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腸粉齊醬之大家姐
太皮
大家姐並非我的親姊姊──既然有個“家”字,該是用來稱呼家裡人吧?但粵語俚俗,“大家姐”也可用來稱呼沒血緣關係的女性。我現在要說的大家姐,是個孩子王,那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當年她大概十來歲吧,站在排角海邊那塊刻有“天后廟稅地”的大石上,面海臨風,十分威武。她長得像隻猴子,手長腳長,又黑又瘦,頭髮亂糟糟,我一直沒將她當成女孩。寒暑假,她領着我們一班屁孩也文也武,欺欺霸霸,經常逮着從澳門半島過來氹仔租單車踩的小孩,“老笠”他們的零用錢。好像曾經有一個小孩不肯乖乖就範,她將之連人帶車推下大坑渠,驚動警察和學校,引起一場風波,導致她被母親禁止外出半年。
有一回,我們又從一班外邊(非氹仔舊城區居民)小孩那裡“老笠”到錢,且有三十元之多,一班人興高彩烈,帶着用那些不義之財換來的戰利品──奇香村紅豆雪條,跑到排角去,坐在礁石上曬太陽。未幾,伙伴都脫掉衣服,跳到河口去玩水了,我正要追隨他們,卻被大家姐一把扯住。她將我拉到身邊,用力摟住我,像樹獺抱住樹木一樣。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像她的一隻寵物(這應該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想到的比喻),我年紀最輕,也許長得可愛,她總喜歡把我帶在身邊,把吃剩一半的香腸啊、麵包啊、玉米棒啊甚麼的給我吃──只有豬腸粉她是從來不分給我的。
那天,她逼我陪她看了一會兒海,然後像過去很多次一樣,肆無忌憚地親遍我臉頰,還定睛看着我雙眼,認真地說:“唯特,我愛死你了!”這句話我聽她講過九千幾萬次,我一直將之解釋為年紀較大者對年幼者的愛護──大家姐比我大三歲,那時總覺得她年紀太大,太老了。只是這一次,不知怎麼,那句話有了一種斬釘截鐵的力度,很多年後,我從古詩中找到了與之匹配的情感: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感與君絕……
後來,我們一家遷離松樹尾木屋,搬到大炮台山腳的唐樓,那時,這樣的搬家就像移民似的,沒多久,我就與舊朋友都失去聯絡了,自然也包括那說過愛死我的大家姐。老實說,我不怎麼喜歡大家姐,尤其在小孩子直觀的心裡,比成人更重視外貌,沒有其他社會、經濟、人生觀、性欲和心理的因素令我如成人一樣喜歡長得不討好的女子,於是我的意識也將有關她的記憶打入冷宮了。
直至很多年後,我在街上重遇大家姐,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年,大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我剛上澳門大學,又在馬會電話投注站找了份兼職,生活重心忽然又回到氹仔。有一回,我撇下電單車不用,走上舊澳氹大橋,滿懷心事地向半島方向走去。快到駝峰的時候,遠遠見到迎面來了一個女子,我不知怎麼就感到厭惡,像被甚麼人破壞我的計劃一樣,真想衝到她面前沒頭沒腦地大吼:法例規定,行人與旁邊的行車道一定要逆向而行,你與車輛同一方向,你知不知你違法啊!你個死八婆!──但當那女子走到近前,我把話嚥下了。
那年輕女子長得高佻,身材豐滿且玲瓏浮凸,皮膚白晳,大眼睛一瞇一張,飄逸的長髮偶有幾撮隨風吹起,在夕樣的映襯下,活脫脫就是我夢中情人的模樣。我失神了,以至我與她越走越近也沒注意到,直至我倆面對面碰撞在一起,彼此嚇一跳為止──我失神於她的美麗,她又因何失神呢?只見她一個不穩,差點便向馬路倒下,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電單車呼嘯而來,我嚇得(這些理由不知是否充分)一把拉住她的玉臂,以免她被車撞到。
她一怔,向我看了一眼,道聲“多謝”,我鬆開手,她側着身子從我身邊經過。我也側身避讓。行人道大窄,她的胸部豐滿,而我因操練之故,也有一點胸肌了,如此一來,空間似乎更小,一陣觸電的感覺傳來,不得了,我們上身的敏感部位發生了千分之一秒的短暫相觸!
如此的艷遇,也足夠回味一陣子。我不敢多望她的背影,轉過身,飄飄然地繼續路程──彷彿忘記自己原本打算要做甚麼。
“唯特!”
走得幾步,一把聲音像一張有倒勾的網將我攫住,我大驚回頭,只見那女子竟向我跑過來,她二話不說,抓着我的手,跳腳道:“真的是你!唯特仔!我啊!”
“你?”我的雙眼睜大,眼球代替嘴巴說出了這個字。
“我啊!大家姐!”
“大家姐?”我驚訝地呼出聲。
儘管大家姐被我驅趕到意識底層,但實際上她是我這一生人也不會忘記的……手長腳長,黑黑瘦瘦,三兩下就爬上大岩石,見到外來小孩就拍打他的頭兇神惡煞地說“o靚仔,有冇錢”的大家姐……她,怎會是眼前這個美人?
“你不信嗎?你看──”她見我疑惑,突然扯下前襟來。
金光乍現。
當然,那金光不是真正的金光,而是我的心理作用而已,我差點沒條件反射地用手遮眼。定下神來,只見她的右胸口上,有一大一小兩顆緊靠着的痣。大家姐小時候常常脫光衣服在河口游泳,那兩顆痣我已見慣見熟,就像長在我的身上一樣。
我證實了眼前的美女就是大家姐,那個說過愛死我的大家姐,然而,我的雙眼卻一時間沒法從她胸口黑痣及附近區域移開,而是進一步將焦點移至那條深深的乳溝上,有種深入敵陣,視死如歸的感覺。
“看甚麼看?”大家姐將衣襟拉好,扯着我的耳朵一把將我拉過去,像小時候般大喇喇地摟着我。那心跳的感覺並沒因我得知她的身份而有所減弱,反而更強烈了,我知道,我的臉一定好紅,紅得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阿姐我心情不爽啊,你陪我去吃豬腸粉啦!”就像TVB的電視劇般,剛好就有部空的士出現在我們面前,大家姐一揚手截停的士,拉我鑽入車廂。
未幾,我們到了三盞燈一帶的小店,一坐下,大家姐就叫:“大腸粉齊醬,多辣!唔該。”點完餐,她轉過頭來看我,雙手托着雙腮,露出滿足的神情。女人對其喜愛的美食,有時會出現失控的情況,正如她們愛一個人,也會歇斯底里一樣。大家姐從小就喜歡吃豬腸粉,是那種預製好放在蒸籠裡、圓條形捲了很多層的,而非現叫現做的布拉腸,比起後者,前者似乎更名符其實。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她父親買了布拉腸回來,還說有叉燒在裡面,硬逼着她吃,她氣得離家出走,三天不回家。──這又可作為一個比喻:就像某些女子只愛一種類型的男人,其他類型從來沒勾起過她們的興趣,遇到這種女子,不合條件的男人應該儘早知難而退。
我也叫了一碟腸粉。剛才上車後,我們幾乎沒再說話,她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像發現了甚麼寶物般,不願放手。腸粉來了,我們也只是默默地吃着,大家姐一連吃了三碟,嘴角和雙頰都是甜醬、麻醬、辣醬和芝麻,襯着她白晳幼嫰的臉容──那簡直是克里姆特的一幅畫,臉上有不能描畫的美麗與哀愁……對,哀愁,我從她的眼睛看到了哀愁。末了,她心滿意足地看着我,摸一摸肚皮,甜甜地一笑。只見她伸出粉嫰的舌頭,將臉上的醬慢慢舐乾淨,舌頭夠不着的地方,她就用手指擦下來,再用嘴巴啜乾淨了,最後才拿紙巾擦拭。大眼睛又朝着我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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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https://travel.ettoday.net/article/768299.htm |
“感到你的目光一直進入我的身體,在裡面探索、感覺、吮吸着我整個的生命,這時我相信,盲人重見光明……”我腦海內莫名奇妙地出現了茨威格小說中的這句話。
我看得痴了。我有一種心腔空空洞洞的感覺,像從瀑布跌落河上,再坐上過山車,一直爬升,升上太空,化成微塵。是的,我好想好想跟這樣的女孩做愛,但我更想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吃東西、看着她笑、看着她將我化為烏有。我感到宇宙毁滅了。
故事確實向着我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我與大家姐重遇那天,我們就開了房做愛。我甚至也忘記吃完腸粉至開房的中間我們說過甚麼、做過甚麼,我只知我要這個女子,我要將她融入我的身體,我要將自己融入她的身體,然後一起消失於世上。那晚我確實有點荒亂,草草完事。大家姐翻過身來趴在我身上,像小時候一樣,親遍了我的臉,笑道:“唯特,我說我愛死你!我等了這一天等了很久,我一直都愛你,我不要再讓你走。”
我忽然又硬了──同一時間,在我的胸腔中,升起一種亙古的、洪荒的、無垠的、廣袤的、循環不息的情感,還有時光流逝的哀愁,我捧着大家姐的臉,我看着她雙眼,我看到了站在大石上那瘦瘦削削的背影,看到她光着身子幫我擦乾頭髮的情境,我終於記起,她為了教訓一個用粗口罵我娘親的外邊孩子,死命地將他的頭按在大坑渠的臭水裡,差點弄死他……我也記得我被沖出大海,她拼命地游出去將我救回來,自己反而差點遇溺……
其實,離開氹仔、松樹尾、黑橋和排角後,我的人生都在失意中度過,先是父親去世,後來是母親的長期失業,再加上我難融入新的群體而飽受欺凌,生活真是不能更糟。高中時,很不容易與一個女孩子拍拖,我以為找到了洪流中的浮木,上大學後卻發現她背住我一直與我中學同桌相好……我難過得要死,更要命的是,我母親又因急病去世了,雙重打擊,天誅地滅。那天,我走上舊澳氹大橋,打算跳橋自殺──是的,我沒講大話,我真的想自我了結。那時澳門的環境,也沒予人任何希望之感。周圍都死氣沉沉。沒有希望。我不死,實在找不到任何出路,我好累,我好怕……但隱隱約約中,懦弱的我又希望得到救助……像我童年時一樣,總是得到某一個人的救助……
那晚,在酒店房中,我哭得收不到聲,雙眼是缺堤的河流,要將哀傷沖走。大家姐溫柔地將我抱在胸前,緊緊地,緊緊地。不知為何,我下半身的欲念與我上半身的愛意分開了,一切都變得神聖,一切都變得童真,一切都變得明淨,我不敢再冒犯大家姐半分,只一直哭到天明。
我感到我們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童年時,排角海邊的礁石上,正被太陽曬着。我們眼前可看到脫光衣服的玩伴在嬉水,而我和大家姐卻是成熟的軀體了,我們十指緊扣,正同時轉過頭來看對方,相視一笑。我們接起吻來,任由時光流逝,環境轉變,紅樹林淹没,賭場高樓蓋起……畫面旋轉、扭結,只有我和大家姐仍然緊抱一起。
我終於知道,這些年來,我將大家姐的印象植根於心,在腦海裡不住美化她的形象而不自知,我的夢中情人,其實就是經過美化的大家姐,也許是愛人間的心靈感應,現實中的她,也慢慢朝住我心靈中幻想的形象成長、蛻變,以一種天使般的姿態重新出現在我眼前。
原來,我一直愛着她。
有一種愛叫從一而終,上天知道我們的生命短暫,不願見到我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早早給你一個注定的愛人,而我的愛人是大家姐,貌美善良的大家姐,上天待我不薄啊!
今天是我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將這些經歷寫出來,只想說明我是多麼的深愛我的大家姐,請大家做證!
(老婆,我都將我們的故事講給大家聽了,你還不肯原諒我嗎?信我,我真係冇偷食!)
(甚麼?要是你還是小時候那馬騮似的樣子我會否愛你?會,當、當然會!)
(畀我返屋企得唔得?至少,畀我攞返套西裝啦,明天要開會呢……)
(好時光小說系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