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2, 2023

關(小說)

 

Photo by Zou Meng on Unsplash


太皮


“卡喇、卡喇、卡喇……”一陣遲鈍的聲響,拱北口岸的金屬卷閘緩緩拉起,擠在口岸廣場上的幾百個人,“嘩啦嘩啦”地,一下子沖進出境大廳,爭先恐後地霸佔自己通行的通道──有排在中國內地居民通道上的,有快步衝進港澳居民通道裡的,也有擠進自助過關通道中的。大堂裡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不同表情,幾百張臉就有幾百個表情,在這些形形式式的表情下面,是一個個隱藏著的故事。

晉季跟在眾人身後,走進大廳。此刻,他的表情是甜蜜、美滿的,因為他的手還拉著另一個人的手,那只手軟綿綿地,像沒有骨頭一樣,手的主人是昨日開始跟他同居的妮歌。他倆在自助過關通道上排隊,雙手握緊。想起昨夜甜蜜的溫存,兩人相視一笑,情不自禁地輕輕接了一下吻。

過了拱北口岸,出了澳門海關,陽光從舊關閘門樓的一角照射過來,鋥耀得人都張不開眼睛。天氣晴朗,微風吹送,令人愜意。晉季看到妮歌額角滲汗了,便拿出一張紙巾,正要揩擦,卻見她帶著甜蜜笑意的眼睛和白嫰的臉龐,自己心房剎那間好像停止跳動了,感到整個人軟下來。幸福,原來觸手可及,想到這幾個月來,與妮歌相識到同居的過程,還感到像做夢一樣。

晉季今年二十五歲,在一個社團裡做幹事,月收入約一萬一千元左右,比一般同齡人要低。他畢業那幾年,適逢賭權開放後各大賭場相繼投入運作,不少遇到那個機遇的年輕人,憑一點努力,很容易便可平步青雲,獲取高薪厚職。當然,他也可選擇到賭場做荷官,或者從事其它與博彩業有關的工作,但他認為自己與別不同,不應隨波逐流,而應為社會做一點事,因此加入傳統社團,為民服務。

幾年下來,眼見每個同學在各自企業升做主管的升做主管,加薪的加薪,但他依然在低層打滾,不但未加過薪,好像這一生人都得在相同的職位上混下去似的。他的工作很有意義:當社團領導人要聯絡老太婆伯爺公進行宣傳活動時,他就得逐個逐個去聯絡,保證出席人數不會使領導沒面子;當上司要到哪裡去拜訪時,他就得確定好時間、地點和出席者,然後保證拜訪流程的每個環節暢暢順順,尤其是上司離開會場時,車子就得等在門口。工作吃力不討好,但前輩的教導一直支撐著他:在社團慢慢浸淫個十年八載,就會有上位機會。對此,他是深信不疑的,等待出人頭地的一天。

晉季認為,與妮歌相識,就是他堅持在社團做事的結果。

妮歌在慈善機構裡任社工,主要負責處理遇到家庭問題困擾的婦女求助,協助她們與家人溝通,在必要時安排地方,給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庇護。有一次,晉季轉介一宗家暴求助個案到那裡去,遇到了正在安撫一名失婚婦人的妮歌。

“請問,王妮歌小姐在嗎?”

“我是。……你是睦鄰總會的黃先生嗎?你等一下……先到那邊坐坐可以嗎?我待會兒便過來了……”

晉季的思緒無法從妮歌那悠揚聲音裡抽離,眼中盡是她回頭一刻震撼心靈的景象,那像雕刻出來的大眼睛,那像見到初戀情人時害羞一樣緋紅的臉龐。他像被醍醐灌頂的迷途旅人,忽然找到人生方向,他愛上了眼前這個首次見面的女子。那天,將個案轉介後,他擅作主張地向妮歌表示,睦鄰總會打算拜訪她的機構,交流如何保障單身母親的經驗,希望能作安排,她便說會向上司反映。為便於聯絡,他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對方的手提號碼、MSN及Facebook賬號,至於之後是真向上司提議安排一次拜訪呢,還是誑妮歌說計劃取消,那就以後再說。

從那天起,晉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像步入了另一個階段,接下來的日子,他每日除應付繁忙工作外,整副心思就放在與妮歌的交流上,他們在MSN上聊天,談論社團事務和八卦一些社團界的傳聞,有時又分享有趣的網站鏈結和youtube短片,友誼進展飛快。他在Facebook上關注她一舉一動,對方每更新一次狀態或上傳新照片,他就搶先留言。他本來認為極度無聊且浪費生命的線上遊戲“開心農場”,也因對方著迷的關係,瘋狂地迷上了,在虛擬世界種植大量鮮花,送給對方擺放出來,在兩人間建立了獨特的連結。

晉季不知道如此單相思最後將開出甚麼結果,他只默默地耕耘著。有一天,他見到妮歌在Facebook頁面上,將感情狀態由“In a Relationship”(戀愛中)改做“Single”(單身),那時他正接待一個相當饒舌的阿婆,偷空上網,心頭一陣狂喜,差點就想親吻阿婆以表達難言的喜悅之情。

他沒即時留言,而是忍隱著觀察、等待,過了二十九天,見她一直沒將感情狀態更改,又沒在狀態中透露任何有新戀情的蛛絲馬跡,他知道時機成熟了,再不行動只怕後悔莫及,於是向妮歌展開熱烈追求。過程甜蜜、動人、難忘,而結果出奇地幸運,他把妮歌追到了。他們和所有情侶一樣,接吻、愛撫,但就算實實在在地經歷了這一切,他還認為自己在做夢,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夢中。

“我想要溫暖,我不想一個人。”妮歌以前一直與前度男友同居,與父母關係很差,不願與他們一起住,現在,她租住的單位還有半個月租約便滿了。

“不如,我們搬到珠海住好嗎?”晉季提議。他目前仍與家人同住,與弟弟分享一個房間,要與妮歌一起,就必須租房了。作為一個典型的澳門青年,他希望有一份穩定工作,計劃好生活,買車買樓,結婚生子。為這個目標,他大學時就開始儲錢,為將來打算,畢業兩年加上以前積蓄,已約有接近十萬元了。換了在十年前,十萬元的積蓄足夠給付新樓首期,然而,這些年樓價升得太快,這筆錢距離那些動輒二、三百萬的新樓的首期還很遙遠,而十多萬元就算可以給付幾十年樓齡的舊唐樓首期,也沒有錢去裝修。

晉季的打算是,再多儲十多萬元買較新的二手樓,而現在不是花錢的時候,澳門房子月租不菲,於是向對方提出了住到珠海的要求。他朋友約瑟在珠海香洲有一個房子,極新淨,所在小區治安還過得去,願意以一千三百元的月租租給他。

“妮歌,我想多儲一點錢,那麼我們可以快點結婚。”晉季柔情道。

妮歌皺起鼻子一笑,依在她胸膛上,從下面望著他雙眼,含羞答答地點頭答應了。晉季想不到又是如此順利,也許,她想快點離開那個帶給她很多回憶的房子吧?

於是,他們搬到香洲那個公寓去。搬進去的第一天,他們共渡了第一個春宵。由於不知道花在路上需要多長時間,第二天他們很早就起了身,在關口等開關。他們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好像怕對方丟失似的。燦爛的陽光和晴朗的天空,襯托著美麗新世界的心情。

往後的日子,晉季和妮歌過著夫妻般小幸福的生活。每一天,他們早早起床,一起在小區裡的小店吃早餐,再擠巴士,與各色人等一同擠過關。到得澳門,晉季便在停車場取來他的電單車,先載妮歌上班去,自己再回到社團。在每天花在路上的一個多鐘頭時間裡,他們兩個一直緊緊地互相緊挨著,像粘連在一起的連理枝,每個細胞都滲透到對方身上。

“我真的很愛你,很愛你,妮歌,求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臨睡前,晉季用臉挨著女友香暖的乳房說。妮歌沒說話,只用吻來回應。

雖然社工工作比較困身,但機構裡有些寄宿修女分擔事務,妮歌往往可準時下班。晉季則不然,他每天都像有大量做不完的工作,連社團領導放個屁不夠臭都關他事似的,文字工作、接待、活動協調、回應投訴等等都要他負責,有次,經常遲到五個小時上班的主管甚至叫他清洗女廁。晉季認為,這些辛勞總有一日會有回報的,不是嗎?社團領導人在政治上扶搖直上了,主管現在也飛黃騰達由遲到五個小時變成遲到六點五個小時了,他們境況這麼好,總會提攜我吧?帶著這些想像,他每晚最早下班時間都在七點半左右,有時要到十點。

每個晚上,妮歌都像乖乖地在一個公園的圖書館裡看書,等男友下班,她已經看完了村上春樹全集,開始看晦澀難懂的福克納全集了。每天晉季趕到圖書館,就立即抓住她的手,露出哀求的眼神要她原諒。那時妮歌就會放下書本,朝他輕輕一笑,然後一起過關,在地下商場吃點東西,回家去。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每日走長長的路程通過拱北口岸和澳門海關,雖然兩人使用的都是自助過關系統,但總希望有一天可以“兩關一檢”,減省通關時間,當然這只是小市民忽爾掠過的想法,他們都接受了現實。有時晚上七點左右過關,通道塞滿澳門市民、旅客和在澳門工作的內地勞工,小兩口往往找不著北,被人潮推著前進。晉季與父母見面機會少了,妮歌則幾乎沒提及家事;晉季沒機會找朋友,妮歌則幾乎沒有朋友。主導兩人生活的,影響兩人情緒的,除工作外,似乎只有每日的出關與入關。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人民幣不斷升值,口岸商場食品價格也升得很快,他們開始吃諸如沙縣小吃之類便宜的東西當晚飯了。最近居住的小區經常有賊人光顧,他們加緊鎖好門窗,但有一日回到家,發現可以偷的物品還是被偷走了,筆記型電腦也被小偷鉸斷綱索盜去。他們養了只小狗,一個月後被一輛奔馳給軋死。有半個月時間,晉季不做避孕措施,但半個月過後,他又開始戴套子了。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妮歌開始叫晉季考慮自己的職業前景,要他去考公務員,否則做荷官算了,總好過在一個經常督促政府進步而自己卻在退步的社團做一世沒出頭的工作。晉季一直敷衍著。睦鄰總會最近來了個新同事,因那人剛畢業,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晉季因此處處關照他,但後來從負責會計的秘書那裡得知,對方工資竟是自己的一倍半,原因只是現在外面薪資水漲船高,主管面試那人時面子放不下去,一口承諾按市價請他而已。妮歌的機構最近來了個兼職心理醫生,對她表示了好感。她將這個情況告訴男友。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這樣的日子過了接近大半年。在年底出“雙糧”的一天,晉季請女友到皇朝區一間餐廳吃西餐。這間高格調餐廳晉季只去過一次,但妮歌卻像對環境相當熟悉。

“我朋友說氹仔有個單位租三千五,我們去看看吧?”

妮歌塞了一小塊牛排進口內,慢慢咀嚼完,然後說。

晉季應了一句“好”,沒再說話,低著頭,去切他的鵝肝。

“不去看看?”妮歌追問。

“我們現在租金只是一千三百元,如果住在氹仔,就得多花二千多元,一年就是兩萬多啊,我們忍耐兩三年,那時我就儲到首期了。”晉季誠懇地說。最近,樓價又升了很多。

妮歌沒再說話,晉季怕她生氣,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

妮歌把手抽開,“我很累。”靠著椅背,閉上眼。

晉季看著對方,甜蜜地笑了,她以為對方只是賭賭氣。他眼睛像畫筆一樣,逐處描畫對方輪廓,好想就這樣看著對方一生一世。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

兩個月後。

這天,晉季被社團的周年晚會糟蹋完,下班已經十一點半了,忙得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機會打給妮歌。這時,圖書館是早早就關了門的,而公園的大閘也快要關上了,晉季趕到公園外,看到妮歌站在一邊等他,涼風颼颼地,她就像一片落葉般捱不住一聲歎息,他立即奔上前去,拉住她雙手說:“對不起!”

妮歌搖頭淺笑,“沒關係。”

這時珠澳兩邊關口也快將停止通關了,晉季駕電單車將妮歌載到關口放下,隨便在附近將電單車推上行人道泊好,與女友一起匆匆跑過了澳門海關,走到“三不管”地帶,只見拱北口岸那邊的人員正在落閘呢,還裝模作樣地呼喝未過關的人快點過去。晉季知道那些關員的“習慣”,把閘降到一半,好讓慢條斯理的澳門人快點沖過關去,然而,這天的電卷閘卻沒有停下的跡象。

晉季拉著妮歌,快步走到拱北口岸入境大廳前,他低頭通過了電閘,正當這時,跟在身後的妮歌用力將手一甩,並沒跟著過去。晉季一楞,連忙轉過身,只見妮歌流著淚站在電閘的另一邊,這時“卡啦”一聲,電閘關上。他驚訝地望著女友,只見對方一臉不忿的表情,一邊搖頭表示抗拒,一邊向後退去。

晉季央求關員,“開閘給她吧!”

關員露出一臉為難的樣子,事實上他們經常“製造”此一情況,等過關的人聚集到一定數量,再開閘讓他們通過,然而這一晚,閘外卻只有那女的一個,但總不能不讓對方過關吧,便要呼喚控制台請求開閘。

 “不要!”妮歌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著,“不要啊!”

“怎……怎麼了?”晉季不明所以。

“我要走,我要離開你!”妮歌指著他大罵,說完轉過身跑開!

“妮歌!不要啊!你開玩笑嗎?”晉季大叫,雙手抓住鐵閘不停搖晃。

兩個關員將他扯開,罵道:“不可以這樣!”

只見妮歌越跑越遠,消失不見,晉季被免稅商店遮擋視線,卻仿佛聽到澳門海關大門關上,傳來“嘭”的一聲。那一聲像子彈一樣射穿了他的心,他頹然坐在地上,一臉呆滯地望著地板。

──原來抓得緊緊的手,也有脫逃的一天。還有甚麼是我們可以把握的?

那一晚,晉季打了一千萬次電話給妮歌,都打不通。第二天去慈善機構找她,她同事告知,她已有一個禮拜沒來上班了。他沒有妮歌家人朋友的聯繫方式,想透過Facebook去找她,卻發現已經沒有她的頁面了,難道對方將他封鎖?申請另外一個帳號去搜索,才知道原來她已把帳號取消。Msn自然也再見不到對方上線。家裡除了她的衣服,幾乎沒有她其它物品。這一年來,他未送過禮物給對方,也沒跟她去過旅行。他認為對方會明白的,因為要儲錢買樓。

他與妮歌失去聯絡,他們之間好像有一道關卡,將兩人完完全全地隔開了。

晉季繼續過著出關入關的生活,只是再沒有一個人用暖香的身體給他帶來溫暖。後來,他飛黃騰達的領導並沒提攜他,他反而成了內部權爭的犧牲品,辛勞工作的成果,也被每天遲到八個小時的主管據為己有了。失業在家的他,正與一個叫O的網友聊天,兩人談得好投機,他打算與她發展,而這已是另一個故事了。

(原載於2011年4月第42期《澳門筆匯》)

(小說寫於十多年前,現時澳門與內地已有24小時通關,而澳門房子租金和售價是數以倍計。)


Wednesday, February 15, 2023

泥與紙(愛情小說)

 

Photo by Aiony Haust on Unsplash


泥與紙

太皮


  一九八五年是一個彌漫著憂鬱的年份,對於林威和李天綾這對在馬場木屋區長大的青梅竹馬來說,更是充滿了捉摸不定的氣氛。那個夏天,猛烈的陽光混和著吵耳的蟬鳴滲透了木屋區的每個角落,空氣充斥著乾土和腐菜的氣味。

  馬場一帶沒甚麼拍拖的好地方,有時坐在海邊聽聽浪聲,有時聚集在園子裡與家人打牌看電視,或者難得到就近的麗都戲院看電影,就是一般情侶在木屋區的日常消遣了。不過,林威和李天綾有一個更好的拍拖地點,他們管那裡叫“基 地”;“基地”其實是塊小空地,位於遠離住宅區的一個大池塘與一間空置的小木屋之間,無論白天黑夜,都很少人到那裡去。整片十米見方的空地除了一片泥土和幾撮雜草外,幾乎空無一物,卻有一張不知誰在市區弄來的公園長椅。那長椅好像很多個世紀前就放在那裡似的,椅腳圍滿雜草了,雜草中一直長著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黃花,天真地展露自己可愛的美態。

  多少個澄明的夜晚,林威和李天綾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互相依偎著,看著很遠很遠的月亮,談起心事來。四周很黑暗,然而月亮的光華在原本黑暗的萬物邊上勾勒了一條淺淺的光暈,顯出了萬物的輪廓。池塘不時會有些小氣泡爆破,引起小小的漣漪,有時又會跳起一條魚,攪碎了月兒的倒映。

  那一年,林威和李天綾都已十八歲了,剛剛中學畢業,面對前程,十分迷惘。李天綾打算當個幼稚園教師,同時繼續進修,希望將來有更好的發展;林威見過幾份性質不同的工作,都沒有下文,終日愁眉不展。一晚,林威拿著一張印有招聘廣告的報紙,在“基地”的長椅上與李天綾商量有甚麼工作好做。女友很認真地用手電筒照著看那些廣告,男友卻不斷用手摩挲著她的玉背。就像命運註定她要在那一天徹底地將自己奉獻給對方一樣,之前無數個夜晚都堅守著的防線最終崩潰了,在濃烈的泥土和腐菜氣味包圍中,終於與林威一起嘗了禁果。

  李天綾清楚記得,那夜她被林威壓在地上,一直忍著疼痛,不敢發出絲毫聲音,但諷刺的是,不知哪裡卻持續地冒出家貓發情的叫聲。她害羞得連對方的臉也不敢看,任由對方親遍她的眼睛、臉頰、耳珠、嘴唇和鼻尖。她只一直看著月亮,月亮仿佛愈來愈大,大得她看見月下老人拿著一根紅線,站在月亮上對她微笑。她也笑了,心想:原來真有命中註定這回事。

  由於已經夜深,兩人完事後來不及清理現場便匆匆離開了。第二天下午,李天綾回到那裡,發現用來墊身子的報紙不翼而飛,卻見處女血透過報紙,淺淺地殘留在乾涸的泥土上,她一邊流淚、一邊抓起一把泥土,裝在一個瓶子裡保留著。椅腳的小黃花知道,那些不是幸福的眼淚,而是從肝腸寸斷的人眼中流出的苦液。

  之前,在早上的時候,林威對李天綾說:“我要離開澳門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他腳下的行李箱。林威低下頭,抬起眼深深地望著她 說:“我會寫信給你的!有緣的話,我們一定有重聚的一天!”甚麼也不再說,甚至沒告訴對方自己要去哪裡,轉過身,腳步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隱沒于前方兩邊開滿了紫色掌葉牽牛花的小徑之中。

  林威的身影消失後,她的眼淚才洶湧澎湃地奪眶而出,蹲在地上,直哭得肚痛難忍,才慢慢平靜下來。後來,她從朋友口中得知,林威因為在澳門始終找不到工作,到外國去投靠經營餐館的舅父去了。

  李天綾急問:“他去哪裡?”

  那朋友想了想,“他好像說是阿根廷……”

  “阿威他、他走前有說過關於我的甚麼嗎?……”

  那朋友望著她,好一回,抱歉地搖了搖頭。

  縱然如此,李天綾對林威的愛一直沒有動搖過,甚至隨著歲月的迭加而繼續增長,哪怕是從未收過對方寄來的片言隻字。她癡癡地等待林威的重現,多年來收集一切來自阿根廷的物品:風景和球星的照片、郵票、咖啡、馬黛茶;此外,她還成為了探戈舞的高手。總之只要與阿根廷有關的一切她都儘量接觸。電影《春光乍泄》推出時她把電影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從到電影院欣賞一直到留在家中看影碟,真不知看過幾千次了,心想林威一定曾經在影片描寫的那些地方生活過。她記得,林威的眼神結合了梁朝偉的憂鬱與張國榮的不羈,給他深情一望,任何女孩子都會感到全身酥軟。

  二零零七年,李天綾已經四十歲了,她依然毫無林威的音訊。她想,林威要不是死了,就是已經娶妻生子,忘掉澳門的一切,想到這,她甜甜一笑,希望林威像她一樣幸福。


  最近,林威回來澳門。一到埗,他便獨自回到馬場木屋區“遺址”,只見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他依然可以從高樓大廈的夾縫中看到珠海的青山。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順步踱到了海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眼前的景象又使他傷感,曾經的海面已經成為陸地,矗立著高樓大廈。他看著被污染的海面,回憶以前在海邊釣雞泡魚的情境。釣雞泡魚有時不用魚餌,它們都是一群一群地出沒,只要見到它們在哪裡聚集在一起,揮釣竿將魚勾拋下去,用力一扯,往往就能勾起一條魚兒上來。少年們都知道這些魚不能吃,只是釣了上來,把它們丟在馬路上,看著它們絕望而盲目地慢慢漲大,再給駛過的汽車輾過。“啪”的一聲,生命的結束換來了少年們的笑聲。林威記得他愛上李天綾的一刻,就是她跟著哥哥到海邊,看到這種情景,不忍地說了聲“殘忍”的時候。

  現在,依附著各種回憶而生存的李天綾的樣貌在他腦部回紋裡更加清晰起來了:她皮膚黑黑的,頭髮直直的,發梢處有少許捲曲,普通的外貌,但一笑起來現出潔白的牙齒和一粒酒渦,眼睛眯成一線,顯出了修長的眼睫毛,那時就美不勝收,將馬場所有女子都比下了。二十多年來,他始終責怪自己那時的衝動和不負責任,明知道自己要離開澳門了,還是忍不住和她發生關係。

  然而,一切就像停留在古建築屋頂上的沙子,風一吹便消失了,也許只有屋頂記著沙子曾經停留的痕跡。過去了,林威和李天綾的愛情故事很多很多年前就過去了。到外國投靠親人後,他一直有衝動要寫信給李天綾,但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何時才會回澳門,要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回去怎辦?還是不要耽誤她吧!始終沒有給她寄信,就算是普通的明信片都從沒寄過。後來他取得外國居留權、父母到外國與他團聚後,就幾乎脫離了與澳門的一切關係。

  近年,澳門在國際越來越知名,隨著互聯網的流行,林威能更清楚瞭解澳門的變化和新發展,既然有些積蓄,便趁假期回來看看。

  結果,緣分還是將兩人牽扯到一處。就在林威回澳期間,剛好在藝術博物館舉辦了一個名為《八十年代澳門愛情故事》的專題攝影展,展出的圖片有很多都很珍貴,當中有一張,拍的是一間木屋,屋外長椅上坐著一對明顯是陶醉在愛河中的情侶,情侶面前有些湖水,看來攝影者是隔著一個池子甚麼的偷偷把照片拍下。

  那對情侶,竟然便是林威和李天綾。離這張照片拍下的二十多年後,被紀錄的主角幾乎同時看到了這張照片,同樣生出難以言傳的感動。站在作品前呆望了一會之後,兩人彼此發現了對方,雖然過了二十多年,但他們還是一眼認出眼前人便是自己魂牽夢凝的青梅竹馬。他們同時笑了。

  李天綾說:“想不到。”

  林威說:“我也想不到。”又說:“這二十年來,過得怎樣?”

  “很好,你呢?”

  “也不錯。”

  李天綾想說甚麼,但又忍住不說,只問:“甚麼時候回來的?”

  林威回答:“幾天前……澳門變化真大呢。”

  “是啊!”

  在這幀照片下,兩人好像同時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光景,重新沐浴於那時溫熱的陽光中,聞到了幹土和腐菜的氣味。

  過了一會,李天綾淡淡地說:“我結婚了,大概在八年前。”

  林威顯得很平靜地說:“我也是,我十多年前就結了……”

  “是啊?”李天綾淡淡一笑。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對她說:“老婆,威仔吵著要走呢!”

  李天綾回答道:“我碰到以前的朋友,幾年沒見了,還有話跟他說呢!你和仔仔到外面去喝點東西吧,我等會就出來。”

  那男人看看林威,微笑招呼一下便走開去了。

  李天綾說:“他是我老公,是我在電影院看《春光乍泄》時結識到的。”她說到那電影名字時語氣特別重,仿佛告訴林威她說的不是“春光乍泄”四個字,而是“阿根廷”三個字。

  “你兒子叫阿威?”

  “是啊,他叫林小威,我老公也姓林……你太太呢?”

  林威笑道:“看那邊,她和三個女兒在一起!”

  李天綾循他眼看的方向看去,見到幾個正在看其他展品的女性,眼睛望著那個年紀在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笑道:“你的太太和女兒都很美麗呢。……原來你還是喜歡亞洲人的,我以為你會娶個阿根廷人啊!”

  林威不解,“阿根廷人?”

  “你不是去了阿根廷嗎?”

  “我怎會去那麼遠?我去了日本而已……你知道我為甚麼當初結識她嗎?就是因為她做教師,而且名字中有一個 ‘綾’字。”

  這時李天綾轉回頭來,和他四目交投,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啞然失笑起來,好像嘲笑歲月在對方臉上留下的痕跡一樣。

  半晌,李天綾望著照片說:“還記得嗎?那晚的情景我相信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我還保留著那些……那些有我們愛情痕跡的泥土呢……”

  林威笑道:“我何嘗不是保留了那張報紙……”

  兩人不再說話,一陣沉寂,慢慢地,他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與自己不相干了。就像回到一九八五年,他們在“基地”一個綺麗的晚上。林威摟著李天綾,甜蜜地哄她說:“阿天綾,我愛你。……今晩就給了我吧?”

  李天綾低下頭,用腳亂踢泥土,沒說甚麼,把頭靠在林威的肩膀上,眼睛看著椅腳上的小黃花。小黃花似乎點了一下頭,像暗示甚麼。

  林威說:“如果可以,我們就像這樣一生一世都不分離,你說多好啊!”

  李天綾把頭埋在他胸口上,嬌嗲地“嗯”了一聲。

  林威伸手進她衣服裡,撫摸著她溫熱的玉背,望著月亮,不禁讚歎道:“月亮真美啊……”

(原載於2007年10月澳門日報)

原刊配合,畫家亞正



Wednesday, February 08, 2023

吃的餘墨

Photo by Jopopz Tallorin on Unsplash


吃的餘墨

太皮


  對貧家孩子來說,沒甚麼比吃更能令人留下印象了。在人的各種生存需要中,吃始終名列前茅,也只有滿足了吃的欲望,才能奢談其他生存要件。假設一家子是“吃窮”的,小孩子若有甚麼愉快記憶的話,斷然離不開吃了;若一家人勤儉持家,每餐都清茶淡飯,難得的美味也將使小孩子印象難忘。

  幾天前在鏡海發表了《難吃的年》,寫到過年種種吃的難題(家母與我有心靈感應,知道我抱怨那肉塊、雞中翼和丸子的“過年三寶”,今年特意準備了蘿蔔糕、芋頭糕甚至粽子來給我過年),但對於過年的吃,也不是沒有愉快回憶,除了那篇文章提到小時候吃M記是種恩典外,還有就是吃雞髀(雞腿)。

  現在花些錢就可以將雞髀吃得屍橫遍野,對於兒時的我來說,雞髀卻是奢侈品,平常我的零用錢只夠買雞翼尖,在祐漢街邊那檔印尼華僑的燒烤攤處買,五毛錢一串,塗上美味沙嗲醬,好吃得直咂嘴,而雞髀是天價,五元一隻,只有到新年,母親高興,才會給我們兄妹每人買一份,影視卡通文化頻繁出現的吃雞髀場面,加強了我腦細胞對其味道的嚮往。

  可是味道也只能停留在那些時刻。我總覺得現代人吃肉吃得有點過分,餐廳中的個人簡餐都以肉類為主,蔬菜淪為伴碟,廚師花心思醃製肉類,一弄一大盆,放進雪櫃急凍保存,製作時又可先炸好,上碟前勾些芡汁即可。至於蔬菜,無論生熟都較難儲存,對於經營者來說,簡餐的蔬菜製品真是可免則免,如果一定要選用,也只會用開水將生菜燙一下,或者先弄好一盆較易儲存的淡而無味的椰菜,上碟時灑些醬油即可。總之,那些簡餐不是沒有蔬菜,就是好難吃。一碟白飯加上一大塊肉該不是中國人的飲食傳統吧?外國人也不會這樣吃呢!

  回想以前,澳門縱然落後,總體仍較為富裕和現代化,吃肉是很平常的事,只是猶記得,能夠吃的肉類製品不像現在般花樣百出,例如急凍肉類製品,不外乎香腸和魚蛋吧,可是如今只要走到那些熟食檔,就會見到各種連名稱也叫不上來的肉類製品。那些熟食檔生意也是越做越紅火,旅遊區的甚至要取籌輪候,已經進步到這個地步了!

  話說回來,吃甚麼都好,始終都找不到往昔的味道了,吃甚麼,都吃不出以前那淡淡的人情味。


(二零一四年二月三日)


Saturday, February 04, 2023

(金漆皮毛)平凡不英雄



 (金漆皮毛)平凡不英雄

太皮

    近日看了內地電影《平凡英雄》,其講述一新疆小孩在和田地區因意外導致斷臂,由哥哥護送,在當地醫院、機場、空管、航空公司及機組等相關人員通力合作下,送至烏魯木齊醫院,成功接回斷臂和挽回生命的感人故事。

    作為眼淺之人,我看得眼濕濕,被人性光明一面所打動。由於是真實事件改編,也有影像資料佐證,可信度甚高。然而,人性不只光明一面,也有幽暗角落,對一部只有光明的電影,我在感動過後,也不禁有所保留。

    電影名稱就是一個問題。無論是普世價值或中國傳統道德,平凡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救死扶傷,乃應有之義,更何況是職責所在呢?做了應該做的事,頂多被讚譽為好交警、好醫生、好機長或好市民,何以卻要上升到英雄的程度?這是值得深思的。當然,對於受傷小孩及其家人來說,那些好人確是英雄和救命恩人,但以英雄的形式來歌頌大可不必。

    也有一種情況,平凡人冒着危險,又或者某些人從事具一定危險性的職業,他們經歷了險死還生的過程,甚至犧牲生命,才會被冠上英雄的名頭。在《平凡英雄》中,我看不到任何真正的危險,反而是組織在高效指揮、體制在有效運作時的高水平,這些自然是值得肯定和宣揚的,但似乎與“英雄”不搭界。

    我相信《平凡英雄》提及的“英雄”都是存在的,但我也相信過程中必然有“惡”的閃現:反對意見、微言或在不知事情嚴重性時的怠慢情況等。也許我比較不幸,皆因按自身經歷,這些都大概率會發生。

    電影作為意識形態的載體,有主旋律是必然的,當然不同政治體制會有不同的主旋律。然而,一旦過於一面倒,可信性就大打折扣。事實上,《平凡英雄》不但將平凡人沒頭沒腦的英雄化,甚至有點神化,我認為此電影應該編得立體一點、人味一點,才能令人信服。

Wednesday, February 01, 2023

難吃的年

Photo by Galen Crout on Unsplash



 難吃的年

太皮


  過年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吃。

  過年之前,家母例必趕在商舖街市休市前,買入一些豬肉和雞中翅,切好、醃製,又將一些豬肉斫成肉末,摻少量於麵粉中和成小丸子,一到大除夕,她就燒開油鍋,分批將肉塊、雞中翅和丸子投入,炸完一批又一批,過程好幾個鐘,一直將半個水桶填滿為止。那些油炸品,就是過年幾天家裡的主要副食。

  豬肉塊用近似醃粽子鹹肉的方式醃製,油炸後口感雖不太好,但剛炸起時尚算鮮熱好吃,與炸至金黃鬆軟的雞中翅一樣,母親一炸起我就迫不及待搶幾塊來嘗鮮,只是都是些平常吃慣的東西,總不及那膨鬆膨鬆、微鹹可口的丸子受我歡迎,一炸好我就要吃好幾個。那丸子不知是否客家人的傳統食品,母親平時不做,新年才弄,年前我曾到祖居地梅縣一遊,見到街頭小檔有售賣這種食品,便買兩個來試,與母親製作的口味差不多。

  油炸食品像愛情一樣,剛炸起時口感味覺真是令人咂嘴咂舌,只是放得久了,也就會變味兒。那半桶東西豈是一天半天吃得完的?除夕過後那幾天,才是戰爭的開始,幾乎家裡每一餐飯,都會出現那些油炸品,或與疏菜一起組成一道新奇菜式,或直接蒸熱“借水還魂”,奈何經過時間洗禮的油炸品已不是最初那回事,不要說食油翻熱後那種特有的怪味,口感也怪怪的,至於那可口的丸子,蒸熱後,變得像吃棉花糖一樣,不好吃了。我完全被這些食物打敗!

  最安全的家也不能給你滿意,想在外面尋找慰藉,那是大錯特錯了。過年那些講求意頭的食品幾乎無一合我胃口,甚麼“發財好市”(髮菜蠔鼓)、甚麼“大吉大利”(豬舌),聽到都打冷顫,還有粗放形的燒肉、白切雞和蒸魚等,總之大魚大肉,無一愛吃,除非一班人一起,我將吃當作一場團聚或社交活動,否則寧可吃麥當勞算了。中國傳統節日的吃,除了粽子外,真沒可使我期待的。

  我原就不喜歡大魚大肉,一碗湯麵,一個碟頭飯,就足以心滿意足我的食欲,只是在新春期間,想平凡而不得,皆因服務業也得放假,不少食肆門外貼上“初十啟市”的招紙,仁慈的也許初七就啟市,於事無補。去全年無休的賭場食肆吧,收費本來就貴,還得與來自大江南北的同胞逼來逼去,何苦呢!好吧,千辛萬苦在街頭找到一兩家開門做生意的,不要說其門若市,良心老闆更借“三工”之故,額外加收相當於食品價格三成或以上的費用,未吃先被宰,那心情自然不太好,新年流流,也就無謂計較了。只是有一年,大概已到正月十四十五的樣子,中午到南灣一家小店吃飯,一碗麵幾乎是原價的三倍,老闆收起錢來臉不紅耳不赤,所以說發財不是沒原因的。

  我說寧可吃M記,也不是沒試過,只是不知怎麼,總覺得在新春佳節獨自一人吃M記是墮落的表現,我這麼說也許會得罪人,可我的感覺確是如此。猶記有一年年初三,家裡沒準備晚飯,下班後不知吃甚麼好,便跑到M記叫了個套餐,獨自一人佔據一張桌子,憂鬱而孤獨地吃起薯條來,卻又不幸被一位舊同事見到了,他在同情的眼光中摻雜一絲譏諷,使我對着那豬柳蛋再吃不下嚥,像是吃愛犬的肉似的。故此,新年我都避免去M記,若萬不得已,也只會打包離開,急急如律令。

  說是這麼說,兒時可不是那麼容易就吃得到M記的,與朋友拿着利市錢跑到M記自選一個套餐是多麼美妙而充滿榮寵的事情,那些食品的味道至今都還記得,儘管二十多年來M記的餐單和配方都沒怎麼改變,感覺就是不一樣,就像同樣的三千元,對六千元月薪和六萬元月薪的人來說分別很大。

  搬到位於路環的新居,因離父母家較遠,估計春節的頭幾日不會回去蹭飯吃了,想到當我吃到母親的油炸品時,已經是翻製的東西了,不禁有種淡淡的哀愁。 

(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九日《澳門日報‧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