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皮
出版:澳門日報出版社
定價:80元(書展期間有折)
書展地點:塔石體育館
太皮新書《夜遊人》廣告
我感到現在的寫作狀態,有點像登山。我在登一段被植物遮蓋的坡路,看不清前路,也不提防旁邊有懸崖,只知道有些人在前頭走,有些人在後面追趕。坡太斜,站着休息不容易,又不想落後大隊,只能低着頭拼命往上登,已經氣喘吁吁了,仍堅持下去,目標只有一個:做一個有尊嚴的人。也許只是幻覺,我根本就在下坡,或者只在平地上打轉,你聽到人聲,但那些人可能走在另一條路上,並非在你的前面,或後面。幸運地,我發現一小塊平坦的空地,有一個石蛋,可以坐下來休息了。
那空地,就是即將於本周末假塔石體育館舉行的春季書香文化節上面世的太皮散文集《夜遊人》。《夜遊人》是我文學登山路上的小總結,我稍稍停歇,以此判斷自己處於甚麼位置。嗯,原來自己走不遠呢,還在山腳下,但確實是前進了一小段了。為此我感到大歡喜,一種足以證明自己存在過的大歡喜。
《夜遊人》收錄九十多篇散文,約十五萬字。比起詩歌和小說,我寫散文起步較晚,書中除收入一篇發表於2000年的作品外,大多都是近十年的,以“金漆皮毛”專欄文章為主,就是我三十歲之後的創作。散文是倒敘生活,三十歲前真寫不出甚麼,三十歲後,好了,沉澱了,我可以寫些像樣的東西出來了。
在內容和可讀性上,自認《夜遊人》書中蕪文當之無愧有出一本書的資格,至於水平如何,我作為一個卑微的寫作人,自然難以對已完成的作品感滿意,評價是不公允的,只希望讀者能親自買一本,或稍後到圖書館借閱,自行判斷。看到這篇專欄文章的諸位,估計對澳門文學、對太皮作品感興趣吧?故此,我深信這篇定點投放的廣告一定能起到作用。
不看僧面看佛面,衝着兩篇序言,《夜遊人》還是值得購買。有人說,很多書寫得不怎麼樣,而序言寫得比正文更有水平。誠為實言。《夜遊人》幸得到廖子馨及湯梅笑兩位我文學路上的貴人寫序,廖子馨寫的是〈太皮的故事〉,湯梅笑寫的是〈在憂傷中流動〉,均為散文佳作,一下子將書中其他文章比下去了。兩位前輩高人寫得情真意切,她們對我的重視與關懷,令作為後進的我感到誠惶誠恐,唯一能做的就是寫出好東西來回報。我在登山路上能夠堅持,離不開貴人們對我的鼓勵和扶持。
好吧,休息好了,繼續前行!
(原載澳門日報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6-03/21/content_107691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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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比死更冷》 第三章 匆匆
太皮
(非最後校對版本,或有錯字)
周柏始終感到難以置信的是,林朗的背叛,何艾的懷孕與墮胎,以及自己的失愛,竟然在短短的一個月內完成,而且是因為自己身體出現狀況而導致這樣的結果。一個月前,她還依偎着林朗在西望洋山上看夕陽;她還和何艾一起逛街吃壽司,一切都還那麼美好。林朗向她提出分手的理據是,何艾為他懷孕,雖然要墮胎,但始終覺得對何艾不起,要花時間陪何艾,所以要與她分手。聽到這樣的理據,周柏在淚眼中啞然失笑起來,然後說一聲:“我真是很蠢……”
分手的那個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林朗約周柏到了北區一個屋村公園裡,肩並肩坐了一個晚上。雨水混雜着周圍泥土及狗隻屎尿的氣味,這讓他們回憶起一年多前在蓮峰球場上相遇的片段。從不吃煙的林朗,那晚卻帶了一包香煙來抽,希望借此向周柏表現出自己已經改變了的感覺,兩個人說了些往事便哭了起來,林朗雖然很不捨,但總得下一個決定,正不知如何之際,一個女孩子走來問他要口煙抽,那女孩把香煙遞還時告訴林朗包裝上印著“Pull”字樣的銀紙還未撕去。
林朗拉起周柏,在雨中送她回家去,路上兩人再沒有說話。林朗一直將周柏送到樓下,道了聲再見。周柏轉身抱住林朗,淚中帶笑地說:“算吧,我不會怪你……我只希望你記住,曾經有一個女孩深愛着你……”說完便進入大廈了。
整個暑假林朗都專心陪侍何艾,沒有和周柏聯絡,開學後才知道周柏已經轉了校,卻打聽不出她到了哪裡,嘗試打她手機,機主又已換了另一個人。林朗便再沒有周柏消息了,後來無論他怎樣去回想,分手那晚周柏的面目竟變得模糊起來,漸漸地,這個模糊像病毒一樣侵蝕了所有與周柏有關的回憶,有時他甚至記不起周柏的模樣了。直到多年後一個寒冷的黃昏,林朗才再次在夕陽底下見到周柏。相遇的那刻,兩人都已經二十多歲了,林朗在人生及愛情路上跌跌碰碰,而周柏比起十年前幾乎沒有改變,只是髮尾修得幼小一點,眉稍眼角含藏着淡淡的抑鬱,他們交談了幾句,說起往事,大家都笑了。
林朗與周柏分手前四天,何艾在吃完墮胎藥之後,才告訴自己懷了他身孕的消息。林朗沒有表現出吃驚,彷彿預見了這種事會發生一樣。何艾低下頭道:“我剛才叫了周柏與我一起到拱北去檢查……”林朗抓頭道:“你告訴她知道我們的事情了?……”何艾點了點頭。林朗嘆了口氣,只聽何艾續說道:“我剛才吃過墮胎藥了……你放心,不會要你負責任的……”
林朗意識到自己需要一點正常人的反應,便說:“為……為甚麼墮了他?你為甚麼不問問我?也許、也許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何艾不屑地說:“解決?你有甚麼本事?叫你養他嗎?憑甚麼?……”
林朗一時語塞,何艾囁嚅道:“對不起,我有點激動了……我想……我想我們走得太快了……為甚麼會搞成這樣?”
林朗道:“你不要亂想。”
“小時候,我認為那些壞女人才會被人搞大肚子,想不到我自己會這樣……我還要讀大學……”何艾一臉痛苦地說。
林朗不知說甚麼話好,只抱着安慰她。
不幸的是,何艾的藥流並不成功,一個星期過去了,雖然排出了一些血塊,但子宮還不時有血湧出,醫生檢查過後,並沒說甚麼,只繼續開藥給何艾。何艾臉色越來越蒼白,容顏越來越憔悴。有一天傍晚,林朗送何艾回家,乘電梯的時候,何艾下體流血染紅了整條褲子,他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何艾摔開他的手,“沒事。”出了電梯卻見到家中透出燈光,原來已有人回家了。林朗望向何艾,只見她面無血色。
何艾道:“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走吧……晚點等他們睡了再回來!”
林朗道:“不行,會死人的!回去……”
“回去?怎樣回去?現在整條褲都是血啊!”
“那……”
何艾二話不說,掉頭就走,要打開防煙門走樓梯,但林朗立即制止了她,按了電梯。到了大廈外,剛好是附近一間成人學校上課時段,行人不絕,但何艾卻沒當回事般逕自走着,林朗趕緊拿背包在後面遮着她的血跡。兩人在附近一個公園待了五個小時,何艾直至深夜才敢回家。期間林朗一直抱着何艾,捏她的手,說笑話哄她,然而他知道,這無助何艾解決心靈及身體的痛苦。
折騰了半個月,花了近五千元,那個醫生才告訴何艾藥流不成功,必須立即做人工墮胎手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林朗和何艾因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不敢責怪醫生,只叫她介紹一家好的醫院去做人流。林朗問朋友借了些錢,何艾又帶了所有積蓄,到了珠海一家較具規模的醫院去。
由於內地墮胎合法,在那家醫院掛號甚至連身份證都不用出示,掛了號給了錢就可以輪候接受手術,一天內完成。何艾杜撰了個假名掛號,林朗本來也想用假名登記資料,但想想不對勁,萬一發生甚麼意外怎樣追究?還是用了真名去登記。
動手術前,林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封了五十元的紅包塞給醫生,希望她可以當心一點。醫生初時拒絕,但林朗把紅包塞進了她的袋子裡,她便半推半就的收了。林朗一想又覺得自己給少了,怕醫生不賣帳。何艾被送進了手術室,躺在手術床上,一個年輕的男醫生走進來給何艾打麻醉針,不久她便昏迷過去。醫生開始幫她做手術,林朗給趕到外面等候,反而那位麻醉師要留下來觀察何艾的狀況。
林朗發覺門是虛掩着的,生怕有人闖進去,便像門衛一樣在外面守護着,心裡又着急起來:既然藥流不成功,今次人手術胎會不會又發生意外?這樣把器具放進她的子宮中刮來刮去,會不會影響她將來的生育?想着想着,才發覺自己與何艾其實並不太熟悉,雙方還不十分了解,目前所發生的一切都很不實在。一切都來得太快,他根本沒時間消化。
林朗心煩意亂地走到窗邊向外眺望,只見街上充斥着各式人等,無牌小販、暗娼、蛇頭鼠腦的人物,彷彿都知道他的女友正在做手術一樣,不時把眼望過來。突然一陣嘈吵的聲音,他見到窗外四面八方湧來了一大班小孩子,全部都少胳膊短腿,跑到窗下對着他頻呼爸爸,他嚇得退後一步,那班小孩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只剩下兩三個在街頭行乞,兩三個在賣藝,他揉一揉眼睛,真不知剛才見到的是真是假。
這時護士叫他進去,醫生脫下口罩說:“刮宮手術算成功。”說完望向何艾,林朗隨着她的眼光看過去,只見儀器撐開了她的陰道,一灘血肉在她胯間的銀盤裡。林朗皺起眉頭,露出痛苦的表情。醫生着護士把東西收拾好,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便離開了。麻醉師拍打何艾臉部,何艾慢慢醒轉。見麻醉師還不離開,林朗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麻醉師見病人沒事,便沒好氣地走了。
林朗和護士扶着何艾到一邊的休息室休息。林朗看着何艾蒼白的臉,不知說甚麼好,只一直抓住她的手安慰她。兩人四目交投,終於解決了這個困擾已久的問題,都很感寬心。何艾對着林朗甜甜一笑。林朗見到這個笑容,一陣感動的眼淚湧向眼眶,抱住何艾哽咽道:“小艾,我以後……我以後一定要對你好……”
何艾靜靜地笑着,沒說甚麼,拉了拉林朗的衣角,撒嬌道:“阿朗,到外面給我買盒章魚燒好嗎?……”
漫長的暑假結束,學校開課了。高二的學習說難不難,說輕鬆不輕鬆,感覺就像中學時期的“結局前篇”,為最後一年的劇情而舖路。林朗成績中上,文武雙全,是班級一個活躍分子,甚得教師及同學愛戴。他在用心學習之餘,也很享受愛情的樂趣,與何艾的感情經歷過墮胎事件後,立即便穩固下來,兩人就像已經相愛了很多年的情侶一樣。林朗有時會將何艾的形像置入到本來屬於周柏可是已經模糊了的片段中,將對周柏的愛意及歉意一次過傾瀉到何艾身上,使得他對女友的愛無以復加。
可是,一切順遂的半年過後,困擾卻逐漸出現了。
由於何艾樣子可愛,學業良好,待人接物乖巧有禮,男友又是學校的“風頭躉”,不少女生對她產生嫉妒,見着便覺討厭,學校開始出現一些針對何艾的流言誹語,說她與任何人交談都嗲聲嗲氣大施媚功,又說她專門勾人男友;同時由於她是上海來的新移民,有些女同學便私底下叫她做“大陸婆”、“上海婆”。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男生也加入到女生的陣營中,一時之間何艾成為眾矢之的,有幾次更被人作弄得十分難堪。林朗曾對那些滋事者破口大罵,但結果越弄越僵,他便唯有大事化小。當然有敵人自然也有朋友,不少同學都替林朗及何艾不值。漸漸地林朗的班級分成兩派,班級每次搞活動,贊成和反對的人總是爭持不下,比起廣州之旅時的團結已有如天壤之別。林朗想不到自己的戀愛,竟然已經影響到同齡人的成長經驗。
雖然有這些困擾,但這段期間兩人還是十分享受彼此的愛情生活,林朗每日用電單車接載何艾上學放學,當女友溫熱的身體肆無忌憚地靠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確切地感受到了對方愛情的溫度。多少個晨昏,兩人手牽着手締造了永遠沒法被取代的記憶片段:電影院散場後關於情節的討論、用餐時斤斤計較地點來的食物、生日派對上的情歌、除夕倒數情不自禁的相吻、雨天在其下相擁着躲雨的舊建築,這些不關連而又鎖碎的情景,搭建了兩人的愛情關係。周柏幾乎已經從林朗腦裡失去閃現的機會了。
處於成長階段的林朗和何艾,雖然愛情和學習已經在生命中佔有很重要的比重,但不少事物仍令他們分散精神。除了本身喜歡的籃球和足球運動外,林朗又加入了同人誌漫畫社,而何艾除了繼續樂隊的鍛煉,又熱心地參加了話劇社的活動,情侶倆因而成績倒退,卻被師長歸究於沉迷談戀愛,往往在上課途中,就被老師們拿來說話。
他們的班主任古老師已經四十多歲,作為天主教徒的他,對終身伴侶要求嚴格,因此仍然未娶,聽說寒假會過大陸相親。他教的科目是英語,很喜歡在教書時說幾句《聖經》名言,有一天,他一進課室就指着一個同學大罵,罵他經常與同學作對正是“an eye for an eye,a tooth for a tooth”,同學不明,問他中文意思,他說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說得氣憤,不知怎麼繼續下去,就突然說:“大家應該學學林朗同學與何艾同學,‘以愛還愛’,相親相愛!”同學一下子都笑了起來,當中自然混合了善意的與惡意的笑聲。古老師想不到的是,自己一句戲言卻為林朗與何艾之間波折重重的愛情故事下了註腳。上學期結束後,古老師在哥哥陪同下在粵西祖家相親,終於找到一個水靈清秀的合適伴侶了,臨回家那晚他正心滿意足地坐在一個路邊粥檔與哥哥一起吃宵夜,談到那個女子,又談到班上有對很登對的小情侶,突然間路邊衝過來一輛失控的汽車,直向粥檔剷去,古老師走避不及被撞死了。驚聞噩耗,同學們都傷心不已。因為有些不明白,林朗一直都想問清楚古老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真正含意,以用來正確詮釋“以愛還愛”,古老師的死亡卻讓他沒法再問,直到三年多後在上海靜安區一間小公寓房裡,糜如澄用她那充滿成熟韻味的聲線講出自己的理解,林朗才知道古老師當時的說法未必正確。
古老師死後,他的班級便由另一個老師接手。同學難以接受新班主任的管理方式,某些人更反對他找林朗當副班長。大家又像一直在適應一個新環境一樣,結果整個下學期的學習生活都相當混亂,然後高二完結,大家都升上了高三。
就像大多數年輕而漂亮英俊的小伙子和小女孩一樣,林朗和何艾經常吸引到周邊異性的關注。這期間,林朗在漫畫社結識了一個筆名叫做“嵐”的少女,而何艾則在劇社認識到一個叫“楓”的男孩,嵐和楓分別對林朗和何艾產生了好感。林朗和何艾坦然接受他們的好感,被愛是幸福的,又可以為自己的愛情生活舖條後路,而林朗和何艾兩個相見時,就不時以此炫耀自己的受歡迎,又以嵐與楓的秘密作為分享內容,增進彼此的感情。有一天月老牽線,嵐和楓彼此結識了,深深相愛了,據說他們的愛情最終開花結果。
生命有時就像坐在火車上一樣,每時每刻都經過萬千不同的風景,當某一幀畫面觸動我們心靈時,我們便希望抓住那些稍蹤即逝的風光,但當我們意識到時它們已離我們很遠很遠,我們只能在車廂中繼續追看,直至風景完全消失為止。嵐與楓在生命中消失後,林朗懷念起嵐曾經說過自己住在海邊的很好趣的童年,又懷念她穿在身上掛在包上數之不盡的小熊維尼公仔,以及她那粉嫰的頸項;何艾也想起楓有一個英挺的鼻樑、他那作為賽車手的有趣的哥哥,以及他那個要吃盡澳門每一家食肆的雲吞麵的宏願。有一晚,當林朗和何艾兩人正在街外吃飯的時候,突然就沉默起來,互相望進了對方的眼中,彷彿看到了對方很多隱藏着的秘密,兩人不期然在桌子上握住了手。大家都不知道,這樣的相戀,到底可以走多久。
然而林朗始終看不出何艾眼睛中的秘密,她有時突然深邃起來的雙眼像隱藏了甚麼心事似的。有一次何艾忽然說起自己在上海時有個很要好的初戀情人,而那初戀情人後來在她面前無緣無故地自殺了,殘忍地留下她一個人。林朗看着女友,只見她幽幽地說起這些話時表情怪異,嚇得他打了個冷顫。他才想起那晚何艾一個人在融和門下哭泣,也許就是因為思念初戀情人之故,而自己在那時出現,是否讓她產生了錯覺,將初戀情人的形象與他混淆了?林朗不去想太多,畢竟愛情需要更多的包容,也更需要着眼於目前。
延續高二的“局勢”,高三的生活對於林朗和何艾而言並不愉快,林朗因為被選做副班長,同學倒不敢對他怎樣,然而何艾卻經常受到同學的針對和戲弄。有一天何艾一踏進課室,背脊便被一個粉刷打中,她惱怒地轉頭一看,只見課室裡的同學要不正一臉正經地看書,要不就興致勃勃地交談,有些人就十分無辜地看着她。何艾忍住氣,彎身撿起粉刷放回黑板邊,然後走回座位,冷不防頭殼又被一支粉筆丟中,她回頭一望,只見大家還是剛才那個樣子,只有阿姿一個將甚麼東西放進書包內。何艾一氣之下走到她的桌旁,一拍書桌道:“你不要這麼過分!”
阿姿顯得一臉茫然,“甚麼?”
何艾舉起粉筆道:“這明明是你丟的!”
阿姿說:“我沒有!”
何艾伸手便要抄阿姿屜子裡的東西,阿姿極力抗拒,課室的人起哄起來,這時林朗與陳小賓一起回到課室,見狀便立即制止何艾。林朗道:“喂,小艾,你做甚麼,傻了麼!”
何艾怒道:“她用粉刷及粉筆丟我啊!”說完便推開阿姿,伸手進她的屜子裡把書包一扯,一陣仙女散花,滿地薯片,原來阿姿正在偷吃零食。林朗在好友小賓面前一時面子擱不下,氣道:“你不要這麼過分啦!”
何艾一陣惱怒,這句本來她用來罵人的話卻變成了男朋友對她的責罵,越加氣悶,“我過分?我現在經常被人作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你有沒有關心過我的處境啊!你看,人家小賓的女朋友被人欺負他就想過來出頭了,你呢?你卻幫着人家來欺負我!過分的是你!”一氣之下走出課室去。林朗不知如何是好,先幫阿姿掃走薯片,又向她及小賓道歉,小賓反倒安慰他叫他不要放在心上。直到上課後老師來了,何艾才走回來,推說自己肚子痛。
下午放學後,何艾和林朗便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吵了起來。
“一日都是你不好!你根本就沒有盡一個男友的義務,你不懂怎樣去愛惜我!”何艾氣上心頭。
“我怎麼不懂愛惜你了!今天明明是你錯啊!阿姿她得罪你甚麼了?”林朗跟他針鋒相對。
“你怎知她其他地方就沒藏着粉筆呢!你怎知她背地裡就沒說我壞話呢!”
“你不要再神經質啦!”
“是啊!我神經質啊!我神經質還不是被你害的?我跟你做愛,不是要你讓我懷孕啊!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
林朗擔憂地四周一望,洩氣地說:“喂,我們走吧!你不要說了!今天是我錯,好不好?”說着遞上頭盔。
“我自己走!”何艾鼓嘟着嘴獨自離開了。
林朗正自猶豫追上去好還是不追上去,怕自己追上去只會弄得更僵,因此決定讓她自己走,給她冷靜一下。其實林朗與女友吵架過後心裡也覺得十分難受,心想既然女友為自己受了這麼多苦頭,自己好應該作為她的守護天使,甚至是守護她的邪惡大帝,讓她不至於再受到傷害。
於是,有一個周日,林朗與女友到拱北地下商場購物時,便有了表現的機會。在一家鞋店裡,何艾坐在靠近過道的地方試一對鞋子,試完站起身,這時一個二十三、四歲左右的青年走過,有意無意地撞了她的胸部一下。林朗見狀立即截住那人,推他一把罵道:“你幹甚麼!”
那青年顯出一臉愕然的樣子,“我怎樣了!”
“你剛才趁機揩油我看得清清楚楚!快點道歉!”
那青年怒道:“你都發神經!”看着何艾故意不屑地說:“這樣的女子我會感興趣嗎!”
林朗更是憤怒,罵聲“仆街”,抓住他便要動手,何艾立即勸住了他!這時一個婦人走過來,林朗聽到那青年叫了聲“媽咪”,便冷笑道:“難怪有這樣的兒子!原來母親長成這副德性!”那青年氣炸了肺!兩人劍拔弩長,便要大打出手!何艾見勸也勸不住,撇下林朗走出舖子去!林朗見她跑開,狠狠地對那青年說:“你不要讓我看到你!”便追了出去,眼看追到何艾了,何艾卻不管他的繼續往關口走,表情十分難看!林朗抓住她的手,又被她甩開了。好不容易到了關口,林朗截停了她。只聽何艾哭道:“你為甚麼要在大庭廣眾這樣做!你知道我們這樣很沒面子嗎?”
“我……我都是為你好……”林朗囁嚅道。
“為我好,為我好,為我好有很多方法啊!你這不是愛我,你這是害我啊!”何艾氣得紅霞滿臉。
林朗正想辯稱上次她說自己不幫忙出面,今次出面了又怪責他,但話到口邊,一見女友正在氣頭上的樣子便感到又溫馨又好笑,而關口又那麼多人看着他倆,便忍氣吞聲,好說歹說終於令到女友破涕為笑,一同吃飯去了。
林朗開始覺得與何艾相處有點無所適從,不知怎樣才可滿足對方,然而一想到對方見到喜愛事物時的興奮表情,想到對方無端端用上海話來罵他的佻皮樣子,想到對方常常在自己寂寞時相伴,一切委屈都變得多餘了,特別是與女友睡在一起時,那種有今生沒來世的感覺,更令他沉醉。每隔一兩星期他們便會趁機進行一次深入的肌膚之親,有了上次不幸的經驗後,林朗行事時便做足安全措施了,雖然只有十八九歲,他卻感到自己有一種強烈的欲求,對女性身體的渴望比大人更加強烈,他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既然有一個女人肯與自己一起經歷這個過程,便不用想太多了。有一次完事後,林朗輕輕掩着何艾的陰部,很認真地說:“這是我的……”何艾笑了,“這東西明明是我的,怎會是你的?”林朗一想,自己也笑了起來。
林朗為人十分孝悌,雖然面對家人不能完全敞開心扉,但凡事都很顧念家人的感受,難得他的家人都那麼喜歡何艾,有一次,他患有心臟病的母親身體不適要入院,何艾便主動到醫院幫忙照料了她一整天。至於何艾的家人,林朗卻只見過一兩次面,他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貴價茶樓飲早茶的時候,那次何艾的父親說話時都不望向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問他學業和家庭狀況,林朗只覺得他十分高傲。
時光荏苒,林朗和何艾的高中歲月快將成為歷史,雖然他們彼此間經歷了很多,但這時他們之間的激情慢慢消減了。澳門街環境細小而局促,作為一對情侶他們出沒的場景來來去去都是那些地方,彷彿為這段感情劃定了一個範圍,一超出這個範圍,愛情也隨之變味起來。
這晚與同學在卡拉OK狂歡過後,林朗帶醉駕電單車送女友回家途中,天空紛紛揚揚地下起雨來,林朗一心急便加快車速,車子卻不受控制地滑倒路上了,幸好後面並沒來車,兩人都只是擦損了些少,然而電單車卻再打不着。林朗喉頭一緊,立即走到一旁大吐特吐,何艾便說先把電單車扶到一邊去,找個地方坐一陣才回家。
兩人便在路邊一個大廈的入口處坐了下來,林朗用瓶裝水漱口,恨恨地呼了口氣,何艾掩鼻笑道:“臭死人了!”林朗便向她呵一口氣,何艾避過身去,喊道:“不跟你玩啊!”
這時雨水像從一個篩子中篩下來似的,排列得勻稱而有序,一盞街燈在左上方的天空映照下來,雨點反映着燈光,煞是好看。兩人說了一些剛才朋友的好笑事情後,何艾正經起來說:“朗朗,你想好大學讀甚麼了嗎?”她已經習慣把林朗親切地叫做“朗朗”了。
“你先說。”
何艾側頭想了想,“我打算讀英文傳意呢,將來可以做個記者……”
林朗點點頭,“也好……我想了很久,之前跟你說我想讀工商管理或者新聞,但現在我考慮過後,可能讀經濟更適合我……”
何艾問:“那麼你決定留在澳門還是回大陸了?”濠鏡中學的課程基本上與大陸的大學對口,所以她有此一問。
林朗說:“選好了,我想到大陸讀書,而且我想去得遠一點,廣東的大學我不打算考慮了,我的第一志願看中了北京政治大學,第二志願就打算填上海文正大學。”
“你離開澳門讀書,你知道我一定同意了?……”
林朗抓住她的手道:“我想趁年輕到其他地方看看,而且,我相信我們的感情,絕對可以經得起這些短暫分離的考驗……”
何艾低下頭,“嗯”了一聲,沒有說話。林朗又問:“那你呢?決定入讀澳大了?”
“媽媽叫我去香港讀,你覺得怎樣?”
“也好啊!”
何艾突然不快起來,“為甚麼你們都這樣想我離開澳門?”
“你們?甚麼你們?”
何艾不說話,嘟起了嘴。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周圍都是雨的回響,那刻感覺悠和極了。林朗閉上眼,也不追問何艾,只把她緊緊抱入懷中。
最後,何艾選擇了留在澳門上大學,而林朗考不上第一志願,被第二志願的上海文正大學錄取了。九月中,當林朗與兩個一同被錄取的澳門女生踏上飛往上海的飛機時,他還回味着前一晚與何艾的溫存。經過兩個多鐘頭的飛行,“轟”的一聲,飛機降落在何艾出生地上海的浦東機場,一踏出機艙,林朗便感到過道中洩入的侵肌冷風,九月的上海已然秋涼。
到了學校,林朗硬拉死背地把行李帶上樓,先把兩個女同學送到了女生宿舍去,只見房間裡已有另兩個內地生在安頓東西了,他們互相用普通話打了招呼。與林朗一同考上上海文正大學的兩個女生一個叫李節蓮,一個叫駱美琴,修讀的都是旅遊管理,他們早前透過澳門的學生組織取得聯繫,然後相約一起來上海,“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雖然三人只見過兩次面,但都表現得很熟絡了。房間裡的兩人跟她們同一個班級,一個是來自無錫的陳鈺,另一個則是叫做楊唧唧的本地人。林朗與她們交談了幾句,才知自己以前自詡了得的普通話完全不濟事,幫李駱兩女安頓好東西,約好晚上吃飯的時間和等候地點,便帶着自己的行李走到對面的男生宿舍去了。他的宿舍只安排了三個人入住,和他一起住的是兩個台灣學生,一高一矮,高的留着爆炸頭,名叫何大煒,矮的梳了公雞頭,名叫姚小炘,大家都是修讀經濟。
三人友善地交談了幾句,林朗便急不及待跑到學校的超市買了張本地電話卡,將SIM卡插進手機卡槽中,第一時間打了個電話給何艾,向她說了些掛念的話,又簡略地介紹了些新鮮事物;接着又打電話給兩天前到了廣州暨南大學報到的陳小賓,交換了彼此對各自大學的印象;最後才打電話給家人報平安。打完電話,林朗愜意地向四周一看,只感到所有事物都如此新鮮,心情興奮極了。
上海文正大學位於靜安區,是一家有着百年歷史的老校,最初由美國的傳教士創辦,經過多年歷史洗禮,教會學校的痕跡已蕩然無存,但有好些建築物還保留了民國名人的題字。學校在全國的大學排名在三十位以內,但比起一流大學,還是相差甚遠。初上大學,林朗的生活不能一下子適應,雖然同在一個國家,但澳門人與上海人的生活習性相差很遠,人們又常常弄錯澳門做香港,對澳門很不了解。林朗所在的班級有五十多人,來自五湖四海,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記到大部份同學的名字。學習並不緊張,課堂也不緊密,測驗的題目很多都讓學生自由發揮,林朗也就慢慢鬆散了,有時還賴床遲到半個鐘,不少同學卻是起早貪晏,晚上吃過飯又去自修,他曾為此而感到內疚,但心想僑生不比本地生優秀是應該的,也就每日跟兩個台灣室友胡混。可是大煒和小炘卻常讓林朗納悶,他們經常私底下說台語,又大談兩岸關係和台灣的藍綠話題,使他感到無聊之極。體孱的子炘經常被孔武有力的大煒欺負,每次大煒不在時小炘都俏俏向林朗說要報復,但大煒一出現,他又變得千依百順,林朗見機不可失,也欺負起他來了,但止於叫他買買盒飯做做跑腿。有一天子炘不知怎麼得罪了大煒,大煒硬拉着他去聞自己剛屙下的屎。
有時林朗去找李節蓮和駱美琴聊天,但她們的對答總無時無刻不讓他感到氣悶,心想在上海真是沒有知己啊,於是不時在放學後,獨自坐巴士或者地鐵到上海各處遊玩,感受大都市的風情。發展如日方中的上海,其宏偉的氣魄確讓林朗看着便覺感動,雖然澳門有其獨特風貌,在城市氣度方面卻難與上海相比。林朗漸漸愛上了上海美食,特別是上海餛飩及小籠包,還有那些勁辣的小龍蝦。
於是,林朗的大學生活便在輕鬆有趣,而又充滿思念的氣氛中展開了。
《綠氈上的囚徒》 第三章 困頓
太皮
「嘭!」木門被兒子狠狠地關上,張福迎嚇了一跳,定過神來,打開木門衝出去,卻已不見兒子,只能對着空氣亂吼一通。回到屋裡,妻子用她一貫帶點異地口音的廣東話責罵起來:「阿正他還小,你用不着這樣對他吧?你真是自作自受,搞到他說你『沒子送終』!如果他有甚麼三長兩短,我蔡堯娟一定唯你是問!」妻子說罷向下扯一扯那明顯不稱身、突現了肚子的衣服,再將剛才被兒子翻亂了的手袋執拾好。
張福迎的氣沒處發洩,指着妻子大罵:「你這爛賭鬼,要不是這幾天你手風順贏了點錢,你會有錢給那敗家子嗎?」
妻子翻着白眼,「是又怎樣?我賭我自己的錢,總好過有人三個月沒工開吧?你白天沒工開我也算了,你連晚上也沒『工』開,你叫我不去賭錢消磨時間,還可以做甚麼?」
張福迎一聽為之氣結,但卻好像有人拿針在他身上刺了個洞似的,氣都要洩盡了,陽痿正是他的難言之痛,卻被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自尊心已被嚴重摧殘,對兒子使用暴力,也許她那些尖酸刻薄的話也是導火線之一。他沒好氣地說:「我會繼續找工作,阿芝說會幫我留意。」
妻子冷笑道:「你懂得做甚麼?大廈管理員你又不願當……你與你女兒關係這麼差,她會上心嗎?是了是了,就算你女兒幫你找到工作又怎麼樣,你會『抬起頭』做人嗎?」
張福迎裝作聽不懂她的諷刺,只說:「甚麼我女兒你女兒,阿芝雖然不是你親生,但她也一樣叫你做阿媽吧?」
「我怎知道人家心裡想甚麼?現在她嫁了人才半年,就與我們越來越疏遠了,人家現在升級啦,做了甚麼土生葡人的太太,看不起我們大陸來的土包啦,遲點不只是關係差,甚至可能也不認你做父親!」
張福迎大罵:「你說甚麼啊!」
妻子禁口不再說話,自顧自地將物品整理好。
張福迎心頭氣悶,拿過幾張報紙,穿上鞋,便要出門。妻子問:「你要去哪裡?」
「我去找阿德叫雞去,你滿意啦?」
妻子又是冷笑一聲。張福迎離家外出,帶着滿腹怨憤,去到街口的金發茶餐廳,只見已是早上十一點,不知吃早餐還是吃午餐好,便先點了杯咖啡再說。金發茶餐廳二十多年來都沒裝修過,一派懷舊氣氛,狹小的空間裡坐着的都是街坊熟客。
已經是失業的第一百零五天了,這些日子以來,張福迎一個禮拜中總有兩三天花在找工作上,餘下的日子,便是每日重複着一模一樣的生活步驟:起床,到金發茶餐廳看報紙吃早餐,準備午飯和吃午飯,到英姐的咖啡檔吃下午茶,準備晚飯和吃晚飯,看電視,睡覺。不過,今天有點不同,今天是一個特別日子,對很多人來說是「五一」國際勞動節假期,於他而言,卻是前妻的死忌。前妻離開他,已整整二十年了,一大清早,在家中與兒子爭吵之前,他曾瞞着妻子,到過新西洋墳場拜祭前妻。
「大頭迎!」咖啡剛端上來,張福迎便聽到有人叫他,舉頭只見他的朋友林錫德進來了。
林錫德坐下叫了杯奶茶,望着正在皺眉頭用老花眼鏡翻看報紙的老友,說:「大頭迎,下午你去不去?」
張福迎眼睛未從報紙離開,「去哪裡?」
「跟你說過了,下午遊行,反對黑工和外勞,反對官商勾結。」林錫德伸過頭去看對方在讀甚麼,原來是一則有關前幾天一個女荷官在賭場高處跳下自殺的後續報導。
張福迎移開眼睛,認真地看了看這個近年成為民間工會「民生民權工人聯合會」領袖的朋友一眼,忽然張開一口黃牙笑道:「你今日不是請我去這裡?」一頭笑,一頭戳着報紙的色情廣告。他的陽痿越來越嚴重了,總是疑神疑鬼,以為人家能從他的言談舉止間知道他的隱私似的,便特意裝得十分好色。
林錫德罵了句粗口,「昨晚賭球,輸了幾百,你真的想去我下次贏了錢就請你去,但下午你就跟我一起去遊行吧,今天我第一次接手做組織工作,你支持支持。」
張福迎將報紙放平,從口袋裡抽出一包平價香煙,遞給朋友一支,笑道:「老鬼德,聽說遊行的人會獲發五百元,是不是真的?」幾年前,朋友還只是民生民權工人聯合會的義務小秘書,幾年間就做了理事長,之後他就好像隱藏了大量秘密似的,很多有關會務的事情都不肯痛痛快快的說出來。
林錫德接過香煙,叼在嘴裡,湊到友人遞來的火機上點着了,正色道:「哪有錢,自願參與!」
張福迎疑惑地看他一眼,自己卻不抽,將煙和打火機收起。他也是該工會會員,但幾乎沒參與會務,想起幾年前曾被謠言所騙,奔到新開張的金沙賭場去領取子虛烏有的五百元,當時人頭湧湧,差點就要被踩死。
只聽友人又說:「這次遊行雖然由我們發起,但有十幾個社團參與,老師又有,荷官又有,公務員都有,我只知道我們工會絕不會用錢來吸引人遊行,至於其他社團的情況我不知道。……大頭迎,你很等錢用嗎?你也是的,威尼斯人賭場的保安員工作不是收入穩定福利又不錯嗎?無端端給人炒了,你真是!」
「你以為我想嗎?我不知道寫字樓那班人怎樣編更次,要我上完一個中班,接着上一個早班,然後上一個晚班,那是因為相熟的人調班的多,他們就胡亂調配我的班次,我也是人啊!經過一輪三班倒之後,上晚班時你叫我坐在帳房外面等人推車子出來收籌碼,教我如何頂得住睡意呢?想不到,原來監察部在閉路電視一直看着我,寫了報告上去,我就被炒了。」
「唉,總之就是你不好,人家還管你要養妻活兒?不要說我不關照你,發哥最近包了星河度假村一個工程來做,我約了他明天下午在下環街周記飲茶,我帶你一起去見他吧,碰碰運氣,如何?」
張福迎想不到對方突然有工作介紹,顯得格外留心,但又用不緊不慢的語氣問:「發哥?上次他欠薪的事在報紙上登了,可不可靠?」
「上次是上判沒有給他工程費,他才沒錢發工資,不是已經有議員出頭解決了嗎?」
張福迎其實是知道的,只是想對方再確定一次,讓自己安心,便說:「那明天下午我在這裡等你!」
兩人接着閒聊起來,由交通問題談起,講到某些政府部門的工作,再討論中央對澳門的態度,他們彷彿時事評論員上身,臧否人物,月旦春秋。林錫德吹噓自己一天看幾份報紙,每個版面都有翻閱,能對金融及時事作精闢分析。
張福迎與林錫德來自廣東台山的農村,從小就是好友,一九七九年差不多同時拿着單程證移居澳門,也是因為並非土生土長的關係,接近三十年來一直被一些地道澳門人稱為「新移民」。張福迎倒也無所謂,但博學多才的林錫德對這個稱謂極為反感,他經常抱怨,全世界可沒有一個地方對定居三十年的人還以「新移民」稱之,他早前曾對好友說:「大頭迎,上次阿雁女兒學校舉行家長日,她沒空去,由我帶去……那個班主任,一個戴眼鏡圓臉二十多歲的老師,忽然說了句:『你們這些新移民,就是不懂管教兒童!你的孫女態度很差……』我那時心情正不爽,一聽就氣炸了肺,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罵道:『新你老味!我做澳門人的時候你連精蟲都不是!』然後一腳踢翻桌子,帶着孫女氣憤而去。」後來他說自己後悔那個魯莽的舉動,但想不到竟沒人追究,據女兒阿雁說,那位經常針對他孫女的老師態度有所改變,自問聰明絕頂的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張福迎與好友一侃就侃了個把鐘頭,已是午飯時間,原本他是要回家吃飯的,但一想到妻子那冷嘲熱諷的嘴臉,便感到抗拒,索性與友人叫了飯吃,繼續口沫橫飛扯天扯地。
林錫德之前說自己時間不充裕,因要返回祐漢公園準備遊行的事,但卻談興正濃,打電話將工作交給副理事長趙大成處理了,繼續發表偉論,引得其他客人們都感興趣。他一時說到搞民間工人運動的經歷,一時慨嘆為失業會員找工作很犯愁,又吹噓自己對足球賽事的眼光異常精准,接着講起自己的風流史來。美女進入房間還未脫衣服,大家都饒有興味地想聽下文,他卻忽然閉嘴不說了,整個人深沉下來,埋頭吃飯。
張福迎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眼神露出破綻,被朋友知悉秘密,急問:「怎麼了?」
林錫德感懷地說:「今天好像是阿玉的死忌吧?已經二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張福迎寬容地一笑,不知是向對方的關心表示感謝呢,還是因對方未發現自己的秘辛而寬心。「是啊,與我跟她認識的日子算起,也有二十八年了。」他感慨。
林錫德笑道:「以前我那死肥娟的樣貌真的不比阿玉差,但現在,你看她,肥到不似人形,還淪落到要做垃圾婆呢!」
「你老婆是肥娟,我現在的老婆也是肥娟,但你老婆心地善良,溫柔敦厚,我那肥娟則兇神惡煞,粗聲粗氣,簡直沒比法!……做清潔工人也是一份工作,你倒不用看不起她。」
林錫德搖搖頭,「都是我不好,以前我要她吃避孕丸,那些藥有副作用,搞到她如此肥胖。避孕丸是吃了,但女兒倒還生了三個,說真的,我對她實在沒甚麼意見,三個女兒現在都嫁得好人家。是了,我最近都沒跟阿芝見過面,她嫁的土生佬,還好嗎?」
其實張福迎與女兒關係不怎麼親切,女兒並沒多少事找他傾訴,自己又不好意思問,便想當然地說:「他們土生葡人現在都很中國化了,我女兒比他們還要洋氣,當然沒問題。」他反問起友人女兒的近況來。林錫德的大女兒林雪雁只年長張福迎女兒張碧芝一兩年,現在才二十六、七歲,但十八歲就與丈夫「奉子成婚」,孩子都八、九歲了,他在四十餘歲時就做了爺爺。
看看已經一點幾,林錫德為遊行的事要先到祐漢公園準備,叫張福迎兩點半準時出現在集合點。
見朋友匆匆離去,張福迎有點若有所失,也不好意思佔用店家的桌子太久,便埋了單,打算到附近一個小公園繼續讀報消磨時間。
五月一日的天氣相當晴朗,大街上到處都是陽光,他走到小公園裡,一群在地上覓食的麻雀見有人走近都機警地飛走了。他找了張椅子,用報紙往座位面上掃一掃,一屁股坐下,嘆口氣。有意沒意地,他輕輕觸碰了自己的陽具一下,好像這麼一碰就會對陽痿起到治療作用似的。
張福迎沒立即看報紙,而是發一陣子呆。他下意識地掏出錢包,錢包已經殘破不堪了,放紙幣的夾層同時又擠着很多單據和剪報等紙張。他舉頭左右望了一下,確定附近沒人,便伸手指從錢包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來。塑料袋裡放着一張相片,看到相中人的面容,他喉頭便一陣哽咽,深呼吸,平伏心情,伸出食中兩指,輕輕摩挲着相中人的秀臉。
那是他的亡妻龍國玉。亡妻逝世時才二十多歲,風華正茂,她的離開令他心靈受到至深的傷害,至今未能釋然,隨着年齡漸長,加上生活上諸多不如意,遺憾更是有增無減。
他一直沒告訴現任妻子太多亡妻的事,包括她的忌日,只因現任妻子小肚雞腸,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就連聽別人提到他在街上跟女人聊天也要大興問罪之師,更何況讓她知道自己每年都偷偷去與前妻「幽會」呢?
今天早上,張福迎向休假的妻子訛稱外出吃早餐,事實上是去拜祭亡妻。他先在紅街市外擺賣的灣仔婆處挑了幾朵百合花,再到旁邊的龍華茶樓買了些鳳爪及牛肉球等點心,這些都是亡妻所喜愛的,然後帶着祭祀物品,跑到新西洋墳場的骨灰龕樓,在亡妻的龕位下佈置起來。
現在只是清明節過後不到十天,經過節日期間一番熱鬧後,骨灰龕樓又回復平時冷清和乏人打理的面貌,每個角落都淒淒戚戚,但他發現,亡妻的龕位表面好像剛被人擦拭過,邊上的小糟也插有新鮮的百合。他柔情地望着亡妻遺照上的雙眼,充滿甜蜜的滋味說:「阿芝她一定來過了。」他生而為粗人,從來不懂得搞甚麼親子關係,不但與現任妻子所出的兒子關係差到極點,與亡妻所生女兒也很疏離,彼此的訊息,有時只能靠林錫德及其女兒來傳遞,在街上與女兒不期而遇,甚至會有點尷尬呢!他不知問題出在哪裡,林錫德雖有點學問,但也粗枝大葉,卻可和三個女兒相處得如胶似漆,出街時女兒都爭相挽他手。
當然,與女兒疏遠的事張福迎是不會告訴亡妻的,為了她在第二個世界無牽無掛,他甚至會講很多大話。他將鮮花和食品擺放好,上了香,便在地上舖張報紙,坐下來,對着亡妻照片自言自語道:「阿玉,我來看你了,這麼快又一年啦,你最近還好嗎?我給你的錢夠用不?我又買了很多錢回來,很多美金,等會兒就燒給你。……是啊,半年前阿芝她結婚了,她是不是來告訴過你?有沒有帶她老公來見你啊?嗯嗯,那天我們擺了五十圍酒席,好多親戚都來了,你記得木屋區的豬佬和菜佬嗎?他們都有來,真是老了很多!……相處得好不好?還好吧,菲拿度父母都很客氣,對阿芝很好……你知道,女兒有時很好強,但人家都願意遷就她……哈哈,肥娟當然有去啦──好的好的,我不叫她肥娟──阿娟同阿德好好,幼女阿鶯都早阿芝一個月嫁出去了……女兒們都叫阿娟不要再工作,不過,她總害怕澳門有一天會變得不景氣,多存一點錢是好,所以早上繼續兼職做清潔工,一個月賺兩千元……想起以前在神香場,你們兩個姊妹花,那美麗的容顏,那遙遠而快樂的日子啊,還有春天的蒲公英花,唉,我和阿德都好唏噓呢!……嗯,我工作倒還好,很好,同事好得不得了,我們賭場包三餐,工時又只有八個鐘……還可以學到英語呢,May I Help You?你看我說得多好!聽說下個月會晉升一批人做組長,經理叫人自薦,我打算自告奮勇……」就這樣,他一講就是一個小時,將近來發生的事,改頭換臉,加鹽加醋,告訴亡妻。末了,他拿着溪錢冥鏹,走到樓下的化寶爐燃燒,望着熊熊烈火,他好像看到了神香場愉快的日子,看到了自己年輕的歲月,那個穿着白布襯衫,載着草帽,手拄鋤頭,站在鄉間田邊看着黃牛掃動尾巴的小伙……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張福迎還是一個純潔的十幾歲年輕人,生長於廣東台山的郊外。那時農村叫生產大隊,他每日除了勞動外,最重要任務就是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雖然離開政治中心相當遙遠,但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裡,一切都被塗上一種既超現實又帶神秘主義的色彩,粵西的農村也不例外,好像永遠有一種不知道那裡來的動力,引領人們向一個未知的方向前進或後退。那時他唯一的娛樂,便是在露天戲棚裡看革命樣板戲,「千年的仇要報,萬年的冤要伸」,到現在他還可以用普通話將《白毛女》的對白唸出來。當地人情世故相當純樸,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像每日接觸的糧票上的圖案一樣,既現實又浪漫。
時間在無聲無息地前行着,國家改革開放了,一九七九年初春,十九歲的張福迎難得出城,碰到一支來自香港的電視台攝製隊在製作節目,他首次看到穿得花裡花俏的香港同胞,以及他們手持的外匯券,還有那曲線勻稱有致的女主持人,據說是香港小姐。這一切在他內心世界裡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他期望有朝一日可以踏上那資本主義的土地,看一看花花世界。
當時,公社添置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可以收到香港的電視節目。追看着緊張刺激的《網中人》,觀賞着輕鬆有趣的《歡樂今宵》,他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才知道以前為何有那麼多人拚死都要偷渡過香港去,他也想鋌而走險,去見識一下所謂的「遍地黃金」。可是,他又不能不憶想起,幾年前阿茂父親的事。
阿茂父親在建國前曾經到過南洋謀生,六十年代排華時回到中國,然而並沒像同船的歸僑般被編入華僑農場,而是回到家鄉台山,娶妻生子。七零年之後,張福迎開始聽人說,公社對阿茂的父親進行了多次批鬥,有一次更有人說他夾帶私逃,要走私貴重藥材到澳門去,但被抓回來了。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澳門這個地方,知道那是香港旁邊的小島,有數之不盡的賭場和鹹魚。有一天,他見到阿茂父親背後插着一個牌子,被公社的幹部押着遊街。後來,聽說他被槍斃了,那是因為他在第五次偷渡時,不但散落了資財,還累死了一個戰士。
之後阿茂不知所終,張福迎與林錫德都估計他被人殺了,很多年後,才聽說他在浙江做生意,發了財。
自從阿茂父親出事後,張福迎所處的大隊就再沒人提及「偷渡」兩字,但村裡還是流傳着不少傳說,說鄰村某某人及某某人,偷渡到香港、澳門去,正風風光光地生活着,成為了電影名星,成為了賭場老闆。農村生活條件差,他自然向往外面的生活,但卻沒膽子去闖,懼怕自己五代單傳,一旦有甚麼三長兩短,父母將絕子絕孫。
意想不到的是,天上竟掉下一塊大餡餅來了!父親一個不知多少年前流落到緬甸的堂哥,竟然主動與他們取得聯繫,原來那親戚六十年代也因排華的關係,跑到澳門謀生去,了解到改革開放後,內地的居民可依親申請單程證赴澳定居,那親戚因小時候受過堂弟家恩惠,便決定申請他們一家到澳門,過物質比較富裕的生活。
張福迎大喜過望,立即把消息告訴好友林錫德,原來林錫德一家和同村幾家人都有類似經歷。於是乎,透過那個堂伯的介紹信,以及犧牲家傳的一把生鏽寶劍疏通公社幹部,張福迎一家取得了單程證,幾乎與林錫德一家同時抵達這個被稱為「東方蒙地卡羅」的城市,展開新生活,成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由中國內地移居澳門的移民大軍中的成員。
令他們大感納罕的是,澳門卻並非想像中那麼發達,在靠近關閘口岸一帶,更有不少爛鐵皮屋和農田,這些景象讓他們的心涼了半截。可喜的是,他們在治安警察廳登記身份時,遇到了一些洋人般的人物,那些洋人般的人物雖然對他們極不友善,卻足以讓他們感到安心,知道澳門與內地是不一樣的。
張福迎一家用帶來的錢,在馬場木屋區靠近海邊的地方,租了間鐵皮屋,安頓下來。林錫德一家則住在不到二十米處的另一個屋子裡。
由於政治上長久的隔閡和經濟生活的差距,新移民初來乍到,普遍遭受歧視,張福迎與林錫德自然不能倖免,因一口台山口音,找工作時處處碰壁,但也暗自慶幸,畢竟是廣東人,所遭到的歧視倒不及來自福建和上海等地的新移民為多。在起初兩年,他們積極適應澳門這半農村半城市的生活,做過地盤工,做過跟車工人,也曾經在木屋區的山寨廠裡替玩具噴色加工,可是他們並沒好好地幹,要不是嫌辛苦,就是嫌工資低,他們總希望找到一些門路,來點突破。林錫德聽說有鄰村來澳的人撈偏門發家了,詢問張福迎對此的看法。張福迎為人始終有點怕事,表示對旁門左道不感興趣。林錫德便不再提起。
那時,他們兩人的父母,均已在木屋區租了幾塊田,重操故業。他們見到父母佝僂着身體務農的樣子,不禁要問,難道自己要繼續種田做鄉下仔嗎?張福迎將自己的疑慮透露給父母知道,父母指着他的頭罵道:「衰仔,你這又怕辛苦,那又怕辛苦,推三嫌四的,你這一生人不用指望發達!」他對父母的話只有不屑──好,我就發達給你們看!拿着兩年來所積蓄的三千元,跑到葡京賭場去,結果不到一個鐘,就將血汗錢化為烏有。這次輸錢讓他無地自容,痛定思痛,跑到正在田地裡耕作的父母跟前,扣頭認錯!
張福迎發誓從此以後不再作非分之想。他找到林錫德,看他有何門路找份穩定工作;友人便說起,在居所附近有一個製香場,好像正在招人,不如兩人一起去見工吧?張福迎曾聽人說過,澳門有三大傳統手工業,包括火柴、炮竹和神香製作,產品遠銷東南亞,這份工作似乎可以安身立命呢!於是兩人一同見工,不但都獲得聘用,而且在那裡,一起找到了生命中的至愛。
工場就在海邊,由幾間殘破的木屋和一個場子組成,周圍是田地和池子。張福迎還記得第一日上班的情況,他主要的工作是染製「香骨」──將天然顏色的竹枝條染成紅色。那是製香工作中最簡單的工序,第一步是將香骨放在浸滿染料的桶中浸染,然後再攤在戶外曬乾,貴價一點的則會灑上金粉或裹以花錫箔裝飾。工作枯燥乏味,還未足一天,他差點就想跑路了。
兩人一直工作至傍晚。夕陽像一隻溏心鹹蛋般掛在珠海灣仔的山上,看着黃昏的霧靄,張福迎忽然很想回到台山,回到那個有《白毛女》的戲棚,他用感性的語調向林錫德說:「如果不是落來澳門的話,也許我已經成家立室,生小孩了。」
林錫德說:「嗯,我也很掛念阿娥,不知她現在怎樣?」
張福迎笑道:「看來都嫁人了,難道還等我們這些所謂的澳門同胞嗎?」
兩人呆呆地望夕陽,沉緬在各自的思緒裡,就在這時,一把女聲在背後響起:「喂,你們兩個新來的!」
他們一同回頭,只見兩個女子站在身後。剛才喊他們的女子繼續說道:「老闆叫你們明天早上繼續浸香骨,下午就跟我們學搓香!」說話的女子比另一個稍高,樣貌甜美可人,有點嬰兒肥,像北方人一樣白晳,用一副本應讓人覺得討厭的老資格口吻說話,卻不知何解反予人親切之感;另一個較矮的女子則偏黑偏瘦,一直含羞答答地站在旁邊,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他們,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卻混雜在海邊的礁石中間。香場中竟有這等玉人,他們一下子看得癡了!
兩個男子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弄得她們怪不好意思。那高個的女子再說一遍:「老……老老闆叫你們繼續浸香骨──明天早上浸,然後下午、下午跟我們學搓香!」
張林兩人同時「哦」了一聲,露出渴望的眼神,那兩個女子便懷着一種受到贊美的滿足神情離開了。
這兩個女子中,矮個的是張福迎未來妻子龍國玉,高個的是林錫德未來老婆胡小娟,她們祖輩開始就居住在澳門。就是她們的原因,使得張林兩人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在製香場幹活,一直做到師傅,直至製香行業衰落,香場關閉為止。那已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張福迎與龍國玉已結婚三載,女兒張碧芝也已兩歲。香場結業後,澳門的整個神香業也幾乎消失無蹤,只剩下關前街一帶的香燭鋪會自製神香出售。
製香的經驗並沒為錯估形勢的張福迎開拓更美好人生,加上他一沒文化,二沒其他技能,想要找一份可以賺取較多薪金的工作,便只有到地盤去了。在林錫德一位親戚介紹下,兩人一同到了南灣一個工地開工,一個學做模板,一個學做紥鐵,在上班的第一天就目睹工業意外──林錫德那位親戚被吊臂上掉下來的建築物料砸死了。不過,那次事故並沒令他們打退堂鼓,反而讓他們感到,自己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天有不測之風雲,萬一自己死了怎麼辦呢?因此更應該不畏艱辛,努力工作,多賺點錢傍身。
後來,張福迎父母相繼仙遊,馬場木屋區也被逐漸夷為平地,他與妻女搬上了附近的經濟房屋居住。他一直在地盤工作,直到一九九一年,妻子因癌症逝世的兩個禮拜後,他既傷心又操勞過度,在地盤棚架上暈倒,掛在半空中,岌岌可危,幸得工友及時發現才不致墮下。他從此就不再做地盤工了。
是妻子賦予了張福迎生命與別不同的意義,如果不是她,他可能一直遙想着未來可能出現的風光日子,卻又繼續遊手好閒,吊兒郎當,一事無成,雖然現在的生命不能用美好去形容,但起碼他度過了一段無憾的光陰,因為她,他才有了人生方向。妻子不介意他大陸仔的身份,抵受住家人特別是她弟弟的反對下嫁給他,這一切都讓他感到虧欠。隨着時間的推移,內疚的心情有增無減,對亡妻的愛更是從未熄滅。
張福迎還記得第一次與亡妻親密接觸的晚上,那時林錫德已追到胡小娟了,他們還經常製造機會,讓他可以順利追到心上人。那次,香場要趕製一批貨物運往澳洲,晚上要加班做包裝,老闆點了張福迎、林錫德、胡小娟和龍國玉四人留下來趕工,快要完成的時候,林錫德拉着胡小娟不聲不響地走了,餘下張福迎和龍國玉孤男寡女繼續餘下的工作,下得班來,已是晚上十點半。
馬場木屋區的居民早休息,加上治安不太好,張福迎便主動說要陪意中人回家,她點頭同意。兩人的家離香場有一段路,而龍國玉的家稍遠。一路上,兩人都沒太多話,張福迎跟在身後,癡癡地看着玉人兒嬌小而瘦削的背影,越看越愛,越愛越憐。一輪明月高掛天上,月光傾瀉而下,將新舖的水泥小徑照得通明,如同水面般,枝椏、樹葉及竹籬欄杆的倒影像浮在水面一樣,四周都是些蟲子和蛙類的叫聲,令人好不愜意,有時走過一個池塘,只聽得輕輕地「噗通」一聲,池魚跳上來,又跌回水中。
張福迎打破了沉默,說道:「阿玉,今夜好安靜呢……」
「嗯……」龍國玉輕輕地應了一聲,好像不想讓人聽見似的。
他借機走前幾步,與她並肩而行。
「小娟與阿德拍拖後好像開心了好多呢,今晚他們這麼早走,不知是不是又去了麗都看電影……」
「嗯……」龍國玉又是細若蚊蚋般回應。
張福迎想再說話,但話到口邊,又吞回去,眼見路程已走到一半,如果這時不表白,不知何時才可以再有機會呢,用力緊閉一下眼,正要說話時,卻聽對方道:「前面的路好黑,不如我們走海皮,繞海邊到我家,然後你再回去吧?」
被對方「反客為主」,張福迎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嘴巴打顫,連聲說好。兩人循一條小路到了海邊,走過馬路,爬上堤岸,只見月亮將海面照得閃閃生輝。
走了不遠,龍國玉說:「我們坐下來歇一會好嗎?」
張福迎巴不得與她多親近,自然沒有異議。她坐下來,一直不說話,抱着膝頭,專注地看着海面,好像等待甚麼出現似的。他不知要不要撩對方講話好,說實話吧,他除了欣賞她的能幹,喜歡她的溫婉與善良,更對她的身體有所「覬覦」,如此肩貼肩的坐着,自然胡思亂想,十分困窘,還是講些話來分散自己注意力的好,「阿……」一張開口,對方已將玉指伸到他口唇邊,「噓……別吵,牠們出來了。」循她的視線往海面看去,只見兩大一小三條白色的海豚,在月光下的海面逐浪嬉戲,與海面的光影、與遠處的漁火構成了一幅瑰麗的景象。
張福迎被撩起興致來了,喜道:「咦,怎會有三隻海豚出現?」
「牠們叫中華白海豚,是一種越來越少的動物,這一家是去年秋天出現的,有半年了。」龍國玉說完,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靜靜地看牠們玩了一會兒,又說道:「我們家以前是蜑家人,父親死後,母親帶我們移居到陸上來了,我看到這些海豚就有種親切感,也許牠們一直是我祖輩的好朋友吧……」又安靜地看了一陣,看到有趣的地方,便瞇起眼笑了起來,看得身邊的男人如痴如醉。末了,她說:「我們回去吧!」伸手按住他的肩膊,借力站起身。
張福迎想不到她會有此親匿舉動,大喜過望。兩人就着月光和燈光,一路步行至她的家。她家門前有個小庭園模樣的處所,種了些柑桔和木瓜,木屋很大,有兩層,用料考究,相當潔淨,只聽裡面傳出打麻雀的聲音,看來她的家人還在打牌呢!
龍國玉轉身,看着張福迎雙眼,調皮地說:「大頭迎,你明天還送我回家嗎?」
張福迎喜出望外,兩臂一振:「當然送啦!」
龍國玉嫣然一笑,回家去了。
每個人都有埋藏心底裡年輕的愛情故事,這些美好的片段,將永遠珍藏在張福迎心中。帶着無限美好的回憶,他步出了新西洋墳場,回到家,卻剛好見到續弦所生的兒子阿正在要脅母親給錢,想到前妻種種的好,一陣激動,與兒子大吵一場。之後便到金發茶餐廳與林錫德聊天,到小公園再次回憶甜蜜片段,一看,已經兩點半了,他答應過好友要去遊行,而現在離開始只剩半個鐘,於是便快步往作為集合地點的祐漢公園去。
到得目的地,只見烈日之下人頭湧湧,人聲鼎沸,少說也有過千人。在舞台上,遊行參與單位之一的社團領袖兼立法議員林尚正拿着麥克風,動作誇張地炮轟政府在民生事務施政上的種種錯誤,特別是就業方面,濫輸外勞,黑工氾濫,導致不少本地工人失業或者淪為外勞的替補等等,獲得現場不少人嚮應。又見有不少市民舉起標語牌,內容除了關注就業外,還有反映通脹問題的、呼籲政制發展的、反映樓價急升的、抗議官商勾結的、有爭取澳人內地超齡子女來澳團聚的,甚至有人打扮得鬼五馬六,要求當局平反冤案,各種各樣訴求都有,不一而足。據林尚正所講,除了一般以草根民眾為主的工人團體外,參與這次遊行的尚有政治團體、公務員團體、醫生團體、教師團體、賭場從業員團體和新一代青年團體等,場面浩大。
只見林錫德接過林尚正話筒,以極具煽動性的市井說話方式,混雜文謅謅的內容發表講話,獲得台下一眾低下層市民的支持。張福迎暗暗叫好,自己好友上得大場面了。這時,他瞥見身邊有個老態龍鍾的老者擠了過來,是一位相熟的老街坊,便說道:「黃伯,你也要遊行?」
黃伯一見熟人便和善地笑起來,露出嘴唇底下參差不齊的牙齒,「當然啦,有五百元啊!」
「誰跟你講有五百元哪?」雖然張福迎也聽說過,但他不相信,如許多人,誰知道誰去過遊行?
「很多人都有講,總之人家說,遊行一結束,就會有人出現向每個完成遊行路線的人派錢!」黃伯煞有介事地說。
「上次金沙賭場開幕你也說有五百元,結果不是差點給人踩死,連一毫子都沒有!」
「這次不同。」黃伯維持他一貫謙和的神情,不再答話。他生得異常瘦削,兩頰凹陷,好像老是吃不飽的樣子。
張福迎不知怎麼,看在心頭,就感到一陣憐憫,然而他也真害怕有人會派五百元,因此不敢勸走黃伯,由得他參與遊行好了。目前他失業多時,靠政府失業援助金過活,錢實在不夠用,但又不好意思問妻子和女兒要。他下意識地按一下錢包,又拿出來看,點算裡面的紙幣,共有一張五百元、兩張一百元和七張十元,總共七百七十元,這是他十天的零用了。他取出那五百元翻了翻,有一面不知被誰畫了一個勃起的卡通陽具,他覺得很刺眼,似是諷刺他一樣。
聚集的遊行人士越來越多,還吸引了大批傳媒採訪,他兩眼掃視每一個像是記者的女子,看看能否見到供職於英文雜誌的女兒張碧芝,果不其然,只見她正站在舞台下面,對着激動的遊行人士拍照呢。他自慚形穢,怕女兒因自己猥瑣的樣子而被行家取笑,因此避遠一點,拿起主辦單位放在邊上的一張標語牌,舉到下巴下面,以便隨時可把臉擋着。看那標語牌,寫的是:「削外勞,打黑工。」
主辦單位宣布遊行即將出發,就在這時,張福迎竟看到妻子與友人阿媚出現在公園裡,原來她們也來遊行了!一看那枕邊人,他就感到萎靡不振,剛才在記憶裡重溫的柔情蜜意一掃而空。
未幾,遊行正式開始,帶頭的是林錫德及其副手趙大成等人,他們高喊口號引領隊伍前行;相隔大槪百來個遊行人士,林尚正及他的戰友──議員周遐志則站在一輛吉普車後面,為遊行人士打氣,一邊沿途呼籲市民參加。各響應的社團紛紛出發。
張福迎因女兒及妻子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不敢造次,保持在兩人中間,用標語擋着臉,低調而行。他隨遊行隊伍到了三角花園一帶,只見另一批在那裡集合的遊行人士加入主隊伍中,使得隊伍聲勢更加浩大,兩位議員也從車上下來,與前列隊伍一道,浩浩蕩蕩向前進發!
隊伍進入罅些喇提督大馬路,經過蓮峰廟與二區警察局之間的路段,走過思親園及殯儀館,到達舊麗都戲院前「井」字型行人天橋下的十字路口處,忽然停下來。張福迎站在殯儀館與市政狗房之間對開的地方,離隊伍前頭有二三十米距離,隱約見到防暴警察在通往紅街市方向的路口組成人牆,阻止隊伍前進!突見前方騷動起來,先是有人叫嚷,後是有人擲水瓶、扔雞蛋,忽見佈置在防暴警察前的移動鐵欄被人高高抬起,又倒了下去。
張福迎只聽人道,原來遊行者原擬打算經紅街市進入沙梨頭,取道新馬路到特區政府總部遞信請願及靜坐,但治安當局以「為免影響社會正常秩序及地區形象」為由,拒絕有關要求,另擬一條路線要遊行者依循,即由美副將大馬路,到水坑尾街,再到政府總部,可是組織者對此安排強烈反對,現在就是要抗令走原定路線!
只見前方的衝突越演越烈,場面開始失控,喝罵聲、叫嚷聲和呼救聲亂成一片,突然,只聽「啪」、「啪」兩聲傳來,張福迎向聲音來源處望去,赫見一個便衣警員舉起手槍,保持着槍口朝天的姿勢。現場霎時寂靜下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警察竟然開槍震壓!
「警察開槍啊!」半晌,不知誰帶頭說出這句話後,現場的各種嘈吵聲又再響起,場面再度失控,更加混亂。
也許張福迎應該去關注自己的女兒及妻子有否被流彈擊中,或者去思考自身安全,然而,這一刻,他的心思卻不由得飄到遠處去了,因為他從舉起的手槍,看到手槍後面不遠處舊麗都戲院的一角,想起那個遙遠的炎熱的晚上,他與懷了七個月身孕的亡妻看完《英雄本色》後,一起回家的情景。
張福迎溫柔地攙扶着妻子,在木屋區的小路上走着。那是一個滿天繁星的夏夜,妻子的肚子特別大,別人都說要誕雙胞胎了。他們走到一個士多門前,妻子說口渴,他便買了瓶未經雪藏的維他奶給她,喝完便繼續一路走,一路有講有笑。
妻子說道:「老公,你說我是生子呢,生女呢,還是真是雙胞胎?」
「我猜一定是女的,就算是雙胞胎也會是兩個女兒,我希望她們可以像你,溫柔可人,將來可以幫手做家務。」
妻子用手指戳他,「你個死鬼就是不想做家務!」
張福迎抓着她的手吻了起來,「乖乖,老婆大人。」
妻子抽開手,順勢摳了他的臉一下。
「老公,你看,這麼多星星,你猜有幾多粒?」
「哈,我只見到一粒?」
「為甚麼?」
「因為你是我最璀璨的星星!」
「噫~~老土!」
「更老土的說話還未說呢!」
「老公,我真想飛上天去,拿一個網兜,將星星撈一把下來,送給女兒做禮物……老公,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