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系列之六:女鬼
太皮
(一)
“不如去鬼屋探險吧?”
暑假長夜無聊,我們在富記士多門前坐着,悶得發慌,輝哥於是提議。我們你眼看我眼,過了幾秒,突然“轟”的一齊應好,個個來了勁。
兜伯問:“輝哥,打算去哪間鬼屋探險?”
“記不記得上一次摘花稔時我們看到的那間屋子?”
我搶着說:“我記得!……不過那裡在晚上不是一樣亮起燈來嗎?我見過的,證明有人住啦!”
我們說的“鬼屋”所在地離這裡頗遠。那裡有塊足球場一般大的荒地,長滿雜草,有一條小溪橫在中間,小溪的一邊站了棵傴僂着身子的番石榴樹,另一邊十來米處便是那“鬼屋”了。
輝哥搥掌道:“這樣才怪,哪,你們沒發現屋外的草都齊齊整整的,沒有路徑嗎?而且那間屋子的門,我從未見它開過!難道住在裡面的人都不用出來買東西吃嗎?不是鬼住誰信?”
紫山道:“還,還是不要去吧?”
“為甚麼?”我問。
“上一次我和冬冬去摘花稔的時候,見到一個披頭散髮樣子很難看的人,抱著一隻白兔站在鬼屋窗內,還對着我們陰森森一笑,我和冬冬嚇得立刻跑走……我……我怕真的有鬼……”
輝哥說:“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們就是要去見鬼的,沒種的別跟來!”
我們立即抖擻精神,彷彿自己是英雄一般,要去一探究竟。文仔回家拿了手電筒,我們懷著緊張刺激的心情向“鬼屋”進發。
那個晚上烏雲密布,沒人居住的地方一片漆黑。不久我們步入了那塊荒地。輝哥叫我們小心,因為草裡可能有蛇。慢慢地我們走到花稔樹下,紫山突然大叫一聲:“蛇呀!”輝哥用手電筒一照,原來一隻癩蛤蟆跳到他的腳掌上去了,“怕甚麼!蛤蟆來的!”
兜伯幫紫山一腳將蛤蟆踢得無影無蹤。
阿二神秘兮兮地說:“兜伯,小心了,那蛤蟆會找你報仇的……”
我們逐一跳過小溪。越接近“鬼屋”,心裡便越是驚恐。但見“鬼屋”連光也沒有,我害怕之極,很想退縮,但自己的弟弟和其他人還在勇往直前,要是我退縮的話,不被人笑大個口才怪!
輝哥忽然“咦”了一聲,停下來,說:“小心,有蛇!”
我們面面相覷,他將電筒光線對準面前地上,只見幾條看來死了不久的蛇軟在那裡,身上各有一個血洞。
紫山拉着輝哥的衣角說:“我……好怕,不如回家吧……”這也是我心裡的話。輝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向“鬼屋”走去。然而他的步伐卻比之前慢得多和輕得多了。
抵達屋外,輝哥猶疑了一會,走上前去嘗試將門一推,誰知門一推便開了,他首先走了進去。我便也硬着頭皮和其他人一起入內了。
我們就著手電筒的光線打量屋內環境,見有一些陳設雜物,是客廳模樣,對面牆還有一道門緊閉著。輝哥將光線停在牆上一幅大油畫上,只見油畫上繪了一男一女的全身像,男的目光炯炯,十分英俊瀟灑;女的非常美麗動人,她的手上還抱着一隻可愛的大白兔呢!油畫左邊的牆上掛着一張弓和一筒箭,右邊則有一把劍。這些新奇事物看得我們嘖嘖稱奇,驚嘆不已!
“吱啊──”突然那道門被打開,一把清脆的女聲喝道:“甚麼人?”
輝哥一驚之下用電筒一照,光線映照下,但見一個面部溶爛扭曲,頭髮有如亂草,身體臃腫不堪的女人出現在那道門前!
“鬼啊──”
“癩蛤蟆報仇啊一一”
我們個個都嚇呆了!根本不懂得動彈!輝哥的手電筒跌在地上。房間裡這時亮起觸光來,一個男人聞聲走出,他立即抓住那個醜陋的女人,意圖安撫。那女人掙脫他,跑回房內,隱隱傳出了哭聲。
那男人對我們怒目而視!
“救命呀!”紫山拔腿便跑,我們也沒命的爭相逃了出去!
(二)
闖過“鬼屋”之後,幾天來我們都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我們曾多次談論“鬼屋”,相信裡面住的是人不是鬼,只是因為女主人實在太醜陋了,因此才不願出來見人。我們也認定他們必定儲備了很多罐頭之類的食物,一兩個月才外出採購一次。問題是食水哪裡來?輝哥說他們屋後可能有一眼井;至於電力肯定是沒有的,真不知他們怎樣過枯燥乏味的生活。
我們根據紫山之前目睹的,懷疑那個醜陋的女人和接著出來的男人便是油畫上的男女主角,但那女的為甚麼變得那麼醜?變得像一隻癩蛤蟆似的?這個我們就不得而知,阿二的想法是,她被詛咒了。
我們是再也不敢接近那塊空地的啦。
可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再次見到那對男女,而且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兇險,甚至知道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晚我和弟妹在門前納涼,突然尿急,不好意思就這樣背住三妹解決,於是走去茅廁,阿B跟來了。我方便完出來,阿B本來在路口等我,這時牠忽然豎起耳朵,站直身子,箭一般地跑開去了。我好奇,拼命跟著牠跑。月亮下只見一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白兔,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向前蹦跳著,阿B拼盡全力還是追不到,我在後面跟著更累,上氣不接下氣,還好眼尖才不致於失去牠們的蹤影。跑著跑著,不得了!牠們竟跑入“鬼屋”所在的荒地!那隻兔子跳過小溪,向“鬼屋”蹦去,霎眼間不見了。
阿B在溪前停住,猶豫著,待我喘粗氣奔至,牠便跳過去了。我怕牠有三長兩短,撲過去抓住了牠!牠向著前面狂吠起來!
我舉頭一望,只見“鬼屋”的男主人已站在屋頂上。在明月的照耀下,我能看清他了。他一米九的個頭,穿著一件殘舊的灰色短衫,一條破爛的牛仔褲,一對咖啡色骯髒剝裂的皮鞋,就像電影上的奪寶奇兵一樣。凌亂的短髮,滿面鬍碴,鼻樑挺直,雙眼發放著冷冷的精光。面形輪廓分明,十分英俊。這時他背了那筒掛在牆上的箭,手拿著那把大弓,在大圓的明月下顯得威風凜凜,英明神武!
阿B還在不住狂吠,那男人拈了一支箭,對上弓弦,竟瞄準了我!他一定是為我們上一次闖到他家的事懷恨在心,要殺人滅口了!我抱著阿B,閉上眼。
“嗖”的一聲,想來箭已離弦,卻聽“啵”的聲音響在身旁!難道那人射偏了?我張開眼轉頭一看,那枝箭卻射中一條眼鏡蛇,把牠插在地上!那人原來要救我!我感恩地看著他,卻見他神情凝重,額上的汗水反映著月亮光華。
阿B繼續狂吠,卻是亂兜圈子,無目的地向四周吠叫,聲調恐慌!
“轟隆!”身後一聲巨響,一大片黑影籠罩在地上,我抬頭一看,天!沙草四飛,一條巨型的眼鏡蛇從泥土中鑽了出來,單是頭部就有一輛私家車那麼大!我張大嘴巴,出不了聲,阿B發著“嗚嗚”的哀號。那男人撲過來,擋在我們身前,道:“不要怕!”
那巨無霸眼鏡蛇全身鑽了出來,像一座小山般盤在地上,舌頭吞吐,藍幽幽的眼睛死定定地看著我們。
男人哈哈大笑:“最近那麼多蛇來襲擊我們,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了!哈哈哈!老朋友!你果然死不了!那隻大野豬呢?”
那條巨蛇怪叫一聲,炮彈般向我們飇來!
男人彎弓又射出一枝箭,巨蛇頭一偏,避過了,身體就勢圍住我們,不停遊走,伺機襲擊。
阿B也許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發狂般撲上去,一口咬上蛇身!男人說聲“糟糕”。巨蛇吃痛,收緊身子,將我們如粽子般裹起來,越收越緊。我動彈不得,眼前昏天黑地,吸不到氣!
男人怒道:“他媽的!”我感到他在掙扎,卻於是無補!
巨蛇突然慘痛地叫了一聲,鬆開身子,男人抱著我和阿B跳了開去!只見上次見到的那醜女手上拿著原先掛在牆上的利劍,劍上沾滿鮮血,巨蛇的尾巴已斷了一截!
“哇!”巨蛇憤怒大叫,一尾巴將醜女掃個老遠!牠咆哮著一頭將“鬼屋”撞個粉碎,張開血盆大口向醜女噬去!
那男人大叫道:“嫦娥!”像枝箭般以雷電的極速跳上蛇身,沿巨蛇光滑的身子跑上蛇頭!巨蛇繼續奔前,眼看就要一口將醜女吃掉!男人從背上抽出兩枝箭,覷個正著,用盡全力插入巨蛇雙眼中!鮮血激噴,雙箭直沒至箭尾!男人像一隻豹子般翻身跳下,擋在醜女身前,撿起那把劍,向前一擲,“嫂”地射中蛇胸!
巨蛇痛苦地嚎叫著,一陣痙攣,“轟”的一聲跌在地上,撼得地動山搖!忽然地,牠慢慢縮小起來,變成一條蚯蚓般大小的眼鏡蛇,鑽進泥土裡逃去了。
我和阿B除了有點腰酸骨痛之外,沒甚麼大礙,在巨蛇倒地前一刻已經跑了過去。只見醜女血流披面,比本來的樣子更難看十倍。那男人抱著她,著緊而痛心地道:“嫦娥,嫦娥,你不能有事!”
那醜女搖了搖頭,“死了倒好……”
男人哭道:“不,我后羿只要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死!”
“你知道甚麼叫痛不欲生嗎?一千多年了,我一直是這個模樣,我實在再受不了……”
那白兔撲撲地跳過來,一陣骨肉變動的聲音,變化成人形,竟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子!
醜女道:“你帶著玉兒走吧……讓我一個在這裡自生自滅……”
“不,你堅強點,你現在只是元神損耗了一點,不會有事,相信我!無論你樣子如何,我都不介意,我愛的是你的靈魂啊!”
醜女苦笑,“荒謬!哪有男人不喜歡女人漂亮?神仙也不例外啊!你聽到當日那班孩子叫我做甚麼?‘鬼呀’、‘癩蛤蟆’的,不單只他們,全世界都說我變了蟾蜍後奔上月亮!可想而知我多麼的醜!蟾蜍!”她哭了。
“莫說你現在不是蟾蜍,就算你真的變了蟾蜍,我對你的心還是永不改變!都已幾千年了,你還不明白我多麼愛你嗎?”
男人深情的說,我卻不好意思地感到怪怪的,他好像比我更不懂說話。
醜女痛哭起來,“早知當初我就不偷吃那粒靈藥!”
男人擁緊了她,“不要再說了!”抱起她,“我們走吧!這裡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們又醫不了妳,況且遲一點那隻大野豬可能也會來找我,不能連累這裡的人……玉兒,你剛才看過是不是那兩個女孩子?”
白兔變成的女孩點了一下頭。
男人道:“好,我們先走吧!”說著向前邁開闊步子,那女孩子檢起劍,跟在後面走。男人忽然回過頭來向我叫道:“小朋友,接住!”拋給我一枝箭,我連忙接住了。他邊走邊說:“我們算得上有緣,以後可能還需要你的幫助,你保存好這枝箭,有甚麼緊要事要我幫忙,只要將這枝箭用火燒了,我就會趕過來幫你的!記住!小心豬場裡有兩個頭的豬!──後會有期!”他步出荒地,走上一條田間小路,消失於海邊那一頭的木屋去了。
我愣了很久,難以置信地看著阿B,問道:“我們剛才見到的是真的嗎?”
阿B響亮地汪了一聲!
我舉頭望著月亮,月亮又大又圓,我想起了剛才男人站在蛇頭拔出雙箭那一幕,月亮襯在他背後有如一個光環,說不出的好看。
“后羿、嫦娥和玉兔嗎?”我喃喃自語道。
(原載2003年3月《澳門筆匯》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