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哪吒
太皮
一 阿偉
我的同事在十多二十人的見證下,宣讀完政府的最終決定通知,時限一過,拆卸永富大廈違章加建天台屋的工作便正式開始。
始終無人應門,便由外判工人拆開門鎖,我和阿瞬在消防員和治安警員的陪同下,率先推門入屋檢查。以為屋內沒人,只是一踏進去就嚇了一跳,客廳中竟有三個人全神貫注地看着電視,像沒事人一樣,其中一個此時正從沙發上起身,見到我們,遲頓地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
我一時間也未知如何反應,和那人乾瞪眼,大概有三秒鐘——就像戰爭電影裡常出現的經典場面,交戰雙方同時有人舉步槍從戰壕裡站起,在凝固的空氣中有一刻驚訝地凝望對方,然後“砰呯呯”地向對方亂槍掃射。
這時跟在我後面的主管工程師上前查問,確定了那驚魂未定者是一名租住那裡的菲律賓人,便用英語向他說明狀況:他們住的地方乃“非法工程”(“非法工程”是澳門的法律用語,指的就是“違章建築”,市民一般叫“僭建物”),程序已走完,由於無人申請自願清拆,今天政府跨部門出動拆遷,事在必行,要他代為告知其他租客。
警方要求那人召集其他人過來登記資料。屋內尚有三人,包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印尼人和緬甸人,有一個菲律賓女子睡眼惺忪地從房裡出來。尚有四個租客正在上班。
也不用警方盤問,顯然這些外國人都是外地勞工。在這六十平米的地方裡竟住着八個大人,如此擠擁,估計租金相對廉宜,要不然也不會吸引到不同國籍的人士一起生活,而從居住環境來看,我能推測這幫人從事的都是收入較低的厭惡性工種,如物業管理員、清潔工人和家傭等。
我傍着主管工程師與他們溝通,告訴他們行動開始後原則上所有在僭建物內的物品都要記錄入倉庫,爾後物主再透過正式手續申領,考慮到他們未必理解門外張貼的中文和葡文告示內容,也估計不是實施非法工程的違法人,特網開一面,容許他們趕快收拾。
大部分身在異鄉的人都怕惹事,他們見如此陣仗,情知政府行為也沒可違拗的,互相討論幾句,便乖乖配合,開始打包東西,並通知其他正在上班的租客回來。
阿瞬悄悄向我抱怨:“這班人真聾還是假襲?剛才我們拍門不應,連‘爆鎖’也不出來!早點應門不就省下好多工夫!以為躲得過,還不是要打包走人?”他平時喜講粗話,只是有外人在,稍為收斂。
阿瞬和我年齡相仿,在大學讀的都是中文系,卻先後考入城建局從事稽查工作,主要跟進違章建築個案。他自稱大學時曾獲得詩歌賽冠軍,寫得一手好文章,但我認為水平不會比我好——無他,因為我的名字就是“文豪”兩字,四十年來我一直被人叫做“文豪”,文豪寫的東西還會差嗎?
我分析說心存僥倖的應該是屋主才對,可能是他要求租客發現任何疑似政府人員都不要隨便開門,也有可能他們以為採鴕鳥政策就不會有事發生吧。其實我心底裡倒佩服他們隨遇而安、逆來順受的心態。
“我覺得這幾個外勞怪可憐的,為了家庭生計飄洋過海來打工,賺又賺不多,現在不但要立即整理個人物品離開,晚上在哪裡過夜也是一大難題。”我有感而發。
“你可憐他們做甚麼?你這是看不起人!”阿瞬說。
租客一邊在收拾,我們一邊在檢查,主管與外判商在討論拆卸方案。期間實施非法工程的違法人一直沒出現,問租客也不會問出所以然來,皆因收租的不一定是蓋房子的。能夠在天台違建,一般都是頂層住宅業主的所作所為了,然而沒有確鑿的證據就不好指控。而我其實知道誰才是蓋這個天台屋的始作俑者,皆因頂層住宅的業主原本是我父親,這個天台屋也是我家僱人搭建的。不過十年前,我們已將房子連同天台屋易手,這次是因天台屋改建才被立案跟進的,我就不用避嫌了。
同事們自然不知道我與這天台屋的淵源,也當然不會知道我的摯友阿偉一家,曾經住在這個屋子裡面。我檢查時,刻意不進入阿偉的房間。我竟有點返鄉情怯的心態。
疫情期間,無論是政府人員、外判工人還是租客,都戴着外科口罩,大家都將一半臉藏起來。有時,看着阿瞬,我會以為他是阿偉,他雙眼與阿偉實在長得太像了,要不是他經常將口罩褪到下巴來透氣,我真以為阿偉重新出現。
租客已打包了部分東西,堆到天台屋外。另有三個租客也趕回來了。由於僭建物只佔了天台的一半,經主管評估,可一邊容許租客繼續收拾,一邊先行拆卸靠近開放空間不具備支撐功能的部分牆體。
於是拆卸工作正式開始,工人掄起大鎚子,轟的一聲,在一面牆上敲了一個洞。
看着那個洞,我的心突地一跳。我竟然清晰地感受到,有人在阿偉頭上敲了一下。那鎚子敲下去,阿偉就頭破血流。他站在我眼前,就像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樣子那樣。他的傷口在右額角,血液中露出白色的肉,我第一次見到他像喪家犬般的樣子。我一直懷疑那傷口不是交通意外造成的,而是人為的,他是被人用鎚子搥了一下。
那已是十多年前,我還記得是路氹城金光大道的威尼斯人度假村開幕那天,2007年8月28日。阿偉喝得爛醉,坐在地上。我在住所附近的一個角落找到他。他旁邊的電單車一邊車身已嚴重刮花。那是一個難得沒有燈光的角落。剛好也是農曆七月十六日,皎潔的月亮透過狹窄的天際線,照耀到我們的身上。耳邊是由舊城區低層住宅傳來的混雜而又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響。
“我又失業了⋯⋯”阿偉苦笑,額角的血已流至他的下巴,我才注意到他右手肘也刮出了皮肉。
手的傷口也許是駕車失事造成的,但額角呢?
“又失業?你又炒老闆魷魚嗎?”我記得,阿偉在三個月前,才找到這份社團的工作。我看着他額角的傷口,接住說:“我同你去看醫生吧!你不痛嗎?”
“不,這一次是他們炒我,我終於嘗到被解僱的滋味了⋯⋯”他接過我遞給他的幾張紙巾,將傷口壓實。我感到他的身體近來似越發瘦削,像倒退成一個初中生模樣似的。他對我就醫的提議不置可否,只搖了一下頭,苦笑一聲,開始訴說其工作環境的惡劣情形:污煙瘴氣,死水一潭。他恨恨地說他上司是有毒的垃圾,無才無德,領導無方,只會佔下屬便宜,與下屬吃飯不付錢,揩女同事油,好大喜功,獨領功勞,踩低別人來抬高自己⋯⋯最令他咬牙切齒的是那上司以為自己好聰明,其實所有人都對他知根知底,只是敢怒不敢言。
於是阿偉發聲了、抗議了,發聲和抗議的下場就是被社團大佬辭退。老闆大多數情況下都只會棄卒保帥。沒有同事支援他,反而人人避嫌。
他說他經此一役,腦子空了。
我也感覺到,他就像一個脹滿的氣球,突然被放了一半氣一樣。
每一次他辭職,都會向我總結舊公司的人和事,正如此次一樣。大學畢業五年來,他換過最少十份工作,沒有一份做得長久,文員、文案、銷售、補習導師和記者,以及此次的社團助理,當年在澳門能夠找到非體力勞動和非專業的工種他都試過了⋯⋯結局都一樣,他都因再無法忍受壓抑的工作環境而辭職。
月光在他臉上照出白色的光華。他說他始終不明白,那些不學無術的油膩中年人,何以在社會中能夠掌握着話事權,何以能夠在一個共犯結構中如魚得水,在不思進取渾渾噩噩中將社會拉向低俗的深淵。他也不服氣,那些含着金鎖匙出生的富二代,何以能厚顏無恥地繼承來自上一輩的福氣,睥睨他這個努力求存的青年。
他說上面那番話時,看我的眼神有一刻閃爍。我的眼神也有一刻閃爍。這種情況在我們大學畢業後就多次出現。以前是沒有的。
我雖說不上是富二代,卻繼承了來自上一輩的福氣。
我本來想為他口中的中年人說一些好話,但似乎不會起到正面效果。我便勸他改變不了別人就要改變自己,這是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只有接受現實。
他失笑一聲:“豪仔你又來教訓我了⋯⋯”
“為甚麼不考慮嘗試進賭場工作呢?大企業,工種多,制度會好一點。”我以前曾問過他。
“我不做‘偏門’⋯⋯ ”
可澳門就是靠這個“偏門”發家致富啊!當然我知道他不做“偏門”的原因,是他的父母都在“賭”字上敗了家。
我又問過:“有考慮考政府工嗎?城建局請稽查,只要求高中學歷,我們就算讀中文系的也可去考啊!我剛遞交了申請表了!”
“我才不要考入政府!有甚麼好?”
在澳門,草根階層不進入賭場或爭取加入公職,除非有一段罕見的姻緣,否則就是自絕向上流動的機會。阿偉就是如此狂狷,如此不合時宜,又如此愛鑽牛角尖。按理說,出身低下層的人較易向現實妥協,他不知何時開始卻變得偏激。我曾將此歸究於當年那些他曾沉迷的網絡論壇改變了他,但後來我又想,他是改變了才沉迷網絡論壇。
這次我不再問他要不要到博彩企業工作了,我已不知道怎樣再跟他討論就業的話題,儘管那天有新賭場綜合體開幕。其實我也預估不到金光大道第一家賭場開業後,澳門就業環境會經歷天翻地覆的改變,我們讀文科的人儘管在旅遊博彩業上未必取得最佳位置,卻也能找到吃香的工種,時時刻刻都有跳槽加薪的機會,而且部分外資企業管理層也更開明一點,也許就容得下阿偉,或阿偉容得下他們了。
“我同你去醫院處理傷口吧?”我一直在思考阿偉的狀況,這句話問得有點隨意了,我也是自己聽到才發現的。
“醫生會報交通警的,我不想麻煩⋯⋯”阿偉忽然就閉嘴不言了,站起來,有一點踉蹌,緩慢地騎上電單車,向我說一聲“bye bye”,開車離開了。
那天之後,我曾如常聯絡阿偉,然而電話打不通,信息沒回應,我擔心他,便跑上天台屋找他。他和父母分住天台屋兩個房間,我敲門問他那對像地拖布一樣久在社會底層遭折磨的父母,兩人都說他兩天前帶着行李旅行去了。
“說要流浪甚麼的⋯⋯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你知道他與我們的關係,他甚麼都不跟我們說⋯⋯但他有交待,叫我們不要告訴豪仔你⋯⋯”阿偉父母說。
可惡啊!你竟不辭而別!
那天之後,我就沒再見過阿偉。沒再見過這個與我一同成長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朋友、兄弟。
要是阿偉是個女人,可能我們大學畢業後就結婚了。可惜我們都是直男,要不然將就着過一生,也是不錯的。我絕非基於外表才有此想法,他算不上英俊,即使變性,也不會漂亮到哪裡,只是我認識他太久,久得沒有力氣與他人建立如此緊密的關係而已。
十多年前,在他消失後,我還是與嘉敏結了婚。一個男人在澳門與嘉敏結婚的機會很高,畢竟這個名字自一九九五年起,就是澳門新生女嬰中使用率最高的。其實我在跟嘉敏交往時,與始終單身的阿偉,關係就沒有那麼親密,乃至於疏離了。這種疏離大概就是以前一天到晚都會呆在一起,後來畢業出來社會工作,兩三天才碰一次面,嘉敏出現後,就是一周才見上一兩次。成長後,我們已沒有一起求學讀書的環境,我們的相處不外乎吃宵夜、打遊戲機、看電影或者做運動,反正澳門的娛樂就好少。與他一起,我感到我們各自的時間都是靜止的,沒有向前,畢竟我們的相處二十年如一日,到後來我談戀愛了,我感到我的時間在前進了,他的時間卻仍然靜止。我感到不安。
在初中時,阿偉也喜歡過一個女同學,為了追求她,明明喜歡理科,高中選科時卻硬着頭皮跟她選擇文科,且把我拉下水。那女生對阿偉的示愛視而不見,不回應,不拒絕。她甚至忘記自己全班最矮,喜歡上一個全班最高的男生,竟主動作出追求。高個子男生是外貌協會成員,品行也奇差,曾當眾高聲宣讀那女生給他的告白信,到精彩之處,模仿她的聲音加以奚落,引起半班同學訕笑,好像不符合他審美標準的人連愛的權利都沒有。
那次事件令那女生很受傷,然而最受傷的不是她,而是阿偉。在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阿偉,第一次跌下了神壇。我和他都不再討論那件事,此後他也沒再表露對其他女性有好感了。我後來偶遇過那女生幾次,感覺她總處於一種失敗頹唐的狀態中,像一粒日漸風乾的酸梅,每次都要乾癟一點。我莫名其妙地痛恨她。
我與阿偉到底是何時認識的呢?實在也想不起來,好像一有生之記憶,他就在我腦海內存在了。我們同住在永富大廈,我住五樓,他住六樓。六樓是天台,原本不能住人,只是有將近一半的地方被加建了天台屋,由五樓A的業主——即我家違章加建,租給買不起房子的人。那時(其實現在也是)人們都沒甚麼消防意識,既然有可以霸佔的空間,不用白不用。不過,五樓B的業主守規矩,沒有加建,天台還空出半邊供人使用。
我們都是一出生就住在這幢樓上。據父親說,我們趙家這一支清代初期就已在澳門定居,而阿偉是祖父那代人由中山舉家遷徙來澳謀生的,他祖父憑着製作涼果的手工藝,得以在澳門安居樂業。都說澳門人對賭免疫,但那只是對體面的人來說的,低下層還是幻想靠賭致富,阿偉父母好賭,敗光家產,將他祖父遺下的房子也輸掉了,只能租住在我們加建的天台屋裡。
阿偉長我一歲,雖然家庭條件較差,但小時候卻是我景仰的對象。對小孩子而言,大一歲就等於多經歷一定比例的生命歷程。他個子比我高,腦筋比我快,膽子比我大,甚麼都敢做敢闖敢試,爬屋頂、偷摘龍眼、與土生仔打架,乃至沒零花錢時跑到大三巴牌坊下用英語向西方遊客討錢,沒有一樣難得到他,而且他也比我懂得更多常識和道理,知道更多古代故事,卡通動畫的知識也比我豐富得多,我便以他馬首是瞻。
永富大廈位於杮山上的哪吒廟斜巷,哪吒古廟旁邊。澳門半島的山最高也不過海拔九十米,而杮山最高處只有五十來米。從山腳海拔最低的水坑尾街,沿坡度最大的大炮台斜巷走到山頂的大炮台,心肺功能好的年輕人也許只需要幾分鐘。杮山的山頂是大炮台及澳門博物館,旁邊便是澳門名勝大三巴牌坊,牌坊旁還有另一座哪吒廟。同一個山丘,有幾個名字,現在一般將南面的叫杮山,大炮台所在的地方叫大炮台山。由牌坊往北,一直到白鴿巢公園,地勢向內港下降,那一邊古稱鳳凰山,而這名稱現時已沒人叫了。
被密密麻麻的建築包圍,如今大概沒有人會感受到杮山是一座山崗吧,但若然將所有建築一一剷除,杮山就會露出本來面目。也是有點坡度的緣故,遊人止步於伯多祿局長街,都不願上來,為那地方保留一點清靜。我和阿偉的童年便在山上度過,我們在山上居住,在山上的學校就讀,玩樂的地點也多在山上。阿偉曾說過我們住在山城,道路傾斜又曲折,比澳門那些填出來的土地有趣得多了!然而在他消失前不久,卻跟我說杮山上的建築好醜,是一座山的癌細胞,令他生厭。
在廣州話中,“杮子”的“杮”讀成“似(ci5)” ,但“杮山”卻讀成“史(si2)山”,另有“史山斜巷”的街名為證。除了杮山,這一帶還有不少有趣的街名:刀里、豬里、咸蝦巷、豆醬圍和老饕巷⋯⋯這些街名組成了有趣的畫面:用刀宰殺豬隻,取五花肉加鹽加醋加豆醬烹調好,端給食客慢慢品嚐,還有一個柿子做飯後果品呢。
當然,不是所有街名都可以吃,例如哪吒圍。
如果說澳門的山名不副實,哪吒古廟就規模而言,在“名不副實”方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所謂的廟,只是一個六柱亭子,覆蓋着一塊不算大的花崗石山岩“顯靈石”,石旁有個小神龕,供奉着神話人物三十三天哪吒三太子。
關於此廟,有一個傳說,據已故澳門教育家王文達先生所著的《澳門掌故》“哪吒古廟”一條有云:
“相傳柿山,柿樹蕃茂,植遍山間,鄰近之牧童小孩等輩,時集是間遊戲。常見一陌生童子,丫髻兜肚打扮,雜嬉其中,立石上領導群兒,故雖山陂陡斜,亦未聞有傷跌事情發生,眾已異之。一日,該童忽與群兒言别,稱未暇再來,山下居民,多目睹該童腳踏風火輪離去。於是眾遂認爲,乃哪吒太子顯聖。案哪吒太子乃封神榜所傳,四大天王李靖之子。後來眾於其所立石上,設壇立廟,以爲奉祀。”
“那是‘念力’!”有一天,當我們討論着從一個打理廟宇的阿姨處聽來的哪吒顯靈的故事時,阿偉說道。他認為,求神拜佛之所以會靈驗,都是念力所使然,大家只要信念夠堅定,都想着同一件事、同一個結果,目標就會實現。不知他哪裡學來的知識,令我好生佩服。
那時,我們一班小孩在永富大廈附近的空地玩耍——那空地有一個霸氣的名字,叫“金龍前地”, 阿偉做哪吒三太子,我就做孫悟空,其他小孩做金吒、木吒、雷震子、楊戩或朱八戒,當中有一個硬要做漫畫人物笛子魔童,總之就是將電視劇《封神榜》、《西遊記》和卡通《龍珠》來個大雜燴,分成兩個陣型互相追逐。
那時剛好有一間舊房子拆卸,遺下一堵殘牆,阿偉發表了他對念力的見解後,便召集那十多個孩子,帶頭一起用念力,要去拆下那堵牆。我們握着拳,皺着眉,盯着那堵牆運了一個下午的功,那苟延殘喘的牆都沒有丟下一片油漆,正當大家要退去的時候,阿偉喝道:“再等等,快成功了。”我們便唯有硬着頭皮留下來,忽然轟隆一聲,塵土飛揚,那堵牆真的倒下來了。從此我們一班小孩都相信念力的存在。
後來,我就將阿偉進一步想象成那翻江鬧海、神通廣大的哪吒了。每年年初回南天時,濕度極高,杮山上也會起大霧,疑幻疑真的情境也不少見。有一次,我在哪吒廟斜巷下等阿偉,望着斜坡上的沉沉霧靄,終見阿偉出現了,只見他下降的速度有如踩着風火輪,心想他終於露出真面目,待他到我面前,瞧真一點,腳下卻是一對尋常而殘舊的球鞋而已。
我們由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都是在同一個班級讀書,他一直都是那個令我景仰的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我永遠想不透他畢業之後性情大變的原因,他變得越來越討厭人,尤其是男人,尤其是男人中的中年人,他不再說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聞,而是散發出令我難以招架的各種負面情緒。
那段時間,他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澳門唔應該噉!”用書面語寫出來就是:“澳門不應該這樣!”
這句話到底是甚麼意思?一個城市這樣還是那樣,對我們個體真有那麼大意義嗎?在澳門的正常人都不會想太多,隨波逐流、隨遇而安就可以了,但他卻始終有一種超然與隔膜,我一直不知道甚麼原因令他變本加厲。難道有一些我不知道的隱衷嗎?
有又如何,相信我一生都找不到答案了。
在他憑空消失之前,在不如意的人生中,唯一與美好生活的紐帶就是我這個朋友,但與他相比,我又剛好十分幸運,包括不用感受高樓價和高物價的生活壓力,還有愛惜我的父母和兩個姊姊,甚至有望考取穩定的公務員崗位⋯⋯我甚至懷疑,我的存在是否加速了他的消亡?我也一度懷疑自己有精神病,阿偉只是由我想像出來的玩伴,就像電影《閃靈》或《美麗人生》所描繪的那樣,要不然一個人在網絡時代怎可能消失得如此徹底?
“文豪!”隱若聽到有人叫我。
我仍然呆呆地看着工人將天台屋的外牆敲碎。那鑿出的洞口越來越大,像一個裂口,一下子蹦出了大量記憶,我的心忽然感到了疼痛。我好像才記得這個天台和天台屋。這裡是我與阿偉度過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閃閃發亮的生活點滴,在我眼前到處閃現。
阿偉現在怎樣了?
“喂,趙文豪!”
那人再叫我,我扭頭一看,大喜過望!竟然是阿偉!他戴着工地帽,穿着反光背心,與我一起做了公務員,正處理一宗拆遷工作。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儘管是一對與人間世有隔閡的眼睛。
那人見我呆呆地看着他不回話,把口罩拉下來,再喊我,我才發現那不是阿偉。
是阿瞬。他的雙眼與阿偉的雙眼實在太相似了,只是阿偉鼻較長,臉較窄,而阿瞬鼻子較短,有一點發腮。
我強顏地笑了一下。
“你怎麼一直在發呆,你令我以為拆的是你的家呢!”阿瞬笑道,拉着我往天台另一邊的女兒牆(圍繞天台防人墮下的矮牆)邊,指着對面遠處的另一處天台屋,“那是我的家。我以前住那裡⋯⋯”
“哪裡?”
“看不到嗎?相隔三四幢的那座樓,那天台屋啊!那是我的第一個住所,你看到屋頂上長着的那叢簕杜鵑了嗎?”
二 阿瞬
在此次清拆行動前,我與阿瞬因工作關係,就曾接觸這個個案的資料。天台屋在之前十號颱風“山竹”吹襲澳門時被掀開了頂蓋,不能再住人,違法人遂找人來修復。原本天台屋模仿下層格局,將對應的客廳位置縮減一半,也是三室一廳佈置,然而違法人維修時卻將客廳範圍再度縮小,劃出兩個僅容一床的細小房間,以便廉租給更多外地勞工。由於連日來製造噪音,材料上上落落,施工時被鄰居告發了。
因是歷史遺留問題,政府一般會集中處理新建、改建或嚴重影響消防安全的天台屋,故屬該等情況的一經告發,政府便會立案優先排期跟進。違章建築一般工程簡單,短時間就能完成,而政府的行政工作往往受到法律規限,通常都等到違章建築住人後才能走完整個行政程序。若違法人不自願處理,政府就會採取跨部門行動清拆。我為免產生不必要的煩擾和誤會,沒向任何人吐露那曾是我家“物業”,包括阿瞬。
想不到此時,阿瞬卻說起了住天台屋的往事了。
“我跟你講過對吧?以前我父母剛從大陸過來,住的就是天台屋⋯⋯我一直住到五歲⋯⋯還記得我們一家三口只有一間房,廁所甚麼的都與其他租客共用⋯⋯那棵簕杜鵑,不知是不是我小時候就有的那一棵呢?如果是的話,那麼都差不多有四十年樹齡了⋯⋯”
秋日的陽光和煦地曬在我們頭上。瞧真一點,那簕杜鵑並不是直接長在天台屋屋頂上,而是種在一個大花盆裡,花盆不知作用是甚麼,好像用水泥與屋角粘合了。那一叢粉紫色的花正開得燦爛,我依稀有印象小時候曾見過。我心裡失笑,如此一間顯眼的天台屋,竟然沒被拆卸。
可以說,阿瞬是我繼阿偉之後,除家人外,與我關係最要好的一個人了。為甚麼說是“人”呢?說“朋友”不一定對,我們工餘時間幾乎不碰面,但在部門裡我們特別投契,合作無間,平時中午又是一起放飯,加上我們同樣中文系畢業,喜歡博覽群書,又以了解澳門歷史自居,經常一唱一和,在其他同事眼中是對好兄弟;至於單說“同事”吧,又好像有點隔閡了,畢竟“同事”一詞難以表達情感關係。不好將他歸類為朋友或同事,就籠統說成“人”吧!阿瞬是一個我關心的人。
與阿偉一樣,阿瞬也是一出生就住在天台屋,只是他父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才從廣東移居澳門的。雙親最早在親戚的天台屋落腳,此期間他出生了,並度過了人生最初的五年時光。爾後一家人搬到青洲木屋區,沒住上多久,澳葡政府實行“消滅木屋”政策,他們被安排上樓搬到廉租的社會房屋居住。一段日子後,父母儲了些錢,購置了政府以較廉宜價格出售的經濟房屋,一家人總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安樂窩,生活穩定下來。
阿瞬一直在澳門上學,大學畢業後約三年,就與那小六時便在一起的女子“奉子成婚”,在下環區一個細小的唐樓單位裡共築愛巢,五年間誕下二子一女。看着子女們在家裡連跑跳的空間都沒有,常感愧疚,他一直希望能買得起俗稱“豪宅”的擁有會所及較優質管理的私人樓宇,改善生活。
阿瞬住過的居所,反映了他一生向上流動的過程。房產能夠證明、代表和預示的東西好多,放諸四海皆準。它能證明你的身世,你的家財,你的社會地位和你的生活方式,能夠代表着受教育和求得一份體面工作的機會,甚至連接收外賣的速度也快人一步。古語云“先敬羅衣後敬人”,現在則是“先敬房子後敬人”。
有一次,阿瞬說自己作為一個安分守己、努力工作的公務員,如果到退休都不能住上所謂的豪宅,那只能證明這個社會不公義。其實社會公不公義,也不用他來證明了。政府部門的稽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加上妻子在博彩企業當文員,薪資加起來也不低,但有三個孩子要供養,若無一定家底,一下子掏幾百萬元來支付豪宅的首期也是相當困難的(除非他狠心打父母房子的主意)。
就在新冠疫情之前,澳門樓價上升至前所未有的高位,尤其小戶型的呎價更高,不少沒有物業的青年爭先恐後入市。但他不知道哪來的自信,認為不出幾年,樓價就會倒跌,那時就是他購入豪宅的好機會。
“澳門的樓價,不是澳門人自己說了算⋯⋯”
他總有一種作為澳門人的無奈。他的口頭禪是“澳門(人)係噉㗎啦!”用書面語寫出來,就是“澳門(人)就是這樣的”,帶貶義。當他生活上出現無可奈何的人和事,在工作上碰到不可理喻的狀況,或在媒體上看到啼笑皆非的新聞,就喜歡說這句話。他從未出過國,去香港的次數五隻手指數得完,就連台灣也沒去過,在內地的活動軌跡,也沒超出過廣東省的範圍。然而他說出這句話,卻相當有說服力。
“澳門(人)係咁㗎啦!”不用解釋,盡在不言中,然而到底澳門和澳門人是怎樣的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
老實說,說出這句抱怨說話的阿瞬,正正是“就是這樣了”的澳門人。他工作自然不算優秀(或不被要求優秀),用他的話說就是“安分守己”,抱着“不做不錯,少做少錯”的宗旨,儘量避免擔責。
我曾埋怨:“平時你那麼多高見,剛才開會你又不說話?”
“我不想煩,不想得罪剛才那個人。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你以為我是你嗎?又是吃長糧的,家裡又那麼有錢,我要是真出甚麼差池,誰人幫我照顧那三個化骨龍啊?”阿瞬道。他入職時,碰上公務員的退休制度改革,他退休時只能領取一筆公積金,而非領取俗稱“長糧”的退休月金。
“我沒聽過公務員會因為發表意見而丟了工作。”我不客氣地說,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有任何突出或成為焦點的機會。
阿瞬沒理我,只接着發表高見,又延伸開去,說澳門人最喜歡槍打出頭鳥,最好就悶聲發大財,人怕出名豬怕壯啊,不要樹大招風。“你聽過酸葡萄理論嗎?說的就是人們好容易對身邊的人和條件相當的人眼紅啊!澳門這麼小,每一個人都是身邊的人,而且大部分人以為自己能力和條件都同取得成就的人旗鼓相當,最容易產生酸葡萄效應!”
他有時一整天一言不發,有時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其實我真不想見到那間天台屋和那棵簕杜鵑了⋯⋯”阿瞬眼光從屋頂上的植物移開,望着下方的哪吒古廟,問道:“是了,你記得那天我們無聊,去了大三巴哪吒廟參觀嗎?”我當然記得,我也相信他知道我記得,他只是想打開另一話題而已。我沒回應,等他發表偉論。他卻沒立刻說話。
澳門有兩座哪吒廟,老的一座在杮山,名字中有個“古”字,據說就是哪吒顯靈的一座,另一座沒有“古”字,在大三巴牌坊一邊的古城牆旁,多稱為“大三巴哪吒廟”。在澳門,用作街名或廟宇名稱時,“吒”字一般寫成“咤”。
緣於哪吒三太子顯聖,杮山坊眾於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初建“杮山古廟”祀奉。古廟自建立以來,威靈日顯,有求必應,老幼沾恩,禱拜信眾熙來攘往,得到遠近居民景仰。雖叫廟,正如我所說,其實只是一個亭子,內裡有一神龕,依着顯靈石而建。
傳說因得到哪吒庇佑,杮山坊眾接連安然度過兩次瘟疫,包括1888年流行的霍亂病及1895年開始流行的鼠疫。尤其是鼠疫肆虐時,在短短二十年間,澳門死於疫症者共二千多人,然而僅有柿山一帶未被波及。善信認為那是哪吒太子顯靈,加上考慮到善信參拜古廟時無瓦遮蓋,打風下雨甚狼狽,遂於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集資重建,擴建風雨亭,加蓋附屬建築,正名為“哪吒古廟”。
而在霍亂瘟疫肆虐之時,大三巴牌坊旁茨林圍的坊眾有感柿山得哪吒太子保護,希望向古廟借出哪吒聖尊及龍牌,分靈以鎮壓疫情。是否能借成功,有兩個版本的說法,一說是屢洽不果,杮山坊眾不肯借出,茨林圍坊眾於是自行建廟,另立哪吒太子聖尊;二說杮山哪吒古廟向新建的大三巴哪吒廟借出了聖尊及龍牌(又有後者不肯歸還龍牌而引發紛爭的說法)。
現時資料沒頭沒尾,哪個為準不得而知,反正就是大三巴哪吒廟於1888年霍亂大流行期間落成了。廟宇同樣規模不大,主要由相連的門廳及正殿組成,門廳不砌牆,以木柵圍繞,正殿進深五米,牆體以青磚砌成。建廟後一個月,大三巴一帶霍亂消弭,於是當地哪吒信仰更盛。該廟也有“大三巴版”的哪吒顯靈傳說:
據說建廟之前,茨林園坊眾罹患瘟疫者眾,當時有一婦人,夢見一個小童,腳踏風火輪,手持火尖槍,身披混天綾,項掛乾坤圈,向大炮台山山上的溪水(一說山泉)施法,着婦人汲水加入生草藥熬湯服用,便可藥到病除。坊眾咸認為小童乃哪吒三太子,於是紛紛取溪水如法泡製,果然疫病逐漸消除,後來興建哪吒廟奉祀,得以徹底驅禳瘟疫。
與杮山坊眾一樣,得哪吒庇佑,茨林園坊眾亦安然度過鼠疫。至今大三巴哪吒廟仍保留獨特的灑聖水祭拜形式。
哪吒信俗在澳門有三百多年歷史,以往每逢農曆五月十八日“哪吒誕”,兩個哪吒廟分別舉辦哪吒太子鑾輿出巡和搶花炮活動,熱鬧非凡。近年復辦巡遊活動,由小童扮演哪吒,隊伍浩浩蕩蕩,龍騰獅躍,鑼鼓喧天,吸引市民和遊客駐足。
大三巴哪吒廟的負責人曾經接受訪問,他說哪吒是避瘟保民的神靈,澳門在新冠疫情期間,儘管防疫工作吃緊,該廟也曾進行簡化的哪吒巡遊,以祈禳瘟疫,增強市民的信念。他相信澳門疫情較為普通,除了是政府防控工作做得好,也可能是澳門小小地方有兩間哪吒廟,得到加倍庇佑。他慨嘆澳門實在是一個蓮花寶地。
作為民間信仰,哪吒信俗不是澳門特有,兩岸也有不少祀拜哪吒的太子宮、太子殿和道觀。哪吒的童子形象也令他成為兒童的守護神之一,民間遇到瘟疫、兒童患病,或驅邪鎮妖時,往往會祈求哪吒保祐。在《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沒有三魂七魄,精通瘟疫與疾病妖術的呂岳對他也是無計可施,相信這是哪吒能退卻瘟疫的信仰的由來。
生於十九世紀末葉的葡萄牙作家英索(Jaime do Inso),在寫有關澳門的見聞時認為,哪吒是澳門的守護神。
在澳門的華人社會裡,除了哪吒,觀音和媽祖也是澳門的守護神,也有媽祖在澳門顯靈的民間傳說,而對葡西社群而言,澳門當然也受到了天主和聖母瑪利亞的庇佑了。
見阿瞬不說話,我便道:“我記得我們一起去啊!你還用手機拍下了十幾張那倒立的孫悟空照片,怎麼了?”
他笑道:“有沒有吃過那裡哪吒誕的盆菜宴?那次不記得跟哪個團體去吃了,我才知道原來哪吒保佑澳門度過了兩次瘟疫,你看當年‘沙士’,鄰近地區死了那麼多人命,澳門卻幾乎沒事,我想也可能是哪吒顯靈⋯⋯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相信哪吒會保佑澳門度過今次新冠疫情的⋯⋯”
“如果說哪吒是保護神,不如說我們澳門人每個都是哪吒吧?這片土地,只有自己才能守護⋯⋯”我說。
我即他人,人皆眾生。
新冠疫情這兩年多以來,澳門人自覺遵守各項防疫措施,要隔離去隔離,要核檢去核檢,要打疫苗去打疫苗,配合政府,共同抗疫。按比例來說,我們戴口罩的人口和時間應該冠絕全球。
我一直很反感把澳門老土地叫作“蓮花寶地”,但聯想到哪吒以蓮花化身,那麼澳門也有類似的復元能力吧?有中西多神的保護,又有蓮花化身,澳門有甚麼難關是過不了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在執勤期間蹦出這些想法,覺得有點無釐頭,也許我感受到阿瞬話語間表達出的對前景的茫然,被他感染了。我記起那個周末中午在白鴿巢公園附近碰到他,兩人都沒要事,便邀他一同午飯。由於少有在公餘時間碰面,意猶未盡,吃完飯繼續邊逛邊聊。走到茨林圍,進入大三巴牌坊後方小路前行,會經過大三巴哪吒廟。阿瞬十分熟悉《封神演義》的故事,他提議入去看一下。一眼就能看完的地方其實也沒甚麼可看,但他卻饒有趣味地對每個神像都欣賞了一番,包括哪吒古廟沒有的孫悟空和唐三藏。
接着我們便經賣草地街走到杮山,他自然又去看哪吒古廟了。看到那塊顯靈石,我便想起阿偉,他曾肆無忌憚,站在石上統領群娃。進入旁邊的輔助建築,那是一個小室,同樣供奉着不同造型和大小的哪吒,還有金吒和木吒的龍牌。卻見小室兩扇木門繪了門神,不記得以前是否如此。轉到小室外牆與圍牆所形成的走廊,抬頭一望,竟見頂上掛着層層疊疊的牌匾。比起廟內掛的“澤遍海隅”、“福澤濠鏡”和“德澤同沾”等文縐縐的題字,走廊上牌匾的題字顯出了較為直接不做作的願望:“絕路逢生”、“保赤功深”、“指點我心靈 ”、“財來就我”和“祐我生財”等,都是民國時期已有的,以前竟沒注意過。
正當我想跟阿瞬分享想法時,但見他也望着牌匾,喃喃地道:“我也想‘財來就我’啊!我想中六合彩頭獎⋯⋯”他也不是光說不練,立刻就買了塔香來禱拜。
“文豪,你說呢,這裡像不像澳門?”阿瞬道。我不知他想表達甚麼,然而他卻沒再展開,只說:“告訴你,我老婆想同我離婚,唉,她說她好壓抑⋯⋯還有,你知道嗎?最近我偷偷入賭場,輸了十幾萬元⋯⋯我發誓不賭了,除了買六合彩⋯⋯唉,不中六合彩,我都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儲夠錢去買豪宅啊⋯⋯”他搖頭,苦笑。
我被他突然分享的內容殺得措手不及,掩蓋不住自己驚訝的表情,不知如何應對。記得他十分討厭賭博,他說過最窮時,他家連社屋一百多元的租金都差點交不上;他父母的營生就是不需要門檻的走水貨,辛勞地賺取一分一毫;他小時候曾經穿着冒牌球鞋上學被同學識穿恥笑⋯⋯這些經歷除了令他自卑,也令他十分珍惜金錢,何以竟去賭博了?
我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當年阿偉不辭而別那樣。我怕阿瞬會出事。
三 天台屋
在我們出勤拆天台屋,偷空在女兒牆邊閒聊時,我看着陽光下的阿瞬,那天在樓下廟內曾有過的不祥預感再次出現。
“喂,你們兩個在那裡發甚麼呆,快過來幫手!”主管工程師叫道。
其實我和阿瞬閒話也不到五分鐘,這時已拆下半堵牆,工人稍息,我倆便進入屋內。主管吩咐道:“其他人都已打包完了,但這房間還有一堆物品,租客未出現,你們先登記一下,如果找不到人,就先叫工人收入倉庫吧!”
那房間是以前客廳的位置劃出來的,僅容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些許走動空間。
我見那些都是不值錢的個人物品,如殘舊的衣褲和鞋襪,收入倉庫既耗費資源,物主流離失所,再連衣履也不知去向,相信會更彷徨無助。便一句英文一句粵語地問那最先答話的租客,他也一句英語一句粵語地回答:“She……我同鄉,”他指着自己的腦袋,“呢度傻傻哋,番緊工,佢做helper,I call her la, no respond la⋯⋯”意思是那個物主是一個女人,腦袋有點毛病(估計是說笑的),正在上班,是個家傭,不聽電話。
我便要了她電話號碼,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卻通了,便說明情況。對方一開始將信將疑,經我一番解釋,應允儘快趕來收拾東西。幸好她上班的地點就在附近。
主管知道後便叫工人繼續拆卸不影響結構的牆和頂蓋,叫我同阿瞬再到各個房間檢查一遍。我倆便分頭檢查。
我畢竟曾經是這間天台屋的少主,也有一位好朋友在這裡生活過,重回舊地,更多記憶湧現,我甚至懷疑聞到的那種從廁所飄散出由尿臊味、清潔劑味和除臭丸味混雜而成的特殊氣味都沒有改變過。
雖然間隔多有變更,但有些佈局還是老樣子,包括一堵嚴實的磚牆,阿偉與父母便曾分別住在磚牆兩邊的房間,左邊的是阿偉父母住,右邊是阿偉住。
我還是鼓起勇氣進入右邊房間,阿偉以前的住所。我感到剛才在室外所回憶的童年時期的阿偉,好像化成一個實體,跟着我跑進來了。
這個房間較大,放着兩張床,一張是雙層鐵架床,一張是木床,顯然可以住三個人,已收拾得七七八八了。令我詫異的是,那張木床竟然是當年阿偉所使用的那一張。
我記得那張床,原是小時候我其中一個姊姊的,後來換新床,便將舊床搬上來供租客用,裝修師傅用螺絲釘等物牢固在牆邊,由於床板有點不穩,那師傅不知哪裡找來一個廢舊浴缸,放在床板下支撐着,用木板將床緣封起,又將床板釘死。年少的我全程一直在旁觀看。阿偉小時候一家三口原本一同住在左邊的房間,後來他長大了才搬過來,一直睡的這張床。當然,我不忍心告訴他這張床其實是姊姊用廢了的。
我坐在床上,不禁苦笑,畢竟這張床也是我回憶的一部分啊!想到現在已移民外國的兩個姊姊,想到消失多時的阿偉,忽然悲從中來。正在工作,也不好意思久坐,嘆了口氣,便站起身離開。剛到門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敲打的聲音。
喀、喀、喀⋯⋯
那聲音很頓,像在一個箱子裡發出。我回頭看時,聲音卻停止了,轉過頭來,敲打聲又響起,當我再次回頭,聲音持續,我疑惑,循聲音搜索,發現竟來自床下。
那是甚麼聲音?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速,夾雜着沉重的呼吸聲,就在我驚疑不定的時候,床板自行在床側翻起,露出一道縫,一隻小手從那道縫中伸了出來,並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小孩緩緩站起身,竟是阿偉!
是小時候的阿偉,那個在霧中看起來像哪吒,用念力令一堵牆壁倒下的阿偉!
“豪仔,我等你好久了⋯⋯”阿偉笑道。那笑容,自他成年後就一直沒出現過。
“阿偉,你去了哪裡?我好掛住你!”終於重遇阿偉,我喜出望外,大笑着,喜極而泣了。
“我一直在這裡啊,我從來沒離開過。”說完此話,他的人慢慢地向下沉,好像在下樓梯似的,道:“你跟我來!”
我走近一看,原來床下有一條樓梯,黑漆漆不知通往何處。他從樓梯往下走,直至消失於黑暗中。我沒多想,跟着下去。原本是尋常的木樓梯,走着走着,卻越發奇怪,那樓梯竟是我人生走過不同階梯的集合體:有永富大廈的樓梯,有中學和大學校園的樓梯,有嘉敏住所的樓梯,一時又變成大三巴廣場的石階,一時又化成雀仔園的石級,又有我結婚辦喜宴時豪華酒店經佈置的樓梯,又有兒女出生時醫院的後樓梯,又有父親喪事時靈堂外的樓梯,有東京曼谷上海等地景點走過的梯級,有賭場度假村發着金光的玻璃樓梯,也有大型基建的鋼結構階梯,甚至有巴士登車用的台階⋯⋯樓梯有時彎彎曲曲,有時向上有時又向下,有時變成滑梯,又時又化成扶手電梯,我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達平地,前方有一個洞口,我趕緊跑出去。
像是室內暖光燈的日光照下來,吵耳的銅鑼聲響起,我發現自己竟站在永富大廈大門前,前方哪吒古廟正在舉辦甚麼慶典,杮山結義堂的健兒舞着幾頭醒獅,各式人等將哪吒廟斜巷擠得水洩不通,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聞着那氣息,我就判斷出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澳門、九十年代初的杮山。
“豪仔!”
阿偉在人群後叫我,轉進了大炮台下街。我連忙推開擁擠的人群緊跟着他,只見他一直在前頭走着,雙腳並沒有移動的動作,好像踩在甚麼上面滑行似的,穿街過巷,就是不讓我追到,當我稍為緩下腳步,想細心欣賞那些已消逝的風景時,他就催促我快走。
賣草地街、草堆街、大三巴、新馬路、南灣,我跟着他跑,一直跑到西灣。我不知道他想去哪裡,我只死命跟着。
他終於在西灣半邊橙海傍停下來,跳到海堤上,坐下,沒有回頭。我氣喘噓噓地站在他身後,慢慢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一排榕樹的氣根垂下來隨風擺動。旁邊有一間建在海上的小棚屋。棚屋前伸出一個架子張着漁網捕魚。帆船在前方緩慢移動。不知是鷺鳥還是海䳼在天上飛翔。遠處有山和雲。
暖光燈般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榕樹枝葉篩灑下來,夾着腥味的和暖海風吹送,這種海邊城市才有的特殊氣息,與杮山的山城風格大異其趣,我感到深深的悸動,是一種植根於澳門人心靈裡山與海相結合的基困記憶所引起的共振。九十年代的澳門充盈着樸實無華和理想主義的氛圍,不管這是來自年少時不懂世途險惡的想法,還是年長後經過美化和包裝的回憶所得到的感受。
“你看,以前的澳門多美啊⋯⋯多麼純淨,多麼甯謐,多麼美好⋯⋯”阿偉幽幽地說。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小時候真好,無憂無慮,只要抱緊對未來的夢想,就可以支撐成長的力量。”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你記得念力嗎?我想用念力打開那道門,但對不起,我一直打不開⋯⋯我離不開。”
阿偉把頭擰過來,此時的他已變成成年模樣。他正頭破血流。
我哭着,我知道他的時間真的停止了、倒退了,我說:“阿偉,我記得,我甚麼都記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你的一切⋯⋯”
其實我曾經不記得。我曾經不記得自己對他求學時的理想主義推崇備至,卻在他成年後對他的不妥協表現出極度反感;我曾經不記得自己在他面前多次表示討厭安定無趣的生活,自己卻如叛徒一樣對投考公職趨之若騖;我曾經不記得許下諾言支持他並與他一起到外國流浪,卻出爾反爾不願冒險只願留在舒適區中安全度日;我口口聲聲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卻曾經不記得在他情緒最須要支援時三番四次找藉口不見他,只為愉快地與女朋友見面,我甚至不願承認自己其實是太愛嘉敏眼中只有嘉敏而無視他的痛苦。
我哭道:“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阿偉,我好想念你⋯⋯你知道嗎?你消失後,我才發覺我的一部分也跟着消失了⋯⋯到底你在哪裡?告訴我知你在哪裡!”
我將他擁入懷抱裡,我緊緊地摟抱着他,不想失去他。他本來溫暖的軀體卻漸漸冰冷,繼而“哐”的一聲,整個人像瓷器一樣粉碎了。
“文豪?”
我一直呆呆地站着,直至阿瞬在背後拍我。
“你今天怎麼了?為甚麼老是發呆呢?這張床有甚麼好看的?咦?你哭了?”阿瞬發出一連串的疑問句。
我拭擦眼睛,強顏笑道:“眼睛有點乾澀⋯⋯”建議道:“你看,這張床移動不了,我們叫工人拆了這張床吧,可能下面有一些電線和喉管,檢查一下安心一點⋯⋯”我隨便編了個謊言。
阿瞬便向主管反映,主管也無所謂,召來一個工人要他把床拆開。
工人先檢查一下,發現這張床造得嚴絲合縫,但床板看來是最易入手拆卸的部分,想辦法用器具在縫隙中來回扳動,終於搖出一道僅容一指的縫,他召來另兩個工人,三人使勁將床板撬開,拉起床板,卻突然間齊聲驚恐大叫,嚇得向後彈開。
不少人聞聲趕來,都被眼前的情景所震驚。
床下,有一口浴缸,浴缸裡躺着一具屍體,一具乾屍。
那乾屍穿着成人的服飾,卻萎縮得如小童一般,扭曲的四肢令人聯想到蓮耦。
他的身旁遺下一支手電筒、一把鎚子,以及幾口釘。
四 哪吒
由於發現一具乾枯的屍體,拆卸天台屋的工作不得不暫停,現場的司法警察通報上司派員前來調查取證,治安警則要求所有人暫不得離開。
那幾個租客幾乎都走了,惟那一男一女菲律賓人不忍拋下同鄉,留了下來,此時女的正向男的抱怨。看他們互動的樣子估計是情侶了,然而都是中年人,在菲律賓是否均有家室未可知。
本局的工程師和稽查集中在天台一角,議論紛紛,討論着死者的死亡時間、為甚麼沒有人聞到屍臭,以及是否死後才被人搬運過來等。我從阿瞬的眼神中,看出了他有一絲半分的疑慮。我迴避着他的眼神。
我的心仍久久未能平伏。
他,真的就是阿偉嗎?以如此離奇的方式死去,到底經歷了怎樣難以抵抗的絕望和悲傷?孤獨地囚在那狹窄的空間裡,彌留之際在想着甚麼?
未幾增派的司法警察到場,將發現屍體的房間拉起封條,開始記錄和取證。我從外面可以看到他們正利用先進儀器對浴缸進行檢測。
忽然樓梯口一陣擾攘,一個瘦削的東南亞女人嚷着要進來,卻被警員制止了。男租客用菲律賓語向那女人叫了一聲,朝我們這邊道:“她來了!”原來是最後一個租客。
主管便叫我與阿瞬去處理。阿瞬說:“我自己一個就可以,不用那麼多人⋯⋯”他過去跟警員說明情況,獲批准後,便帶那女人進入天台,揮手叫那男租客一同陪伴到房間收拾物品去。
由於發現屍體時,我、阿瞬和三名外判工人在場,便有警察來錄取口供,負責的兩名警員先向其中兩個工人問話。問了十多分鐘,便輪到我與餘下工人。
“No problem la,我幫你提這個箱子啦!”阿瞬的聲音傳來,只見他與男租客,一人拉着一個大行李箱,走在前頭,而那女人則提着兩袋較輕便的物品跟在身後,從天台屋內出來,看來已完成收拾。又聽阿瞬向女人讚嘆道:“想不到你廣東話這麼好,又識聽,又識講。”
我一邊答警員問話,一邊點頭向在我前方走過的阿瞬打招呼。
“啊!——”忽聽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人影一閃,那女人竟突然使勁推開同鄉,哭叫着不知甚麼,向着天台邊緣衝去,說時遲那時快,已爬上了女兒牆!
整個過程只短短幾秒,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見那女人在女兒牆上險象環生,隨時都有不慎去墮的風險。
阿瞬靠得最近,立即上前兩步喊道:“你小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的注意力迅即集中到女人身上,連正替我錄口供的警員也暫時停手,關注事態發展。
那女人情緒激動,用菲律賓語哭喊着不知甚麼。
男租客便向我們翻譯,並補充自己掌握的情況,說她因女兒在菲律賓出了交通意外,受傷入院,向僱主請假借錢買機票,卻被僱主認為存心欺騙而遭拒絕;她工資不多,最近又被同鄉騙財,已多個月沒匯錢回家;又因新搬到這裡,借其他同鄉錢交付押金和上期,此番被拆遷,恐怕血汗錢會打水漂,覺得自己好失敗,生無可戀,便要跳樓。
此時司警主管審視現場情況,迅速作判斷和部署,決定由一名危機談判組人員上前作勸導。
“不要走過來!”女人用粵語向那正欲上前的穿着司警背心的警員吼叫道:“我不要警察,我最討厭警察!”作勢欲跳。
那司警一時卻步,用手勢叫她冷靜,慢慢往後退。
“我不是警察!”冷不防地,只聽阿瞬說道。平時都不愛強出頭的他,此時不知哪來勇氣,竟慢慢上前去,“我不是警察,剛才幫你收拾物品,你知我是稽查,我沒有惡意,你叫Ayan,對吧?你先不要做傻事⋯⋯”
阿瞬慢慢走到女兒牆邊,與女人相隔一米多,竟也搖搖晃晃地站了上去,卻立足不穩,好不容易才取得平衡。他的出格舉動令在場所有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不但人人都捏一把汗,也都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警方害怕刺激那女人,不敢上前阻止。
我在與阿瞬相處時的不祥預感又湧現了,他的舉動過於出人意表,也有違常理,唯一解釋就是:他也不想活了。
阿瞬望着遠處簕杜鵑的方向,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有時都想跳下去,死了就一了百了⋯⋯”問女人道 :“你有多少子女?”
女人向後退半步,差點就站出邊沿,猶豫地伸出了三隻手指。
“這麼巧!跟我一樣,也是三個⋯⋯我跳下去,我是解脫了,但三個子女在這一生人裡都要活在痛苦和陰影中吧?”他笑道:“一想到這,我就沒有跳下去的勇氣。我心裡想,有時將目前面對的痛苦,放在人生長河裡看,其實只是一段小插曲,總有解決的辦法吧?”他的話混雜着粵語和英語,女人都能聽懂。
那女人剛才還是一臉不忿的神態,此時變得有點傷心的感覺了,看來態度已軟化。
阿瞬又道:“我也知道貧窮的滋味,說個笑話你聽,我小時候沒穿過品牌衣物,有一次,母親買了雙Adidas球鞋給我,我以為自己終於擁有名牌了,有點自豪地穿着球鞋上學去,卻被同學恥笑,原來那是冒牌貨⋯⋯”他走近一點,又道:“還有一個笑話,我老婆要同我離婚呢,其中一個導火線,就是我要儲錢買房子,不肯請家傭⋯⋯我想開了,不如這樣吧,我請你做我家傭,等我老婆開心一下,看看她會不會回心轉意⋯⋯我也可以借錢給你回菲律賓看望女兒啊⋯⋯”
那女人不知是否被阿瞬的話所打動,略一走神,見機會難逢,阿瞬當機立斷,重心向天台,撲過去便要把女人推回安全位置!
電光火石間,只見女人竟反應過來,她嚇得大叫一聲,雙手略有抵抗動作,人影閃動,她已跌回天台上,阿瞬卻被她推出了大廈邊沿!
現場尖叫連聲。
阿瞬向下跌,我好像看到他彷徨無助的雙眼正在看着遠處的我。
他瞬間消失了。
我一陣暈眩,雙腿發軟,跌坐地上。我聽到自己那顫抖的聲音:“為甚麼?為甚麼我剛才不制止他?”
一個安分守己的公務員為救人而死於非命,無論怎麼看,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想不到如此老套的電影劇情,會在我眼前上演。
我腦袋霎時變得一片空白。過了不知多久,大概有一百年那麼久,也可能只有三秒鐘,忽聽一陣歡呼,我抬頭,只見趕到牆邊察看的同事和警員,都露出了緊張的神情和寬心的笑容。
我疑惑,站起身,如行屍走肉一般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看,眼前景象令我鬆一口氣。
原來阿瞬沒有跌下樓,而是掉到下面四樓一個寛濶且看來相當牢固的僭建花籠上,正躺在上面不敢亂動,他見到我,笑着做個OK手勢。
也是諷刺,違章建築竟救了他一命。
忽感一陣勁風從阿瞬所處的位置吹來,我目光隨那陣風看去,好像看到一個透明的身影,腳踏風火輪,飛上了天空。
晚上,路氹某奢華酒店的高級扒房。
其實那天也是我和嘉敏的結婚周年紀念日,我們約在扒房用膳慶祝。
頭盤點了有機黑松露蛋。黑松露按量收費,侍應拿起一個,說他會一直削,直至我喊停為止。結果刨完兩個黑松露,我都沒喊停,是妻子幫我叫停的。她疑惑地問:“怎麼了?”
“沒有,我想多吃點黑松露嘛。”
其實我在想當天發生的事,那一切不是那麼容易消化。
我想起阿瞬被救上來後,對我說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撞邪了,反正那一刻我真的不想那個菲律賓女人出事⋯⋯當然我也不可以出事,我還有子女要養啊!而且我還愛我的老婆,我要證明自己⋯⋯”他嘆氣,知道我已對他的狀況心領神會,說道:“我真的不會放棄,文豪,你放心吧!我想通了。”他同意我接受心理輔導的建議。
想到阿瞬的婚姻問題,我握緊了妻子雙手,望着她雙眼:“嘉敏,你知道我很愛你嗎?我真的好愛你!”
嘉敏坦然接受我的示愛,有點含羞道:“知道啦!我知道你愛我啦!”
嘉敏真的很好看,很耐看,越來越有風韻,我幾生修到才能娶到這個太太啊?她今天特意悉心打扮,充滿貴氣,更加美艷。
現場每半小時便有一次機動裝置或3D投影的牆幕表演,包括金剛偷香蕉和女巫上太空等,雖然已看了很多次,但妻子還是目不轉睛,饒有興味。
我們一邊閒聊,一邊品嚐美食。頂級USDA牛肉韃靼、和牛臉頰肉意大利餃子、日本香川縣小豆島橄欖飼A5和牛牛扒、美國東愛達荷州斯內克河金牌和牛牛扒、黑朱古力心太軟蛋糕,還有大溪地雲呢拿火焰雪山等,名字唬人的美食一道接一道上來。我忽然想到那個菲律賓婦人,我在享受時好罕有會被一個非我族類的勞苦大眾所困擾,然而此刻我卻感到一陣愧疚,好像我吃下的每一口美食都是犯罪。
我喝了幾杯酒,有點醉意地看着妻子。妻子也臉頰緋紅,與我對視。我們接了一吻。
我不是沒有想到阿偉。我只希望那屍體是阿偉,我希望他已得到解脫;我也希望那不是阿偉,他仍在世上一個不知名角落裡闖蕩;我更希望那陣風就是他,他一直在杮山中快活地奔跑。
我好像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
回到氹仔的豪宅時,留宿的家傭已哄兩個小孩入睡了,我悄悄進入房間,看着他們天真無邪的小臉,只感到無比幸福。洗過澡後,我抱着妻子問她要不要在床上慶祝一番,她說幾時“慶祝”都可以,但今天有點累,明天還有會開。我便表示失望,叫她先睡,我看一陣新聞。
我打開電視,用軟件播放外國通訊社的新聞雜錦,內容是戰爭、饑荒、槍殺、疫病、政治爭議和經濟倒退。這個世界既陌生又熟悉。
我從那瓶兩千多元的單一麥芽威士忌裡倒出一杯,軟攤在度身訂造的安樂椅中。父親死時遺下了近兩千萬資產給母親和我們三姊弟,妻子娘家也比較富有,儘管我只是低級公務員,生活卻十分優渥。
我有關懷和照顧我的家人,我有美麗又聰明體貼的妻子,我有一對如玉人一樣漂亮可愛的兒女,有一份保障退休生活的穩定工作,住着兩千呎豪宅,生活在繁榮富裕的地區,據說我已經比這個世界上99.99%的人幸福。在我投胎的一刻,我已是人生勝利組。
我有一個問題以前從沒想過:我憑甚麼擁有這一切?
想着想着,我哭了,哭得死去活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