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海岸
太皮
如果我可以要求甚麼東西不老的話,我只希望記憶不老,我願意到死的一刻,仍記得那個青春海岸、那個防波堤、那些豐富多樣的海邊生物,以及那個快樂的童年,可是防坡堤早成為車水馬龍的馬路,歲月如同兒時頑童拋上岸邊的那些雞泡魚和寄居蟹,被高速的車輪輾碎得一塌糊塗。
記憶又怎可能不老呢?一個人三十歲後,生活上各種有形無形壓力像萬馬奔騰的軍隊一樣將你包圍,劍拔弩張要你乖乖聽命,記憶手無攫雞之力,只能黯然淡出生命舞台。人的記憶退化了,我們便去找尋城市的記憶吧,期望可得到些許生活的蛛絲馬跡,可是我生存的澳門也開始記憶力衰退,城市自身不斷追求超越的宿命,加上令人手足無措的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改變,小城自己也差點認不得自己,記憶像被海風吹蝕的牆壁那般斑駁。也難怪,只因承載記憶的載體,土地與海洋,也是不停地變更着,昨日的海岸,已是今天的賭場。
當清朝欽差大臣林則徐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到澳門宣布禁煙之時,他所行經的關閘至蓮峰廟之間的蓮花莖只是一條土墩,其時路邊荒塚纍纍,兩岸煙波浩渺,青洲山仍孤懸於海上。林則徐只是老大帝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滿清積弱,葡萄牙「獨臂將軍」亞馬留軍曹鐵蹄踏至閘關之外,將殖民地的法令一直延伸至那裡。為增加土地,二十世紀初,澳葡政府開始大面積填海,其中在蓮花莖兩邊,往西,填出了後來的巴波沙坊和青洲坊,將青洲島連結起來,往東,填出了黑沙環等地方。
後來,那東邊填出來的一大片土地,興建了一個賽馬場,於一九二七年落成,舉辦正式賽事。馬場在海邊,海邊就在珠江口,名字叫做九洲洋,那個年代,海水還很清澈,人還很美。好景不常,雖然澳門幸免於捲入太平洋戰爭,但百業俱廢,賽馬場自然也落得了關閉的局面。眼見賽馬活動復辦無望,戰爭之後,澳葡政府便安排貧民在馬場原址居住,在那裡搭建木屋,開墾農田,慢慢成為一個具規模的特殊村落,叫做馬場木屋區。
那裡就是我的故鄉,那個海邊就是我的青春海岸。我記憶中的青春海岸,也許,對澳門這個城市來說,原本就是無中生有的地方,而這個無中生有的地方,由陸地至海岸,卻生成了自然的生態環境,土地肥沃,物產豐茂,海岸也養育了我的童年。爬滿防坡堤的海蟑螂、生長在礁石上的蠔、在石子底下躲藏的寄居蟹、潛伏在泥中的螃蟹、游弋岸邊的各種魚類,還有只見過幾次的中華白海豚,這一切都成為我無法取代的腦細胞。我相信,我童年一半屬於粗野的泥土,一半屬於溫柔的海洋,於是,我個性一半粗獷,一半陰柔。
「桃花依舊,人面全非」,這句話,在澳門要改寫成「人面依舊,桃花全非」,二三十年過去,一個人除了歲月的痕跡外,也許還是那個樣子,城市卻不一樣,十數年間,就可以面目全非。除了蓮花莖兩側,自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澳門基於土地稀少,就不斷地填海造地,單單關閘以南的澳門半島,面積由一八四零年不到二點八平方公里,到今天的九點三平方公里,足足增加了兩倍有多!
蕞爾之澳門半島,地形原本以丘陵為主,除議事亭前地一帶,其他街區的道路大多起伏不平,有些道路驟眼看是一條平路,實際上卻有平緩坡度,而現在很多平地都是經歷超過一世紀不斷填海而造出來的新陸地。氹仔島原本是兩座只有灘塗相連的小山崗,填海而成一海島。至於路環島,則因政府過去保留不發展而只有少量填海,原本是座孤島,現在與氹仔島因填海而連結成一起了,填出來部分叫路氹城,著名的金光大道,每天迎接數之不盡的旅客,醉生夢死,紙醉金迷,而十多二十年前,那裡還是一片紅樹林,彈塗魚跳躍,鷺鳥滿天飛。
外地人可能會覺得奇怪,澳門有些道路都以「海邊」為名,卻與海岸相隔遙遠,例如松山上的海邊馬路,作為東望洋賽道一部分,每年格蘭披治大賽車期間都要成為全球車迷的焦點,明明就在山上,尚有一段距離才是海洋,怎麼叫「海邊馬路」呢?卻原來,以前松山的東南面山麓下就是汪洋大海,現在的土地都是後來填出來的。比起其它城市總是將地名折騰來折騰去,澳門街道的命名及對名字的保留,算是為城市保存了一點記憶。
城市原來地形構成了地區特色,構成了社會人文的發展脈絡,正如童年構成一個人的性格一樣。除了名字,我們還可透過城市佈局來找回屬於海岸的記憶。在西北區的提督馬路,靠北的一列大廈,每一幢建築物所佔用的土地都是巨大的長條型,那是因為土地所在位置以前就是海邊,叫林茂塘,沿岸一列都是造船廠,延綿一公里,可見當年這個行業的輝煌,後來造船業式微,政府填海造地,土地擁有人依據各船廠原本範圍,建起了一幢又一幢大廈。
南灣的百年古榕也記錄了土地與海洋的變化。南灣以前就是海邊,上世紀三十年代,澳葡政府在新馬路東南出口處填了一次海,就是現在新葡京酒店等建築物所在地,回歸前政府再度在南灣填海,將土地向外推移,中間留下兩個湖泊,一個南灣湖,一個西灣湖。現在,沿着政府總部前面連綿的榕樹往市中心方向走,一直走到新葡京酒店後面,榕樹的一邊多為坡路,那是原先的陸地,另一邊道路平坦,都是填出來的土地。榕樹記錄了澳門海岸的變遷,像一段歷史的線條,悄悄描繪了青春海岸的位置。
年前,中央政府允許澳門再次填海造地,填海工作陸續進行,其中,在澳門半島之南,向氹仔一面,有幾幅地已經填好了,而最大一幅,在澳門半島東面,將與港珠澳大橋珠澳人工島互相輝映,未來,澳門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變化。
可是,我的青春海岸和我的防坡堤呢?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後,馬場木屋區對開海面的填海工程,已將那一切消滅了,我看着那片新的土地由無到有,由渺渺滄海變成漠漠黃沙,長成了石屎瀝青的植被,種起了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填了一個可以容納數萬人口的澳門東北區出來。海岸線延長了,卻由於周邊海洋污染,海邊生物永遠沒再復原過來,那些海蟑螂,那些雞泡魚,都一去不復返。對牠們來說,半島已不是宜居之地,而我的青春海岸也徹底被埋葬了。
現在的澳門,地少人多,高樓大廈密佈,海邊建築與內陸建築沒大分別,除了靠海吃海的漁民,即使我們幾乎每天都可看見海,生活在海邊的感覺卻越來越薄弱,我們與海近在咫尺,卻又與海割離,近在海邊,卻又被大廈高牆阻擋,海,到最後,只是一個地名。
每次看着那些標示澳門土地變遷的地圖,我心情總很激動,地圖彷彿講述一部歷史,講述澳門人如何將無變有,如何一直努力尋求生存空間的故事。可惜的是,我們重視了陸地上的、丘陵上的歷史,卻忽略了海邊的歷史,在填海的過程中,有多少海岸的風景逝去,又有多少海岸的故事成為記憶?只是土地一直以來都是澳門發展的痛,社會上一直說,沒有土地蓋房子,沒有土地發展,沒有綠化空間,誰還有閒情去注視那一無是處的海?當然,澳門人失去的也並非只是對海的閒情,失去的也包括了人與大海的交流,失去的是一個太平洋。
確實,記憶沒可能不老,我們只能盡力去延長記憶的壽命。每個人都有兩個生命,兩種時間,一個是實體上的,一個是心理上的。實體的自己,每天庸庸碌碌,日求兩餐夜求一宿,時間是催命符,你漸漸老去,無可奈何。心理上的自己,卻可青春永葆,可永遠記住年輕的笑,年少的輕狂。
我認為,空間也一樣,也有實體上的,也有心理上的,實體的就是你眼睛所見,眼睛不會騙你,但心理上的空間卻經常跑出來欺騙你,只因為記憶作怪。由於童年的快樂無憂實在太深刻,以致我無時無刻,在澳門這個糾結着歷史與現實的填海之城裡,在那些已經改頭換面的環境裡,我看到的仍是那個老地方、舊景物,一不小心,以為自己回到過去。我在東北區漫行時,雖然滿目盡是高樓廣宇,到處都是行人和車子,但一晃眼間,我懷疑橫亙在眼前的仍是那個青春海岸,我和我的弟妹、我的朋友、我的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天,正在那個防坡堤上、那些礁石間、那些海水中遊玩戲鬧。我的心裡永遠有那麼一個青春海岸。
前幾天搭巴士經過舊澳氹大橋,正值天雨,望出窗外,赫見澳門氹仔兩岸鬱鬱葱葱,兩幅填海地因未發展而長滿植物,霎時間將浮華世界的景觀襯托得溫婉動人,城市的美麗不經意綻放。
海岸仍青春,只要我們珍惜一片天,一片地,一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