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遺事
太皮
大概在十六歲開始,原本樣貌長得像隻小狐狸的我,受荷爾蒙影響,慢慢向着棱角分明的方向發展,我真怕自己變醜,這還不止,那一年,也得歸咎青春期荷爾蒙,體形瘦削的我胸部竟遭到女乳症襲擊,長出了一對小乳房,而我又不能像脂肪堆積的胖子那樣自然而然,就似有唇毛的少女般不禁懷疑自己性別,參加群體活動時總感到尷尬,漸漸變得獨來獨往,百無聊賴之下,我開始愛上看書這種孤獨得要命的所謂興趣。就在那個奇怪的夏季,我偶然遇見了朱冬至和朱夏至兩姊妹。
夏令班的一天,中午放學後,頂着烈日,我跑到草堆街的萬有書局去翻舊書。那萬有書局破落得像裹腳布一樣,倒與草堆街和果欄街一帶的頹敗氣氛相合襯,透出一種舊漁港街區風情。在髒亂的書堆中,我發現了一本叫《張賢亮愛情三部曲》的舊書,分別收錄了三篇作品:《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習慣死亡》。看到這個目錄,我不知怎麼大吃一驚,書本滑跌地上,嚇得慌忙將小說撿起,擠回書架上,掉頭急腳離開,但轉過兩條街,我又跑回書店去,想要買那本書,卻遠遠見到兩個少女已帶着書去付款了。
我看着那兩個穿着附近學校校服的少女步出書店,只聽一個染了淺棕髮的抱怨道:“佩服你,又買愛情小說,還要這麼厚……甚麼?還要是簡體字的?而且是二手書,你不要在床上看啊!”
一個沒有染頭髮的將書本緊擁,“這不是愛情小說!這是很有名的文學作品啊!這──”她打住了,因為她見到狹窄人行道上擋住去路的我。
我與兩個少女打了照臉,她們長得一模一樣,顯然是對孿生兒,如果村上春樹小說主人公遇到的是百分百女孩,那一刻,我確定自己遇到了百分之二百的女孩了,因為兩個百分百女孩,加起來就是百分之二百。棕髮少女皺眉怒睨我,黑髮少女則含羞低頭,兩人分從我左右兩邊滑過。在七月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在草堆街頭同兩個總共百分之二百的女孩擦肩而過,只是我不願將相遇的遺憾帶到想像中,追上去,問道:“小姐,可以……可以轉讓那本書給我嗎?”
黑髮少女想停下,棕髮少女卻不准,拽着姊妹往前走,走得很急,我追了幾步也就止步了。
“怎麼現在才說起?其實當時你應該追上來的。”在舊區遍地開花的咖啡廳中的一間,朱冬至托着後耳背,攪着面前的拿鐵。她二十年來一直保持同一種髮型,同一種棕色,臉容也像永遠不會老去般青春嬌美,我看不到蘋果肌有下垂的跡象,她一直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我扶了扶那七百度近視的眼鏡,問道:“怎麼說?”今天風大,沒戴隱形眼鏡。
“你沒看過李昂的一篇小說嗎?名字我忘了,就說一個女孩子搭順風車,渴望被性騷擾,最後卻沒事發生……那時啊,我同夏至都想有奇妙刺激的故事發生在身上呢!”朱冬至嘿嘿地笑了兩聲,像要消除尷尬似的。
我依稀記得那情節,只是幾乎看甚麼都過目即忘的我,除非看五六遍,否則都是記不牢的。不知做甚麼反應好,我只笑着搖搖頭。
我就讀的學校和朱氏姊妹的都在大三巴牌坊附近,那些年,平常到牌坊遊覽的只有小貓三四隻,倒不似現在般人多得插針不入,那段尷尬時期,放學後我都避開同學趕搭巴士的高峰期,一個人悄悄地在校園附近蹓躂。為消磨時間,我開始數牌坊下的梯級,經常數到一半,就被自己胡思亂想的思緒打斷,有時重新回頭再數,還是很容易就走神了,每次結果都不一樣,落在六十至八十之間。
“白痴,有甚麼好數的?”有一天,我正就着秋日的晚霞數梯級,越數越興奮,自己竟沒走神,相信可完成使命了,就在那時,一把聲音從上面的梯級處響起,被驚嚇的數字像小鳥般飛走了。我惱怒地抬頭一看,是那個有着棕色頭髮的百分百女孩朱冬至,正想惡語相向,只聽她道:“六十八級啊!”她不由分說,衝下來拉住我的手,跑上梯級頂層,再拉住我往下跑,一邊跑一邊大聲數出數字來,到得下面的碎麻石路,果然是六十八級。
“怎麼?我沒騙你吧?”朱冬至道,接着從背包裡掏出一本書,是那本《張賢亮愛情三部曲》, “你想看這本書吧?送給你。”她把書塞給我,轉頭就走。
“那個……那個……”我追上前去,“你妹妹呢?”
她停下來,沒有回頭,“她是我姐姐,她上個禮拜過身了……”
我站在原地嚇得不能講話,目送她離開。儘管只是陌生人,但我仍不免驚訝,如此美麗的百分百女孩這麼年輕就憑空消失了?真的假的?我曾幻想與她們一起的青春漫畫劇情,我也曾在幻想裡做過艱難的抉擇,想不到這些幻想都變得毫無根據。百分之二百少了一百,就是百分之百了,也一樣完美,然而在我年輕的心中,不知怎麼,就像變成了百分之五十般,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朱冬至是我見到少數胸部長得好看而又有馬甲線的女子,這是她長期蛋奶素食、鍛煉和做瑜伽的結果,我也自十八歲開始健身,變得肌肉虬結,假乳早就由結實的胸肌所取代。今天氣溫驟降,為平安夜增添不少氣氛,我呷着那杯聖誕特別版的店主特調咖啡,對她說:“契妹,你知道我人生最遺憾的事是甚麼嗎?就是認了你做契妹……”契妹就是乾妹妹的意思。
她抬起眼,疑惑地看我,說:“我知道……男人都是自私鬼,以前呢就可以三妻四妾,在肉體上佔據不同女人……現在可不行了,肉體上佔據不了,就在精神上繼續三妻四妾……認女人做契妹契姐,或者學姐學妹,反正有個姐字妹字的,只要不是親生,就總可以搞瞹眛,有興趣的就是紅顏知己,沒興趣的就是普通朋友,你是這個意思嗎?”她慧黠地朝我瞇起眼,那長睫毛細微的抖動像琴弦彈奏。
我笑笑,“好像也很合理呢……也許我潛意識就是這個意思吧……總之,我認了你做契妹,我這一生都放不下你了……就像你這一生都放不下夏至一樣。”
我與朱冬至第三次見面,是在一起關乎她學校命運的事件中。事件很複雜,真相眾說紛紜,簡而言之,就是一間教會要收回他們的學校,卻不給在校學生任何學歷資格,導致示威遊行,政府出動防暴警察,多人受傷。那是衝突後的一個傍晚,放學後我打算到大三巴牌坊,去數牌坊側面的麻石數量,卻見梯級上坐滿了那學校的師生和家長,手捧用紙杯做的燭台,在夕陽和燭光掩映下靜坐,表達訴求。我對這麼多人的場面有點害怕,正要掉頭走,卻見朱冬至也坐在人群中,我像精神分裂者受到神秘電波召喚一樣,走到她身邊坐下。朱冬至用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與我對望一眼,將一個紙杯燭台交給我,也沒說甚麼,挨近我坐着。整個晚上,我們沒說一句話,也沒人過問我這個外校學生,直至散會。
事件好像拖了很久,但朱冬至沒有等待結束,已就近轉校到我們學校,與我同一班級,我那時才正式認識她,知道她的名字,而那個已去到另一個世界的百分百女孩,名叫朱夏至。我仍牢記第一次遇見她們的情境,兩姊妹神情氣質迥異,姐姐文靜害羞,妹妹大方粗魯,只是自從相處下來,我發覺妹妹仿佛將已故姐姐的品格都繼承過來了,一時含羞答答地不說一句話,一時又從後“胸襲”男同學開玩笑,我懷疑我最初見到她們時根本就是幻覺,朱夏至從未來過這世界。
我已經忘記何時開始,我和朱冬至以“契哥”“契妹”相稱,正如我已將《張賢亮愛情三部曲》忘得七七八八,反正年輕人都作興搞這些曖昧的小詭計,我和她不像偶像劇或青春小說情節般,是前後桌或同桌關係,班主任經常調位,我與她之間總隔着幾個已完全記不起樣貌的張三李四。我說過,那時我樣貌開始變得難看,自卑得很,現在想來,只是接受不到自己過早由流線型的小少男轉型為棱角分明的男子漢,其實沒自己想像中那麼差。可是,我是眾人皆知的書蟲,當年在我們中學,愛閱讀是大罪,一般看法是愛閱讀者腦筋特別蠢,性格超級怪,我彷彿犯了甚麼天條,在班級上有時都抬不起頭做人。只是,朱冬至卻是天使。
“你覺得章永璘這個人如何?”
有一次小休期間,同學正拿我的閱讀興趣開玩笑,我氣得趴在桌上裝瞌睡,頭頂卻傳來一把溫柔的聲音,抬頭一看,是朱冬至。從我坐着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微微翹起的上唇和尖尖的鼻子,還有長長眼睫毛,那個畫像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我夢中出現。
“哪個章永璘?《綠化樹》的?還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他……他……怎麼說?嗯,是一個只有半個人的偽君子……”
“嗯……”朱冬至歪頭想一想,聳聳肩走開了。
“我會跟夏至說的。”在課室門口,陽光之下她轉身對我說。
我呷一口咖啡,咬了一口馬卡龍,笑道:“告訴你一件事,好特別。我在facebook上認識了一對印度兄妹,與他們做了網友……怎樣特別呢?原來他們是孿生的,當然孿生也不特別啊,但他們卻是連體嬰,特別吧?他們兩人共用一個帳戶名,叫Friedrich&Elisabeth……”我饒有趣味地介紹了這對連體兄妹的情況,包括愛情狀態和性生活,期待着朱冬至會給我一點興奮的反應。
“哦。”朱冬至只是歪一歪頭,吃了一小塊有藍莓的格子餅。“那個……”她說着,從MK手袋中掏出一個銀色信封,“下個月中我就結婚了,到時你記得穿好看一點來啊……別失禮了……”
那一年,我們曾討論要讀甚麼大學,細節忘記了,總之過程不是風平浪靜,最終她選擇留在澳門,我選擇去內地。一年之後,我以不習慣內地生活為由,回澳門就讀,那時她卻跑去台灣留學了。我們睽違多年,唯一可能見到她的中學聚會,因同學不叫我參與而緣慳一面,反而是只讀了兩年的朱冬至,由於長得標緻可人,性格熱情,一直很受同學歡迎,是派對不可或缺的人物。我們重逢還是十年前的冬至夜,一部電影在舊區電影院上映,全場只有兩個觀眾,一個是我,一個是她。電影講述一個男人最後在櫻桃樹下自殺的故事。
那晚上,我們買了很多小食和啤酒,我駕電單車載她到西灣湖邊,在榕樹鬼影綽綽的氣根下談笑聊天,無所不談,前世今生都說了。這個百分百女孩,這個少了另外一百的百分百女孩,仍然那麼美麗,像當年我初次見到她時一樣。那晚,我才知道她改吃素了,但為慶祝重逢,她在我還不知情的情況下破例吃了一點葷。
快聖誕節了,我們約好在平安夜再見面,還承諾互相送一份禮物給對方。平安夜當晚,她果真應約出來,我們也沒甚麼特別節目,就在議事亭前地一間美式咖啡店坐下來閒談,看看雜誌,消磨共渡的時光,末了,我把準備好的一瓶香水拿出來送給她,她看見禮物才驚呼一聲,拉着我跑到樓下,在一處花圃中偷了盆聖誕花給我當做禮物,原來她忘記準備禮物了。我們都知道,平安夜對雙方的人生意義重大,我們約定,每一年的平安夜都留給對方。
我們守承諾,之後每一年平安夜都相見,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直至那咖啡店結業,我們還是約定在原來的地方等,見面了才選擇聚會的地點。每一年,她都送我一盆聖誕花。
今年,她又送聖誕花給我了。
“這是我上次去日本旅行時買的,送了這盆人造花給你,就可以放得長久一點了,省得我每年再送你一盆……很諷刺,真實的聖誕花,我們通常都在節日後不久,就丟棄了,然而假的花也許可以擺很久呢……”
我收過那巴掌大的手工精美的聖誕花擺設,微笑起來。
忽然,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胸口上,閉上眼。
我還是很緊張,過了半分鐘,她張開眼道:“感覺到了嗎?我心口的那個洞已經被別的人填了。”
這一次,她不再由我送回家,而是有一個男子開着跑車來接她走。
我回到家,妻子正在哄小女兒睡覺,她見我回來,便說:“回家了?吃東西沒有?”
我回應了一聲,妻子便沒再問我甚麼,這十年來的平安夜我都沒陪伴她,我每年都編一個藉口,漸漸她都不再問了,反正一年裡頭,只有這一天我會這樣。
我住的是唐樓頂層,換了家裡穿的衣服後,走到天台上。簷篷下,放着一些盆栽,在九棵大小不一的聖誕花前,我將今晚剛收到的聖誕花擺設與它們放在了一起。
記得幾年前的平安夜,朱冬至也試過那樣將我的手放在她胸口上。她說:“感受到嗎?我的心有一個洞,這個洞只有一個男人可以居住……至於你呢?”她把我的手按回我胸口,“男人的心有很多洞,每個洞都住着一個女人,而且都填得滿滿的……”
此刻,我不禁悲從中來,街頭傳來歡呼聲,聖誕節到了。也許,我同朱冬至在各自的人生中,都刻意遺忘高中最後那年,發生在我們之間靈與慾的故事吧?我都不敢再想起,何況是她?希望她喜歡今年我送的禮物。(原載於《澳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