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31, 2017

青春海岸(有關澳門海岸線的回憶)


青春海岸
太皮

  如果我可以要求甚麼東西不老的話,我只希望記憶不老,我願意到死的一刻,仍記得那個青春海岸、那個防波堤、那些豐富多樣的海邊生物,以及那個快樂的童年,可是防坡堤早成為車水馬龍的馬路,歲月如同兒時頑童拋上岸邊的那些雞泡魚和寄居蟹,被高速的車輪輾碎得一塌糊塗。

  記憶又怎可能不老呢?一個人三十歲後,生活上各種有形無形壓力像萬馬奔騰的軍隊一樣將你包圍,劍拔弩張要你乖乖聽命,記憶手無攫雞之力,只能黯然淡出生命舞台。人的記憶退化了,我們便去找尋城市的記憶吧,期望可得到些許生活的蛛絲馬跡,可是我生存的澳門也開始記憶力衰退,城市自身不斷追求超越的宿命,加上令人手足無措的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改變,小城自己也差點認不得自己,記憶像被海風吹蝕的牆壁那般斑駁。也難怪,只因承載記憶的載體,土地與海洋,也是不停地變更着,昨日的海岸,已是今天的賭場。

  當清朝欽差大臣林則徐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到澳門宣布禁煙之時,他所行經的關閘至蓮峰廟之間的蓮花莖只是一條土墩,其時路邊荒塚纍纍,兩岸煙波浩渺,青洲山仍孤懸於海上。林則徐只是老大帝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滿清積弱,葡萄牙「獨臂將軍」亞馬留軍曹鐵蹄踏至閘關之外,將殖民地的法令一直延伸至那裡。為增加土地,二十世紀初,澳葡政府開始大面積填海,其中在蓮花莖兩邊,往西,填出了後來的巴波沙坊和青洲坊,將青洲島連結起來,往東,填出了黑沙環等地方。

  後來,那東邊填出來的一大片土地,興建了一個賽馬場,於一九二七年落成,舉辦正式賽事。馬場在海邊,海邊就在珠江口,名字叫做九洲洋,那個年代,海水還很清澈,人還很美。好景不常,雖然澳門幸免於捲入太平洋戰爭,但百業俱廢,賽馬場自然也落得了關閉的局面。眼見賽馬活動復辦無望,戰爭之後,澳葡政府便安排貧民在馬場原址居住,在那裡搭建木屋,開墾農田,慢慢成為一個具規模的特殊村落,叫做馬場木屋區。

  那裡就是我的故鄉,那個海邊就是我的青春海岸。我記憶中的青春海岸,也許,對澳門這個城市來說,原本就是無中生有的地方,而這個無中生有的地方,由陸地至海岸,卻生成了自然的生態環境,土地肥沃,物產豐茂,海岸也養育了我的童年。爬滿防坡堤的海蟑螂、生長在礁石上的蠔、在石子底下躲藏的寄居蟹、潛伏在泥中的螃蟹、游弋岸邊的各種魚類,還有只見過幾次的中華白海豚,這一切都成為我無法取代的腦細胞。我相信,我童年一半屬於粗野的泥土,一半屬於溫柔的海洋,於是,我個性一半粗獷,一半陰柔。

  「桃花依舊,人面全非」,這句話,在澳門要改寫成「人面依舊,桃花全非」,二三十年過去,一個人除了歲月的痕跡外,也許還是那個樣子,城市卻不一樣,十數年間,就可以面目全非。除了蓮花莖兩側,自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澳門基於土地稀少,就不斷地填海造地,單單關閘以南的澳門半島,面積由一八四零年不到二點八平方公里,到今天的九點三平方公里,足足增加了兩倍有多!

  蕞爾之澳門半島,地形原本以丘陵為主,除議事亭前地一帶,其他街區的道路大多起伏不平,有些道路驟眼看是一條平路,實際上卻有平緩坡度,而現在很多平地都是經歷超過一世紀不斷填海而造出來的新陸地。氹仔島原本是兩座只有灘塗相連的小山崗,填海而成一海島。至於路環島,則因政府過去保留不發展而只有少量填海,原本是座孤島,現在與氹仔島因填海而連結成一起了,填出來部分叫路氹城,著名的金光大道,每天迎接數之不盡的旅客,醉生夢死,紙醉金迷,而十多二十年前,那裡還是一片紅樹林,彈塗魚跳躍,鷺鳥滿天飛。

  外地人可能會覺得奇怪,澳門有些道路都以「海邊」為名,卻與海岸相隔遙遠,例如松山上的海邊馬路,作為東望洋賽道一部分,每年格蘭披治大賽車期間都要成為全球車迷的焦點,明明就在山上,尚有一段距離才是海洋,怎麼叫「海邊馬路」呢?卻原來,以前松山的東南面山麓下就是汪洋大海,現在的土地都是後來填出來的。比起其它城市總是將地名折騰來折騰去,澳門街道的命名及對名字的保留,算是為城市保存了一點記憶。

  城市原來地形構成了地區特色,構成了社會人文的發展脈絡,正如童年構成一個人的性格一樣。除了名字,我們還可透過城市佈局來找回屬於海岸的記憶。在西北區的提督馬路,靠北的一列大廈,每一幢建築物所佔用的土地都是巨大的長條型,那是因為土地所在位置以前就是海邊,叫林茂塘,沿岸一列都是造船廠,延綿一公里,可見當年這個行業的輝煌,後來造船業式微,政府填海造地,土地擁有人依據各船廠原本範圍,建起了一幢又一幢大廈。

  南灣的百年古榕也記錄了土地與海洋的變化。南灣以前就是海邊,上世紀三十年代,澳葡政府在新馬路東南出口處填了一次海,就是現在新葡京酒店等建築物所在地,回歸前政府再度在南灣填海,將土地向外推移,中間留下兩個湖泊,一個南灣湖,一個西灣湖。現在,沿着政府總部前面連綿的榕樹往市中心方向走,一直走到新葡京酒店後面,榕樹的一邊多為坡路,那是原先的陸地,另一邊道路平坦,都是填出來的土地。榕樹記錄了澳門海岸的變遷,像一段歷史的線條,悄悄描繪了青春海岸的位置。

  年前,中央政府允許澳門再次填海造地,填海工作陸續進行,其中,在澳門半島之南,向氹仔一面,有幾幅地已經填好了,而最大一幅,在澳門半島東面,將與港珠澳大橋珠澳人工島互相輝映,未來,澳門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變化。

  可是,我的青春海岸和我的防坡堤呢?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後,馬場木屋區對開海面的填海工程,已將那一切消滅了,我看着那片新的土地由無到有,由渺渺滄海變成漠漠黃沙,長成了石屎瀝青的植被,種起了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填了一個可以容納數萬人口的澳門東北區出來。海岸線延長了,卻由於周邊海洋污染,海邊生物永遠沒再復原過來,那些海蟑螂,那些雞泡魚,都一去不復返。對牠們來說,半島已不是宜居之地,而我的青春海岸也徹底被埋葬了。

  現在的澳門,地少人多,高樓大廈密佈,海邊建築與內陸建築沒大分別,除了靠海吃海的漁民,即使我們幾乎每天都可看見海,生活在海邊的感覺卻越來越薄弱,我們與海近在咫尺,卻又與海割離,近在海邊,卻又被大廈高牆阻擋,海,到最後,只是一個地名。

  每次看着那些標示澳門土地變遷的地圖,我心情總很激動,地圖彷彿講述一部歷史,講述澳門人如何將無變有,如何一直努力尋求生存空間的故事。可惜的是,我們重視了陸地上的、丘陵上的歷史,卻忽略了海邊的歷史,在填海的過程中,有多少海岸的風景逝去,又有多少海岸的故事成為記憶?只是土地一直以來都是澳門發展的痛,社會上一直說,沒有土地蓋房子,沒有土地發展,沒有綠化空間,誰還有閒情去注視那一無是處的海?當然,澳門人失去的也並非只是對海的閒情,失去的也包括了人與大海的交流,失去的是一個太平洋。

  確實,記憶沒可能不老,我們只能盡力去延長記憶的壽命。每個人都有兩個生命,兩種時間,一個是實體上的,一個是心理上的。實體的自己,每天庸庸碌碌,日求兩餐夜求一宿,時間是催命符,你漸漸老去,無可奈何。心理上的自己,卻可青春永葆,可永遠記住年輕的笑,年少的輕狂。

  我認為,空間也一樣,也有實體上的,也有心理上的,實體的就是你眼睛所見,眼睛不會騙你,但心理上的空間卻經常跑出來欺騙你,只因為記憶作怪。由於童年的快樂無憂實在太深刻,以致我無時無刻,在澳門這個糾結着歷史與現實的填海之城裡,在那些已經改頭換面的環境裡,我看到的仍是那個老地方、舊景物,一不小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我在東北區漫行時,雖然滿目盡是高樓廣宇,到處都是行人和車子,但一晃眼間,我懷疑橫亙在眼前的仍是那個青春海岸,我和我的弟妹、我的朋友、我的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天,正在那個防坡堤上、那些礁石間、那些海水中遊玩戲鬧。我的心裡永遠有那麼一個青春海岸。

  前幾天搭巴士經過舊澳氹大橋,正值天雨,望出窗外,赫見澳門氹仔兩岸鬱鬱葱葱,兩幅填海地因未發展而長滿植物,霎時間將浮華世界的景觀襯托得溫婉動人,城市的美麗不經意綻放。

  海岸仍青春,只要我們珍惜一片天,一片地,一個大海。


Thursday, July 27, 2017

餛飩天使:我的蘇州故事


餛飩天使
太皮

  蘇州有所謂的“大餛飩”和“小餛飩”,大餛飩就是我們這裡一般人叫的上海餛飩,包好後像一個長方形帽子,皮也比較厚,餡料較豐滿,種類有鮮肉餛飩、薺菜餛飩和三鮮餛飩等,還分紅湯白湯。小餛飩則是薄薄的皮醮上花生米大小的豬肉,然後像包廣式雲吞一樣包好,煮熟的時候小餛飩像水泡一樣充氣浮起,又叫泡泡餛飩,是蘇州傳統地道小食。

  有一個阿婆,大概有八十多歲,幾乎每天下午都在大儒巷與平江路交界處的市場外擺檔,那裡也是小河岸、石橋邊,檔口只有一張矮凳和一張報紙,她出售的產品只有一種,就是未煮熟的小餛飩。我是窮苦學生,住在附近丁香巷,下午四點左右放學經過時,那一帶正是當地平民市井生活的高峰期,人來人往,各種熟食小食檔攤擺滿小河兩岸和市場之間。

  我有一些錢的時候,就花二三十元買松鼠魚或者糖醋大排吃,沒錢時,就花兩塊錢買五個生煎包、一塊錢買五塊臭豆腐、五毛錢買塊燒餅,湊合着當做晚餐,有時還買茶葉蛋和嘉興粽。怕晚上肚子餓,我便走到阿婆的檔子前,買一包小餛飩,那能夠煮成滿滿一大碗的小餛飩,盛惠一元,我真不知道她能賺甚麼錢。當然,有錢的時候我會吃較“富貴”的宵夜,起碼也得花個二十元。

  用小小的電飯鍋加上水,水開後將一整包餛飩倒下去,很快就熟了,有時直接就用電飯鍋當作餐具,加上香醋和少量辣醬,呼哧呼哧地吃,直吃得滿頭大汗。吃完餛飩,我總會想起那個阿婆,她矮矮胖胖的,滿頭白髮,頭臉乾淨,總是笑臉迎人,見有生意,就高高興興、憨態可掬地一手收錢,一手交貨,我不知怎麼,竟對她有一點感恩。現在回想起來,十多年前的日子裡,那阿婆簡直就是一個天使,每天孤獨地坐在市場門外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打救一個來自遠方的窮苦學生。



  只是,現實中,去買阿婆的餛飩時,我總有點羞澀,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沒錢開飯似的;又不免感到難過,阿婆這麼老,為何還擺檔,任她將整碗豬肉包完,也只能賺個一二十元。有時見不到她,會擔心她怎麼樣了,見她重新出現時,又感到高興。

  拜我孤僻的性格所賜,光顧那麼多次,我竟未試過跟她交談超過兩句話,卻在多年後幾次重回蘇州時,經過那已經消失的市場外,幻想着重新遇見她的情景。平江區已改頭換面,那阿婆也老去了吧?

畢竟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我印象中那餛飩阿婆的樣子也漸漸模糊,像玻璃鏡上的霧氣,陽光再猛一點,就會消失不見。



在平江路東面相隔一條橫街,就是倉街。在藕園對面,有戶人家,路邊是一個小庭園,種了一棵大梧桐樹,秋天落葉,春天落花的大梧桐樹,那人家男主人是個瘦弱中年漢,妻子卻養得肥胖圓潤。中午過後看不出那裡有何特別,早上卻擺開桌椅,架起幾個大鍋,販售小餛飩等早餐。

看到那胖阿姨就有種親切感,也許是令我想起以前也很胖的母親吧。我第一次光顧,正是落花暮春,雨一直下,攤子上只有幾張帆布擋雨,雨水撇進來,食客很狼狽。那阿姨先在煤球燒開的鍋中加上小餛飩,差不多煮好,就打開靠家門另一個一直用火溫熱着的鍋,我一瞄,裡面是些瓷碗,竟一直用熱水消毒,而不像其他攤子般只是隨意浸洗一下就重新使用。挑出一個碗來,她又打開另一個鍋,從裡面舀出湯頭,又在最先的鍋子裡撈起餛飩放進碗中,加上蔥花蛋絲,端到我面前。

落花。雨珠。小河。石板路。自行車。行色匆匆的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我又不知哪來的一陣感動,先舀起一杓湯來喝,那是種有清冽感覺的熱湯,又像加了魚露一樣鮮,味覺告訴我湯裡絕對沒有味精。餛飩像有溏心的綿花糖,一個字,好吃到不得了。

我又見其他食客吃的是湯圓──當地叫“湯團”,意猶未盡,就跟阿姨說要一碗,阿姨卻說:“你要幾個?要鹹的還是甜的?五毛錢一個。”原來那湯團是一個一個算錢的,我就要了一個甜的和一個鹹的。湯團一直煮在另一個鍋子裡,阿姨撈了兩個出來,大大的,放在裝了普通熱水的碗中。喜歡濃味和喝湯的我一開始有點失望,只是吃過後還是忍不住咂舌。甜的是黑芝麻餡料,鹹的卻是鮮肉餡,與廣式湯圓大異其趣,也是少有的美味。

  可是,我要是早上有課,起床例必已近遲到,住所又離學校遠,騎自行車拼命往學校趕,往往不能停下來美美吃個早飯,住在丁香巷年半,只光顧了三兩次,但阿姨那種對食物和衛生的講究,都令我難望與回味。搬離後,心裡一直說要回去嚐那味道,然而夜貓子投胎的我,睡醒多數已晌午,錯過早餐時間。好了,終於有次把心一橫,晚上呆到天光,跑去那裡,卻又失望地見到沒有開檔。



  後來,胖阿姨的住宅所在那一片區域都拆遷了,我自然再也沒吃過她的小餛飩,我知道,那絕對是一種遺憾,就好像你永遠回不到少年一樣。遺憾的不只小餛飩,還有人,你與那些人素昧平生,但在你人生中的片刻,他們卻像偽裝成凡人的天使一樣,給你的靈魂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讓你知道生活並不像你所想那麼糟糕,悲傷的心境和憂鬱的爵士樂都被一碗餛飩溶化。

  我最初總覺得大餛飩是餃子喬裝打扮的,後來打交道久了,就知道餛飩是餛飩,餃子是餃子。至於朱大姐的大餛飩和小餛飩,又有自己的特色。她的餛飩湯底不能說是湯底,只是開水加上近十種調味料,沒有蛋絲,只有榨菜絲、蝦皮和紫菜,老實說,大餛飩也有一點怪味,像用壞豬肉做的,至於小餛飩,則沒有肉,曾有客人投訴,她就說一塊錢一碗,怎可能有肉?無論朱大姐的大餛飩還是小餛飩,無論肉是壞的或者沒有肉,我都愛吃,那些並不地道的餛飩,陪伴了我多少個寂寞的、傷心的、高興的、思念的、勞累的、精神奕奕的、愛得心力交瘁的、酒醉的或者失眠的夜晚。

  朱大姐是我在蘇州唯一知道姓氏並且有交往的售賣食物的人,她是安徽人,在蘇州大學北門外的顧亭橋上擺違章食攤,製作的餛飩沒可能地道。朱大姐的檔攤只是同類中的一個,這種檔攤像蝙蝠一樣,一入夜就在大街小巷湧現,而且生意不錯,靠的秘方就是味精,她也不例外,一碗餛飩就一湯匙味精,跟她說別多放,她就笑着說:“不加味精不夠味道!”



  沒法,我就坐在矮桌前,等她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倒上香醋,添上油潑辣子,一顆一顆啖下那肉餡有可疑的餛飩,一口一口喝下那味精餚製的熱湯,我開始滿足了,壞心情甚麼的只是繞着臭豬肉轉的蒼蠅,豬肉都被我吃下了,蒼蠅還不飛走麼?一碗不夠喉,我又要了一碗小餛飩,吃完又再要一碗,一連吃下三碗,我滿足了,然後我騎上自行車,回到幽靜的丁香巷裡,美美地睡上一覺。


  十多年過去了,雖然慢慢褪色,但這些售賣餛飩的婦女的臉容我依然記得,她們仍像青春的音符一樣,在我記憶中無意地彈出一個顫音,像水波一樣蕩漾開去,一直觸碰到岸邊那條殘舊的小船,我就是坐着那條小船划過青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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