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30, 2019

木屋系列之六:女鬼



木屋系列之六:女鬼
太皮

(一)

  “不如去鬼屋探險吧?”

  暑假長夜無聊,我們在富記士多門前坐着,悶得發慌,輝哥於是提議。我們你眼看我眼,過了幾秒,突然“轟”的一齊應好,個個來了勁。

  兜伯問:“輝哥,打算去哪間鬼屋探險?”

  “記不記得上一次摘花稔時我們看到的那間屋子?”

  我搶着說:“我記得!……不過那裡在晚上不是一樣亮起燈來嗎?我見過的,證明有人住啦!”

  我們說的“鬼屋”所在地離這裡頗遠。那裡有塊足球場一般大的荒地,長滿雜草,有一條小溪橫在中間,小溪的一邊站了棵傴僂着身子的番石榴樹,另一邊十來米處便是那“鬼屋”了。

  輝哥搥掌道:“這樣才怪,哪,你們沒發現屋外的草都齊齊整整的,沒有路徑嗎?而且那間屋子的門,我從未見它開過!難道住在裡面的人都不用出來買東西吃嗎?不是鬼住誰信?”

  紫山道:“還,還是不要去吧?”

  “為甚麼?”我問。

  “上一次我和冬冬去摘花稔的時候,見到一個披頭散髮樣子很難看的人,抱著一隻白兔站在鬼屋窗內,還對着我們陰森森一笑,我和冬冬嚇得立刻跑走……我……我怕真的有鬼……”

  輝哥說:“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們就是要去見鬼的,沒種的別跟來!”

  我們立即抖擻精神,彷彿自己是英雄一般,要去一探究竟。文仔回家拿了手電筒,我們懷著緊張刺激的心情向“鬼屋”進發。

  那個晚上烏雲密布,沒人居住的地方一片漆黑。不久我們步入了那塊荒地。輝哥叫我們小心,因為草裡可能有蛇。慢慢地我們走到花稔樹下,紫山突然大叫一聲:“蛇呀!”輝哥用手電筒一照,原來一隻癩蛤蟆跳到他的腳掌上去了,“怕甚麼!蛤蟆來的!”

  兜伯幫紫山一腳將蛤蟆踢得無影無蹤。

  阿二神秘兮兮地說:“兜伯,小心了,那蛤蟆會找你報仇的……”

  我們逐一跳過小溪。越接近“鬼屋”,心裡便越是驚恐。但見“鬼屋”連光也沒有,我害怕之極,很想退縮,但自己的弟弟和其他人還在勇往直前,要是我退縮的話,不被人笑大個口才怪!

  輝哥忽然“咦”了一聲,停下來,說:“小心,有蛇!”

  我們面面相覷,他將電筒光線對準面前地上,只見幾條看來死了不久的蛇軟在那裡,身上各有一個血洞。

  紫山拉着輝哥的衣角說:“我……好怕,不如回家吧……”這也是我心裡的話。輝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向“鬼屋”走去。然而他的步伐卻比之前慢得多和輕得多了。

  抵達屋外,輝哥猶疑了一會,走上前去嘗試將門一推,誰知門一推便開了,他首先走了進去。我便也硬着頭皮和其他人一起入內了。

  我們就著手電筒的光線打量屋內環境,見有一些陳設雜物,是客廳模樣,對面牆還有一道門緊閉著。輝哥將光線停在牆上一幅大油畫上,只見油畫上繪了一男一女的全身像,男的目光炯炯,十分英俊瀟灑;女的非常美麗動人,她的手上還抱着一隻可愛的大白兔呢!油畫左邊的牆上掛着一張弓和一筒箭,右邊則有一把劍。這些新奇事物看得我們嘖嘖稱奇,驚嘆不已!

  “吱啊──”突然那道門被打開,一把清脆的女聲喝道:“甚麼人?”

  輝哥一驚之下用電筒一照,光線映照下,但見一個面部溶爛扭曲,頭髮有如亂草,身體臃腫不堪的女人出現在那道門前!

  “鬼啊──”

  “癩蛤蟆報仇啊一一”

  我們個個都嚇呆了!根本不懂得動彈!輝哥的手電筒跌在地上。房間裡這時亮起觸光來,一個男人聞聲走出,他立即抓住那個醜陋的女人,意圖安撫。那女人掙脫他,跑回房內,隱隱傳出了哭聲。

  那男人對我們怒目而視!

  “救命呀!”紫山拔腿便跑,我們也沒命的爭相逃了出去!

(二)

  闖過“鬼屋”之後,幾天來我們都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我們曾多次談論“鬼屋”,相信裡面住的是人不是鬼,只是因為女主人實在太醜陋了,因此才不願出來見人。我們也認定他們必定儲備了很多罐頭之類的食物,一兩個月才外出採購一次。問題是食水哪裡來?輝哥說他們屋後可能有一眼井;至於電力肯定是沒有的,真不知他們怎樣過枯燥乏味的生活。

  我們根據紫山之前目睹的,懷疑那個醜陋的女人和接著出來的男人便是油畫上的男女主角,但那女的為甚麼變得那麼醜?變得像一隻癩蛤蟆似的?這個我們就不得而知,阿二的想法是,她被詛咒了。

  我們是再也不敢接近那塊空地的啦。

  可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再次見到那對男女,而且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兇險,甚至知道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晚我和弟妹在門前納涼,突然尿急,不好意思就這樣背住三妹解決,於是走去茅廁,阿B跟來了。我方便完出來,阿B本來在路口等我,這時牠忽然豎起耳朵,站直身子,箭一般地跑開去了。我好奇,拼命跟著牠跑。月亮下只見一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白兔,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向前蹦跳著,阿B拼盡全力還是追不到,我在後面跟著更累,上氣不接下氣,還好眼尖才不致於失去牠們的蹤影。跑著跑著,不得了!牠們竟跑入“鬼屋”所在的荒地!那隻兔子跳過小溪,向“鬼屋”蹦去,霎眼間不見了。

  阿B在溪前停住,猶豫著,待我喘粗氣奔至,牠便跳過去了。我怕牠有三長兩短,撲過去抓住了牠!牠向著前面狂吠起來!

  我舉頭一望,只見“鬼屋”的男主人已站在屋頂上。在明月的照耀下,我能看清他了。他一米九的個頭,穿著一件殘舊的灰色短衫,一條破爛的牛仔褲,一對咖啡色骯髒剝裂的皮鞋,就像電影上的奪寶奇兵一樣。凌亂的短髮,滿面鬍碴,鼻樑挺直,雙眼發放著冷冷的精光。面形輪廓分明,十分英俊。這時他背了那筒掛在牆上的箭,手拿著那把大弓,在大圓的明月下顯得威風凜凜,英明神武!

  阿B還在不住狂吠,那男人拈了一支箭,對上弓弦,竟瞄準了我!他一定是為我們上一次闖到他家的事懷恨在心,要殺人滅口了!我抱著阿B,閉上眼。

  “嗖”的一聲,想來箭已離弦,卻聽“啵”的聲音響在身旁!難道那人射偏了?我張開眼轉頭一看,那枝箭卻射中一條眼鏡蛇,把牠插在地上!那人原來要救我!我感恩地看著他,卻見他神情凝重,額上的汗水反映著月亮光華。

  阿B繼續狂吠,卻是亂兜圈子,無目的地向四周吠叫,聲調恐慌!

  “轟隆!”身後一聲巨響,一大片黑影籠罩在地上,我抬頭一看,天!沙草四飛,一條巨型的眼鏡蛇從泥土中鑽了出來,單是頭部就有一輛私家車那麼大!我張大嘴巴,出不了聲,阿B發著“嗚嗚”的哀號。那男人撲過來,擋在我們身前,道:“不要怕!”

  那巨無霸眼鏡蛇全身鑽了出來,像一座小山般盤在地上,舌頭吞吐,藍幽幽的眼睛死定定地看著我們。

  男人哈哈大笑:“最近那麼多蛇來襲擊我們,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了!哈哈哈!老朋友!你果然死不了!那隻大野豬呢?”

  那條巨蛇怪叫一聲,炮彈般向我們飇來!

  男人彎弓又射出一枝箭,巨蛇頭一偏,避過了,身體就勢圍住我們,不停遊走,伺機襲擊。

  阿B也許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發狂般撲上去,一口咬上蛇身!男人說聲“糟糕”。巨蛇吃痛,收緊身子,將我們如粽子般裹起來,越收越緊。我動彈不得,眼前昏天黑地,吸不到氣!

  男人怒道:“他媽的!”我感到他在掙扎,卻於是無補!

  巨蛇突然慘痛地叫了一聲,鬆開身子,男人抱著我和阿B跳了開去!只見上次見到的那醜女手上拿著原先掛在牆上的利劍,劍上沾滿鮮血,巨蛇的尾巴已斷了一截!

  “哇!”巨蛇憤怒大叫,一尾巴將醜女掃個老遠!牠咆哮著一頭將“鬼屋”撞個粉碎,張開血盆大口向醜女噬去!

  那男人大叫道:“嫦娥!”像枝箭般以雷電的極速跳上蛇身,沿巨蛇光滑的身子跑上蛇頭!巨蛇繼續奔前,眼看就要一口將醜女吃掉!男人從背上抽出兩枝箭,覷個正著,用盡全力插入巨蛇雙眼中!鮮血激噴,雙箭直沒至箭尾!男人像一隻豹子般翻身跳下,擋在醜女身前,撿起那把劍,向前一擲,“嫂”地射中蛇胸!

  巨蛇痛苦地嚎叫著,一陣痙攣,“轟”的一聲跌在地上,撼得地動山搖!忽然地,牠慢慢縮小起來,變成一條蚯蚓般大小的眼鏡蛇,鑽進泥土裡逃去了。

  我和阿B除了有點腰酸骨痛之外,沒甚麼大礙,在巨蛇倒地前一刻已經跑了過去。只見醜女血流披面,比本來的樣子更難看十倍。那男人抱著她,著緊而痛心地道:“嫦娥,嫦娥,你不能有事!”

  那醜女搖了搖頭,“死了倒好……”

  男人哭道:“不,我后羿只要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死!”

  “你知道甚麼叫痛不欲生嗎?一千多年了,我一直是這個模樣,我實在再受不了……”

  那白兔撲撲地跳過來,一陣骨肉變動的聲音,變化成人形,竟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子!

  醜女道:“你帶著玉兒走吧……讓我一個在這裡自生自滅……”

  “不,你堅強點,你現在只是元神損耗了一點,不會有事,相信我!無論你樣子如何,我都不介意,我愛的是你的靈魂啊!”

  醜女苦笑,“荒謬!哪有男人不喜歡女人漂亮?神仙也不例外啊!你聽到當日那班孩子叫我做甚麼?‘鬼呀’、‘癩蛤蟆’的,不單只他們,全世界都說我變了蟾蜍後奔上月亮!可想而知我多麼的醜!蟾蜍!”她哭了。

  “莫說你現在不是蟾蜍,就算你真的變了蟾蜍,我對你的心還是永不改變!都已幾千年了,你還不明白我多麼愛你嗎?”

  男人深情的說,我卻不好意思地感到怪怪的,他好像比我更不懂說話。

  醜女痛哭起來,“早知當初我就不偷吃那粒靈藥!”

  男人擁緊了她,“不要再說了!”抱起她,“我們走吧!這裡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們又醫不了妳,況且遲一點那隻大野豬可能也會來找我,不能連累這裡的人……玉兒,你剛才看過是不是那兩個女孩子?”

  白兔變成的女孩點了一下頭。

  男人道:“好,我們先走吧!”說著向前邁開闊步子,那女孩子檢起劍,跟在後面走。男人忽然回過頭來向我叫道:“小朋友,接住!”拋給我一枝箭,我連忙接住了。他邊走邊說:“我們算得上有緣,以後可能還需要你的幫助,你保存好這枝箭,有甚麼緊要事要我幫忙,只要將這枝箭用火燒了,我就會趕過來幫你的!記住!小心豬場裡有兩個頭的豬!──後會有期!”他步出荒地,走上一條田間小路,消失於海邊那一頭的木屋去了。

  我愣了很久,難以置信地看著阿B,問道:“我們剛才見到的是真的嗎?”

  阿B響亮地汪了一聲!

  我舉頭望著月亮,月亮又大又圓,我想起了剛才男人站在蛇頭拔出雙箭那一幕,月亮襯在他背後有如一個光環,說不出的好看。

  “后羿、嫦娥和玉兔嗎?”我喃喃自語道。

(原載20033月《澳門筆匯》第21期)

Monday, January 28, 2019

木屋系列之五:草人



木屋系列之五:草人
太皮

  跟父母吵了架,趁他們睡着,我慪氣溜了出來,這時茫無目的地在小路上走着。舉頭只見大圓的月亮已偏西了,四周望去,絕無人跡,想想,出來的時候已十二點多。耳邊充斥着蛙鳴蟲聲,我凄涼地嘆了口氣,心想大人都不了解我。

  其實我心裡頭著實有點害怕,畢竟從未試過這麼夜一個人留在外面,但又不願回家,在路中間呆站了幾乎半個鐘,我脫口輕呼:“對了!去看菜園佬新弄出來的稻草人!”

  菜園佬的菜田在豬佬的豬場對面,中間隔了一個池塘。他的菜田極小,和旁邊的池塘一樣只相當於一個籃球場的面積。菜田另外三面圍了鐵絲網,與其他菜田分隔開來。田中間蓋有一間小木屋,菜園佬便獨自住在裡面。說實話,我很少見到他出來,他就算出來了,也只是替蔬菜淋水施肥而已,我從未見過他與其他大人交往。這幾天他忽然做了一個稻草人,給那稻草人穿上衣服,豎在田間,遠看栩栩如生。

  我跑到豬場外,沿塘邊小路走上菜田,站在稻草人跟前,仔細研究它。只見稻草人的頭部是用布料製成的,畫了眼耳口鼻,頂上載了農夫帽。那雙大圓的黑色眼睛彷彿有生命一般,看看使人覺得稻草人十分和藹可親。它的身體和手腳都是禾稈草紥成,套上了殘舊的衣褲。

  我掀開稻草人的上衣,打算看個究竟的時候,突然一把沙啞的聲音在我頭頂輕輕說道:“小弟弟,不要那麼多手……”

  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見到稻草人在向我擠眼微笑,我害怕得跌坐地上,心想卡通片真沒騙人,稻草人果真是有生命的!

  稻草人跳到地上,說:“不要怕。”伸出雙手扶起了我。

  我覺得他並無惡意,也就不甚驚恐了,向他道了謝,“稻草人叔叔,你好!”

  “你好,小弟弟──”

  “我叫阿皮!”

  “噓──”稻草人指了指不遠處菜園佬的屋子,“不要大聲。阿皮,這麼夜了,還自己一個出來玩?快點歸家吧!爸爸媽媽要擔心的!”他用草手摸了一下我的頭。

  我哼了一聲,抱起手道:“我才不要他們管!”

  稻草人笑着搖了搖頭,嘆口氣,“唉,小弟弟就真是小弟弟!”他舉頭望了眼月亮,讚嘆道:“嘩!今晚的月亮真美啊!……阿皮,既然你不打算這麼快回家去,我們就坐下聊聊天好嗎?”

  我大力點頭。他於是拉着我的手,緩慢地走到池塘邊,在一塊大麻石上和我一起坐了下來。

  夜很靜,月亮緊緊地嵌在天上,發出明淨的亮光來。池塘漆黑而透明,明月的影子在這塊漆黑而透明的鏡子中浮動着。遠處有狗吠聲,近處間中有豬隻的低嚎。田雞在周圍憂鬱地演奏着,不知給誰聽。不遠處就是海邊,我好像聽到海濤拍岸的聲音。

  一陣哀怨的、若有若無的笛聲悠然飄來,我留心傾聽,那些笛聲彷彿從菜園佬的屋子裡傳出。

  稻草人皺眉,緩緩搖頭,“唉──不如我講故事給你聽吧……從前有個人,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對他特別好,很縱容他,他想得到甚麼就能得到,有不少朋友,長大了還有一個美麗的妻子。但他脾氣壞,稍不順意便大發雷霆,向身邊人發洩,身邊人漸漸都不能遷就他了,朋友離棄他,妻子和他離婚,父母死後,兄妹也不再找他,剩下他一個人每天孤獨地生活。他本來有很多積蓄,在市中心有一個住宅單位,可他忍受不了孤獨,每天都一頭扎進葡京賭場去,結果將錢都輸光了……他脾氣越來越差,性情也越來越孤僻,不願再見任何人……後來他將單位賣掉了,搬到木屋區來……阿皮,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我扁嘴搖頭。

  他笑了一聲,“不知道吧!自從我被製造出來的這些天來,每到深夜一兩點,有一個人總會重複着這個故事,重複着這個他自己的故事來給我聽,用來打發寂寞孤獨的光陰。”

  “寂寞孤獨?”我不解。

  “嗯,人類最不願面對的狀況,你大了就知道。其實我也挺寂寞的……”他撿起一塊石子,擲到水裡。打散了月亮的浮影,田雞霎時都不再叫了。他又說,“所以你和家人吵了架,要撿討一下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知錯而不能改,或者跟本不承認自己做錯,就會養成壞脾氣,將來會變成像那個人一樣……小弟弟,回家去吧,菜園佬要出來小便了……”他站起身,慢慢踱回竹桿處,將自己掛上去,又靜止不動了。

  我呆坐了一會兒,一來時間確實太晚,二來菜園佬出來的話不知會對我怎樣,在那陣空遠的笛聲停下來的一刻,我跑離菜園,回到家,靜悄悄地躺回床上,還好阿B沒吠。我在被窩裡想了很久,真覺自己做錯了,然而也沉入夢鄉去。

  第二天,吃午飯時我婉轉地向父母表達了悔意,其實他們也沒放在心上。晚上,我想再看看稻草人,捱到十點左右,借口說去廁所,一口氣跑到豬場外的小徑上。

  眼前景像令我吃驚,只見稻草人正被火焚燒着,火光映紅了四周。黑瘦的菜園佬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中,雙肩抽動。他身旁的地下有一支管子,也許是一支笛。

  我隔着池塘清楚地看到稻草人那雙大圓的黑色眼睛逐漸地、逐漸地被火所吞噬,我發現,池塘中月亮的倒影在這時變成了紅色。

(寫於2002年底,未於紙媒發表)


Friday, January 25, 2019

木屋系列之四:救子



木屋系列之四:救子
太皮

菜園的田埂間放著一個複式鳥籠,一隻仍未長滿羽毛的小白頭翁在左半邊籠裡跳著叫著;右半邊籠的門敞開,籠裡頭裝有機關,只要有東西走進去,門便會「咔嚓」一聲自動關上。未幾,一對成年的白頭翁雙雙飛來,口裡各叼一條蟲子,小心翼翼地飛到鳥籠上端給小鳥餵食,看樣子該是小鳥的父母。小鳥不知是驚慌還是沒吃飽,只管張口大叫,一邊在籠裡撲騰着。那對白頭翁轉了幾下頭,又飛走了。

輝哥罵道:「好傢伙,竟然不中計!」我和他正躲在菜園邊上一個土堆後。那小鳥是他掏鳥窩抓來的,他父親晶叔教他用裝機關的鳥籠來誘捕牠的父母。──唉,其實我覺得牠們可憐極了,現在是雙親與兒子被逼拆散,待會兒說不定全家都要被剝奪自由啦!

我念頭未已,輝哥突然大叫:「好哇,哈哈!捉到一隻了!」只見那兩隻鳥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其中一隻被關在籠裡,另一隻在籠上盤旋。我們趕忙跑過去,輝哥得意揚揚地舉起鳥籠對我說:「阿皮,你看──喂!你做甚麼?!」我已趁他不為意,奪過鳥籠,拔腿便跑!他在後面錯愕地大罵:「死仔!打死你!」向我追來,跑了一段路,眼見他快要趕上,我慌忙打開鳥籠,兩隻鳥飛了出去,雖然小鳥飛得不太穩,但都一起飛走了。輝哥追上來,憤怒地揍了我一頓。

一星期後,輝哥的怒氣已消,這天他叫我同去抓魚。我到他家,只見晶叔正聚精會神地與全叔下棋。我和輝哥悄悄地溜了出去。去的是馬場數一數二的大池塘,有兩個籃球場大小。孩子們只要在水邊橫放個大竹簍,靜待一會後掀起,裡面總會有幾條鮮蹦活跳的小魚,有時甚或夾雜「三紋袍」和大大的非洲鯽!

過了一陣,輝哥提議:「阿皮,這邊的魚少了,我們過對面。」說完提起竹簍。池塘呈長方形,實質是由一大一小兩個部分組成,西面三分之一處有條窄窄的土路把池塘切斷,方便農人來往,輝哥便從上面走過對岸;我提起一桶魚,也跟著走去。突然「噗通」一聲,輝哥連人帶簍整個掉進水裡!他不會游泳,正沒命地掙扎!

那條土路的一部分已然塌下,想來是日積月累的泡在水中,鬆垮了,輝哥一走過,便塌陷下來。但也奇怪,土路不知已有多少農人在上面走過,平時沒事,怎麼偏偏他走過時卻坍塌了?

我那時根本沒想太多,慌忙拋下魚桶便要去救他,誰知還未走到土路上,我已一個不穩,也掉進水裡!慌忙抓住岸邊的蒲草。只見輝哥這時也扶著土路邊了,他想爬起來,但一使勁,土路又塌下一塊,只能乖乖地呆著。只是土路正逐塊的塌落,眼看他就要受沒頂之災。

我們高呼救命,可路上和田裡現在連鬼影也沒一隻。這時一條水蛇突然出現在湖面,真是禍不單行,牠發現了我,正逐漸向我游近,我登時嚇得哭起來!就在離我只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時,牠突然像受到甚麼驚嚇般,往後逃遁!同時有一把大力氣將我拉離水面!我還來不及搞清楚是甚麼回事,但見一條人影迅速撲向輝哥,把他也救了上來。瞧清楚,原來是晶叔,只見他彷彿識得輕功一樣,竟然可以用水邊蒲草來借力!

我和輝哥氣喘噓噓地對望著,既驚且怕,又不明所以。

晶叔罵輝哥道:「看你還敢不敢了?」

輝哥說:「不敢了……」

他又罵道:「這次只是小懲大誡,下次再敢用小鳥來誘捉大鳥,就要你好受!」

我們莫名其妙。輝哥說:「老竇,這可是你教我的啊。」

「胡說!我哪有教過你?利用人家的親情來犯惡,最最卑鄙的了!你想想吧,如果你被逼與父母分開,你會怎樣?你父母會怎樣?你被人綁架了,做父母的肯定憂心死啊!真是的,我以後不准你這樣做!」

「啊?啊?哦……」輝哥搔着頭皮。

晶叔轉而溫和地對我說:「阿皮,上次多謝你,不過你不出手,我也有辦法逃走的!那兩天我的法力剛好失控罷了……嗯,我一天沒死,也不會讓你出甚麼意外。」

我茫然地望著他,根本不知所云。

這時遠處飛來了一大一小兩隻白頭翁,在我們頭頂上盤旋。晶叔望了一眼,對我們說:「我先回去。你們在這裡等著,五分鐘後才准走!」

「哦。」我們答應了。他很快便隱沒於前面一片木屋中。輝哥一疊連聲地罵我怎麼那麼鈍,不但魚丟了,人也跌落水!

三分半鐘後,我們飛跑回去,只見晶叔又跟全叔下起象棋來了,而且棋局很快便到了生死關頭。晶叔道:「矮仔全果然夠勁,我又輸了。」說著見到我們滿身沾遍浮萍濕淥淥的樣子,嚇了一跳,「你們怎麼了?去游泳嗎?」

輝哥嗡聲嗡氣地道:「老竇,別裝蒜了,要不是你用輕功救了我們,我和阿皮都餵魚喇,求求你不要告訴媽媽呀。」

晶叔奇道:「咦,你怎麼知道我懂得輕功?」好像才想起自己搞錯重點,粗聲道:「發神經,我一直和阿全下棋,半天連屁股也沒移開過。怎麼,你們跌落水?你們又去抓魚了?哼,你們準備今晚『籐條燜豬肉』吧!──矮仔全再來!沒理由盡是你贏!真是輸到錢包空,不是輕功是甚麼!」

(原載於200212月《澳門筆匯》20期)



Wednesday, January 23, 2019

澳門的士亂象:壞人都變的士司機了


(圖片來源:https://www.themacaonews.com/week_new/2017102511/)

壞人都變的士司機了
太皮

  內地網民對老年人犯法或使壞,有一句總結:“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套用在澳門的士司機身上也可以——“不是的士司機變壞了,而是壞人都當的士司機了”。要指出的是,正如那總結非指所有老人都是壞人一樣,我也並不是說每個的士司機都是壞人;無論老人還是司機,只要是好的,那些話都不適用。(的士即Taxi,出租車或計程車)

  除了賭業、文化遺產、蛋撻和杏仁餅,澳門違法亂紀的的士(主要是市面上黑色的隨召的士,而非電召的士)司機,也是相當有名的,不但令一些內地旅客聞風喪膽,我還曾看過一位外國插畫師繪製外遊注意事項,將澳門的“的士司機”列為其一,可見已經遠近馳名。韓國有為民主發展出一分力的無名英雄“逆權司機”,我們也有澳門版“逆權司機”:逆政府公權力、逆乘客消費者權益、逆澳門人享受和平生活的權利!

  最近又曝光了多宗壞的士司機禁錮乘客的事件,儘管單憑警方的訊息發佈不能確知事件所有細節,但透過過去流傳的大量片段我們大概都可以自行腦補,報紙上的幾行描述,簡直就跳脫成描述壞司機醜惡嘴臉的神來之筆。

  禁錮?過去只會發生在債仔身上,因本來“身有屎”,同情的人不太多。至於那些為了“感受澳門無限式”的旅客被禁錮,我卻感到了奇恥大辱。壞司機侮辱了乘客、侮辱了剛正不阿的執法當局,也侮辱了澳門市民。

  回歸前後澳門經濟差,的士司機載外地客去桑拿收佣金、入黑店、買假藥材時有所聞,當時畢竟澳門窮,加上業界“盜亦有道”不害自己人,市民也能輕易搭的士,因此,對的士“害群之馬”最多茶餘飯後談論一番。可現在呢?不少人一說“的士”,就是咬牙切齒炒蝦拆蟹。

  有道是“窮山惡水出刁民”,澳門富得流油一樣出了壞的士司機這種刁民(好司機請勿對號入座),與社會發展成巨大反差,像選美冠軍的鼻翼沾着一粒鼻屎一樣。

  壞司機的養成非一朝一夕。我好記得九十年代有幾次經過“賊船”皇宮娛樂場外,只見候客的士排了長蛇陣,車燈船光相互輝映,煞是好看;年紀稍大的人,該也記得當年關口等客的的士一直排到現在工人球場外的天橋邊吧。當時的士司機友善好客,隨叫隨到。

  好景不常,澳門經濟發展後,供需關係易位,的士司機的心魔開始蠢動,拒載、揀客家常便飯,然後Call車要加“禮物”——據說一份禮物十元,誰的禮物多,誰就能搭上車。當年也引來抱怨,只是“附加費”有限,用家未有切膚之痛。

  若當時防微杜漸,用家維護權益,政府正視問題,也許,今天的士業作為澳門旅遊“代言人”的客觀現實就不會出現,又或者最多維持加收禮物這種殺傷力有限的運作模式。

  容易操作、賺錢輕鬆、缺乏監管以及處罰不具阻嚇作用,近年吸引了一心要吃大茶飯的“熱心人士”入行,演變成今日出現各種惡質宰客事件的局面。聽說,有人被執法人員抓到“劏客”,會大言不慚的叫快開罰單,“唔好阻住搵食”。一張罰單三百元至一千元,一日“生意”好時就能宰個五位數。這叫甚麼?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澳門經濟好,加之旅遊業結構獨特,為壞司機“業界”提供良好生存土壤。做生意最忌殺雞取卵,但澳門主要的內地客源源不斷,可謂“宰”之不盡;一般用家被宰未必樂意,但贏了錢“唔志在”或輸了錢“唔爭在”的賭客大有人在,區區幾百元何足掛齒?因此壞司機“中獎率”高。種種因素,使澳門簡直就成為壞司機的生產基地。

  由於壞的士司機宰客的“中獎率”高,旅客順攤地畀錢已成他們的合理期望,當期望達不到時,自然老羞成怒。一罵二兜(路)三禁錮,迫使人生地不熟的旅客就範為止。又由於針對旅客的操作低風險回報大,壞司機對貌似本地人者自然是遇着瘟神般避之則吉。

  除禁錮外,壞司機近乎勒索的手段,竟然也沒有法律工具能制止,對澳門這個以文明自居的城市來說,更使人無話可說。打劫和勒索風險高,但壞人只要披上的士司機的外衣,就可為所欲為以恐嚇手段開高價,事實上同打劫和勒索在本質上沒分別,不知為何只因職業性質就可以免於罪責,這種邏輯我想不透。

  從來限制人作惡,不外乎信仰、道德和法律。人們已不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就算信,通常都只在發達後或做虧心事後,而我不知道為何談論成年人的道德會被認為好幼稚,就好像只有小兒要教育,而成年人都是聖人了,不該再受道德約束,故此談道德也沒用。

  剩下來就是法律。新“的士規章”仍在立法會審議中,當中提到錄音錄影,是一大進步。這是搜證方面,在處罰和阻嚇上,是否可多管齊下?例如扣押多次違法的司機的的士,相關日數逐次遞增?是否可公示壞司機資料?是否可禁止曾明確作出禁錮行為的司機從事職業司機?當然,我知道提意見容易,這不單是一部“的士規章”那麼簡單,還包含修改《刑法典》及《刑事訴訟法典》等,但“辦法總比困難多”,面對的士亂象,實在不應該隻眼開隻眼閉。

  其實每份職業都有合理的工資預期,若果行業認為揸的士收入少,不外乎三個途徑:一、揸多幾轉;二、轉行;三、透過合法途徑爭取合理權益。若然以勒索禁錮的方式榨取錢財,任誰都不同意。?

  (原載20191月《澳門日報》新園地副刊)

Monday, January 21, 2019

木屋系列之三:畫靈



木屋系列之三:畫靈
太皮

我很喜歡在木屋外面的鐵皮上畫畫。畫完了,就將畫像當成自己最討厭的傢伙,用水槍射它,直至所有粉筆跡都消失為止。

不過這一次我畫了個很漂亮的傢伙,想讓路過的大人讚上兩句,因此沒即時射掉,反而添上自己的大名:阿皮。哈哈!

畫完畫,我四處閒逛,不時用水槍去射身邊的農作物。這時前方傳來小孩的呼救聲,我循聲跑去,只見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在一個汲水池裡掙扎著!我二話不說,立即趴到池邊伸手將他拉起。

他喘息了一會,見到我,裝模作樣地道:「是你?」

我疑惑:「我不認識你呀。為甚麼這麼不小心?你爸爸媽媽呢?」

他說:「我是你製造出來的!」

我一下子就想歪了,「喂喂,甚麼製造?我可還未結婚呢……」腦內閃過小雁的樣子。

他不理我,站起身向前走去。這小孩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決定跟著他,看他要做些甚麼。走著走著,他拐了個彎,走入一條小路。怎麼?他不是想到我家去吧?在經過我家的外牆時,竟發現剛才畫的那幅畫已經不見了。誰那麼多手?

「汪」的一聲,趴在門下的阿B向我搖尾走來,但牠彷彿看不見那小孩般,對他不理不睬。我拍拍阿B的頭,說:「乖乖!」我家因有阿B,門只是虛掩著。那小孩這時已推門進去。

我跟進去。他打量四周,坐下倒了杯水喝,老氣橫秋地點頭道:「不錯不錯!」

我說:「喂,小鬼!你為甚麼這麼沒禮貌?」雖然我只七八歲,但也很喜歡把比自己小的人叫作「小鬼」。

「你和甚麼人一起住?」他沒理我。

我心想,這小鬼怪模怪樣,嗯,他該不會是小雁表弟甚麼吧?小雁叫他來試探我對人的耐性?於是說:「我和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阿B一起住啊!」

「我知道。」

我為之氣結,加重語氣說:「知你個頭!喂,別玩喇!你快說,你住在新美安還是祐漢?還是更遠的地方?是不是小雁叫你來的?你爸媽呢?」

「我沒有爸媽……」

「難道你是孫悟空,石頭爆出來的?」

「我是你畫出來的!」

「我畫出來的?發神經!你叫甚麼名字?」

「你喜歡叫我甚麼就叫甚麼。」

「好好!那我叫你……叫你做『死傻仔』!」

「好,那我就叫死傻仔好了……」

我笑道:「快說,你到底從哪兒來的啊?」

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從二度空間來的。」

「甚麼東西?」

「二度空間就是平面的意思,例如圖畫,二度空間包含在三度空間裡,三度空間又包含在四度空間裡……」

「別說了,都不知你講些甚麼!盡說些謊話。我想你是餓到神經錯亂喇。別走開,我到富記買東西給你吃,吃完我送你回家。」他還是沒有理我。我沒好氣,跑到富記士多去買了一包蝦餅給他,他竟老實不客氣吃光了,突然說:「可惜。」

「可惜甚麼?你想說你的蝦餅那麼快吃完,還不夠飽,要我再買一包?」

「可惜你長大了會變得孤僻、冷漠和不近人情……」

「你傻的,我怎會孤僻?我不知有幾多朋友呀!待會兒我還要和他們打水槍戰!」說完舉起水槍,做了個瞄準動作。

他續說:「你會開始覺得老人家煩,與家人相處不融洽,你會對動物失去愛心,你和朋友間充滿心病,你會傷害女孩子或者反過來被女孩子傷害──」

我截住他:「喂,小鬼!你到底多少歲啊,怎麼盡說些奇怪的話?誰教你說的?」我真的很驚奇,他的話太像電視劇裡的對白了,這四五歲的人兒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不明白,也難以理解。

「你喜歡我幾歲便幾歲,」又沒頭沒腦的說下去:「小孩子的眼睛都很明亮,大了,便變得死氣沉沉… … 」

我納悶非常,這時只見他邊說話邊注視著我的水槍,我笑了笑,把水槍遞給他:「送給你吧!」這小鬼雖然怪異,但長得實在太漂亮可愛了,還有閃亮的大眼睛,使人不其然要對他好。

「送給我,你自己不是沒有了?」

「這是我從玩具廠『拿』來的,一毫子也不用花。我可以再『拿』。」『拿』就是偷,雖說是偷,但實際上這水槍是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早餐錢買來的。

他接過水槍,端詳了一會,說:「你以後會變得很吝嗇……」

我不理他。他起身,「好了,我要回去了,通道要關喇。」

「甚麼?你住在拱北嗎?可現在才四點多啊。」我以為他說要過邊境到珠海去。

他沒理我,逕自出門,我跟在他後面。走到剛才我救他的汲水池邊,他站定了,向我說:「阿皮,多謝你的水槍!我們往後還會再見面。」我正要問他為甚麼會知道我名字,他往我身後一指,「你爸爸!」我回頭一看,哪有甚麼爸爸?突聽「噗通」一聲,我連忙回轉頭來,只見池面一陣漣漪,那小孩不見了!

我害怕他再次掉進水裡,看樣子卻又不像,要是他掉進水裡為何沒掙扎便不動聲息?何況無端端又怎會掉落水?且這池子特小。是不是他丟了一塊石頭進水中,躲起來嚇我?有可能!但我叫了幾聲,他又沒回應。那他去了哪裡?回想起他的奇怪言行,我不寒而慄,疑心自己是否撞鬼。

帶著悶葫蘆回家,在家的外牆上竟又見到剛才自己畫的那幅畫!不知哪個那麼無聊,擦掉又畫上,不但替畫中人加了支手槍,還把我的筆法也模仿了個九成九──咦?這明明是我畫的啊!剛才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這時聽到後面有笑聲,扭頭一看,只見輝哥、文仔、兜伯、紫山幾人正拿住水槍對準手無寸鐵的我。輝哥一聲令下:「開火!」幾支水箭向我射來,我低頭避開,水都射到那幅畫上去了。

(木屋系列三)
(原載於200212月《澳門筆匯》第二十期)

Friday, January 18, 2019

木屋系列之二:奇跡




木屋系列之二:奇跡
太皮

那年重陽節前夕,天氣非常好,只是風大了點。因為翌日不用上課,我們一班小孩特別高興,在木屋區的小路上到處奔跑嬉鬧。正當我們玩得忘形之際,整個木屋區都停電了。雖然如此,並沒有掃我們的興,我們反而鬧得更緊張刺激,還打算到鬼屋探險。

我們跑到一條路上,只見前面木電線杆下圍了一群大人,走近一看,見到電線杆旁架了一條長木梯,全叔正在上面修理著電線。

晶叔告訴我們,剛才風大,電線的接口被風吹開了,要接駁好才能通電。我們便也興致勃勃地看四米來高處的全叔工作。

全叔本來便是一個資深電工,修理電器的技術出神入化,而且也是一位隱世畫家,繪畫技術也是出神入化。這時他小心翼翼地用鉗子和螺絲批接駁著電線,也不見他戴絕緣手套。下面有幾個大人拿著手電替他照明。他一邊維修一邊哼歌,見到下面圍了一班小孩子,佻皮地道:“阿晶,別讓小鬼推倒木梯啊!”

只聽豬佬不經意地說:“阿全可要留意點,要不然給電到就慘了……”

豬佬話音未落,突然大風一吹,全叔一聲尖叫,“蓬”地巨響,全叔已摔在地上。

晶叔驚呼:“他觸電了!”

眾人靠近一看,只見全叔渾身焦黑,抽搐了幾下便不能動彈,鮮血從頭上破洞及眼耳口鼻中汩汩湧出,狀甚恐怖。眾人駭然,不忍卒睹。

事態嚴重,好些小孩嚇得放聲大哭!有人立即跑到姨婆家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又有人跑去通知全叔家人。大人怕小孩有陰影,將兜伯他們趕走了,我和輝哥等倔強的幾個賴著不走,他們也拿我們沒法。晶叔按一按全叔心臟位置,閉起眼搖了搖頭。

全叔老婆──小孩子叫她大山婆──沖沖趕來,背後是他的兒女小光和小娟,他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山婆即刻便昏倒了。

小光和小娟抱著父親大哭,一個叫:“爸爸!爸爸!你未死,你還未修好我的任天堂,我不准你死!……”一個叫:“爸爸啊!嗚……爸爸,你答應幫我畫畫的,小甜甜你只畫了個眼睛!起身!起身啊!……”

大山婆給救醒了,一步一顫地走了過去,突然衝著全叔大罵:“仆街!衰佬!死死死!你這樣就想死?這兩個豆丁誰來養啊?啊?起身!起身啊!聽到沒有?!”踢了全叔一腳,便要扯他起來。

大人慌忙制止她,媽媽說:“阿娥,不要這樣……”大山婆痛哭起來,噗地跪下來向天合什禱告:“老天爺!老天爺啊!我求求你啦!你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好不好?……他又沒做過甚麼壞事,他欺負我,不打緊的……我平時只是隨口說說,哪要他真的死啊?求求您!求求您老天爺!我求、求求您啊!嗚……”伏地大哭。

眾人唏噓,豬佬使盡力掌嘴,罵:“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不好!打死你!打死你!臭嘴!臭嘴!”我扯住他的手,叫他不要這樣。

遠處傳來警號,我們知道救護車來了,但馬路在海邊,到這裡要走上一段路。五分鐘後,炎哥領著三個救護人員來了。救護人員把眾人隔開,抬全叔上擔架。兩個警察接著走到。大山婆呼天搶地,小娟小光在一旁邊哭邊勸解她。

我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怕人看到,把頭擰過一邊,突然見到天際有一顆明亮的流星劃過,指著大叫:“流星啊!”眾人抬頭,碰巧見到了另一顆劃過的流星。

這時全叔被抬走了,我跪下合什,哀求道:“流星啊!流星!你不要讓全叔叔死好嗎?”輝哥跟著我跪下,也禱告起來。霎時,不論大人小孩,都紛紛跪下向天禱告!一切彷彿都靜止了,只見天邊的流星不住飛過,我合上眼,默默告求。

警笛聲漸漸遠去,四周空氣就像凝固起來一樣。

我心情稍為平定,睜開眼站起身,只見所有人原來都早已站起來了──咦,為何如此怪異?他們剛才還在悲傷哀泣,現在卻專注地像沒發生過事般看著電線杆上方,連大山婆也是這麼若無其事!只聽上面突然傳來一把聲音:“搞掂了!”我一驚,抬頭一望,不是全叔是誰?他竟然完好無損地從木梯上慢慢爬下來!

這時整片木屋區都亮了起來,眾人一聲歡呼!

全叔見我正目定口呆地看著他,笑道:“阿皮,怎麼了?我有甚麼不妥嗎?”叼了根煙,伸手去取木梯。

一班小孩遠遠跑來,兜伯指著我駡:“你個死阿皮!玩著的時候不知跑哪去了,害我們到處找!”

大人開始散了,全叔晶叔有說有笑。

我望著電線桿,呆呆出神。

(木屋系列二)
(原載於2001年某期《澳門筆匯》)

Monday, January 14, 2019

木屋系列之一:豬精


木屋系列之一:豬精
太皮

那時馬場木屋區有幾個小規模的養豬場,夜靜時我們除了能聽到雞叫犬吠之外,有時也可聽到幾聲豬的嚎叫。有一個叫豬佬的叔叔,這兩三年來每天清晨總會趕著頭花母豬在路上晃悠。如果我早起,便跑出去摸摸那隻豬的頭,它常常用鼻子來拱我的臉,嘻嘻,牠髒我也髒!

說起豬佬,他挻可憐的。大人都說他為人老實,做事勤力,養豬場經營得有條有理,他對老婆兒子也很遷就,不吸煙也不喝酒,然而他的老婆,那個對我很好的霞姨在三年前失蹤了;他的兒子也在外面結交了一班壞人,已很久沒回過家。有時看著豬佬落寞地趕著豬的背影,我便過得想哭。

有幾晚豬的嚎叫來得不尋常,聽起來有點慘烈。後來大人說知,豬佬的豬場被竊賊光顧了,被偷了幾隻豬仔。我們幾個小孩子在空地玩的時候,也發現幾個燒焦了的小豬頭被棄在一邊。

這日豬佬在姨婆的富記士多門前被人們煩著詢問豬場的情況,他唯有告訴大人,自己位於池塘邊小路旁的豬場的鐵絲網網角有被人掀起過的痕跡,豬隻可能就是從那裡給偷走了的,一共已失了九隻。他話語間似乎尚有一點隱瞞,我發覺了。

全叔詰問他,“你的死豬已不是第一次被偷了,難道你不會修補鐵絲網或者在附近埋伏抓那賊仔嗎?”

晶叔說,“傻的,萬一有一大班賊,又帶了西瓜刀來,那怎辦?豬佬被砍死了你填命是不是?豬佬,不如報警吧?”

豬佬默然,搖搖頭走了。

下午我約了文仔、兜伯和我弟弟阿二等幾個小孩,決定今晚要親自抓那小偷,我不能讓豬佬再難過下去。到了晚上,我們悄悄地到了池邊草叢後躲了起來。文仔從家裡偷來了一條粗麻繩,打算用來綁縛賊人。

一直待到深夜十二點,只見遠遠看到三點火星向這邊飄來,瞧真一點,原來是三個人口上叼著的香煙。他們走到豬場旁邊,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人掀起鐵絲網,鑽了進去。另外兩人抱起手在外面把風。

文仔說:“是他們了……”便待撲出,我一把扯住他,“別亂來!”

過了一陣,豬場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大叫救命,外面兩人一驚,拋下煙蒂,撒腿便跑。我暗罵:“卑鄙!”

那個剛才鑽進豬場的人慌惶地爬了出來,落荒而逃,緊接著從裡面撲出一頭大豬來,向他追去!我們跳出草叢,緊緊跟著。

那賊人慌不擇路,竟向最多人居住的我家一帶跑去。

富記士多雖已打了烊,但仍有一個終夜不滅的燈泡在外面懸掛著。只見賊人在士多門前摔了一跤,慘叫一聲,我們趕至,那隻豬竟已用牠鋒利的牙齒咬著那人的肩膊!我駭然,除了因為那隻豬是我往常摸過的花母豬外,那掙扎不起的賊人竟然是豬佬的兒子阿雄!他的叫聲驚動了鄰里,好些大人都披衣出來看個究竟,一見豬佬的兒子被豬咬著,都大驚失色!

兜伯指著阿雄說:“他便是偷豬賊!”他對以前常欺負自己的阿雄早已懷恨在心。

眾人本想臭罵阿雄一頓,但當看到他血流不止,滿額汗珠,十分痛苦的樣子,怕他會有生命危險,先盤算如何救他。

全叔搶過文仔手上的麻繩,對準豬頭猛抽一下,花豬慘聲一嚎。晶叔見牠不為所動,拿來一根粗棍子就要用力向豬頭打落。眼看花豬即將漿腦塗地,我的心緊搐了一下。

一個人在遠處嘶聲襂叫:“不要­──”眾人轉頭看去,只見豬佬氣喘噓噓地趕來,搶過來護在花豬身前,雙手合十向眾人道:“不要不要,求求你們不要……”

晶叔丟下棍子,滿臉不屑地走開。

“噗”的一聲,豬佬突然跪倒在花豬身前,並且向牠磕下頭去。

所有人相顧駭然,大惑不解。

豬佬哀求道:“阿霞,求求妳!求求妳放過他吧!他怎樣不聽話,怎樣不長進,他變壞回來偷我們的豬,但他始終是我們的孩子啊!妳想他死嗎?他已流那麼多血了。”

我只見所有人的表情更為驚恐!阿霞?豬佬他是不是憶妻成狂了?還是撞了邪?竟然將那隻花母豬當成自己失蹤多年的妻子?

突然噗噗聲響,豬佬竟連續磕起頭來,如雞啄米般,很快便血流披面,只聽他口裡喃喃地帶著哭腔道:“放了他,阿霞,求求妳……放了他……”

人人都看呆了,根本不知發生甚麼事。

花豬嗚嗚一聲,鬆開了口,用鼻子拱了一下看來驚呆了的阿雄,然後伸過舌頭替豬佬舐舔乾淨他面上的鮮血,向著他哀哀地叫了幾聲,轉身跑走了,瞬間便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

我剛才彷彿看見了花母豬如人一樣悲哀的表情,甚至看出了牠在清理豬佬面上的血液時眼睛所表露的意思:老公,你痛嗎?哎,可憐……對不起……

這時阿雄站起身來,鮮血淋漓的他竟然沒啍一聲,只茫然自語:“媽媽……她……她是我媽媽……媽媽!媽媽!不、不要走!”不顧傷勢,向花母豬消失處拼命奔去!

豬佬老淚縱橫,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大人們你眼望我眼,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全叔咕噥道:“我不是眼花吧?……是不是還在做夢?”

我望著豬佬,很想安慰他,但我那麼小,能想出甚麼好話來安慰他呢?

一個星期後,豬佬的豬場發生大火。火勢很快便控制住了,並沒蔓廷開去。豬場燒成了一片廢墟,奇怪的是,火場裡竟找不到任何人和動物的屍體。

豬佬也在火災後不知所蹤了。

(木屋系列.一)
(原載於2001年某期《澳門筆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