒,一灌而下。

張永正不知給甚麼反應好,勸解她呢,又想不出適當的言詞,加上他對複雜的事情缺乏梳理能力,只感到巨大的局促不安,好像前面有一百隻袋鼠在一起手淫一樣,他方寸大亂了,也抓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酒力迅速發作,有點醺醺然。

只聽Miss梁忽然將怨憤轉向自己的職業:「做老師!做老師!教書簡直是厭惡性行業!憑甚麼要我周日帶學生出席活動?憑甚麼要我聽那些老油條指指點點?領導層根本就當我們弱智,學生也不會尊重我們,可惡!錢又賺得不多,我為甚麼還要做這個別人看不起的職業!」

「Miss你不要這樣說……」張永正脫口而出了,老師這番話,已間接摧毀了他對學校的最後幻想。他迷惘了,是的,他討厭大部分老師,但自從被Miss梁撥亂返正後,他卻已發現有幾個好老師值得敬重,何解她現在要說這種話?他呆呆地看着對方,他發現,雖然對方大自己十歲,但看起來還很稚嫰,而且也很美。她的臉是這麼的靠近,近得他有衝動去吻,然而最終還是不敢想。

Miss梁之後又說了很多話,只聽她說過甚麼「賭場」和「荷官」之類的詞語,但他已經迷迷糊糊,像斷線的互聯網一樣,記憶不到她的指令,很快,便醉倒了。他做了接二連三的怪夢,他夢見一隻袋鼠在玩Facebook,上傳自己的裸照;夢見自己引誘Miss梁的男友去救火,再在火場裡將他殺死;又夢到親姐穿了華貴衣服,說她是南海龍王的後裔。一覺醒來,已是早上六點幾,卡拉OK最後一個員工要下班了,把仍在沙發上睡覺的他叫醒。一問之下,才知Miss梁已離開。

自那以後,張永正就再沒見過Miss梁,初三開課後,不見她來授課,聽說她已辭職了,有同學說她跑到賭場當荷官。老師的離開,讓他頓失精神支柱,因對方而勉強存在的自尊心也消失不見,學習開始疏懶,成績一落千仗,他又變回了課室裡的隱形人。他覺得自己像遊魂野鬼似的,找不到回陽間的路徑。他確信,自己真的愛上Miss梁了,這純潔的愛在他心底裡發芽生根,隨着時間推移,對她的愛就更加牢固,他真想一到十八歲就去賭場工作,去追求她,去擁抱她。

失卻了學習的心情,在學校重新遭受欺負,在家裡又有父親的壓力,張永正向上的動力蕩然無存,每日放學回家就呆在房間裡上網,直上到天昏地暗。在網上,他認識了較年長的長毛,兩人說話投機,長毛便約他出來見面,帶他上網吧,教他玩連線遊戲。長毛吹噓自己的性經驗,讓他嚮往不已,加上對方說話中夾雜大量新潮用語和黑社會暗語,令他既感新鮮又感刺激。慢慢地,他所有課餘時間幾乎都花在與長毛廝混,所有零用錢都與對方一起分享。他開始改頭換面,頭髮剪得高飛曲墜,衣飾穿戴時髦名貴,而性情也改變了,說起話來咄咄逼人,走起路來搖搖擺擺。

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反叛竟換來同學的尊重和老師的畏懼,如此一來,更變本加厲了。後來他又結識了大眼、豪仔等街童,還搞上Cathy與阿嬌,與他們一起到夜場玩樂,接觸毒品,北上濫藥,在酒店召妓玩8P群交,無所不為。他與朋友前後夾擊,將那個曾在走廊欺負他的同學虐打得住了十天醫院,自己還公然跑到教務處挑釁那名曾用垃圾桶罩他頭顱的地理老師,將其罪行當住所有教師的面抖出來,還在其便當底下藏了兩個用過的避孕套。一切都轉變得太快,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全因長毛這班好友而變得輝煌和豐盛。不過,他始終對Miss梁念念不忘,與Miss之間的一切,已成為他的心靈禁地。

父親發現張永正行為舉止有異,又經常夜不歸宿,已減少了給零用錢,後來更接到學校多番投訴,便用加倍嚴厲的手法制止他學壞,卻是罔效,結果只惹得他對長輩更是無禮乖張,行事更為肆無忌憚;母親過於溺愛,只要兒子一開口,就給他錢用,而姊姊又因工作忙,加上其本身也甚少與父母交流,未發現弟弟變壞,被他騙去不少錢,助長了他繼續搗亂。到現在,他已是學校和街區惡名昭著的壞份子!

一首日語流行歌傳來,張永正手機鈴聲響起,他從思憶中回到現實,掏出手機一看,是一個毒品小拆家打過來的,只聽那人說道:「喂,阿正,我這裡有新貨到,要不要取一些?便宜一點給你……」那人說了自己目前的所在地,就在附近的遊戲機中心裡。

張永正悶得發荒,猶豫要以甚麼方式重新回到友人中去,現在正可以買些「零食」過去分享,相信順利消除嫌隙的機會很大!於是去找那拆家,用幾百元買了些冰毒、搖頭丸和氯胺酮,便向着剛才的網吧走去,走不多遠,想起長毛伸手抓Cathy乳房的一幕,又感既激且憤,緊握拳頭,咬牙切齒,調頭而去。

他在一間快餐店討了個湯匙,走到一條後巷,自個兒用湯匙吸食了半包K粉。對他來說,一個人吸食毒品是索然無味的,只有一班人一起,輪流使用和爭奪「冰壺」,才會讓人覺得有意義,但他正在氣頭上,寧願自己獨樂樂,都不願分給朋友。

藥力很快便發生效用了,張永正但覺全身輕飄飄的,走到馬路上,發現街上到處都是袋鼠,有不少行人倒立着走路,他還見到黃飛鴻在耍功夫。他像一個木偶般,四肢軟弱無力,有時好像就要倒下來了,卻忽然又被一些無形的鋼絲扯住。他茫無目的地遊蕩着,頭開始痛起來,好像有人放了一千棵仙人掌在頭殼裡,忍着痛,不知走了多久,闖進一個廣場模樣的地方,在一尊大型雕像的基座下坐下來了。

他喘息一陣,抬頭一看,依稀見到基座上刻了些甚麼,當中有「林則徐」三個字,眼光再往上一點,只見一個巍峨的雕像屹立頂上,原來自己走進蓮峰廟廣場,到了廟前紀念銷毁鴉片煙的人民英雄林則徐石像下面。他極力挪動身子,讓自己挨坐在面向廟宇的一側,藏身起來,以免被不遠處二區警察局的警員及路上行人見到。他口角不受控地流下唾涎,想要擦拭,雙手卻不聽使喚,抬不起來。

「唉……」一聲嘆息傳來,舉目一看,只見一個穿着清朝官服,身材肥胖,蓄着鬍子的中年人站在面前。只聽那人用古裝電視劇的對白說道:「想不到我銷煙一百幾十年後,吾國的青年依然沉淪在毒海之中……」

張永正見到這一莫名其妙的大叔,哈哈大笑起來,「哇哈哈,你穿着這件猴子戲服幹嗎?扮林則徐嗎?我又不是吃鴉片,我吃的是K仔同豆啊,你曉不曉?肥佬,你省點吧,我不用你教……」

雖然看來有點艱辛,但那中年人還是在他面前蹲下,「本官正是湖廣總督林則徐,告訴你,你們這些所謂軟性毒品,比鴉片更害人不淺,因為毒害的是心智未成熟的年輕人身心!」

張永正裝出一副不屑的鬼臉,向他竪起中指,「你吃屎啦!」伸手進袋中,掏出毒品,「老伯,這些你見過沒有,要不要嚐嚐?你不敢試嗎?你一定是戒毒中心那個死肥佬假扮的!」

冷不防那自稱林則徐的人劈手將毒品奪過,舉着毒品說起教來:「我林則徐當年是朝廷欽差大臣,奉命在虎門禁煙,目的就是消滅那些塗毒生命和精神的鴉片,要讓中國人的身體壯建起來,國家富強起來!雖然禁煙引起了鴉片戰爭,但本官的工作確實引起了國人的警戒……」

張永正打斷他,「你講的話怎麼像我歷史科考試的答案,和我寫的簡直一模一樣,你是誰?把東西還給我!」伸手去搶。

林則徐霍地站起身,雙手將毒品塞進口裡,怒目圓睜,一聲狂嚎,身體迅速膨脹,變成一個圓球,「啵」地一聲,爆個四碎,血肉散落一地,露出隱藏着的真身,竟是蓮峰廟裡供奉的一尊羅漢!牠雙眼怒視,舉三叉戟向他刺去!

張永正曾在廟裡見過這神祗的塑像,但見牠青臉獠牙,十分兇惡,一直給他可怕記憶,估不到出現在真實中了,眼見三叉戟刺到咽喉,閃避也來不及,只感喉頭一痛,已被刺中!他痛得閉起眼來,大喊救命!不知過了多久,當他重新睜開眼來時,奇怪的是,自己的咽喉竟完好無損,羅漢不見了,連地上林則徐的血肉也沒有痕跡。

「嘩啦──嘩啦──」遠處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有人在大吼大叫,張永正將頭伸出去,透過廣場的鐵絲圍網,只見一大班人從三角花園的方向湧出來,踏上提督馬路,向着舊麗都戲院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這班人幹甚麼來着,估計應該是一班丐幫弟子吧,而他則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大俠,粗急地喘起氣來,左肩隱隱作痛,剛才被對手射中的箭還插在肩上,他正要拔出,卻發現箭已不見了。定下神來,只見那班人舉着些橫額和標語,有一塊寫着「反貪腐,保民生」,他想起來,中午曾在祐漢公園見過,原來那班人是遊行者!就在這時,他見到姊姊正舉着照相機,一邊向前走,一邊與其他記者對走在前頭的遊行人士拍照。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跑將出去,向她討錢用,可是雙腳卻不聽使喚了,一看,雙腳竟已消失不見,大驚之下,拼命摸索,咦,它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了。

遊行人士的聲浪越來越大,隊伍前頭已見不到了,但隊尾還未出現,好像源源不絕似的。張永正昏昏欲睡,卻模糊地發現父親混在遊行人士當中,下意識地罵了句:「死仆街!死窮鬼!」罵過後,意識短暫失去,當他再張開眼時,但見遊行者都停了下來,不知前方發生甚麼事,而父親應該已走到前頭。

突然之間,原本嘈雜的人群,一下子靜止了,但很快又騷動起來,只聽有人大叫:「警察開槍啊!警察殺人啊!」現場一片混亂,遠方傳來激烈的衝突聲音。

張永正吃吃地笑,真希望警察開槍是事實,而且是朝着父親的太陽穴連轟十槍。想到這,他帶着美好的願望,昏睡過去了,他感到好舒服,他感到自己正睡在一隻袋鼠的袋子裡。

澳門作家太皮《愛比死更冷》(試閱) 第二章 侵略




《愛比死更冷》 第二章 侵略
太皮


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濠鏡中學與德勤中學的籃球校隊在後者的操場上進行着一場籃球友誼賽,林朗作為校隊成員之一,正在場上落力跑動接應隊友傳球。周柏本在場邊打氣,但賽事中途不知何事先離開了,剩下何艾在場邊叫林朗“加油”。賽事進行到最後時分,濠鏡隊依然落後主隊兩分,眼見便要落敗,這時林朗把握時機,搶斷對手一個失誤傳球,跑到對方三分線外投球得分。終場哨聲響起,濠鏡隊最終反敗為勝,專誠到來捧場的濠鏡中學學生都興奪不已,而何艾叫得特別大聲。

德勤隊的隊長走過來指着何艾向林朗說:“阿朗,你的女友打氣真落力呢!”林朗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是啦,普通同學罷了。”那人笑道:“普通同學都這麼落力?打死我張子秀都不信啊!”說完走了開去。

這時何艾跑過來,遞給林朗一條毛巾。林朗問何艾道:“小白她去了哪裡?”何艾說:“小黑不知怎麼好像與女朋友分了手,要生要死的,小白回去陪他了。”原來姊弟倆一個叫小白,一個叫小黑。

“不會吧?”畢竟自己一個經典入球女友沒能看到,林朗不禁若有所失。用手機試着打電話給周柏,沒人接聽。這時那張子秀又走過來,又是一拍他的肩頭說:“還說不是女朋友呢!你們很般配!”說完對何艾微微一笑,又走開去了。林朗對着他的背影說:“等你下次贏我!”

林朗滿身臭汗,同時又因為張子秀說了那些話,不好意思地望着何艾。何艾笑道:“無所謂啦!我常常跟小白說,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她不在時我也要像女朋友一樣照顧她的的男朋友啊!”

林朗拿住瓶裝水正待要喝,聽她這麼一說,定下眼來看她,良久,突然捧腹大笑:“你那麼便宜我,小弟心領了!可我不太喜歡北姑呢!”

何艾伸手要打他,林朗用瓶裝水當做武器擋架,“說笑!說笑!”兩人打罵了一會,林朗道:“話說回來,你的廣東話越來越好呢!現在都聽不出口音了!”

何艾自豪地說:“過獎!怎麼?你幹嘛突然對我這麼好?不是對我‘起痰’了吧?”

林朗自去和隊友說笑了一會,別過他們便與何艾結伴離開,他本來留了些錢與周柏吃下午茶,這時她不在,便邀約何艾去附近的麥當勞坐坐。

一路上,兩人談談笑笑,何艾打量起林朗來,只見他的個頭不到一米七五,穿起籃球衣後卻十分有型有款,而且新近剪了一個陸軍頭,樣子像極了漫畫《男兒當入樽》的主角櫻木花道,雖然不算英俊,但笑起來有幾分木村拓哉式的腼腆,因此一路走來,也見有不笑懷春少女向他投以傾慕的目光。

林朗也在談話的同時留意觀察了一下何艾。雖然他一早知道何艾是美女一名,但平時都是與周柏一起,不好意思細意研究對方,這時見她大概一米六五的身高,不長不短的頭髮剛好搭在肩上,走起路來一彈一彈的,眼睛似鳳眼非鳳眼,雖不夠周柏的大,但濃密的睫毛像劃了眼線一樣顯得她的眼睛靈動有神,薄薄的嘴唇抿在臉人,嬌艷欲滴,挺直的鼻樑又將整個面孔都襯託得輪廓分明。林朗不禁看得痴了,面部的表情就好像同意了她剛才說的“我也要像女朋友一樣照顧她的男朋友”的“提意”。這時何艾說:“到了,你還去哪裡?”他這才發現自己走過了頭,傻笑着跟她走進餐廳。

談談笑笑,不覺已經六點,林朗本待自己回家,但一想到何艾一個少女,自己作為男同學以及她好朋友的男友,理應要有紳士風度送她回去,於是着她在餐廳外的巴士站等候,自己到國華商場附近取了電單車回去載她。路上,林朗感到何艾的胸部無意地碰到自己,使他感到很不自然,但又有種討了對方便宜的興奮,不久便到了她在皇朝區的住所樓下。何艾下車遞回頭盔,笑道:“要不要進我家看看?我彈鋼琴給你聽!”她已經買了當天看中的鋼琴了。

林朗笑道:“不要吧,我要回家向女朋友覆命呢!”

“那好吧!再見!”

回家路上,林朗心裡總是覺得怪怪的,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身體裡下了蟲蠱一樣,有些奇形怪狀的生物在體內蠕動,正在咬噬着他的骨頭。到了家裡,他第一時間打了電話給周柏,問道:“小白,小黑沒事吧?”

“沒事……他被女朋友甩了,很傷心,我陪陪他……”周柏頓了一頓,“你今天打球贏了?”

林朗喜道:“對啊!我正要告訴你這個!可惜你沒看到我那個精彩入球呢!誰告訴你的?”

“小艾說的……她說和你去吃下午茶了。”

“是啊!……她的談鋒不錯……”

“嗯……其實,她有時也挺寂寞的,我們有空多陪陪她吧!”


第二天一早,林朗如常到周柏樓下等她一同上學,兩人一見面便親吻了一下,由於時間尚早,便到附近一間粥品店吃早餐去。坐下點了餐,林朗道:“小白,我想到了,你昨晚是不是吃醋?聽你語氣就有一點不自然,你是不是怪我和小艾一起,沒立刻找你……其實我打過你電話,打不通……”

周柏沒好氣地笑道:“才沒有那麼小器!小艾又不是別人,而且……”說着塞了一塊油條到男友嘴裡,“我對自己有信心!”

林朗道:“對我呢?那麼你對我有信心嗎?”

周柏掩嘴笑道:“你以為你自己是甚麼?”

林朗失威地說:“有沒有搞錯啊……”

“你啊,想到Disco溝女都難啦!”

林朗睨了女友一眼,繼續吃粥。這時侍應端上來一碟馬蹄糕,周柏說:“阿姨,不好意思,我們要的是芋頭糕呢!”那侍應說:“不會吧,你們明明點的是馬蹄糕。”

“不,我們要芋頭糕,請你換了吧!”周柏堅持。

侍應一臉不滿,叫她換一碟東西就像叫她受刑似的。

林朗說:“算吧,我們要馬蹄糕吧!”侍應聽他這麼一說,立即走開了。

周柏有氣:“你為甚麼不讓她換?”

“她好像很忙似的……”

“你氣死我了,你就不懂得怎樣去拒絕別人!”


下午,林朗與同學到工人球場玩了一會兒足球和籃球,見到德勤中學的張子秀,大家便交談幾句,這時只見周柏與何艾一起來了。原來林朗一早約了女友這個時候來找他,卻想不到何艾也一同到來。

眼尖的張子秀立即掛起笑臉,與林朗表現老友,說道:“女朋友找你來了?她的朋友好像很不錯呢,可以介紹給我認識嗎?”

林朗笑道:“早都知道你有興趣了!當然可以。”這時兩女已走到面前,林朗介紹張子秀道:“這個是……”張子秀已急不及待向周柏介紹自己:“靚女你好!我叫張子秀,別人叫我Jose,現在是德勤中學……”林朗打斷他,“喂!她是我女朋友……”張子秀笑道:“別玩我……”指着何艾說:“這個才是你女朋友吧!昨天我明明見到她又大聲打氣、又遞毛巾幫你擦面、又倒水給你喝、又送你飛吻,別騙我了!”張子秀信口開河,林朗正想解釋,周柏道:“我才是他的女朋友呢!”

張子秀一聽,十分尷尬,也不好意思再叫林朗介紹了,很不自然地說:“啊……啊……剛才我講笑……”立即衝回籃球場上,不知向誰叫道:“該我上場了……”

這裡林朗尷尷尬尬地看着兩女,周柏把紙巾遞給他,他接過來將臉擦乾淨了。何艾沒說話,在一旁看着兩人。林朗正不知說甚麼開場白時,後腦突然被足球之類的東西撞了一下,惱怒地掉頭一望,只見剛才一同踢球的好友陳小賓正笑嘿嘿地向自己做鬼臉。林朗撿起地上的足球,使勁向他丟去,罵道:“死仔!”陳小賓擺了個美妙姿勢迎接足球,但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足球竟不偏不倚正面打中不遠處正在上籃的張子秀,很響亮地“嘭”的一聲,他整個人大字形倒跌地上,十分滑稽,逗得兩女掩嘴而笑。林朗慌忙過去跟張子秀道不是。

林朗便邀了兩女及陳小賓到一邊的工人茶餐室吃下午茶。陳小賓身形略胖,黑黑實實,說話時嗓門極大,動作誇張。他與林朗在初中開始成為好友,一直在同一個班級上課,與周柏稔熟,對何艾也有不錯的印象。這時他一邊吃着牛腩麵,一邊誇張地說校內老師的醜事,逗得兩女喜笑連連,林朗打斷他說:“有沒有那麼誇張啊?”陳小賓道:“這位同學‘聽古不要駁古!’”何艾與周柏同聲道:“活該!”一個下午就在陳小賓的談笑聲中消磨了。


深夜,林朗正要睡覺,突然手機響起,以為是周柏打來,拿起電話接聽,對方卻是何艾。林朗奇道:“咦,小艾,是你?這……”看看床頭的鐘,“都十二點了,還不睡?”

“我……”何艾的語氣好像很不愉快似的,“我……很寂寞,你可……可以出來陪陪我嗎?……”

“甚麼?”林朗見她深夜找自己出來,感到異樣,不知如何是好,正想提意她找周柏去,但現在這麼晚怕她已經睡了,正在猶豫間,卻聽何艾說:“算吧……也許我討人厭吧,我找小白啦,別管我好了。”

林朗急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現在都這麼晚了,你還是不要找小白吧……”

何艾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問:“那麼,你可以出來嗎?……”

林朗沒好氣地說:“去那裡?”

“我現在在媽閣附近,我過去融和門等你。”

掛線後,林朗認為這樣貿然去赴約好像不太對,想打電話給何艾去拒絕,又怕被她說自己出爾反爾,更不願打電話吵醒周柏,唯有硬着頭皮,穿衣外出,不久便駕車到了融和門,走到那四條巨大炭黑雲石柱下面,只見何艾一個少女,穿着一身簡便的服裝,坐在一個花叢旁邊。雖已深夜,但周圍仍有好些人在談心聊天,林朗慢慢走到何艾身邊坐下,輕聲問:“喂,怎麼了?”

何艾像不知道林朗已經到了似的,沒作任何反應,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竟慢慢啜泣起來。林朗緊張地搖了搖她的肩膊,急道:“喂,怎麼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下午還好端端的……”

林朗勸了一陣,見她毫不理睬,只是一味啜泣,很感無奈,又怕別人以為自己惹她生氣了,嘆了口氣,埋怨道:“都不知你搞甚麼。”抬頭望天,只見月亮又大又圓,有種虛無飄渺,抽離世間的感覺,不禁讚嘆:“月亮好美……”話音未落,只見何艾慢慢抬起頭來,也望着月亮。林朗見她滿臉淚痕,我見猶憐,雙目反映着燈光和月光,說不出的美麗,他只看得怔住了,一種異樣的感動掠過心頭,全身有一秒鐘痙攣的感覺。

何艾幽幽地用普通話說:“如果他還在,你說多好啊!”林朗不太清楚她說甚麼,正想問她時,她突然張開手,撲過來抱住自己!

林朗全身一震,試着用手推開他,但雙手竟不聽使喚地,輕輕環抱了她。這一刻,他有種莫名的感動,他只感到,這個平日看似無牽無掛、美麗動人的女孩,一剎間充滿了動人的哀愁。何艾在林朗的懷中,肩膀一聳一聳地啜泣,林朗心旌搖蕩,腦海內閃過周柏的影像,心生愧疚又想推開她,但對方突然更用力抱住自己,哭道:“你讓我哭吧,我很掛念他,很掛念他……”

林朗納悶:那個人到底是誰?


次日,周柏說自己吃了生冷食物,肚子不舒服,反正夏令班的課不要緊,便在父母同意下向學校請了兩天假。

中午一放學,林朗便立即打了個電話給她,“喂喂,小白白,你見怎樣了?”

周柏見男友一放學便來電,又見他這麼溫柔賣乖,甜甜地道:“還是有點肚痛呢……”

“吃飯沒有?”

“爸爸媽媽中午都不回家啊,我肚子也不餓,不想吃東西……”

林朗緊張道:“不行!我買皮蛋瘦肉粥給你伴藥吃吧!”

周柏甜蜜地說:“好吧……你到了樓下,便叫我下來吧……”

由於學校在氹仔,林朗去到周柏家附近時已過了半個鐘,他立即在附近一家小店買了一碗白粥,打包拿到周柏樓下,叫她下來。周柏穿着睡衣,滿臉倦容地出現在林朗面前。林朗關切地問:“可好點?”

周柏微笑着說沒事,“其實我只想見見你。”

林朗甜笑道:“傻妹。”

“我不傻,我很掛住你。”

林朗不說甚麼,輕輕地抱了她一下,然後吻了她的額頭,“好了,回去啦。粥很熱,小心燙口啊。”周柏點了點頭,雖說父母都知道她在跟男生拍拖,但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好意思讓家坊鄰里看到她與陌生男生太過親密,於是依依不捨地上樓去了。

林朗目送周柏進入升降機後才離開,走了幾步,手機震動起來,以為周柏那麼快便來電,一看,卻是何艾的電話,只聽那邊傳來緊張的聲音:“阿朗,大件事了!我有件很麻煩的事要你幫忙!你快點出來好不好!我求你!”

林朗奇道:“何艾?甚麼事如此緊張?找第二個不行嗎?”

“不,這件事一定要你幫忙!沒有你我辦不到……”

林朗猶豫,“這……”舉頭望了望周柏家的窗口,想說“還是不要”之類的話拒絕,只聽何艾道:“就這樣決定了,半個鐘之後我在加思欄公園等你!”隨即掛了線。林朗有點氣惱,自己就像給她隨傳隨到似的,想打電話回絕她,卻又想起昨晚她無緣無故哭泣,不知她有甚麼心事,既然相識一場,姑且去看看她搞甚麼鬼。

林朗回家換了套便服,故意遲了一刻鐘才到約會地點,然而走了一圈卻沒有何艾踪影,正自納悶,突然雙眼從後被人掩蓋着,何艾跳到他面前,高高興興地笑道:“我就猜到你會遲到!”

林朗見她表現輕鬆,而且穿得時髦漂亮兼且花了淡妝,不像有甚麼急事,疑惑地說:“你不是說有急事找我嗎?”

何艾驚呼:“對啊!快開場了!我們快點!”不理會對方反應,硬拉着他的手,逕直向澳門大會堂走去。

林朗喊道:“不會吧?你找我來看電影?這算哪門子急事?”

何艾笑道:“怎麼不急?這套電影我期待很久了,小白又生病不能來,我不找你陪找誰?”

“這樣好嗎?我們單獨約會要不要告訴小白?”

“她生病你就別打擾她啦!我票都買了。”

林朗沒好氣,只得和她入場看電影去。電影還不賴,一套笑中帶淚的西片,兩人看得十分投入。電影院的冷氣開得很大,兩人都穿了短袖,不期然雙肩靠在一起了。散場後,他們便到附近的咖啡室吃些東西,討論電影的情節和寓意。這時林朗見到街外有個少年拿着一個足球走過,叫聲:“哎吔,不記得約了小賓他們踢球呢,我們走吧?”何艾聳聳肩表示沒所謂,林朗於是叫結賬,向她說:“剛才電影你請我,這餐我請你吧!”結了帳,林朗便與何艾作別,不管她,自己駕電單車回家去換衣服了。

不到半個鐘頭時間,林朗便換好衣服到了工人球場,經過籃球場的時候,背部被人用籃球打中,只見張子秀一邊走過來撿球一邊說:“回敬你的!”又色迷迷地說:“喂,原來你這小子享齊人之福啊,真是令人羡慕。”

林朗有點不爽,“你說甚麼啊!”

張子秀用嘴向前方一呶,“她來等你了!原來兩位都是阿嫂呢!”說完走開去了。

林朗只見何艾穿了一身短袖衣褲,坐在場邊看陳小賓等同學踢球。他走到她的身邊,問道:“你怎麼來了?”

何艾見到他便高興得彈起身,“你到了?我來看你和小賓踢球啊!反正我在家無聊呢!”

這時陳小賓跳上石級道:“喂,你個死仔怎麼現在才到!這個小艾,我剛才還以為她專誠來看我踢球呢!她卻說甚麼要替小白照顧你,羡慕死人了。”林朗心裡正不是味意,睨了小賓一眼,話也不說便跳下球場去。小賓狐疑地看着他,不解地搖了搖頭,也跟着跳進場中去了。

落場不久,林朗接應隊友傳球,面對守門員輕輕掃入。何艾大聲歡呼拍掌,引來全場目光。有這麼個美女在看大家踢球,每個小朋友和老頭子都踢得更起勁了!玩了一會,不竟不覺已經六點,林朗和陳小賓說要走,何艾給他們每人遞上一罐汽水,道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工人球場包括籃球場和泥地足球場,當年由澳門的工人團體組織興建,已有三四十年歷史了,平時要是沒人租場的話,場地便向公眾開放。足球場上一般沒甚麼人數限制,反正你想踢球就可以加入到隊伍中,所以有時一隊隊伍有多達十五六人,年齡由十二三歲到五六十歲,沒有球證,沒有越位,不用守甚麼規則。林朗和小賓等在那裡渡過了愉快的少年時光,直到多年後這裡已建成金碧輝煌的賭場酒店了,林朗仍有錯覺以為自己可以回到那個場地踢球。


林朗回到家裡,打了個電話給周柏,說了說今日下午踢球進了幾個球的事,又叫她好好休息,卻隱瞞了與何艾一起看電影的事情。洗澡後趁父親未回來,母親正在做飯之際,便與姐姐林晴一起看日劇影碟,因為劇情太煽情關係,林晴紅了雙眼,林朗邊罵她眼淺,邊遞紙巾給她擦眼淚。這時門鈴響起,兩人都以為父親回來,林朗過去將木門打開,只見鐵閘後站着的竟然是何艾,林朗一時說不出話來。

林晴問道:“誰啊?”走過來一看,卻是一個不認識的美少女,便以為弟弟換了個女友,反正這些事情在少年間十分正常,便說道:“怎麼不讓人進來?”弟弟未帶過女朋友上家,但林晴好幾次在街上見到他牽着同一個女孩子的手逛街。

林朗皺眉讓何艾進來,何艾舉起手中的飯盒說:“喂,林朗,我買了很好吃的東西呢!我家沒人,今晚就在你這裡吃飯。”

林朗沒好氣,“我說,你上我家來是不是應該先問過我?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讓你在家裡吃飯?”

何艾嘟起嘴,“這……如果不歡迎我,我把菜留下,我自己到外面吃。”

林朗正想讓她走,這時父親開門進來了,見到何艾,不禁笑道:“阿仔,怎麼帶女仔上來也不告訴老爸一聲啊?”

何艾見到林朗父親,立即很乖巧地叫了聲:“叔叔!”

父親點頭笑道:“坐吧,也不知我們家的飯菜對不對你的胃口。”

何艾笑說:“阿姨煮的東西一定很好吃呢!要不然怎會吃到林朗這麼健壯!”林朗聽了,低罵一聲。

母親早就從廚房走出來了,聽到何艾的話便說:“真是乖女仔!”

林朗的家人都知道他在談戀愛,但除林晴外都未見過那個女孩,現在都不約而同把何艾當成他的女朋友了。林朗心裡暗罵一聲,也不理父母和何艾,沒好氣地回到姐姐旁邊看日劇去。

未幾開上飯來,林朗只見何艾買的熟食是他最愛吃的涼瓜排骨及咖哩牛腩,這是自己之前告訴過她的,他想起跟小白出外吃飯時她倒好似沒特意點過這兩道菜式,反而因為她不喜歡涼瓜和牛肉,叫他少吃。他不禁用眼角瞟了瞟何艾,心情十分複雜。由於平時都是一家四口吃飯,這時多了個美少女,生色不少,而父親是街坊中出名的“口水佬”,席上無話不談,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難得何艾表現得極為留神。父親說:“其實呢!我不反對年輕人讀書期間拍拖,但要懂得分輕重,不要荒廢學業才好!不過,我這個兒子,應該有個人去幫他一把,你看他蠢頭蠢腦的!”林晴俏俏與弟弟說:“細佬,這個女仔娶得過,我們耳根可以清淨不少。”林朗說:“不要亂講。”何艾好像聽到他們的話,對着兩姐弟微微一笑。

吃完飯,何艾幫着林母洗碗,而林朗則躲到房間裡,想給周柏打個電話,又怕她誤會,又怕破壞她與何艾的關係,只叫得聲“頂你個肺!”索性用枕頭蓋着頭假寐。過了一會,只聽姐姐在房外叫道:“細佬,送人家回家啦!”林朗應道:“叫她自己回去啦!我很累啊!”這時到父親的聲音傳來了:“喂!那麼晚了,你放心她一個人回家嗎?快點送人家回去!”林朗又罵了一個“頂”字,沒奈何只得穿上衣服,送何艾出門,臨走時父母都叫她下次來玩。

林朗陪何艾到得街上,並沒即時與她分別,而是帶着她在街上隨意走着。走了一會,林朗忍不住問:“喂,你好說了,究竟為甚麼今日要纏住我!是不是小白叫你試探我的?”

何艾笑道:“你說呢?”

林朗認真地說:“別玩了!你不要說你……你不要說你喜歡上我了!”

“是的,我喜歡上你了!”

“發神經!這根本沒可能!”林朗停下腳步。

何艾說:“為甚麼沒可能?”

“你知不知道我是小白的男朋友?你好友小白的男朋友啊?”

“我知道,但我喜歡你,根小白沒關係。”

“怎會沒關係?如果我和你一起,你等於搶了小白的男朋友啊!”

何艾幽幽地說:“我不管,我只想和你一起,那感覺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林朗被他氣壞,“我再講一次,你這樣做對小白不起!”

何艾有點動氣,“我愛你!我對誰不住了?為甚麼你是我好友的男朋友我就不可以愛?我也很寂寞,我也想要人關心……”

林朗也有火了,“你寂寞你寂寞!你找第二個不可以嗎?我又不是有寶!你真是發神經。”

何艾撲前抱住了他,低聲道:“我只要你!”

林朗被她柔軟的身體抱住,感到一陣熱血上湧,不好意思再發火,突然間又覺得在擁有“正配”女友的情況下,又有一個女孩子喜歡自己,而且還這麼漂亮,感到有點過隱,要是讓人知道,自己真是威風極了,但一想這樣又會對小白不住,心裡十分混亂,推開何艾,說:“你不要這樣……”兩手卻不自禁地抓着她肩膀不放。

何艾又用力抱住了她,只輕輕地說:“送我回家。”

林朗沒法,只得取了電單車,把她載至她家樓下,本待讓她自己回家,卻又聽她說:“我家沒人,你上來坐坐,聽聽我彈鋼琴好不好?”林朗想拒絕,但又像期待甚麼奇妙的事情發生般,雙腿不聽使喚地跟了她進電梯。

何艾說:“爸爸媽媽帶着弟弟到泰國度假了,我還要上課,所以沒跟去。”

到了何艾家,林朗又怯怯的想離開,何艾硬拉着他進去了。林朗只見她家裡裝修得十分豪華體面,一看就知家底不俗,有點兒自慚形穢。何艾笑說:“你坐一下,要不要開電視?我去去廁所就來……”不久何艾泡了杯茶出來給林朗,說:“上次叫你來我家聽鋼琴你不來,現在我可要演奏給你聽,這鋼琴還是我與小白一起選的呢!”走到角落的鋼琴前,揭開琴蓋,坐正身子,慢慢彈奏起來。

林朗不懂得欣賞鋼琴,只覺得她的彈奏還是挺引人入勝的,又見她背部美妙的曲線隨音樂起伏着,煞是好看,配合着屋內散發的特殊氣氛,他已看得痴了,整個人變得不實在起來。

何艾彈完琴,走到林朗身前,將他拉起,說:“帶你看我的房間……”

這時整間屋子裡只有他們兩人,林朗也再不怕被人誤會,便由得她了,進到她的房間,只見從牆壁、牀單到書櫃,全是粉藍色的裝飾,又看到書櫃上放了幾張何艾小時候在上海拍下的照片,大大的眼睛,嬌滴滴的笑容,樣子可愛極了。這還是林朗第一次到女孩子閨房,和周柏談戀愛,大家都顧忌着父母反對,偷偷摸摸的,彼此都未上過對方家。

正自胡思亂想,手臂突然給何艾抓住,她將他的手緊緊抱在胸前,羞澀地說:“林朗,你今晚不要走,你要了我好不好?”

林朗一陣心慌意亂,咽了口唾沬,不知如何應對。何艾抱住他,幽幽地說:“林朗,你要了我……”他鼻子聞到的是從對方身上傳來的陣陣幽香,看到的是她動人的背部弧線,身體感受到的是軟玉溫馨,血氣未剛的他,那少得可憐的道德心和對女友的內疚感,早已蕩然無存了,口裡卻仍忍不住要說:“這……這不太好……”何艾掉下淚來,林朗急道:“不要哭!哭甚麼!”

何艾啜泣道:“為甚麼我不可以哭?為甚麼我就不可以寂寞啊?你知道嗎?家人給我太多的期望,我好辛苦!我好想找個人哭訴。我很沒安全感你知道嗎?我知道很對不起小白,但有甚麼辦法?除了你,除了從你對小白的態度讓我可以確定你的愛情外,其他我都確定不了……我只看到你的好,我只對你有信心。”

林朗不知怎樣回答,但身體的反應已令他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犯錯,卻停止不了的犯下去,這對於他與周柏一同構建的人生的初戀將會是一個無法挽回的結局。就在那個晚上,林朗與何艾睡在同一張床上,發生了關係。

林朗不能否認自己的感覺,就是與周柏有了生澀的經驗後,這一次,與何艾的性行為進行得較為順利,同時也是在沒有安全套這一障礙的情況下完成的性行為,將精液射進了女方體內,完事後有種愜意的感覺。事後,何艾說自己正值安全期,叫林朗不要擔心。

多年之後,當陳小賓問起林朗此事時,林朗辯稱那天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他是受到酒精的影響才這樣幹的,並不想對小白不起。林朗知道,怎樣說對好,後來的結果證明,那個晚上,對小白,對他自己來說,都是做錯事了。林朗向小賓分析,愛情總是乘虛而入的,愛情的丕變,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場景,一個偶然的因素,一個突然其來的腦電波的接觸,就可以改寫任何愛情故事了。他形容何艾當時就像一輛戰車,摧枯拉朽地輾平了林朗與周柏所建立的一切。小賓聽林朗分析完,只說:“不要給自己太多解釋了,有女生自動送上門,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的。”



還有幾天,夏令班便將完結,正式放假。星期一,周柏雖然身體還有些不適,但可以上學了,林朗照樣到她家樓下等她一同回校。到了學校,只見何艾正坐在操場一角吃早餐,林朗尷尷尬尬地跟在周柏身後,走去和何艾打招呼。何艾就像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地與周柏坐在一起吃早餐,像以往一樣對林朗愛理不理。林朗坐在一邊,不時偷看何艾,不得不懷疑那夜所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然而那種氣味、那種感覺彷彿仍停留在身體的感官上,比剛才與周柏輕輕的偷吻還要來得真切。他這時又因為做出背叛女友的事情而感到膽怯和內疚,倒希望那晚的事只是夢幻,只是何艾一時心血來潮對性的好奇而便宜了他而已。

由於課只上到星期四,班上有同學建議周五至周六到廣州玩,去長隆動物園等地方看看,很快便得到不少人的和應,林朗、何艾和陳小賓都決定加入。林朗走去和周柏商議,叫她一起去,但周柏說身體不適不想參加,且父母一定不讓她去。林朗想了一想,說道:“那麼我也不去了,我留下來陪你。”周柏笑道:“你去啦,小艾和小賓都去,你不在他們就覺得不好玩了!”最後林朗還是決定與同學一起到廣州玩。

到了出發當天,大家約好在新華社樓下等直通巴士,由於一起去的同學有十五、六人,同車乘客不多,幾乎等於把巴士包了。陳小賓對這次活動十分期待,因為他看中的一個女同學阿姿也參加,一上巴士,他便主動坐到阿姿身邊去,那阿姿知道她追求自己,反正被人追是一件既威風又有趣的事情,而且陳小賓也算是帥哥一名,也就沒有所謂。

林朗本來與陳小賓一同到達,以為他會陪自己坐,怎知道他有異性沒人性,便獨個兒走到後面的座位,一坐下,身邊便坐了個人,一看原來是何艾,只見她趁暑假將頭髮染了棕色,更添嬌艷。由於周柏不在,林朗見到她倒不十分拘謹。

巴士開出,過了海關,同學們沿途大吵大鬧,林朗也不時拿陳小賓開玩笑,但卻一直沒和何艾講話,何艾只在同學笑的時候跟着笑,林朗講笑時笑得更開懷罷了。路程過了一半,趕早起床的同學都睏了,逐漸安靜下來,沒睡覺的有些在聽音樂,有些在調情。何艾一直笑吟吟,林朗坐在她旁邊,想起一個禮拜前的事,又咽了幾口唾涎。這時,何艾閉上眼,將頭倚靠在林朗的肩上,林朗微微一震,接下來的動作是不能控制地拉住了何艾的小手。何艾露出滿足笑容,輕輕說:“林朗,這兩天我做你女朋友……”

到達廣州後,十多個同學在一家平價酒店租了兩間客房,然後便結伴到處遊逛及品嚐美食了。正當陳小賓運用奇思妙計向心儀女同學獻殷勤時,他竟然見到好友林朗和何艾手牽着手,有說有笑,親蜜程度與熱戀情侶無疑。這情況也看在其他同學眼裡,大家幾乎都知道林朗有一個要好女友,感情一直很穩定,他們除為此感到意外,女同學又大多不值何艾的行為,而男同學則對林朗只有羡慕,反正不想深究他何以又同一個女生一起,只想知道他用甚麼法子將兩個漂亮妹妹把到手。陳小賓心裡不自覺暗罵何艾“水性楊花”,連自己好朋友的男友都爭,但轉個頭又問林朗與她“搞嘢”沒有。

晚上,大家到了沙面一家Disco狂歡,不知哪個同學帶來了搖頭丸,在氣氛及酒精影響下,包括成績及品行最好的班長在內,幾乎每人最少嗑了一粒。配合着勁歌熱舞,陳小賓終於成功抱住了阿姿,拉她到一個角落熱吻起來。林朗只知自己頭昏腦脹,一直抱住何艾不放,坐在開放式包廂的一個角落,一邊聽音樂,一邊感受對方溫熱的身體。他腦內有一片浮動的色彩,而這片色彩是紅色的,像血滴在水裡一樣地散開去、散開去。

最後大家不知怎樣回到酒店,當林朗因為晨勃而醒來時,發覺自己在床上緊緊抱着了何艾,身旁竟然睡着陳小賓和阿姿,小賓的屁股還壓着他半邊身子。林朗罵了句:“頂,難怪這麼熱!”將他推了一推,坐起身一看,其他同學像死屍一樣橫七豎八地睡在牀上、地上和沙發上,個個都衣衫不整,一數,幾乎所有同學都擠在這個房間裡,只漏了班長和她的女友,又罵了一聲:“他們竟霸佔了一間房間!”突然一陣頭痛,躺回床上,看到何艾正甜甜地睡在身邊,臉上的油光令她看起來像透明的一樣,髮絲紋亂,鬆了一顆紐扣的襯衣顯出她那青春的乳溝,林朗一陣熱血上腦,使勁從小賓身下拉起一角被子,覆蓋在自己和何艾身上,一隻手抱住她,一隻腿攝入她兩腿之間,吻了她的嘴一下,然後又再睡起來。

當大家都醒過來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吃過飯,連忙到長隆動物園看動物和欣賞表演,然後便趕車回澳門了。經過這次旅行,情侶的感情都增進了一步,不是情侶的又變成了情侶,有些雖然沒在那兩天確定情侶關係,但在後來都成雙成對了,事後林朗才知道,那次活動根本是用來綴合大家的,因為參加者剛好是一對對,包括他和何艾。


旅行回來後便是漫長的暑假,林朗的心不知不覺間,竟被何艾佔據了一個重要位置,而何艾仍如常相約周柏逛街遊玩,有時林朗也有陪伴,但同時面對她們不禁表現得杯弓蛇形,何艾卻可以若無其事。陳小賓自然是幫老友保守秘密,但那天一同旅行的有十多人,很快就有些流言傳到周柏耳裡去了。周柏一開始並不相信,可是經過朋友繪形繪色的形容,也不得不動搖了,與何艾的關係由於顧忌開始冷淡下來,又不時用言語試探林朗。林朗一來覺得好玩,二來也是難以抉擇,三來覺得自己“一腳踏兩船”沒甚麼大不了,自然極力否認。就在周柏猜疑地渡過了十多天後,有一天,何艾突然打電話來叫她陪自己去珠海看病。

“看病?為甚麼不在澳門看?”周柏用不緊不慢的語氣問。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然後何艾細似蚊蚋的聲音傳過來:“有些事我不想在電話講,我求你陪我去吧!求你啦!”

周柏考慮了一下,便說:“好吧。”大家定了在關口的約會時間。

過關後,兩人到了拱北一間私家醫院,何艾着周柏在外面等她,自己進入診室。周柏坐在走廊裡等候,不時見到些妓女模樣的人來看婦科病。不久,何艾出來了,一直默不作聲。周柏陪着她去領藥時,一位女醫生很像很關切地向何艾走來,說:“不用怕,小孩子做錯事難免,這些藥你定時定刻吃,胎兒便會落下來了,那些東西出來後,你記得帶過來覆診啊!¬¬──沒事的,這邊很多女孩子都這樣……”說完便走開去了。何艾深呼吸了一口氣。

周柏在一邊聽得目定口呆,甚麼話都說不出來,她感到自己就像被洪水淹沒了,過了一會才慢慢吐出幾個字:“你有了BB?”她不敢問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那將是她最不願聽見的一個答案。

何艾點頭。

周柏說:“你,你打算打掉她?”

何艾又點頭。

“為甚麼?”

“我才十六歲,我不可以有BB,要是讓父母知道,我、我死定了!”

“那、那他知道嗎?”周柏問道。

何艾搖頭。

這時周圍男男女女有很多病人,彷彿都在聽她們對話似的,周柏覺得很難堪,扶着何艾說:“我們先走吧。”幫着把那些墮胎藥放進何艾手提包裡。

路上,周柏一直默默無語地扶着何艾往關口的方向行走,心裡像打翻了五味櫃,卻只破了裝着“苦澀”的那一瓶。她壓抑着自己的情感,不讓自己有懦弱的表現,可是,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變得不實在起來了,陽光又十分刺目。

這時何艾停下腳步,說道:“小白……”

周柏放下手,不去看她,就像準備接受何艾的道歉一樣。

“對不起……”何艾說,“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周柏沒說話,等她說下去。

“我、我真的很愛林朗,你、你就將他讓了給我吧……”

周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以為何艾會因為“勾引”自己的男朋友而道歉,但對方竟然要求自己讓愛,一時間只感啼笑皆非,反應不過來。

何艾說:“我真的很愛他……”

周柏回頭,雙眼已經充滿淚水,“你愛他!難道我不愛嗎!”

何艾低下頭,雙手抓住衣角。

周柏不知所措,突如其來的男友和好友的背叛、何艾的懷孕及無理要求,再加上本身身體的問題,所有這一切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處理,她嘗試用成年人的想法去考慮眼前的事,但根本沒有頭緒。她一心一意愛着林朗,甘於為他犠牲一切,可他卻和眼前好友上床了,自己一直蒙在鼓裡,既怒且恨,一陣迷亂,哭着跑走了。

澳門作家太皮《綠氈上的囚徒》(試閱) 第一章 焦屍




《綠氈上的囚徒》 第一章 焦屍
太皮

二零一某年五月二日,清晨,絲絲細雨夾雜在微寒的風中,像輕粉一樣灑落大地,很快就在原已十分濕潤的地面上消失無蹤。昨夜開始的一場滂沱大雨,肆無忌憚地在澳門的天空上徘徊了七八個小時,現在才稍微歇息一下。天色還是漆黑一片,而遠處的紅霞格外顯眼,道路上,泛黃的街燈竭力照射,像一層漿糊般傾瀉在潮濕的地面上。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鬧鐘響起,彩姐條件反射地從睡夢中醒過來,坐起身,「啪」地將鬧鐘關掉,以免吵醒正在隔壁房中熟睡的兒子。一看,原來已經四點五分了,鬧鐘響了五分鐘她才知醒,看來近日的風寒還在影響着身子。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連咳了兩聲,接着還要咳出第三聲、第四聲,她立即兩手合掌放在自己的嘴巴前,以免發出大聲響,使得咳嗽聲像田雞叫聲一樣。

明明是暮春與初夏的交替了,溫度不應如此之低,她感到現在就好像是二月份一樣,有種沁人心肌的寒冷。她窸窸窣窣地為自己瘦削的身體披了件外套,跑到廚房,將昨夜買回來的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在電飯鍋中,開着保溫的模式,好讓兒子起床就有早餐吃。接着,她到浴室梳洗好,慢慢穿上外出的衣服,貼着兒子的房門聽他睡覺的鼻息,然後心滿意足地挽了手袋,出門上班去了。

彩姐由祐漢區舊唐樓的住處出發,走了幾分鐘,到達關閘與台山區之間一個垃圾房,換上一套已有一百萬年歷史的骯髒制服,系上圍裙,穿上橡皮手套和水靴,便要出發開始她一天的清潔工作。工友肥娟拿了個叉燒包給她,她說了聲多謝,將包子放在衣袋裡。

肥娟道:「彩姐,你先吃了吧?」

彩姐笑說:「一會兒幹勞累了再吃吧!」

四點三刻左右,彩姐拉了一輛放着兩個圓形垃圾筒和清掃工具的特製車子,沿台山區的街道開始打掃,將地上的紙屑、果皮、煙蒂、用過的避孕套、樹葉及狗屎通通掃進垃圾剷中,再倒進垃圾筒裡。台山區有些街道垃圾較多,有時,她會趁早上行人較少,將一些細微的垃圾例如花生殼和煙蒂之類,掃進地下去水渠裡,反正保持地面乾淨就好了。除了掃地,她還會將鋁罐和紙皮等別人當作垃圾的東西撿起來,放進預備好的垃圾袋中,到一定數量便拿去變賣,換個十元八塊。

今天的行人特別少,可能是慣常早起飲早茶和晨練的人昨晚看到大雨的陣勢,以為到第二天早上都一定停不了了,因此索性賴床不起。細雨現在卻是有一陣沒一陣的,為彩姐的工作添上不少難度。正如屠夫能輕易將一隻家豬分解成不同部位的豬肉一樣,如何按時將街道掃好,掃街的先後次序是否恰當,街道的清潔水平有否達標,她心裡都有個譜。在天氣好的時候,她可以嫻熟地將垃圾或撥入垃圾剷中,或掃進溝渠中,或撿拾起來,完全不用動腦筋,但下雨天卻不同了,就像屠夫要宰殺的是大猩猩一樣。

彩姐一邊皺着眉頭一邊清掃,當她掃到李寶椿街新城市花園大廈附近時,雨勢突然大起來了,由於她久病不愈,不敢託大,像電影裡的黃包車夫一樣,拉着垃圾車沒命地奔進大廈的騎樓底下避雨。

她做的清潔工,可以說是社會上最下級的工種了,沒有福利是不必說的,工時特長,一天上班十二個小時,但月薪僅得微薄的四千元;病假是無薪的,請假一天就扣一天錢,她得十分注意自己的身子,丈夫多年前已去世,只有她一個在賺錢,而兒子要上大學了,錢賺得一毫就是一毫。

放好垃圾車,彩姐拿出手帕擦擦臉上雨水,挨着一條廊柱呆呆出神。澳門八、九十年代興建的高樓大廈基本上都有騎樓的設計,實在很適合嶺南多雨的天氣。現在她所處的騎樓位於新城市其中一座的樓下,空間廣濶,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而騎樓對面則是一間學校的操場,中間只夾雜着一條狹窄的馬路。

彩姐望着漫天的雨珠發呆。現在已經五點半了吧?換了平時,這個時候街上應可見到好些人,但現在卻連鬼影也沒有半個。她忍不住又咳了兩聲,嘆口氣,想起當年從鄉間一心一意到澳門來打拚,以為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卻不知甚麼原因,同鄉中有錢的有錢了,享福的享福了,只有她和丈夫潦倒不堪。丈夫以前做地盤,有次在澳兆集團的地盤工作時發生意外受重傷,一隻腳廢了,不能再屈曲,雙手也變得軟弱無力,可是,丈夫卻沒得到任何工傷賠償,反而將家裡的積蓄全花在醫療費上。後來,有人願意請他做大廈看更,一天上班十三小時,只有三千元工資。在一個寒冷的長夜中,他在當值時小睡一覺,睡夢裡心臟病發,永遠離開了妻兒了。

家境貧困,實在難以支持,彩姐原本打算叫兒子輟學養家,但有一天,卻聽到幾個朋友在討論子女的升學問題,其中一個說道:「我也想叫女兒不讀書啦,中學畢業做荷官就算,但她想讀,我怕不讓她讀大學她會怨我一生呢!……」這句話像一片驚雷般警醒了她,於是她便放下讓兒子輟學的念頭,一心一意攢錢供他上大學。她只有這個兒子了,不想同他的關係有任何矛盾,更遑論被他怨恨。好在兒子懂事,不但平時花費極少,半年前,開始在台式飲料店兼職,為升讀大學的開銷而儲錢。

生活真是艱難啊!彩姐不由得慨嘆起來,似她這般起早貪黑,一天幹活十二個鐘頭,下班後再花四個鐘到處撿破爛賣錢,每月所賺的也只是五千元不到,加上政府給她和兒子的援助金,一個月也只有六、七千元左右,離收入中位數還有一段距離,在當下通脹猛於虎的時期裡,這些錢實在是不中看也不中用,比起年輕人隨隨便便就可以當個賭場荷官賺萬幾元,境況實在是差得多。這就是所謂的「分享不到經濟發展成果」吧?就是「在職貧窮」吧?想起昨天很多鄉里和街坊都去參加遊行示威,想起昨晚看到電視畫面中那些激烈的衝突場面,她忽然心心不忿起來,要不是昨天是強制性假期,上班有三倍工資的話,她是一定會去遊行的。

幾年前,彩姐也曾擁抱過希望,當澳門賭權開放,引入外資賭場以及內地實施赴港澳個人遊措施之後,澳門經濟急速發展,勞動市場一片旺市,那時她還在製衣廠工作,很多工友都紛紛辭職,爭相加入賭場員工的大軍去。幸運和條件好的,做了荷官,每月一萬二、三千元收入;稍差的也可以做個房務員,起碼有七八千元。同樣每天上班八小時,包伙食和醫療。很不幸,由於她文化程度實在太低了,字識不了幾個,廣州話又夾雜着廣東台山地區的農村鄉音,試過見幾次工,都沒人願意聘請;後來工廠結束,她萬般無計,失業多時,才在肥娟的丈夫、同鄉林錫德的幫助下找到這份掃街的活兒,主要清潔台山一帶的街道。從廣東的台山市到澳門的台山區,由農婦到清潔女工,她認為自己一直命賤如地底泥。

這份工作並不體面,兒子當面雖然沒說甚麼,但有幾次幹活時,見到他離開同行的同學遠遠繞路而去,可見實在影響到兒子的自尊。然而,可以怎樣呢?難道等餓死嗎?她也不怪責兒子,兒子在學校裡是副班長,成績優異,很好強,很要面子,讓人知道他母親是垃圾婆,他一定會怨恨自己。不能與兒子的關係變差啊,我只有他這條命根!

想着想着,彩姐拿出袋子中的叉燒包美美地吃起上來。肥娟兩夫婦都很好人,肥娟知道她生活困窘,每天都多花四元錢,買個叉燒包給她吃,若要是沒人請她吃早餐的話,她是寧願餓着肚子的。

咦,奇怪啊,怎麼會有一陣燒焦的氣味呢?

彩姐疑惑地將鼻子湊近肉餡用力吸索了幾下,只覺肉餡很香,沒有焦味。她移開包子,又用力地吸索,可以更仔細地辨認到那股氣味了。那股氣味混雜着焦肉味及塑料被火燒溶後所釋出的臭氣,還有汽油味,令人難受。她眼睛向氣味傳來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騎樓角落的牆壁好像被火熏過,變成一片焦黑,一張已被燒得破爛溶化似是沙發的物事,像垃圾般堆在那裡。

彩姐奇怪剛才怎麼沒發現這個狀況呢,可見自己實在是心不在焉。她記得,這裡有兩張被人丟棄的沙發,早上她見過有流浪漢在上面睡覺,下午時,則會見到好些婆子坐着閒聊。現在,正對着外面的沙發原好無損,只是被煙熏黑了,而溶溶爛爛的則是原先背着街道的一張。

一定是青少年昨晚在搗亂了……彩姐原本不想多理會,正轉回頭去時,眼利的她卻發現好幾個鋁罐躺在沙發旁邊。一個鋁罐可買兩毛錢啊!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走過去,一邊將餘下的包子塞進口裡。

當她走到焦黑沙發的後邊時,就有點害怕和後悔了,那股焦肉的味道越來越猛烈,她一度猶豫要不要再上前,但很快就被地上五個鋁罐說服。她走到前面,彎下身將鋁罐撿起,捧在手上,抬起眼睛看那燒焦的沙發時,一幕恐怖的景象躍入眼簾:一具扭曲、焦黑、散發着焦肉氣味的屍體倒在沙發旁的地面上,兩隻眼球和鼻子已消失不見,露出三個空洞,嘴巴張開着,十數顆牙齒散落地上,看來死前受了極大痛苦。屍體旁還有石頭、鐵枝和連着泥土的小灌木等雜物。

彩姐嚇得喊不出聲來,站起身向垃圾車走了三、四步,手上的鋁罐「哐啷啷」接連跌在地上,她「嗗碌」一聲,將叉燒包和昨晚吃的飯菜連着黃膽水都一股腦兒吐了出來,驚惶的心情與不適的身體一陣衝撞,氣息不順,雙眼一黑,便昏死過去。

澳門作家太皮《愛比死更冷》(試閱) 第一章 初戀





《愛比死更冷》 第一章 初戀

太皮


……四!三!二!一!零!──歡樂的人群像處決死囚一樣為二零零七年的結束而倒數,又重新迎接另一個編號“二零零八”的死囚到來,旅遊塔對開海面幾艘躉船準時發射出璀璨的煙火,一蓬一蓬 地將澳門陰暗的天空染成一片絢爛。旅遊塔下正在舉行倒數活動的廣場擠得水泄不通,表演台上的嘉賓像背頌政綱一樣說出了對二零零八年的祝願,台下的觀眾沉緬在興奮狀態中,到處都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歡樂。

林朗孤單地站在人群當中,沒有隨着起哄,也沒有隨着興奮。一雙一對的情侶夫妻、三五成群的死黨朋友包圍着他,他覺得自己像身處於原始食人部落,變成了熱鍋中的食物,周圍的土著正跳着舞準備享用他這個上天恩賜的美食。他嘴角微微翹起,自嘲地搖了搖頭,這時口袋中輕輕一震,心想應該是有短信發來了,拿出手機一看,卻見是一條發送自“何艾”的短信:“朗,祝你新年快樂!我說過會死給你看,你快來認屍吧!”他頓時呆了,在人群歡快的吵鬧聲中驚惶地大叫:“不要!”

“蓬”!主禮台上空炸開一片金紙,香港歌手出來獻唱,所有人沉浸在歡樂中,只有身周的幾個人驚訝地看着林朗。林朗立即撥打電話報警,但可能同時太多人打電話道賀及發短訊的關係,一時竟接不通,他又打電話通知何艾家人,電話卻只傳來“嘟、嘟、嘟”的聲響,反而給朋友陳小賓的電話打通了。

林朗急問:“小賓,你在哪裡?何艾她出事了!”

“甚麼?我聽不清,我在珠海呢!甚麼事這麼緊張?好吵啊!”陳小賓用一貫不緊不慢的語氣說。

“何艾她自殺了!”林朗大吼。

電話那邊的陳小賓驚道:“不會吧!她不是(沙沙……)已經(沙沙……)要嫁人嗎?”

林朗見他不徐不疾,像事不關己般,接收又不清,人又在珠海,一氣之下切了線,心想還是趕去剛才與何艾見面的韋利酒店客房再說!排開擁擠的人群,好不容易走到圍欄邊,拉開一道鐵馬便要離開,一名保安員過來制止,林朗沒好氣,使勁撞開他便跑出馬路!只見陸續離開倒數場地的市民及交通工具完全霸佔了路面,這刻是一定截不到的士的了,他深吸一口氣,發勁沿着南灣湖邊向對岸的韋利酒店跑去。酒店雖然看似近在咫尺,但要跑到那裡卻真需要不少時間。

林朗滿身大汗地走到韋利酒店大堂接待處,氣喘吁吁,告訴他們客房裡有人自殺。接待員嚇了一跳,問明房間號碼,叫來前台經理,告訴他說:“那是明天打算用來開放給傳媒參觀的房間。”那個模樣看似東南亞華人的經理對林朗問長問短,彷彿林朗在騙他開門一樣,林朗一急,破口大罵:“你不上去開門我就把門打爛了!”經理見他情緒激動,怕影響其他顧客,便答應去開門,聯絡了保安主任及數名保安員,與他一同上去。

林朗急得哭了出來,才想起要打電話報警和通知何艾家人,這時都成功接通了,他又打了電話給另一位朋友。他們去到房號“2008”的客房把門打開,經理叫得一聲:“Jesus!”只見地上全是水跡。林朗搶先衝了進去,跑進浴室。經理及保安連忙跟着跑過去,只見一個樣貌娟好、身段均致的女子全身赤裸地沉在注滿水的浴缸中,長髮浮上水面,看來已經斷氣了,而水龍頭還在猛烈地放着水。

林朗全身劇震,跌跪地上,膝行到浴缸邊,抱起女屍,像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何艾!何艾!為甚麼!你為甚麼這麼蠢!”那保安主任認得死者是傳媒公關部的一個主任,也是吃了一驚,走過去便要拉開林朗。指尖還未碰到他的肩膀,林朗便回頭怒吼道:“不要碰我!”他涕泗縱橫,抱起何艾的屍體緊緊扭著,狂呼亂叫起來:“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啊!傻瓜!傻瓜!”哭得再不能言語,只像一隻受傷的小獸般低鳴。

這時周圍的住客被嘈吵聲音吸引過來,保安主任先由得林朗,安排人手防着不要讓其他客人走近,又打電話通知保安經理增援。不一會駐在酒店賭場的兩名司法警察聞風而至,走過去要拉開林朗,林朗卻死勁抱着何艾,兩名警察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拉開。林朗挨着牆角,滿身水跡,嗚咽不止,其中一名警察溪落道:“這家伙倒很會哭。”

兩名警察先把水龍頭關了,又把浴缸的水放掉,用床單將屍體蓋着。過了一會,治安警察、司警鑑證科及法醫等陸續到場,法醫初步判斷何艾窒息至死,但尚未能判斷準確的死囚及死亡時間,又向同事說:“死者好像懷有嬰兒……”仵作正要包裏屍體,這時四個看來是死者家屬的人跑了進來,其中一對中年男女及一個男青年撲到屍首處,失聲痛哭,一個女青年則走到林朗面前說:“阿朗,怎會搞成這樣?”林朗抬頭,彷彿看到一根救命稻草,抱着那女子的腿哭道:“雯雯,是我不好!你叫她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


一個小時後。

林朗、死者的父母及弟弟這時都沉默地坐在山頂醫院殮房外的座椅上,兩位長輩顯得心力交瘁,母親更像是哭過一千次似的,兩眼紅腫。經過個多小時的折騰,傷心和疲累像兩張網一樣罩在他們身上。剛才,他們循例在殮房作了認屍,只見已經死去的何艾,雙頰還是那麼紅艷,嘴角微微翹起,像很滿足一樣。

這時那個叫做雯雯的女子拿着幾瓶礦泉水走來分給眾人,分到何母時,她突然又嗚咽起來,將手中的瓶裝水使勁擲到對面的林朗頭上,罵道:“是你害死她!都是你!”她因為林朗接到何艾最後的短訊,而認為女兒死前與這個前度男友之間一定發生過甚麼事才會自殺。眾人慌忙勸阻她。林朗沒有反應,只呆呆地望着走廊盡頭,眼淚不止地流下來。

一個男子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一見弟弟便問道:“阿葆,你姐姐怎樣了?”何葆沒說話,搖了搖頭。那男子一氣,衝過來抓住林朗喊道:“講!你對她做了些甚麼,她為甚麼要自殺!”

林朗漠然道:“你不如問你自己對她做了些甚麼?你已經搶走她了,為甚麼還要逼死她?”

那男子怒吼道:“何艾跟我一年了!她有了我孩子,我們今個月便要結婚!難道她還會喜歡你嗎?”舉拳便欲打林朗。

雯雯雙手拉住他的手道:“李志龍,你冷靜點,阿朗也不希望小艾這樣!他也很傷心,你別這樣對他吧!”

李志龍摔開她的手罵道:“好好地他為甚麼偏要纏着小艾?”

林朗說:“是小艾找我的……”

李志龍氣得不能說話,“你!……”

這時何母一陣暈眩,便要倒在地上,雯雯趕忙跑去扶住她。何父說:“阿葆,扶你母親走吧……”林朗走到何母面前,霍地跪下來,勸道:“阿姨,求你別再哭了。”雯雯拉他起來,“你不要再說話啦。”何葆扶着母親,與父親一起走了。李志龍站在那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顯得不知所措。

雯雯目送他們離開後,向林朗說:“我們也走吧……”見他沒有表示,便拉着他走了。到了外面,雯雯忽問:“那孩子是你的嗎?”

林朗搖頭,“不是,是李志龍的……”

雯雯嘆氣,“那麼,小艾為甚麼要自殺呢?既然她有了李志龍的孩子,兩人又要結婚了,工作又沒問題,還自甚麼殺?一屍兩命,真弄不懂……”這時有記者衝前拍照,他們慌忙離開了。

經過錄取證人口供,以及屍體發現時的現場情況,警方初步判斷這是一宗自殺案。現場環境顯示,女死者的衣物被疊好放在床上,現場又沒有打鬥及搜略行跡,死者的手機則遺在浴室地下,可以看到她在晚上接近零時所發出的最後短訊。警方翻查酒店錄影帶,發現林朗曾在九點至九點半期間逗留在二十樓,但如果他是兇手,死者一來沒可能心甘情願脫下衣服讓他殺死,二來化驗結果顯示死者是在十一點過後才被水淹死的,死前曾服食大量安眠藥及酒精,而死者手上亦找不到林朗的皮膚組織及衣物纖維。警方推斷何艾在自殺前曾受到來自林朗方面的刺激,才會選擇自殺,然而林朗卻不願向警方透露詳情。

由於有報紙刊登了何艾生前的生活照,死者的花容月貌引起人們注意,這件屍體發現案便被媒體渲染成桃色新聞,不少流言隨着閒漢們在茶餐廳的吹牛討論及網上討論區用戶的杜撰而不脛而走。於是,林朗作為負心人的流言,在他的社群中很快傳開去了。傳言大致說女死者的芳心一直徘徊於前度男友及未婚夫之間,女死者本來正打算與作為上司的未婚夫結婚,但經不住相戀十年的前度男友的痴纏又與其愛火重燃,並懷有了對方骨肉,未婚夫知道後勃然大怒取消婚事,前度男友又不肯承認骨肉是自己的,女死者在兩頭不討好的情況下,傷心欲絕,憤然選擇在韋利酒店與前男友重修舊好的客房內自殺。傳言是真是假,並沒有人確認,被媒體及網民炒作了一個多星期,也就漸漸沉寂了。

與何艾到了談婚論嫁地步的李志龍自何艾死後就沒到過何家,只偶爾打電話來慰問一下,反而林朗卻每天前來,跪在何家門前,要求何氏夫婦讓女兒與其進行“冥婚”。何母認為林朗累死女兒,對他恨之入骨,本不考慮林朗的要求,但一來想到女兒懷孕死亡積聚怨氣,二來見到林朗確實痴情,三來又夢到何艾託夢說要嫁給林朗,最後便答應了這頭“婚事”。

林朗也已說服了自己家人,選擇吉日,在何艾火化後不久,依照傳統舉行了“婚禮”。男家過了大禮,女家便請了雯雯捧着何艾靈位過門到了林家,一邊有媒人婆張羅着取龍鳳帖的禮儀,一邊林家又請來了道士打齋,最後雯雯捧着何艾的靈位與林朗對拜天地,將靈位供在家裡,儀式就算完成了。何葆雖已年近二十,看完整個詭異的“婚禮”過程,也不禁打個寒噤。供好靈位,林朗輕輕對雯雯說:“辛苦你了。”雯雯苦笑一下,“不辛苦,這樣──”看着何艾的遺照,“這樣,小艾她便永遠都屬於你了,再沒有人可以奪走她……”

這時道士開始做其他儀式,口裡念念有詞。林朗呆坐客廳一邊,雙目擒淚,望着何艾的遺照出神。雯雯走到林朗身邊坐下,想說甚麼又說不出口,猶豫了一會,還是忍着不說了。

突然門外響起了急速的腳步聲,四個便衣警察模樣的人搶進屋來,警戒地向林朗走去!屋內所有人都驚惶起來,只有林朗像看不到一樣,望着何艾的遺照,微微一笑,想起了自己十年來與對方糾纏不清的愛情故事。


一九九九年,五月的一天。氹仔濠鏡中學操場上,林朗放學後與同學一起踢足球,玩了一陣已經大汗淋漓,跑到旁邊的觀眾席上透透氣,拿起瓶裝水往嘴裡猛灌。這時一把嬌滴滴的女聲傳來:“你這樣喝水是不正確的!看你,踢不到半個鐘就喘成這樣,真沒用!”林朗惱怒地扭頭一看,見是去年才插班的女同學何艾,沒好氣地說:“你練好你的廣東話才跟我說話吧!死北姑!”

何艾氣道:“我現在的廣東話不標準嗎!你甚麼‘新鮮蘿蔔皮’!”林朗跳上幾級坐在她的身邊說:“哈哈,誰教你這句話的?是啊!做蘿蔔糕加些冬菇最好,可惜你是北姑呢!”

“可惡!”何艾扭頭不語。

“不告訴就算,還不是小白教你的!你以後不要央我教你廣東話!”

“不教就不教!我只叫小白教我!”

“你叫她教吧,看她教得你滿口懶音!你跟她學一定沒前途!”林朗滿臉不屑地說。這時另一把女聲在他背後飄了過來:“林朗,我給機會你再講一次!”

林朗回頭一看,嚇了一跳,立即向那說話的女學生賠笑道:“沒有,在誇你教小艾的廣東話教得好呢!小艾你說是不是?”

何艾啐道:“他罵我北姑,又說你說話滿口懶音!”

那叫“小白”的女生走過來一把擰着林朗的耳朵,惡狠狠地說:“是嗎?怎麼平時不見你說?”

林朗吃痛,“哇,老婆大人!你幹嘛突然間變得這麼粗暴呢?請放手、請放手,大家有話慢慢講。”

小白“噗嗤”一笑,放開手道:“‘老’你死人頭,你盡在背後說人壞話,不睬你!”說着挽了何艾的手要走。

林朗道:“請問周柏小姐大人,你不是專誠來看我踢球的嗎?你難道就這樣遺下我孤苦無依?”

周柏歉然道:“我過來是跟你說今天不能陪你呢,小艾說要去挑鋼琴!你找小賓陪你玩吧!”何艾向林朗示以勝利的笑容。

這時場裡的同學叫林朗快下來繼續踢球,他應聲“來了”,向周柏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便“再見”也不說一聲,“噗”地跳到場中,直奔足球而去。

何艾笑道:“小白,我真服了你的男朋友。”周柏甜甜地搖了搖頭。兩女於是挽着手步出校門,要搭巴士到澳門去。何艾問:“我現在的廣東話很差嗎?”

周柏笑道:“不會啦,不過你來澳門才兩年,有一點口音是正常的。”

何艾笑道:“當初剛由上海到廣州,發現用廣州話的頻率竟然比用普通話還高,我就像到了外國一樣。初時真的很自我封閉,又沒有朋友,而且我的同學常常叫我‘北妹’,甚麼北妹嘛!你的林朗更過分,叫我北姑呢!上海明明在南方!他們又說我一世都學不會廣東話,哼,我就講給他們看!結果現在還不是說得很好,只是……只是有點口音罷了!”

“一般聽不出來啦!”周柏笑道:“你家那麼有錢,將來送你外國留學,回來滿口英文,就沒人敢取笑你了!”

“也不是有錢,只是花錢搞投資移民來澳門罷了!……”

兩女邊走邊說,何艾忽然鬼祟地問道:“喂,小白,你坦白跟我說,你和阿朗有沒有‘搞嘢’?”

“甚麼‘搞嘢’?誰教你說的?”周柏臉紅道。

何艾涎着臉說:“你們上個月不是到香港去慶祝拍拖一周年嗎?好像過了一夜是吧!”用手肘輕輕批了周柏一下。

周柏臉更紅了,嘟着嘴快步走前。“不跟你瞎扯!”

何艾笑道:“想不到澳門人也這麼保守!”追上去,挽着周柏的手嘻嘻哈哈地走了。

在連勝馬路附近,何艾看中了一台合心意的鋼琴,周柏也覺得不錯,何艾便把款式和價錢記下來,打算回家與父母商量。兩女見已過了七點,便叫父母不用留飯,到附近一家壽司店坐下點了東西吃。這時周柏的手機輕響了一下,她拿來一看,是林朗發來的短信,只見內容是“小白,我掛死你了,我想再坐蓮一次呢”。

“甚麼東西?”原來何艾在偷看,只羞得周柏滿臉通紅,輕罵一聲,連忙將手機放回書包內。何艾忙問:“甚麼叫‘坐蓮’?”周柏正埋怨林朗怎麼發這種信息來,被何艾一問,慌忙四圍一望,豎起手指拜託何艾不要說,“這是我和阿朗之間的暗號,沒有特別意思!”

何艾看着她含羞答答的臉,滿臉狐疑且不懷好意地說:“是嗎?……”這時侍應端上來一客刺身,周柏叫道:“哇,小艾你幹嘛叫這麼貴的東西?”何艾笑道:“爸爸剛給了零用錢我,反正家裡也不開飯,有人肯陪我吃東西我當然要好好招呼啦!”周柏喜道:“我不客氣了!”夾過一塊刺身點了芥苿和醬油,放進口中,嘆道:“好好味啊!”

何艾看着她甜美的樣子,笑道:“你真可愛呢。”這時周柏剛將第二塊刺身放進口中,聽她這麼說,便一邊咀嚼一邊說:“你才可愛極了!你是那種江南美女的樣子,肌膚白裡透紅,好像曬不黑似的,你看我的手臂,都曬得這麼難看了!”

“我才希望像你般有一身古銅色呢!又健康又有活力,將來生出來的BB一定也十分可愛!”何艾笑說,拿起一片刺身醮上醬料,卻見周柏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忙問:“喂,喂,小白,幹嘛發呆?”
周柏回過神來,“沒有、沒有……”起筷夾起兩片刺身送進口裡。


林朗踢完球,駕着電單車回到家,雖然已經七點多,但家人還未回來,打開冰箱,看見有些吃剩的蛋糕,便拿出來吃了。天已入黑,林朗功課早在學校裡做完,也不願先洗澡,挨着沙發坐下來休息,看了一陣電視,忽然心血來潮,拿起手機給周柏發了個短信,一半是甜蜜一半是色情地笑了笑。林朗想到與周柏談戀愛一年,終於在一個月前的香港之旅“得手”,便忍不住歡快地笑了。彈起身,拿了替換衣服,唱着歌到浴室洗澡去。

和家人吃完飯,林朗便回房間看漫畫,十點鐘左右,周柏打電話來了。

“喂,阿朗,你做完功課沒有?”

“一早做完了,在看漫畫呢!你還不睡?掛住我啊?”

周柏沉默了一會,“阿朗……”欲言又止。

“怎麼了小白?”林朗關心地問。

“我……我月經還沒來,會不會……會不會有BB了?”

林朗聽得出周柏語氣中的擔憂,便笑道:“怎會呢!我不是戴了安全套嗎?你以前也試過月經遲來啊!”

“不是呢,今次怪怪的……”周柏像難於啟齒般,“你是後來才戴套的……我……我很擔心……”

“沒事,傻妹來的,沒事的……這樣,我們明天買驗孕棒試試好不好?”林朗的語氣也有點動搖了。

“你啊!還開玩笑說甚麼‘坐蓮’呢!我才十七歲啊,要是有了孩子就給你累死了。”

林朗故作輕鬆地說:“你要是有了,我……我們結婚就成!我一定會掙錢買最好的奶粉!”

周柏氣道:“你不要說這麼幼稚的話啦!你也才十七歲,還是高一學生罷了!你連自己也管不好啊!”

“這……這……”林朗一時也沒了主意,望着自己的床角,彷彿見到周柏蓬頭垢面,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坐在那裡似的。

周柏自己生悶氣,“過兩天再說吧!你看漫畫啦!看完記得借給我!”“啪”地掛上了電話。

林朗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看着天花,一面回憶初夜的旖旎風光,一面又幻想周柏不幸懷孕後的種種可能性,不禁暗自擔心起來。

第二天下起了滂沱大雨,林朗由新橋區的住所駕電單車去到雅廉訪馬路一帶,在周柏家的樓下等着接她上學,不一會周柏與弟弟周槐一起下來了。周槐與林朗打聲招呼,便與姐姐道別,一個箭步跑走了。林朗還以為他那麼識趣,跟着他的身影看去,只見他也不怕淋雨,跑到另一所大廈樓下,一個小女孩正在那裡等着他呢。林朗失笑,周柏走到他身前,捏了他的臉一下,“喂,看甚麼?”林朗用拇指向身後指一指遠處的周槐。周柏笑道:“他拍拖礙着你了?走啦!”推着林朗便走起來!林朗趕忙打開傘,說道:“我們還是搭巴士吧,這麼大雨駕電單車過橋很危險呢!”周柏自然沒有異議。

這時雨勢小了一點,兩人走到附近的巴士站等車。林朗一直不說話,不時偷瞄女友的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那……你……你今天來……來了嗎?”

周柏笑道:“還沒有啊!”

“你怎麼可以這麼輕鬆?”

“算吧!我想了一整晚,甚麼結果都想到了,如果真是有了孩子,我便把她生下來吧!”

“把他生下來?”

周柏佯氣道:“甚麼?你打算不認帳嗎?你昨天不是說要掙奶粉錢?”

林朗立即擺手道:“不不不,我不是不認帳,只是、只是我們撫養得了嗎?”

“我想過了,真是生了下來的話,我……我唯有把他送到爺爺的家鄉給親人撫養,就當是爸爸二奶生的女孩啦!”

林朗失笑,“小白,你說得真簡單……”

周柏摸摸他的頭笑道:“是啊!”

“怎……怎麼你說那BB是女孩子呢?”

周柏道:“同學都說你長得一臉外父相啊!”

林朗做了個鬼臉,又說:“你去過你爺爺的家鄉嗎?”

周柏雀躍道:“去過!是南海一個叫大羅的地方,那裡有很多芭蕉樹,有很多河溪,河岸上有很多蟛蜞爬來爬去,還可以看到西樵山,我有兩年暑假去住過兩個月,很好玩,下次帶你去!”

林朗聽他描述,嚮往起來,喜道:“那你一定要帶我去!”

周柏便計劃道:“好!暑假時我就帶你到香港找爺爺和嫲嫲,然後再一起去大羅!”兩人越說越興奮,好像已經成行了似的。

這時雨勢又大起來,幸好巴士到了,兩人擠了上去。巴士人多,兩人沒位子坐,便面對面擠在一起。林朗審視着面前的女友,只見她尖尖的臉蛋、嫵媚的大眼晴、小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在與她有親密關係後,覺得更是百看不厭。雖然花名叫“小白”,但她不但不算白,長得也並不細小,身材甚為豐滿好看,林朗看着看着不禁溫馨地笑起來了。周柏見男友一直把眼看自己胸部,臉紅道:“你作死啊!”一手把他的臉推開。

林朗在濠鏡中學高中一年級理組上課,女友周柏已經是高二學生了,至於她的好友何艾則與林朗同班。何艾去年入學後便加入學校的樂隊,與早在樂隊的周柏一見如故,甚為投緣,成為好友。

巴士到站停下,林朗和周柏下車回到學校,在小賣部附近吃早餐時,周柏將男友支開,告訴了何艾知自己可能懷孕的事情。何艾一臉驚訝,雙手扶住她的肩膊問道:“不會吧?你們經常做那個?”周柏搖頭,“才一次……不,那晚做了後……第二朝又做了……然後,一星期之後又做了一次……”說完不禁面紅起來。何艾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下雨的天空說:“如果真的有了孩子,你會怎辦?”

“我想我應該會把她生下來吧!因為我真的很喜歡林朗,很喜歡。”周柏看着何艾,“那麼你呢?如果你是我,你會下生來嗎?”

“我不會。”何艾斬釘截鐵地說。


傍晚,西望洋主教山教堂下的公園。

“林朗,你看,夕陽很美。”周柏依在林朗身上,指着落日說。雨過天晴,天空只殘留幾片浮雲,斜陽映照着周柏美麗的臉傍,襯托着她滿臉溫馨的笑容。林朗把她的手指按下,“別指,我阿媽說不要亂用手指東西,要不然手指會變成木頭的。”周柏噗哧一笑,仰起頭來用手指劃了一下他的臉,說聲“傻瓜”,然後捉住他的手扳玩起來,笑說:“好溫暖啊……”林朗雖然穿着校服,但還是用空着的手輕輕撫摸周柏的乳房,也不怕被別人看到。周柏“嗯”了一聲,只用手指輕輕戳了戳那隻“魔掌”。就這樣靜靜地過了一會,太陽慢慢隱沒於青山下,天空由近至遠,紫色、深藍、淺藍、橙色、金黃色的漸變,煞是好看。

林朗抱緊周柏,問:“在想甚麼?”周柏說:“沒有。”林朗吻了她的小嘴一下,“說吧。”周柏想避開,還是給他吻了,“我想說,我老了你還會不會對我這麼感興趣?會不會和我一起看夕陽呢?我現在真的很溫暖、很舒服。……”林朗想也不想便說,“當然會啦,傻瓜。”

“我又想,如果我們分手了,很多很多年過去後,不知你會不會又回來找我呢?”

“傻的,我怎會和你分手?”

周柏沒再說話,把眼睛合上,感受這一刻真切的溫暖。


又過了幾天,周柏的月事還是沒來,但她像是已做好了準備似的,一點都不放在心上,考試臨近,只專心溫習。至於林朗,卻是一直心緒不寧,胡思亂想,也沒心機迎接考試,這幾天的大測也只僅僅合格,成績明顯退步。

這天,中午放學後,林朗趕忙跑到周柏的課室外等她,一見她出來,就迎了上去,與她並肩而行。因為學校明文禁止在校學生談戀愛,所以兩人在學校裡也不敢太過張揚,雖然全校都知道他們很要好,而且兩人也曾多次被班主任和教導主任拉去訓話過。

一俟出了學校,林朗便將周柏拉到一條小巷,緊緊將她抱住,“小白!小白!”

“透不到氣了!”周柏先是一陣驚訝,隨即感到一身騷軟,用手輕輕摩挲男友的脊樑,柔聲問:“怎麼啦你?”

“如……如果真的有了孩子,生下來吧,我們一起撫養,我做甚麼工作都好,我一定會把她養大,但就要委屈你了。”林朗誠懇地望着周柏雙眼。

周柏少見他那麼認真,反而感到好笑,輕輕把他推開一點,笑罵道:“傻瓜!”吻了他的嘴一下,“放開我吧!別讓人看到……我們到哪裡吃飯?”

林朗道:“我不想吃!我想就這樣抱着你!我發覺我真的很愛你!”

“你現在才發覺嗎?傻瓜!”周柏送上唇與他接起吻來!

“你們幹甚麼?”突然一把聲音傳來,兩人嚇了一跳,立即分開!一時看不到人影,以為老師經過撞破好事,正自擔心,只見路口處慢慢出現了一個女生,原來是何艾,她故意變聲來嚇兩人。兩個吁了口氣,周柏對笑盈盈地走過來的何艾說:“給你嚇死了!”

何艾笑道:“你們真大膽!光天白日就‘搞嘢’!”

周柏笑道:“又來甚麼‘搞嘢’!”林朗道:“又不是搞你!”周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何艾笑道:“你就想了,搞本小姐!”走過去挽了周柏的手臂,笑道:“喂,小白,我們去吃飯吧,別理這條‘粉腸’!等他‘谷精上腦’……”周柏道:“這……”林朗舉起拇指說:“你的廣東話真是越來越漂亮了,修詞用語恰到好處,佩服……”

何艾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周柏走了幾步,回頭對林朗說:“你還說甚麼?還不跟上來一起吃飯?”林朗沒好氣,只得跟着她們,又在何艾的背後做了一個豎起拇指的手勢。


當天晚上,在家吃飯後,周柏肚子急痛起來,以為月事要來了,立即奔入廁所,清潔後望向馬桶,卻不禁皺起了眉頭。回到房間,立即打電話給林朗,“阿朗……”

林朗問:“甚麼事?”

“我月經來了……”

林朗喜道:“真的嗎?”

周柏有點不快,“怎麼?知道我沒有懷孕就這麼開心,看來你都是負心漢了,我還打算為你生一個BB呢!我真有點失落……”

“傻妹,將來我們出來賺錢,再生還不遲!”

“是啦!你現在可以用心考試啦!”

“OK!我考幾個九十分給你看!”

掛了電話,周柏甜蜜地笑了。

緊密的考試結束後,過幾天便公布了成績,林朗和周柏、何艾都順利升班了,周柏升上高三畢業班,林朗與何艾則升上高二。因周柏最終沒有懷孕而舒了一口氣的林朗,本想找一份暑期工做做,但由於七月份要上夏令班,很難找到只做半晝的工作,下午閒着無事,便與同學朋友踢踢足球打打籃球,又或者與周柏逛街拍拖消磨時間。此時林朗和周柏的感情又再有增進,關係進一步親密。

眼看還有十天夏令班便結束了,卻因為這短短十天發生的事情,令到一九九九年的暑假於林朗而言變得漫長起來。

Saturday, January 30, 2016

澳門作家太皮長篇小說《草之狗》(修訂版)第三章 孤獨人



第三章 孤獨人
太皮

  心雪見那流氓手中半截啤酒瓶刺來,大驚失色,雙手掩面大叫:「大哥哥!」以為這次慘了,花容月貌將從此不再,只是過了幾秒,竟感覺不到任何痛楚,頗為詫異,鬆手一看,只見楚構正擋在身前,雙手扭着那流氓持瓶的手,將它高舉過頭。

  其時楚構並未走遠,見心雪被兩個流氓調戲,便氣衝衝地走回來護駕。本來走得慢吞吞的,待見那矮個的把酒瓶敲破,大為恐懼,奮不顧身撲過去,過程中不小心在自己左臉上劃了道血痕。

  楚構左臉微微刺痛,心頭憤怒,手上一用力,那酒瓶便掉在地上跌個粉碎。他本來心情就不好,兇狠地瞪着那人,也許心裡在想:這傢伙別惹毛我,要不然管他甚麼來頭,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頓。

  那矮個的見他比自己高一個頭,生得黑黑實實,似是有恃無恐,酒意早已醒了一半,用力掙開手,望同伴一眼。他同伴為楚構氣勢所懾,也正萎縮不前。兩人打個眼色,會意於心,一邊向後退一邊恐嚇:「仆街仔,你同我記住!以後不要在街上被我們看到!要不然打爆你春袋!」只見遠遠有幾個水警向這邊巡視過來,二人也更不敢再有何舉動,跑到十來米外的馬路邊,各自騎電單車搖搖晃晃地跑了。遠遠看去,兩輛電單車就像被灌醉的老頭一樣。

  心雪一場虛驚,噓口氣,緩緩將楚構身體扳轉過來。她左手握右手,放在心口上,罕有地溫柔地道:「大哥哥,剛才你好Man啊!實在太令人感動……」

   楚構得意洋洋地「嗯」了一聲。

  「我想……」

  楚構用李小龍腔音打斷她的話,「唏,雪糕頭!感謝的話不用多說!」

  心雪突伸手扭住他耳朵,語聲轉粗,氣道:「哼!我想罵你這沒人性的死狗頭啊!剛才要不是你要去廁所,我哪有機會被那兩個死人頭調戲啊?」

  楚構撫着耳朵,申辯道:「你有無搞錯啊?我不顧生命安全救你,連多謝也沒一句,還要罵我?放手啊!痛死了!」

  心雪放開手,「多甚麼謝?我給了你一個絕好的演出機會,表演一幕精彩絕倫的狗熊救美,只怕你這生再沒機會了,應該是你多謝我才對。嗯,我現在肚子有點餓,別說了,你就請我吃粥吧,走!」說完便拉住楚構的手要走,這時才見到他臉頰上的血痕,嚇了一跳,趕忙掏出紙巾幫他按擦傷口,關切地道:「慘了!你痛不痛?唉!我……我怎麼向大魷魚交代?」

  楚構知她關心自己,卻又不說明白,不禁心裡好笑,突然誇張地全身一震,向心雪道:「雪……雪糕頭,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告訴你……」

  「甚麼事?」

  「我快失禁喇……」說完卻打了個大大噴嚏。



   「鈴鈴鈴……」

  次日早上,楚構回到教室,坐下沒多久上課鈴便打響了。昨天早上他已有少許感冒症狀,吃了藥,以為沒大礙,卻又淋了少許雨,加之晚上情緒波動大,被海風一吹,病都吹出來了。起床時已自知病得不輕,吃過藥,硬撐着上學去。這時他病懨懨地,頭昏腦脹。趙老師進來,他起立時也是左搖右擺,坐下沒多久,藥力發作,便昏昏然找周公去了。

  正在看教材的趙老師發現他竟大剌剌地睡覺,除下老花眼鏡,叫道:「楚構──」

  楚構驚醒,站起來,呆望老師,兩手亂翻書本,茫然若失,同學笑出聲來。

  趙老師道:「第一節課就打瞌睡了?」

  楚構訕訕地道:「我病啦!」

  「病了就請假嘛!我哪知你真病還是裝病?坐下吧!」

  其時課已上了十分鐘,卻還有兩個座位空着,分別是周梓光和胡憶深的。

  突然一人衝進來,正是胡憶深,他剎住步,叫道:「阿sir!報告!」他把「報到」說成「報告」,而「阿sir」除了可指男教師,又可指男警察,因此他看起來就像跟警官說話一般,引得同學哄堂大笑。

  趙老師似怒非怒,「進來──」他說話的尾音拉長,像一把鋸子,切割着空氣似的。

  胡憶深走到他身邊,點頭哈腰地解釋自己離家時困升降機導致遲到。趙老師沒好氣,叫他返回座位,不要諸多解釋。胡憶深伸伸舌頭。他倒是運氣好,進學校時負責記錄遲到學生的老師剛好走開,門口阿姨說當看不見他,叫他趕快上來,未有收他手冊作遲到記錄。

  胡憶深還沒坐下,一個人叫道:「報到。」只見周梓光站在門口。

  趙老師就像借了聾人的耳朵,沒理會他,開始在白板上抄寫一些數學題目。

  周梓光見他沒回應,低下頭,走進教室,從老師身後走過。

  趙伯義慢條斯理地道:「站住。」

  梓光如言站定。

  趙老師放下手中白板筆和繪圖用的大三角尺,說:「過來!」

  梓光輕呼一口氣,走過去,直挺挺地站着,兩眼瞪視對方。

  趙老師見他眼神透着一種奇怪的感覺,只望他一眼,移開眼光道:「我沒有叫你進來,你為甚麼進來了,啊?」

  梓光垂下眼,沒答理他。

  趙老師專注地將自己拇指指甲去挖中指指甲裡的污垢,又問:「為甚麼遲到?」

  梓光冷冷地道:「困電梯了……」

  趙老師白他一眼,不悅地說:「你當我三歲小孩子嗎?這個大話也用來騙我?為甚麼遲到?!」

  周梓光氣惱,頓了兩秒,冷冷道:「你要我怎樣回答,你教我。」

  「你這是甚麼態度?」

  梓光低頭不語。

  趙老師暗罵一聲,說道:「手冊拿來,你遲到超過十分鐘,要記缺點!」

  「下面收去了。」

  趙老師沉靜了一會兒,好像捨不得就此放梓光回座位似的,末了才揮揮手,「回去吧!」這學生不服自己,也拿他沒法,但自己又不會像一些懦弱的老師採取逃避的心態對待頑劣學生,加上自己班級的學生優劣關乎自己名譽,趙老師最看重的便是這點,因此心裡老大不是味兒。

  梓光回到座位,發現桌椅與昨天的不同,明顯被人調包了。德勤中學的桌椅都是固定給每個學生的,桌面左上角都貼了姓名學號,要學生自行保管好,姓名一貼下,便不好掉換,選了差劣桌椅的學生唯有自嘆倒霉。他本來的桌椅狀況尚算不錯,現在的卻差劣,桌面起了幾個疙瘩,穿了幾個窟窿,坐下來,更發覺桌椅都搖搖擺擺。他閉上眼深呼吸一下,似是要把一口烏氣忍下。

  趙老師抄好題目,開始講書,不時說些笑話來逗趣。

  楚構昏昏懨懨的,索性又趴在桌上睡起覺來。趙老師停下講書,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胡憶深與坐在旁邊的歐家翔只顧說笑,越說越大聲。

  趙老師說道:「胡憶深,你上來做這道題──」

  胡憶深與歐家翔談論AV女星飯島愛,正在興頭上,不料給老師叫起,只得硬着頭皮,笑口噬噬的走向教壇,胡亂做了一通。

  趙老師道:「你看你,不會做,又不好好聽書!歐家翔,你上來!」

  歐家翔早料到有此一着,站起高高的個子,上前去連最基本的運算也不會做,和胡憶深兩人呆在教壇上,不知所措。同學笑了起來。趙老師罵道:「回去──」兩人如蒙獲赦,回到座位上重拾話題,從飯島愛轉而談到夕樹舞子。

  這時趙老師看見周梓光正看着窗外出神,叫道:「周梓光,你上來做──」

  梓光回過神來,站起身說:「我不會做。」

  趙老師叉起腰,怒道:「有無搞錯?一句『不會做』就可以算數嗎?離不離譜了一點?不會做你又不聽書,看着窗外幹嘛?是不是不怕我,對我不尊重?」

  周梓光低頭無話,不知是聽不到老師的話,還是根本不是生存於這個世界中。

  胡憶深等「四人幫」在一邊幸災樂禍,你眼看我眼,彼此間總是對任何事都是會意於心似的,竊笑起來。

  梓光眼角觸及那個畫面,只感難受,然而令他更難受且氣憤的,是他視覺餘光見到「四人幫」的吳亮使用的竟是自己原來的桌椅!他身軀出現微微顫動,但很快便平伏了,只聽他向趙伯義道:「對不起。」

  趙老師一怔,想不到周梓光會向自己道歉,一時不好再留難,揮手示意他坐下。

  周梓光坐下後,眼光便盯着書本,為使自己冷靜,他盡量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思如泉涌,浮想聯翩,一下子走了條岔路,出現的更多是令自己不愉快的畫面:一時想到與父母的矛盾,一時又想到學校的種種……思緒像一隻蜻蜓,最後定格在幾天前在兼職的餐廳打人而被辭退的事。

  周梓光自十五歲起便在葡京酒店下面一間薄餅連鎖店裡做兼職。他不喜說話,更加不懂得討好別人,但工作勤快,上級都挺喜歡他。去年他把妹妹華秋也介紹進去了,妹妹性情和哥哥相反,頗為熱情可愛,於公司裡大受歡迎。只有梓光知道妹妹是裝出來的,她的人沒那麼開朗,她只是不想給人觸及到她的悲觀情緒。兩兄妹挑選的上班時間一致,星期一、三、五、六、日,一個禮拜要上五天班,星期六、日更需做足十個小時。

  那天是星期一,梓光和妹妹放學後如常上班。工作期間,一個叫Peter的全職員工因屢屢犯錯而被叫進經理室。想來他被經理罵得狗血淋頭,出來後甚不服氣,在廚房裡罵罵咧咧,一邊給薄餅上配料,一邊咕噥道:「人上班你上班,做兼職做得那麼拼命幹甚麼?挑!搏升職嗎?升?升上神台就有你份啊死仆街!」

  這時廚房的兼職就三兩個,梓光無疑是最勤奮的,這些話顯然衝着他而來了,估計經理在責罵Peter時,就拿了梓光做對比。像宿命一樣,梓光從小便不斷被人歧視和排擠,已鍛煉出驚人的忍耐力,他只當Peter放屁,可是Peter變本加厲,越說越難聽。

  華秋這時在用餐區收拾餐具,另一桌子的顧客向她催促薄餅快上,她於是走到廚房窗洞前,剛好看到Peter,禮貌地笑道:「Peter,那個『千島』厚批弄好沒有?」

  Peter怒道:「我丟!催催催!催你老母!我現在叫雞插得你好痛嗎?催甚麼催?」他已有心不幹,聲浪大得幾乎整個餐廳都能聽到。

  華秋一愕,只聽「哐啷啷」一陣廚房器具跌在地上的聲響,哥哥已像一隻豹子般撲向Peter,一手握着他頸項,順勢將他按倒在地,二話不說,一拳便轟在他鼻樑上,罵道:「仆街!」華秋嚇得花容失色,急叫:「哥,不要這樣!」

  Peter被梓光壓着,動彈不得,說時遲那時快,又再受了一拳重擊,登時鼻腫血流,竟怔怔地哭了起來,全身發抖。

  梓光掄起拳頭,重重地擊在他胸上,怒罵:「你有種再講多一次!」

  Peter哭叫:「救命啊!救──不夠膽!經理,救命啊!放過我!」語聲惶恐。

  廚房員工都停下手頭工作,卻沒勸解之意,不知是害怕受池魚之殃,還是幸災樂禍,至於是幸誰的災樂誰的禍就不得而知。經理奔進廚房來,一手扯開梓光,罵道:「你做甚麼?」只見那Peter仍在發抖。梓光似是越想越氣,出盡全力又踢Peter腰眼一下。Peter曲着身子,張口大哭起來,就像一個被打罵的稚童。華秋跑進廚房,緊張地拉住哥哥。

  這時幾個員工把Peter扶起,這幾人與Peter沆瀣一氣,平時便不喜歡特別賣力、又不苟言笑的周梓光,有些人露出怒目而視的眼神,有些人則維持那幸災樂禍的神情。用餐區的員工和好事的顧客在外面探頭探腦,一個員工拿了急救箱來,幫Peter止血敷藥。那Peter心有餘悸,仍止不住哭。

  經理了解情況後,把二人帶進經理室。他早就想開除Peter,現在正是時機,順理成章把他炒了,還要他承認是自己過錯,不要作任何投訴和報警的打算。Peter徹頭徹尾是個欺善怕惡之人,見梓光站在身邊,甚麼話也不敢再說,只連連點頭。

  經理打發Peter後,望着梓光,道:「阿光,不是我不想留你,但是……」梓光平時工作勤力有目共睹,一個人便等同三個人的工作量,炒了他實在可惜,但如讓他留在公司,一些員工肯定有怨言,對經理本人和公司實在都沒好處。

  梓光打斷經理的話,「經理,多謝你。」轉身便走。他換上便服,叮嚀了妹妹幾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餐廳。

  店外的天空黑沉沉地,下着傾盆大雨。梓光打開傘,只感到一陣茫然,那茫然的感覺就像自己失去了五官似的,甚麼都感受不到,空空蕩蕩。他嘆了口氣,站了一會,忽然間很想走一走,便邁開步子,經過工人球場,沿新馬路朝沙梨頭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汽車不多,行人也很少,這個城市的四十多萬人就好像突然間人間蒸發了似的。梓光的傘不管用,全身已被雨打得濕透。

  孤獨。

  他感到非常孤獨,有一種在茫茫大海中載浮載沉的感覺。他經常問自己,這個擠迫的城市中到底有誰能像他一樣孤獨呢?他的孤獨彷彿與生俱來,除了妹妹、已故的爺爺和多時沒見的好友阿龍外,從小到大,似乎並沒有人待他好過,沒有人明白他,沒有人了解他,他也不願意表白自己。

  他在孤獨中學習,在孤獨中成長,在孤獨中建立起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他已快十八歲了,他有理由相信,他將繼續的孤獨下去,孤獨一世,直至死。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他也是人,長期被壓抑的七情六慾來得比別人更加強烈。

  「托托托」……

  一陣敲桌聲將梓光從回憶中拉出來,舉頭一望,只見趙伯義正用大尺敲着講台的桌面望住自己。

  「為甚麼不抄筆記?」

  梓光吸口氣,抓過筆記本來。

  小尤坐得較前,這時她扭過頭來看了眼梓光。趙老師對她很是愛護,她也很敬重他,但她不明白趙老師何以老是跟梓光過不去。想到前天自己衝過去抱着梓光那一幕,不禁紅起臉來,轉回頭去。

  趙老師又抄好一道題,「戴海,這道題你上來做──」

  戴海是個矮胖子,「三傻」之一,他起身經過桌與桌之間一條細細的過道,碰碰磕磕地走向教壇,邊走邊擦汗,像是十分熱的樣子。

  「四人幫」中的福錦寧坐在前面,他出名搗蛋,見戴海接近自己,趁他和老師都不為意時,伸出一腳。戴海腳下一絆,並沒即時跌下,卻是將跌未跌的衝向前去,去勢難止,「噗」一聲,一頭撞在趙老師下體上,然後「嘭」的一聲巨響,重重地摔落教壇。全班哄笑起來。

  趙老師露出一副忍痛的怪異樣子,沒事一樣扶起學生,強作歡顏,「真是,人肥你肥,肥得你這般狼狽,摔傷了沒有?」

  戴海知道是福錦寧作弄,卻又不敢言明,只說:「沒事沒事。」拍拍衣上污垢,背對同學做起題來。

  這時「哄」的一聲,全班笑得更熱烈,連趙老師也笑了出聲。楚構被同學吵醒,抬起頭看看出了甚麼事。只見戴海的褲襠裂了大大一條縫,露出粉紅色底褲,不禁也哈哈大笑起來。只有梓光面無表情。

   趙老師笑着奪過戴海手上的白板筆,「回去吧!」隨即把聲音壓低,「你『爆呔』」了。」戴海一摸屁股,大吃一驚,急忙衝回座位。

  歐家翔一邊笑,一邊轉筆,卻不慎失手,那枝筆跌在地上打滾,戴海踩個正着,腳下一滑,「嘭」的一聲,跌了個仰八叉,緊接着又是一聲「裂勒」,他的褲襠已完全裂開了。同學笑得東歪西倒。

  戴海爬起身,雙手一前一後,掩着裂縫走回座位去。

  戴海是班上的開心果,為人隨和開朗、胸無城府,別人拿他開心,他也毫不在乎。高一上學期,歐家翔等人將他名列「三傻」之首。另外一個滿口之乎者也仁義道德的古典文學愛好者綽號「文學家」的同學聞學佳位列第二。周梓光忝陪末席。其實梓光一點也不傻,也沒做過甚麼傻事,只是好事者給戴聞二人起外號時,覺得「二傻」「兩傻」「雙傻」「孖傻」都不順口,而且傻人通常是三個一組,於是把那經常一話不說,口黑面黑,衣著老土的周梓光拉了進來,湊成「三傻」。

  至於「四人幫」的外號也有一段來歷。高一下學期的一堂語文課,老師正興致勃勃地講書,歐家翔、胡憶深、吳亮和福錦寧四人欺老師年紀老邁,又毫無威嚴,便大聲說笑打鬧,吵得聞學佳無法聽課。他被那幾人當做傻子,早已有氣,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起身來,對四人兇神惡煞卻又文縐縐地罵道:「你們可知道甚麼叫禮義廉恥尊師重道?甚麼叫敬老愛老?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這樣嘈吵叫我們怎樣聽書?哼!『莫笑他人老,終需還到老』!你們老到風燭殘年、行將就木、舉目無親、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別人又是這樣的不尊重你們,你們會作何感想?我真不明白你們怎樣讀書的,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嘿!可見你們都不是君子,他說得對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們見老師已老到體枯力弱、頭髮稀疏、骨瘦如柴、晚境淒清,難道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憐、很需要我們關懷嗎?唉,真是『人不學古今,馬牛而襟裾』……我說,如果你們生活在古代,肯定會是亂臣賊子,你們……你們簡直是……簡直是『四人幫』!」說完憤憤地坐了下來。

  那語文老師聽得張大嘴巴只剩一個洞。同學們則被他逗得笑痛肚皮,差點沒笑死,後來這「四人幫」之名卻也傳了開去。語文老師不知是否聽到聞學佳不住用「老」來形容自己,甚麼「風燭殘年」、「行將就木」和「頭髮稀疏」等,有點意興闌珊,教完該學年便退休了。
 
  這裡趙老師叫另一個學生上來做戴海未完成的題目。未幾鈴聲響起,趙老師宣佈下課。

  昨日還下雨,今天卻陽光普照,陡然熱了起來。趁小息,有的同學走到樓下吃早餐,有的則站在走廊上看新張貼的報紙。有三四個同學走到小尤身邊,討論燒烤活動的事。

  談論了一會,那幾人都散了,小尤忽感到又有人走到自己身邊來,輕輕抬頭一看,卻是周梓光,只見他掏出一張五十元,放在桌上。 

  小尤早料到他是來「還錢」的,把已轉身正要走開的他叫住:「周梓光!」

  聽到那把溫柔甜美的聲音,梓光心頭一熱,不期然停了下來。

  小尤低聲道:「我說過前天是我請客,何況你吃的和喝的怎麼算也不到五十元……後天是我生日,我們每人都要湊五十元去買東西,你這五十元便當是你出的錢吧……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在黑沙海灘的巴士總站上等。不要遲到……」

  梓光苦笑一聲,「生日?」走開去了。

  又上了一節課。下課後,高二理班的柔柔和心雪手挽手走進高二文班來。她們先去和程小尤摟頭攬頸,親親熱熱地吱喳了一番,然後走到楚構身邊,關懷起他的病況來,問他感覺有沒有好點了。兩女又是摸他額頭,又是捏他面頰,只看得其他男生羨慕不已。

  柔柔和心雪的美貌不比小尤遜色。柔柔已名花有主,心雪卻飄飄忽忽,不知她對哪個男孩才是真心,她又熱情大方,待人親切,使得很多男孩對她存有幻想。這時歐家翔見心雪對楚構的關心比秦雪柔猶有過之,心下酸溜溜的不是味兒。他是出名的花心蘿蔔,對心雪早存愛慕之心,只一直沒有好機會示愛,現在真不知要討好楚構還是妒忌他好。

  心雪道:「狗頭,看來你病得不輕呀!中午送你去看大夫吧?」現代粵語不會像北方一樣把「醫生」叫作「大夫」,她這樣說有點學古裝片對白開玩笑的味道。

  楚構道:「中午許醫生診所不開門啊。」

  柔柔問:「許醫生是誰?」

  「她以前在馬場開診所的,後來搬到祐漢,我的病從小便由她看,別的醫生我可不放心呢。」

  心雪疑慮地道:「下午去你捱得了嗎?」

  「我不至於這麼孱弱吧,雪糕頭?唉!你們兩個真好,特意上來看我……」

   柔柔這才叫道:「慘,我們忘了上來的目的──大隻佬!」遠遠地向胡憶深說:「林Sir叫你、楚構、還有周……周……」心雪道:「周梓光啊……」柔柔問:「他在哪?」兩人用眼睛掃了課室一圈,好不容易才在牆邊的單行座位上看到了他,心雪喊道:「周梓光!林Sir在等我們,快點下去吧!」

  周梓光瞟了她們一眼。

  胡憶深身材粗壯,有點肥胖,同學都叫他「大隻佬」。他站起身問:「他找我們做甚麼?」

  「還有甚麼?肯定是關於『書畫聯展』的事了……」柔柔道。

   「你們不早說?都快上課了!也好,等會兒是英文堂,可以借故遲點上來。還不走?」

  心雪和柔柔一人一邊,把楚構拉起,像抬傷者一樣把他架出課室。

  胡憶深笑了笑,偷望了一眼正在看好姊妹調笑的小尤,便也跟着出去。梓光跟在他後面。

  楚構雖然平時在外邊和柔柔親熱慣了,對心雪也口沒遮攔很不檢點,在學校裡,卻不敢有絲毫於老師和學生眼中看來越軌的行為,只是還是忍不住,一邊走,一邊打起精神逗兩女發笑。

  在不少同學眼中,胡憶深器量淺窄,別人越開心他越不快,不知是否真的如此,現在他見到楚構快活的模樣,似是很想掃他的興般,出言相譏,「楚構,你們是不是晚晚玩『一王二后』啊?」

  楚構和他談不上有甚麼友誼,但平時也有講有笑,一班同學在外面玩時,他們也常常湊在一起說些無厘頭的話。這時聽他話帶侮辱,心頭有氣,卻想到他這人本來就是這一副德性,便說:「是啊。你呢?是不是晚晚躲在廁所裡數一百億了?」

  心雪和柔柔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面一紅,退開兩步,惡狠狠地瞪着他。

  胡憶深見兩女責備楚構的目光,恨不得也有女孩如此似怨含嗔的瞪着自己,「是啊,我空虛得很啊!你甚麼時候玩厭了,借我用一用,感激不盡。」

  楚構正要反唇相譏,心雪停下來罵胡憶深道:「你以為你這種人會有女孩子喜歡嗎?討厭!」她見胡憶深有幾次以說笑的口吻表示喜歡小尤,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時聽他說話的口氣對女性一點尊重都沒有,十分氣惱,「你以為小尤會喜歡你這種人嗎?別妄想了!」

  胡憶深一時語塞,隔了一會又說:「楊心雪,我知道為甚麼了!」

   「甚麼為甚麼?」

  「我知道為甚麼你認楚構做阿哥,你喜歡他!」他總覺得楚構和心雪雖有曖昧,但兩人一同成長,要一起就早一起了,不會等到現在,各種因素加起來,兩人成為情侶的機會不大,只是被她罵了,不服氣,想說些話來氣她,令他們尷尬。

  楚構罵道:「不要亂說好不好?」兇巴巴地瞪着胡憶深。

  胡憶深怕他發惡,忙道:「不說了、不說了!」甚覺沒趣,轉而去撩撥走在後面的周梓光:「喂,你知不知道,剛才我只比你早一分鐘回到學校,但沒有人收我手冊記我缺點,你卻被人記了,是不是你長得討人厭了?」

  周梓光忍耐着不理會。

  胡憶深低聲罵了句,道:「忘了告訴你,昨天那幅畫是『色情翔』叫我畫的,但趙熊貓肯定不會想到那是我們的傑作,就算想得到,也不會罵我們的,哈!」

  梓光低頭不語。

  這時他們已到了樓下教務處外,大家便停止說話,走了進去。

  老師林沃把今年書畫聯展的參賽細則向他們說了一遍,又說了些學校對這個比賽很重視的話。他問:「楊心雪、秦雪柔,你們的書法準備得怎樣?」她們說希望能在截止期限前選一幅得意作品拿去參賽。林老師點點頭,「嗯,那就努力點,有疑難最好向聶老師請教一下。你們真的不參加繪畫組了?」

  柔柔和心雪互望一眼,柔柔道:「我們想專心書法。」

  林老師面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

  德勤中學的書法、繪畫、舞蹈、乒乓球和曲棍球等在澳門學界裡擁有不俗實力,其中以書法和舞蹈的名頭最大,屢獲殊榮,程小尤就是舞蹈隊的。學生如果在某項比賽中得獎,他們的輔導老師自然要記上一功,不但有助於提高薪水、取得獎金,也令他們在學校的地位和信望得以鞏固和加強。柔柔和心雪書畫雙全,她們不參加繪畫組的比賽,林老師除了覺得是浪費才華外,也令他損失了一次獲好評的機會。他只輔導學生繪畫,書法的輔導老師則是高中地理老師聶留。

  林老師叫心柔兩人再考慮一下是否能騰出時間繪畫,又問楚構三人的參賽畫作準備得怎樣了。楚構說正在構思,還有一個月時間,應該趕得及,胡憶深則攤起雙手,說想也沒想過,截止前一個星期我才畫吧,反正十有八九總會獲獎的。周梓光說:「差不多。」其實他也沒準備過,只因為不想多說話而已。

  林老師道:「大家努力點。去屆我們共得了五個獎,兩個三等獎,三個入選獎,希望今屆的成績能好點,我對你們充滿信心。」書畫聯展分公開組和學生組,他說的五個獎當然是學生組的,而他說的只是繪畫組的得獎,不包括書法組在內。他又續道:「你們畫好了畫,最好給我過目一下,我好給點意見。」其時已經打了上課鐘,他吩咐完便叫學生回課室去。

  離開教務處,胡憶深走在最後,不屑地道:「我畫好才不給他看呢!你們會嗎?他不是嫌三嫌四便是胡亂改動,一幅好好的畫反而給他糟蹋了。我畫好了自己不會交去參賽嗎?他問起,我就說還沒畫好……得了獎再說……」

  其餘四人沒有理他。

  下午放學後,柔柔和心雪陪楚構到祐漢的許醫生處看病。

  那診所在一幢矮層大廈一樓的單位裡。柔柔只見那診所規模細小,看來是由一個一房一廳的單位改裝而成的。客廳只十多米見方,充作候診室,牆壁掛滿了親友送給許醫生的鏡子,鏡面上寫着「妙手回春」、「仁心仁術」等語。診所裡裡外外盡是白色,甚是乾淨清潔。空氣浮着一股西藥味道。

  許醫生剛給一個病人看完病,見到楚構,笑道:「楚構,你病了?」彷彿看到他生病很開心似的。

  楚構走入診室,在許醫生前面坐下,柔柔和心雪站在他後邊。柔柔打量了許醫生一下,見她五十歲左右年紀,戴一副金框眼鏡,身材較為瘦削。

  許醫生道:「心雪,你怎麼搞的,不好好看顧他,讓他得病了!」

  「他生病關我甚麼事?又不是我弄的,哼!他最好早死早着!」

  許醫生道:「他死了,你不是要守寡嗎?」她以前就很喜歡拿這對小孩開心,好看他倆困窘的樣子。

  楚構笑道:「她不會的,她是姣婆,『姣婆守唔到寡』啊!」

  心雪本來怕柔柔吃醋,正想表明柔柔和楚構的關係,但一聽到楚構罵自己是『姣婆』,氣得把要說的話吞回去了,叉起腰道:「死淫狗!──許醫生!他前晚去了拱北回來便生病了,不知他在上面有沒有搞三搞四,你查清楚一點!」

  許醫生笑道:「心雪你真是的!越大越放肆了,說話也不規矩點,你是女仔呀,難怪楚構說你是『姣婆』!」

  心雪氣道:「哦,連你也這樣說我!」

  楚構哈哈大笑:「抵死!抵死!」

  許醫生道:「好了!你們別再打情罵俏啦!」她難得見他們一面,便和他們談笑風生,竟忘了楚構是來看病似的。

  柔柔多次想插嘴,都不知說些甚麼好,只因他們講的多是馬場木屋區的往事。聽許醫生說起一些楚構的童年趣事,也覺得好笑,然而男友自進診所後便理也不理自己,心裡又很是氣結。她想讓他知道冷落了女友,便說聲:「我去洗手間。」楚構就像聽不到似的對許醫生的話哈哈大笑,心雪則笑着向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柔柔無奈,唯有真的走去廁所,卻從對面牆上的大鏡中看到楚構正在指手劃腳,突然心雪伸手捏了他的面頰一下,耳邊響起男友的聲音:「哎吔!痛死我了!」鏡子中的他們正好在「仁心仁術」那白色的「心」字裡。柔柔不禁一陣鬱悶,腦裡響起胡憶深的聲音:「你喜歡他!」但隨即覺得好笑:唉!我竟然會呷雪糕頭的醋,真是笑死人了,不過……不過……她不知道「不過」甚麼,只忽然間覺得非常孤獨,彷彿這個診所是全世界最寂寥、最使人覺得孤獨的地方。



  梓光放學後找了個地方,脫去校服,換了件廉價的冒牌球衣,便找工作去了。他幾乎一整天都沒認真聽書,只盤算如何再找一份兼職,要不然交明年的學費也有困難了。他先到麥當勞看看。正值放學時間,人頭湧湧,許多學生在排隊買食物,員工都忙得不可開交。在學校裡他早擬好了路線,決定還是先到別處找工作。他跑到一家火鍋店去見工,足足等了二十分鐘,經理才出現。他從椅中站起,迎上兩步,那經理說:「不好意思,兼職請夠了,你留意報紙,下次我們請人的廣告再登時你再來吧!」

  梓光早聽人說過,這火鍋店登招聘廣告只是一個幌子,其實從不請本地人,卻向勞工局說請不到人,申請輸入廉價的外地勞工。

  梓光又去了幾處茶樓餐廳見工,有的地方說不請兼職,有的留下他電話和地址表示有空缺時便會找他,有的根本睬也不睬他!其時正當金融風暴,百業低迷,澳門治安又陷入谷底,一大經濟支柱的旅遊業大受影響,要找一份全職已很艱難,更莫說找兼職,因此他找工作時便不抱大希望。

  梓光看看錶,已經是七點鐘了,便回到麥當勞見工。當值經理見他強壯,看樣子又像個勤奮之人,頗為合意,又聽他說曾在薄餅店打工有相關工作經驗,想到就快再開分店,實在需要人手,便考慮聘用他。

  梓光填表格非常熟手,見有一欄寫着:「您願意在哪幾天上班」,旁邊是一列「星期一」至「星期日」的字樣,字下面有空格,他全部打了個勾。又有要求填寫上班的具體時間的,他寫了星期一至五下午五點正至十二點,星期六、日任何時間均可。

  經理拿過梓光填好的表格,點了點頭,寫下評語,然後對梓光說:「我要跟別的經理商量一下再決定是否請你,你回家等電話吧。」

  梓光在麥當勞見完工後,又到了不久前登過報紙請人的夜總會去求職。那夜總會在新口岸一棟酒店大廈六樓,他乘電梯到了該樓層,一踏出去,便有幾人此起彼落地叫「歡迎光臨」,原來那裡前前後後站滿了男女職員,見有人出電梯都以為是客人,等看清楚梓光是個衣着不光鮮的學生模樣時,知他是來找工作,便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氣。

  梓光初次來到這種地方,又隱約見到一道門後有幾個半裸的女人出出入入,不禁有點兒害羞,硬着頭皮走到櫃枱前,問接待小姐道:「這裡……這裡是否請兼職?」那接待員看他一眼,懶懶閒地道:「等會兒吧!」便走入一間房。

  梓光不知道她進去是找上司還是取表格出來給他填寫,望着她背影,只感自己與她年紀相仿,但她塗脂抹粉的,全身散發妖冶的氣息,看來又增添了幾許成熟的味道。他又覺得她很面善,不知哪裡見過。

  這時那接待員拿了張表格出來給他填,他很快便填妥了,交上相片和證件副本。接待員說:「回去等通知吧!」

  梓光道謝後,乘電梯到樓下大堂,出了酒店大門,突然腰後被硬物一戳,有人在他耳邊惡狠狠地說:「小鬼!還不給我找到你了?」 

  難道Peter帶人來尋仇了?



  程小尤的家位於東望洋邊上,是一間獨立式豪宅,裝修豪華,富現代派的裝潢色彩,燈光通透,空氣中飄浮着橘子的香氣。這時她和哥哥、弟弟吃過了飯,工人徐姐領着菲傭正在收拾飯桌。她父親到了內地洽談生意,母親正在外面出席婦女社團活動。

  小尤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用遙控打開特大屏幕的電視機。她弟弟捧一包薯片在她身邊坐下。小尤道:「俊仔,剛才有飯你不吃,現在又吃薯片,怎麼一點都不乖了?信不信我告訴爸爸?」

  八九歲的俊仔向姐姐做了個鬼臉,「哼!他們常常不在家,哪有空管我!」

  小尤沒好氣,「回房間溫習功課去!」俊仔不依,噘起小嘴。

  小尤把電視關了,罵道:「姐姐的話也不聽嗎?回房去!不准看電視!」

  俊仔向她做個鬼臉,跑開去了,卻剛好撞在向這裡走過來的大哥程明身上,被他罵了一句。

  小尤重把電視打開,程明走到她身前,問:「要不要同阿哥出去玩?」

  小尤搖搖頭,「你又去泡吧?明天澳大放假嗎?」

  程明笑道:「不要管我。」

  徐姐煮好咖啡,斟了杯出來給小尤。「徐姐,你累了,回房休息吧,我自己一個可以了。」徐姐應了一聲,見這個自己從小看大的小姐滿懷心事的樣子,好想勸解她幾句,又不便打擾她。

  小尤把電視機關掉,挨在沙發上,閉起眼,嘆了口氣。偌大的房子裡一點聲息都沒有,她感到孤獨和空虛。本來想上網玩玩的,但又沒興致,索性走到浴室洗澡。她家每個房間都配有一間浴室,她脫了衣服,站在自己的浴缸上,打開花灑。暖水灑在身上,只感到無比舒暢,疲累全消。她輕輕地擦拭着自己青春緊致的軀體,把每一寸肌膚都珍而重之地清洗得乾乾淨淨。她雙手抱着自己,仰起臉來迎着花灑,不知想到甚麼,突然間一陣面紅心跳。

  他……他會是撫摸我的第一個男子嗎?



  梓光腰際突然被硬物一戳,不禁一怔,待聽到那人的聲音後,卻化而為喜,轉身抓着那人肩頭道:「阿龍!原來是你!」往他手上看去,那硬物原來是一條汽車鑰匙。

   阿龍笑了笑,「不是我是誰?喂!臭小子,你來這裡幹甚麼啊?」說完用猥瑣的眼光打量梓光。

  「我來找兼職的。」

  「這裡請人嗎?幾樓?」

  「六樓的大富翁,都不知請不請……」

  「哦──原來是那裡,咦,你不是在薄餅店打工嗎?辭職了?」

  「被人炒魷魚了……」

  「為甚麼?」

  「不說也罷,總之……總之我沒吃虧就是了。」他知道阿龍性格,要是告訴他自己被炒的原因,Peter怕不被他找出來揍個半死?

  阿龍「嗯」了一聲。他個子比梓光高一點,一頭柔順的褐髮,目光冷峻,嘴角帶一絲自滿的笑意,下頷留着髭鬚,身材壯實,穿着潮流款式的服裝,一身名牌。他的穿着與梓光的冒牌球衣、深藍色的舊校服褲、殘破的黑色皮鞋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最近過得怎樣了?」阿龍問。

  梓光說:「也沒甚麼,還是老樣子……你呢?你怎會在這裡?」

  阿龍道:「我送女友來上班,去喝了杯咖啡,出來就看到你……」繼而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唉,我也不知該不該跟你說好,最近澳門的治安這麼差,有一部分就是我弄成的……都八點幾了,你肚子餓不餓?我請你到附近吃點東西。」

  「餓是有點餓,但這一區的東西太貴了,比起北區貴了兩倍……」

  「我請嘛。」阿龍拉着他便走。

  梓光連忙道:「這樣吧,到祐漢街市去,你有騎電單車嗎?我和你在那裡吃完東西,我回家也方便……」

  阿龍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去祐漢就去祐漢!」拉着梓光走到路邊一輛紅色跑車前。

  梓光說不出這跑車的牌子和型號,但見它款式新穎,外觀設計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美感,通體有如炭火,肯定價值不菲。

  「你的?」

  阿龍笑道:「是我的就好了……這部法拉利要好幾百萬,我哪裡買得起?這是我老大借給我過過癮的,他昨天去了香港,明早就回來。所以你說去祐漢,我想想也好,起碼可以多駕駛一轉……老大很喜歡這部車,從不借人的……」

  梓光面對好友,說起來話比較自然活躍了,「這輛車要幾百萬?嚇死人了!我老爸一個月的工資才四千多元,我當作有五千元吧,算一算……我老爸一年才賺到六萬元,十年才六十萬,哇!這一輛車豈不是要我老爸工作幾十年、不吃不喝才能買到?」

  阿龍笑道:「又沒人叫傑叔買這部車!」

  兩人上車,梓光坐在助手座,但覺車座材質軟硬適中,甚為舒適,他真怕自己會弄髒這部名貴跑車,屁股和雙腳不敢亂動分毫。阿龍打開收音機,正在播放新聞,說到昨夜一單黑幫火併。他對梓光笑笑,把功能鍵轉到CD上,放起歌來。

  車子經羅理基博士大馬路,過水塘,自漁翁街轉入馬場填海區,總共不到十五分鐘,便到了祐漢街市樓下。在街上停好車,兩人到頂樓的熟食中心,在一個麵檔要了麵食和飲品。阿龍付過款,和梓光在一邊坐下。這時已近九點,客人已經很少,幾條又長又大的鋼桌上只坐了幾個人,檔口也有半數打烊。

  阿龍說:「好懷念以前我們樓下那對印尼夫婦烤的雞翼,自從那一帶不准擺賣以後,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裡……」

  梓光道:「嗯,他們的雞翼尖一元一串,很難再找到那種既美味又便宜的東西了……」頓了一頓,接着道:「阿龍,最近澳門街那麼多事發生,死了幾條人命,你……你會不會有生命危險?」他說完覺得自己的話嚴重了點,又補了一句:「我是說你會有事嗎?」

  阿龍笑道:「咳……行蠱惑的怎麼會沒有危險呢?正所謂『出得嚟行,遲早要還』……哈哈,光仔,我們雖是好朋友,但有些事我還是不能告訴你,總之你不用擔心我。」說完放了隻咖哩雞翼在口裡。

  梓光黯然。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甚篤。後來阿龍家裡發生變故,他結交了一班流氓,加入黑社會,從此踏上不歸路。阿龍很懂事,他幫裡的兄弟都會帶朋友入會,但他沒有。他入會後,與梓光逐漸疏離,但兩人一段日子還是會相約見面。梓光覺得兩人間好像有甚麼東西阻隔着,再不能像以前一般莫逆於心了,要不是仍有童年的感情,只怕他們的朋友關係難以維持下去。

  一陣電話聲響起,阿龍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和對方交談幾句,說道:「你們過來吧,我在祐漢街市吃東西,快。」對梓光笑道:「我兩個兄弟在附近玩遊戲機,現在過來。」

  兩人多月沒見面,但又不知講些甚麼好。阿龍嘆道:「要是我們能像童年時一樣無憂無慮,每天不是到玩具廠偷玩具去賣,就是到海邊抓魚,那有多好啊!──是呢,你妹妹最近怎樣?有人欺負她嗎?」

  梓光說:「還好。以前我和她一起做兼職,沒人敢欺負她,我想現在還是沒人敢動她吧?我告訴你,我就是因為打了人才給解僱的,哼,要是給我知道有誰欺侮她,我就用這個──」說着舉起拳頭,笑了一笑。

  阿龍拍打梓光肩頭,「有種,哈哈!你幾時學我講打講殺?光仔,有人欺負殭屍妹,你不用出手,你告訴我,我龍可夫第一個就不放過他,一定把他打成豬頭!」

   突聽有人叫道:

  「大佬!」

  「龍哥!」

  梓光回過頭,只見兩個一高一矮、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子向這邊走來,兩人都染了金髮。

  阿龍說:「我介紹給你們認識,這是我由小玩到大的朋友,你們叫他『光哥』!」

  兩人叫道:「光哥!」

  梓光尷尬地笑了一下,有點不知所措。

  阿龍又說:「你們將來要是見到有甚麼人對他不恭不敬的話,知道該怎麼辦了?」

  兩人「嗯」一聲,矮個的道:「大佬,你放心,要是有誰敢對光哥不敬,我和孱仔強便把那人打成豬頭一樣!」

  阿龍笑着往高個的一指,「光仔,這個叫孱仔強。」又向矮個的一指,「這是榴槤。」

  「孱仔強」本名叫呂健強,長得高高瘦瘦,眼睛大到快要跌出來,鼻子和嘴巴都很巨型,面部卻很細小,甚不對稱。那外號叫「榴槤」的名字叫劉賢,卻是五短身材,肌肉扎實,面上一股英悍之氣。兩人正是昨晚喝醉酒調戲心雪,被楚構打發走的流氓痞子。兩人吃了啞虧,離開時各騎電單車,在路上又撞到一塊,人仰馬翻,幸沒大礙,只是狼狽之極,完全不敢對人提起。

  「大佬,鋼牙與一班朋友在燈館喝酒,要不要去?」劉賢建議。

  阿龍笑問:「有美女嗎?」

  「大佬,你不是如此看不起我吧?沒有靚女我又怎敢叫大佬你去?」

  「好吧,反正沒事,去溝溝女也好!」轉頭對梓光說:「光仔一起去吧……」

  「阿龍,我……我……」梓光從未去過卡拉OK和酒吧,看看自己的穿著,真怕被人取笑。

  阿龍拉他站起來,「別『我』了……難得今日高興,你去見識見識也是好的──有誰敢看不起你,我就把他揍成豬頭!」

  四人一同下樓,坐上法拉利。梓光坐在阿龍旁邊,偷望他一眼,只感到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好友越來越陌生了,他的世界和圈子,對自己來說甚為遙遠。從阿龍和兩個手下的交談中,知道阿龍在幫會裡屬於第三梯隊,很受他的大哥和龍頭器重,他也把大哥分配下來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他手下有十幾人,最得力的是劉賢、呂健強和剛才所說的『鋼牙』。

  四人不一會便到達目的地,在停車場泊好車,走進位於商業大廈裙樓的「燈館」卡拉OK酒吧。梓光只見酒吧有一個課室大小,燈光幽暗,大廳放了幾套大小不等的黑色桌椅,坐滿了人;門口對面是一個酒吧,吧枱前坐着幾個少男少女﹔右手邊是幾個包廂,左手盡處是歌唱台,牆上掛着一張大屏幕,一個女孩正聲嘶力竭地高歌。

  有人在一張枱旁站起,向阿龍叫道:「大佬!大佬!這裡!」

  四人走過去。阿龍罵那人道:「死仔,我說過多少次不要這麼大聲叫我?」

  那人笑道:「是,是,大佬!」他便是劉賢口中的「鋼牙」,他見與阿龍同來的三人中有一個是不認得的,又見他穿得不倫不類,甚是老土,面上便現出了不屑之色。

  阿龍道:「鋼牙!這是我的好朋友,叫他光哥!」

  鋼牙立即面露笑容,向梓光道:「光哥!」

  和鋼牙一起的有五女一男,梓光只記得那個男的叫甚麼Ivan,而那幾個女的都是青春無敵、嬌俏可人,有兩個更是「胸懷大字」,卻弄不清她們叫甚麼。

  阿龍一坐下,便被那兩個「胸懷大字」的夾住了。梓光坐在一邊,感到很不自在。眾人嘻嘻哈哈地玩了一陣,鋼牙趁大哥高興,便說了Ivan有意加入做手下的事,原來他與Ivan找來這許多美女,為的就是要討好阿龍。阿龍笑道:「鋼牙,你阿爺真沒替你改錯名。」

  鋼牙奇道:「你是想說我曾懷芬的名字像女仔名嗎?」

  劉賢大笑,「大佬說你曾懷芬曾懷芬,『真是破壞氣氛』啊,這個時候說這些!」

  阿龍道:「過兩天再來『公司』找我吧。」

  曾懷芬和Ivan大喜過望,向大哥敬酒。

  這時呂健強起身去廁所。劉賢上台唱了一曲鄭伊健的《友情歲月》,竟然唱得有板有眼。

  梓光靜靜地坐着,不禁又有了那種在大海裡載浮載沉、無所依憑的孤獨感覺。他冷眼看着阿龍他們怎樣撩逗那些女孩,怎樣輕而易舉地博得了女性的一吻、怎樣玩大話骰、怎樣把Ivan和幾個女孩灌醉,又見阿龍左邊的女孩把他抱緊,用臉去擦摸阿龍的胸膛,右邊的女孩枕在他的大腿上,把他的一隻手放在心口上,又見那劉賢將一個稍胖的少女抱起放在大腿上,把整個臉埋在她的胸膛中。

  這時阿龍左邊的女孩更是緊摟着他的頸項,用舌頭去舐舔他的臉,把他弄得透不過氣來,笑道:「喂?Karen,別急,別急嘛!待會兒我就會好好服侍你了……」

   梓光簡直看傻了眼,他以為這種情景只會在電影中才能看到,他第一次知道女人的身體原來可以這麼隨便,算是大開眼界。

  這時一個青年男子在台上唱一首難度極高的流行曲,唱得聲嘶力歇,卻是用鼻子而不是用丹田和嘴巴來唱,甚是刺耳難聽,梓光也不禁皺起眉頭,仔細向那人看去,見他長得眉清目秀,頗為英俊,可惜卻有一副五音不全的嗓子。梓光覺得他的樣子跟班上一個同學有點相像。

  那歌者的朋友咿呀鬼叫:

  「程明!程明!張學友都沒你唱得好聽啊!」

  「Robert你趕鬼啊?」

  「喂!你們不准罵我的Robert!」

  「Robert!去參賽吧!保證你得一個『省港澳最屎新秀大獎』!」

  那人正是程小尤的大哥程明,他越唱越是陶醉在自己歌聲中,彷彿全世界都沒有人唱得比他好聽。

  劉賢正與那少女打得火熱,卻被程明的歌聲和他朋友的叫嚷搞得心煩意躁,不禁大為光火,抓起一把冰,使力向程明擲去,怒罵:「屌你老母!現在叫你宰豬啊?唱得這麼難聽還敢上台?你老母是豬嗎?」

  程明正唱得忘情投入,突然被濕淋淋的冰打了一臉,衣衫也弄濕了,身為富家子弟,幾時受過這種侮辱?拋下麥克風,衝到阿龍那班人身邊,便要抽劉賢出來理論。

  劉賢罵道:「想揍我嗎?老子奉陪!」又抓起一把冰,往程明臉上打去。

  程明痛呼一聲,罵聲粗話,胡亂在一張枱上抽起一桶冰,向劉賢潑去。劉賢身邊的女孩都叫了起來,呂健強、曾懷芬和Ivan同時站起戟指怒罵:「死仆街你不想活了!」劉賢大怒,舉起一個酒瓶就要襲擊程明。

  阿龍喝道:「榴槤!」他坐得離劉賢較遠,沒被冰水淋着,冷冷地向程明道:「小子,不要在這裡撒野!回去!」

  程明正想分辯:「你……」

  阿龍瞪他一眼,冷冰冰地道:「我說的話你沒聽清楚嗎?」

  程明心慌,不知所措。他的朋友都走了過來,拉住他低聲道:

  「喂,走吧!」

  「惹不過啊!明天還要上課的啊!」

  程明也不敢托大,匆匆結帳,灰頭灰腦地與友人離開。 

  阿龍等人又玩了一會,看看到十二點半,阿龍省起要送梓光回家,道:「光仔,我都忘了,我們走吧!」說着吻了Karen一下,道:「要不要跟我走?」

  Karen嗔道:「你說呢?」緊摟着阿龍不放。

  阿龍笑道:「我快撐不住了!」又「啜」的一聲吻了她一下。站起身,掏出一千元丟在枱上,說:「你們好好玩吧,我先走了……」

  劉賢道:「大佬,送我一程!」一邊要把那與他親熱的少女拉起,但她已喝得爛醉如泥,趴在枱上,怎麼拉也拉不起,唯有放過到口肥肉,道聲:「大佬,走吧。」

  阿龍笑道:「你捨得嗎?」

  「甚麼不捨得的,正所謂『大佬如總督,靚女如衣服』!」說完走去開門。

  呂健強和曾懷芬道:「龍哥明天見!」

  四人到達停車場,上了車,阿龍與Karen坐在前座,梓光與劉賢坐在後座。阿龍與Karen親熱一番,便要開車,只聽劉賢道:「大佬,不好意思,剛才喝多了,我想去方便方便。」

  劉賢醉醺醺地衝出車子,來不及去廁所,就站在遠處一輛黃色房車前小起便來。

  阿龍和Karen趁機又親熱起來,他毫不避忌,伸手去抓她的乳房。

  梓光看得血脈賁張。

  就在這時,車外傳來喝罵之聲,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罵道:「臭小子!你在何老闆的車上撒尿,未死過嗎?這部『波子』要幾百萬,你弄壞了,你打死一世工都賠不起啊!」

  只聽劉賢罵道:「我屌!幾百雞的東西算得了甚麼?你再嘈!我就不止屙尿!屎也弄幾堆上去!」說着竟「嘩啦」一聲,嘔了一大灘酒食殘渣在車上。

  那中年人罵着粗話,與幾個衝上來的壯漢合力把劉賢按在地上。劉賢大叫:「大佬!大佬!」

  阿龍罵道:「死仔!掃老子的興!」走出去要解圍。

  Karen見他走開,向梓光拋個媚眼,「靚仔,你好Cool哦!」

  梓光臉面早已紅得通透,被她這麼一叫,更是心神盪漾,吞吞口水,也跟着鑽出車外,走到事發處,只見劉賢已被那幾名壯漢拉了起來。阿龍正跟他們吵罵。

  突然間,「轟」的一聲巨響,緊接着一聲女性慘呼,熱浪衝來,「啪」的一聲,梓光背脊被一條柔軟物體打中,回頭一看,駭得說不出聲來!

  (《草之狗》修訂版逢周三刊載於《華僑報》繽紛Zone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