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消失的馬場木屋區(攝者為陳永漢先生) |
邊度鄉下
太皮
中小學時期,我所處環境中有不少人來自移民家庭,有一句“粵語殘片”式的對白常出現:“你邊度鄉下?”尤其在學校來了插班生,又或某些小孩混熟之後,就會有人問。
被問到“鄉下”在哪裡時,有人會尷尷尬尬地回說:“廣州/上海……”明明人家是城裡人,怎麼被視作鄉下人了呢?其實,“鄉下”在廣府話的這個語境裡,泛指“籍貫”、“家鄉”、“故鄉”或“老家”,哪怕你來自北京三環之內,一律以“鄉下”稱之。普通話是沒這層意思的,問人“鄉下”,隨時被臭罵一頓。
小時候被問到鄉下在哪,我會按照父母輩的說法,答印尼或“梅燕”。說印尼,皆因父系為印尼歸僑,但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一般會以“梅燕”覆之。有一次,與弟弟中午去機舖看人打機,快上課,弟弟叫我走,我說再看一分鐘,就在那六十秒裡,突然有班警察衝進來,把逗留機舖的人都抓去差館了。
我至今仍不明就裡,只記得當年在差館裡罰站了幾個鐘,擔驚受怕,又被戲弄般的勒令做了幾十下深蹲,才被放走;走前,警察要我們填報資料,我印象十分清晰,表格上有“籍貫”一欄。
“這是甚麼字?”我問道。一個年輕的警察不屑,“即是你的鄉下啊!”我便怯怯地填上“梅燕”兩字。那阿Sir不解,問我“梅燕”在哪裡,我說在廣東,還模仿母親的發音說“梅燕”,阿Sir失笑,問我讀幾年班。“三年班……”我訥訥地回答。“三年班都唔識個‘縣’字點寫?梅縣啊!你鄉下係梅縣……”他想獲得旁邊另一位阿Sir的同感,好進一步嘲笑我,但後者卻皮笑肉不笑地迴避了,估計不知道梅縣在哪,也未必懂得寫“縣”字。
我才知道母親的廣府話不正,使我誤會了祖居地的名稱了。
在內地讀大學時有一經歷也令我印象深刻。那時跟台灣室友混,常到一家台灣人開設的台式食店去。那裡主事的是老闆娘,老闆則在一邊叼煙閒坐。有一回,吃飯途中,老闆問我:“你哪裡的?”我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以為他問我“邊度鄉下”,便答“廣東梅縣”。
自那之後,他開始對我沒好臉口了。不知是我心理作怪還是甚麼,總覺得他認為我來自大陸窮地方而瞧不起我。那時內地人問我“哪裡的”,我會說“澳門的”,但當他問我時,一來我以為他已知道我來自澳門而想了解我是否祖籍福建會說閩南話,二來也是將台灣的情況與澳門的情況等同起來了。馬英九祖籍湖南,估計其小時候沒有人問他“鄉下喺邊”吧?
現在我的社交圈子幾乎固定,好少聽到有人會問“鄉下”了,且貿然問也顯得好沒禮貌,再者,據說有些人能一眼看出對方是“真澳門人”、“假澳門人”或“新澳門人”,又或者乾脆透過有沒有葡國護照或分辨身份證號碼等而了解對方的來歷。
記得我小學的畢業證書是有寫籍貫的,老師漂亮的書法寫上“廣東梅縣”。那地方我是小學畢業二十多年後才去過一次,想過再去,卻提不起勁,倒不是那裡落後(我在落後的地方反而感到自在),也不是沒有親人,而是因為那裡吃狗,餐館幾乎都提供狗肉,路邊的市集就有狗隻囚在籠子裡待宰,令我周身唔聚財。
若有人要問我真的故鄉,我會說是澳門馬場木屋區,正如我一首獲獎詩作《故鄉與人》所描述的一樣。我一歲開始就住在那裡,一直住到十二歲,童年對人生的影響,不用贅言了。
其實,不管是“真澳門人”、“假澳門人”或“新澳門人”,到死的時候,墓碑或骨灰龕上都會刻上籍貫:中山、新會、開平、福州或上海等,“邊度鄉下”,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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