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18, 2019

木屋系列之九: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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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系列之九:肉芝
太皮

那年秋天,我省下零用錢,一塊幾毫地好不容易儲了足足一個月,加上爺爺資助的二十塊,才湊夠錢從玩具檔老闆白頭佬處買來一隻“變形金剛”。那是狂派的角色,可以變成飛機,是蓮城玩具廠沒生產的品種,到手後我愛不釋手地玩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捨得借給弟弟玩。可是,在之後一個周日早上,我們去空地玩過捉迷藏回家,發現原先放在飯桌上的狂派機械人不翼而飛了,辛辛苦苦儲錢買回來的玩具憑空消失,使我急得直想哭!當時木屋區家家戶戶都相當貧寒,加上互相信任,不少家庭都不習慣鎖門,我們出去玩時自然只是將門虛掩,而且狗兒阿B在飯桌下睡覺,該沒人會偷東西吧,想不到心愛的玩具還是被人竊去了!

我悶悶不樂,很是委屈,便想到了住在海皮附近的卜人傑和卜國華兩兄弟,最近他們老是跑到我們這一帶來偷東西,我的變形金剛一定就是被他們偷去了!果不其然,在我家屋外菜園租田耕作的農夫黑頭告訴我,曾見到那兩兄弟在屋前探頭探腦,還以為叫我去玩呢。聽他說完,才見到理應看守家門的阿B從遠處搖頭擺尾地踱回來,顯得漫不經心,更刺激了我不快心情,便決定向卜家兄弟的父親告狀,討回玩具。

我一直不知該如何恰當地稱呼卜家兄弟的父親,大人們都叫他做“仆街祥”,不止一個人說過他脾氣暴躁,一有不快就會暴跳如雷,對妻兒拳打腳踢。他有三個兒子,二子卜國華還有一個孿生弟弟卜天賜,據說就是他對懷孕的妻子拳腳對待,影響胎兒成長,一出生就弱智了,還好另一個兒子沒受影響。大人千叮萬囑,要我們不要與這一家子交往,因為“仆街祥”曾經犯過很嚴重的罪行,坐過牢,兒子手腳不乾淨,也是他調教而成的。至於他犯過甚麼事,幾乎沒人說得出所以然來,有人說他打劫過銀行、有人說他打傷了警察,甚至傳說他殺過人。

想着想着,我到了離家約兩百多米路程的一所龐大木屋外,那木屋的建築用料殘舊破損,樑柱參差不齊,大部分鋅鐵皮都已生鏽,又不見髹油甚麼的,到處結着蜘蛛網,顯得陰暗而死氣沉沉,給人不吉祥的感覺。我未曾進入過裡面,但聽說過,那裡上下兩層共住了十多戶人家,每戶都只佔一個五平米左右的板間房,而二樓有一個四米來長的露台,晾掛了數之不盡的衣褲。

我在屋外徘徊,傍晚時份,陸續有大人下班回家從路上經過,有人騎着自行車,響着鈴噹要我讓路,也有些不知名的大人進入屋內。周圍農田上的農夫一個少似一個,溪澗中響起青蛙的湊鳴曲,霧色四合,炊煙隱隱,海邊傳來了貨船的汽笛聲,我隱約還聽到朋友在遠處叫喊我。我來回踱步,一轉身,碰在一個大人胸前,抬頭一看,只見“仆街祥”滿臉怒容,瞪視着我,後邊還跟着他的妻子。兩人沒理會我,推門便要內進,我“嗗碌”地吞了口水,壯起膽子,喊道:“卜人傑卜國華偷了我的玩具啊!那是爺爺送給我的!”那“仆街祥”一聽,轉身向我又一瞪眼,嘴角掀動,好像想罵我似的,只見他粗獷的臉孔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像蜥蜴一樣匍匐在嘴唇邊。我感到惶恐,退後一步。他沒說話,進屋去,用力將門轟上。

“阿皮你在做甚麼?”

我正不知所措,文仔從海皮的方向走來,到我跟前問道。我將前因後果跟他說了,他便笑道:“算了吧!這兩兄弟手腳不乾淨人人都知道啦,他們早前才因學校偷錢,被開除了!況且啊,他們的父母也好不到哪裡呢,聽姨婆說,上個禮拜見到兩兄弟在富記士多裡偷零食,當場抓住了,押着去跟他們父親算帳,他們父親還發惡不認帳!我上個禮拜買的新水槍,昨日不也是被他們偷了?”我聽他說完好生不快,又怨恨阿B不好好看家,唯有自認倒霉,正要跟文仔離開之際,突然聽到“哇”的一聲哀號從頭頂傳來,哭喊聲隨之響起,隱約還聽到大人打罵和孩子求饒的聲音。

文仔說:“是他們兩兄弟!有好戲看了!”

“卡勒”一聲,陽台的門被撞開,卜人傑及卜國華兩人連翻帶滾地,哭喊着爬向陽台一角,他們母親表情兇狠,握着一隻拖鞋逼趕兒子,向他們的頭臉猛抽,啪啪連聲!可憐兄弟倆都已被打得頭臉紅腫,淚眼昏花,狀甚淒然。我和文仔對望一眼,吐了吐舌頭,這種痛打真是吃不消啊!難道就因為我告狀,就不問情由的暴打兒子?難怪人們都說這一家子奇怪!正在附近玩耍的兜伯和紫山等四五個小孩聞聲跑來,兜伯見狀眉花眼笑,拍手叫道:“打得好!”兩兄弟的母親不知是否聽到,打得更狠了。

屋裡閃出一個大人來,那是“仆街祥”,他抬着一口紙皮箱子,對我們樓下的孩子大叫:“臭小子,你們的垃圾啊,不要再吵啦!”說着將箱子用力一扔,直扔到我們身後,花花綠綠的玩具散滿一地,我驚呼:“我的機械人啊!”還未來得及行動,其他孩子已像餓狗搶屎般撲到地上,不管玩具到底是否屬於自己,搶了再說。兜伯和紫山爭奪起一隻星球大戰的黑武士來,都聲稱是自己所有,我只把握機會將幾隻過去在家中被竊,極大可能是被卜家兄弟偷去的同款玩具抱入懷中!

只聽“仆街祥”喝道:“八婆!打夠啦!抓他們回去!”他的妻子便丟下拖鞋,伸出兩手,一手提着一個兒子耳朵,像麻鷹抓小雞般扯他們進屋去。兩兄弟用極之怨恨的眼神望我,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低下頭去。門一關上,文仔等將剛才餘下的不敢撿拾的玩具,悄悄藏進懷中,一哄而散了。我既內疚又感害怕,早知卜家兄弟會遭受父母這般教訓,就不告狀了,又怕屬於他們自己的玩具被人撿走,將來要把帳算在我頭上可怎辦啊!把眼望向那口空蕩蕩的箱子,正在出神之際,忽然見到石屎路邊與菜田之間的草叢下,有一個紅色的小小東西好像動了一下,我好奇地走近一看,只見是一個拇指大小的機械人頭部,用手一拔,絲毫扯不動,不知甚麼人將這玩具埋在泥土中呢,便用手指將頭部周圍的泥土摳開,使勁扯了出來,竟是一隻造形奇特、顏色配搭不協調的機械人,那並不是我認識的造型,既不是變形金剛,又不是六神合體。反正憑空多一個玩具,便不管那麼多了,打算帶回家洗刷乾淨,再找朋友一起研究。

我站起身要回家去,不經意一望那木屋陽台,嚇然見到一個瘦削的孩子,雙手繞過欄杆,一隻拇指塞進嘴巴,癡癡呆呆地望着我,見我回頭,咧嘴而笑。我一下反應不過來,吃了一驚,其時卜人傑從屋裡衝出,拉過那瘦削小孩的手,衝着我罵了一句粗話,進屋關門而去。我才省起那是卜家的么子弱智兒卜天賜,他平日很少出來玩,因為大伙都要拿他取笑。那時我更過意不去了,可能家貧的卜家兄弟,偷玩具都是為哄這個智障的弟弟高興呢,我望着手中剛挖出的機械人,自言自語地對它說:“好吧,我洗乾淨你,找個機會將你及其他玩具送給那卜天賜吧!”鬱鬱不歡,乘着夕陽,捧着玩具回家去。

母親在工廠下班已是八點多,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掛在床上的衣架,對着我手臂用力抽打一下!我大驚,躲到一邊去,無辜地望着父親和弟妹,要他們解圍。母親指着我罵道:“你死人頭你是不是向那姓卜的告狀?害得人家兩公婆吵大架!‘仆街祥’殺過人你知不知道?萬一他要害我們你說怎麼辦?我們躲得了嗎?要不是在路上碰到他們隔壁的朱錦春,真不知道你闖了禍!”

我很是委屈,說是人家偷我玩具,我將玩具討回,根本沒錯!“那玩具是爺爺有份給錢買的!”

母親更氣憤,用力抽了我手腳幾下,隨手將我放在床上的幾隻機械人玩具統統丟出屋外,連弟弟的玩具也不能幸免。我哭得十分淒惶,只及時將那失而復得的變形金剛攬在懷中。母親罵道:“我不准你將玩具撿回來!讀書那麼差學人玩甚麼玩具?”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進廚房幫忙父親開飯去了。

吃完飯,弟弟和妹妹去了外公家玩,我怕母親會對我寶貴的玩具有下一步動作,不敢離家半步,守在門口的位置與父母一道看電視,趁他們不為意,到屋外去審視玩具有否被摔破,忽然靈機一觸,知道如何處置這些寶貝了!

我家門口是一個兩米來寬、三米來長的石屎小前庭,隔着庭子相望的是農夫黑頭的菜園,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菜園邊上有鐵線網和木方造成的矮圍欄。那時黑頭的葫蘆瓜剛收成不久,瓜棚還未拆下,驟眼看來一片陰森森的。得到方才從泥土中挖玩具的經驗所啟發,我趁黑頭不在,悄悄將玩具帶進菜園子裡,挖一個洞,要將玩具掩埋,等幾時母親氣消了,再挖出來玩!我那時根本不懂得將玩具埋在濕潤的泥土裡會生鏽,也不曉得黑頭在犂地時可能就會弄壞它們,只是匆忙地連同那新挖出的不知名機械人,把玩具一古腦兒埋入洞中。剛一埋好爬出菜園,弟妹便出現在家門前了,問我做甚麼,我誑說挖蚯蚓。阿B不知從哪裡跑來,隔着圍欄向我挖過的泥土吠叫,我趕開牠,叫牠不要多事。

晚上睡到半夜,聽到屋頂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不知何時竟下起雨來,雨滴灑在鋅鐵皮上,一陣一陣的,煞是好聽,然而我卻隱隱約約聽到屋外傳來小孩子的笑聲,難道這麼晚了卜家兄弟還來偷玩具?疑心生暗鬼,有點害怕,便用氈子蓋過頭,未幾又昏睡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一把粗獷的聲音在屋外吵吵鬧鬧,將我吵醒,我認出是黑頭的聲音,便睡眼惺忪地爬起身走出屋外看是甚麼回事。大雨已停了,格外透澈的天空送來朝陽刺目的光芒,我迷糊間找到黑頭,只見他旁邊還有一樣巨大的東西,揉一揉眼,定睛一看,乖乖不得了,在我前一晚掩埋玩具的土地上竟長出了一棵三米來高、頂部大如一個小池塘的大型蘑菇來!那蘑菇頂蓋是紅色的,有白色小斑點,菌柄像我家門口那麼闊,活像“藍精靈”居住的屋子,旁邊的瓜棚都被擠得東倒西歪!

荷着鋤頭的黑頭和現場一些大人,個個看得目定口呆。黑頭道:“我長這麼大個人,遊歷了這麼多星球,都沒看過這麼巨大的蘑菇!”

大蘑菇陸續吸引不少人前來,家人都睡醒了,大家都看得嘖嘖稱奇,議論紛紛:為何這塊田地上突然長出棵大蘑菇來?是否涉及神聖和鬼怪?當中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喻意?我暗自吃驚,隱隱覺得這一定與我埋下的玩具有關,但又不敢告訴別人。雖然大家都好生奇怪,但畢竟大人得上班,小孩得上課,不多久人都散了,全叔等叫黑頭和其他農夫先不要管它,待晚上大伙下班回來再說。

可想而知,早上的課堂我是如何艱難地捱過的,心思根本不在課本上。中午一放學,我便立即飛跑回家去,離家還有一段路程,突然聞到一陣撲鼻奇香,越接近我家,那股香氣就越濃烈,到得屋外,只見那棵蘑菇的菌柄上竟掛滿了七彩繽紛的花朵,活像一隻隻水母,似有生命般蠕動着,散發令人愜意的香氣!

雖然中午下班回馬場木屋區吃飯的大人不多,但也聚集了二十來人的光景。

“邪門……”晶叔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

“怎麼了?”我問。

“只有在埋葬死屍的泥土上才會開出漂亮的蘑菇來,而且越美麗的蘑菇就越有毒,也表示死屍分解的養份越豐富……更何況,這棵東西還長出花來了,難道……”他摩挲着下巴,雙眼狐疑地望向大蘑菇的根部,又眯着眼看正在與女鄰居調笑的黑頭。

“難道?”我大驚,望向泥土,心想:難道玩具真的有生命嗎,都被我殺死了?

吃過午飯後又得去上下午的課,枯燥的課堂像永遠不會完結似的,很不容易盼到放學鈴聲,我背上書包,不管三七二十一以火箭的速度奔回木屋區去,可是,奇怪的是路上已再嗅不到任何香氣,當我喘着粗氣跑到家門前,一看,只見大蘑菇的花兒都已凋謝了,像蟬蛻一樣縮在菌柄上!我暗想:雖然大蘑菇看來還很艷麗,可按照這樣的成長速度,估計應該活不到第二朝吧!等它枯死了,就可將泥土挖開,查看玩具仍在否。

母親早早下班回家,隨即關上門窗,說那蘑菇有古怪,不准我們再出去看!雖然我十分納悶,但違拗母親不過。晚上吃飯時,只聽得外面聲音漸漸嘈雜,知道輝哥、兜伯和文仔等孩子也來了。我坐立不安,趁母親洗澡的當兒,不再管那麼多,打開門衝出去一看,只見近大半個馬場木屋區的人都聚集到這裡來,黑壓壓地站在我家和黑頭的菜田周圍;瓜棚已被拆下堆放一邊,好些人踩到田地上,在那大蘑菇下七嘴八舌地討論。

我擠到較前的位置去,見到有些大人拿了手電筒去照大蘑菇,一些光束落在菌柄上,我得以看得較為清楚,令我吃驚的是,白天長花的地方,其時竟結出一個個人形果實來!再瞧真一點,那些果實竟與我前一天在卜家屋外挖出的機械人一模一樣,只是顏色各不相同!它們頭部連着菌柄,像有生命一般,只要一被光束照射到,就會用手擋着雙眼;有人用木枝輕捅其中一個果實,它竟咿咿呀呀地哭喊起來!大家看來對此聞所未聞的怪物感到害怕,只是人多膽壯,部分人竊竊私語,我聽到有人說蘑菇底下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那當兒,我瞥見卜人傑和卜國華帶着卜天賜也來湊熱鬧了,看到那小子痴痴呆呆的表情,又想到他失去許多玩具,心裡難受。

“越看越邪門了!”站在人群中的全叔向晶叔道:“砍了它吧!”

晶叔叼了根煙,乜斜着眼說:“看定一點!”湊到全叔耳邊說了些話,兩人對視一眼,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同時奔到黑頭兩側,出手將他制服。晶叔含着香煙怒喝道:“黑頭!講,黑婆幾日不見了,你是否殺了她,將她碎屍後再埋在田地裡!這蘑菇一定是黑婆顯靈!”全叔罵道:“你不容狡辯了!我早知道你一直就想殺死黑婆!你每日都和阿花眉來眼去!你們一定有一腿!”

黑頭反應不過,雙手被反扭,表情痛苦,求饒道:“那婆娘返鄉下去了,本來說今日就回來,現在未見人,我哪知她跑哪裡去?她不殺我已算不幸中的大幸,我又怎敢殺她呢?”

晶叔全叔同聲喝罵:“講大話!大家快點報警!”

雖然狀況異常,但大家看到那有點滑稽的情景還是忍俊不禁。一把破鑼般的女聲叫道:“喂,你們把我老公怎樣了?”大家循聲望去,只見發聲的人竟是黑婆,原來她一直就站在人叢中,只是沒人發現。晶叔和全叔大吃一驚,一起放開手,嘿嘿而笑,退過一邊,黑頭用粗話痛罵他們,他們只當沒聽到一般。黑婆說自己路上耽誤了一點,因此遲了回來,碰到如此大陣仗,還未來得及跟丈夫和大家打招呼呢!大家都拿他兩公婆取笑。

忽聽卜人傑驚叫:“天賜呢?”原來兩兄弟顧住看熱鬧,卜天賜竟自走開去了!文仔叫道:“看!”大家循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啊!只見那卜天賜走到大蘑菇下,手裡不知何時已摘下一個機械人果實,那果實迄自手舞足蹈的哭喊!大家不知那東西是否有毒,正要去搶走之際,卻見那弱智兒拿起果實來,歪着頭端詳一下,便大口一張,咬下果實頭部,吱吱連聲,吃得津津有味!那果實的四肢軟下來,好像死去一樣!大家都呆了,那卜天賜又是一口咬下去,吃了果實的一隻手,轉過頭,對着眾人怪笑,一口又一口地,很快就將整個果實吞進肚子裡,舐舐嘴唇,伸手便想去摘第二顆,卻是突然全身一震,兩眼一翻,滾跌地上!

卜人傑兄弟沒命地奔過去,扶起弟弟,但見他雙眼翻白,口吐白沫,一動不動,像已沒有生命跡象。卜家兄弟哭喊道:“天賜!你不要有事啊!”

縱使木屋區的居民與卜氏夫婦都不太相善,但見那情景都頗為擔憂。全叔道:“有誰去找他父母啊?”晶叔說:“你去找吧,他那麼兇惡,等下以為你害了他兒子呢……”有一位阿姨罵道:“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另一位阿叔道:“不是這麼說,還是小心一點好,畢竟他是壞人……”

“閉嘴!”一聲喝罵從地上傳來,只見卜天賜竟自清醒過來,在兩個哥哥一臉錯愕的表情下緩緩站起身,口齒清晰地罵道:“你們沒資格罵我父母!”

大家都震驚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卜天賜張嘴想要說甚麼,忽見他又像撞邪一般,全身劇烈震顫,眾人但見他筋肉和骨骼不規則地蠕動,啪啪作響,一直維持了約三分鐘光景,異動才停止。我定睛一看,在微弱的光線下,只見原本瘦削的他竟然變得健壯,本來比孿生哥哥還要矮一個頭,現在卻反而高出一個頭來,一點都不像十歲的孩子,反而似十四、五歲,呆滯的表情已消失無蹤,換來的是一臉機智!難道那果實竟有神奇功效,可讓人脫胎換骨?

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像被那景象搞懞了!卜天賜縱身一躍,跳上蘑菇頂蓋,在上面打個空翻,又跳回田中,一時又跳到我家屋頂上,像會武功一般在周圍縱高伏低,發出爽朗的笑聲!突然“啪勒”兩聲,傳來晶叔和全叔兩人的驚呼,他們撫着臉,好像不知何時被人搧了一記耳光似的!只見卜天賜又已站在蘑菇頂上,叉着腰哈哈大笑!他聲如洪鐘,罵道:“劉東晶!周大全!這兩巴掌只是給你們的小小教訓!如果你們敢再出言不遜,我就要你們好受!”

當時站在我旁邊的文仔和兜伯被嚇得面無血色,我只奇怪卜天賜為何懂得說那麼多大人的話,只聽他續罵道:“哼!你們這些大人,就盡是欺負我一家,你們胡編亂造,認定我父親是壞人,一點機會都不給他!他做甚麼都是壞事,他買東西回來,你們就說是偷的!我阿媽去街市買菜,你們開檔的就總要短斤少秤!她去富記士多買東西,姨婆那老不死就總跟在身後防她!你們這班人,認定我們一家都是做賊的!我們家到底甚麼得罪你們了?你們知道偏見的力量有多麼強大啊!偏見可以將好事變成壞事,可以將好人變成壞人,可以將愛心變成仇恨!好了,現在我兩個哥哥就成全你們的想法去偷東西了!為甚麼要對我們家有偏見!你們還說甚麼來着?說我生下來弱智就是因為我父母做得壞事多?呸!你們問你們自己,你們沒有做過壞事?你們沒有想過偷東西?你們對社會又有甚麼貢獻!”

卜天賜一疊連聲所說的話與他年紀毫不相符,我聽得莫名奇妙,但大人們不知怎麼就臉有愧色。他又說:“你們的偏見,是因為我父親做收屍的仵作,是因為我母親在墳場做清潔,你們怕鬼,你們怕不吉利,你們故意作故事,看不起他們,想方設法疏遠他們!好了好了,你們成功了!你們越是對他們有偏見,我父母就越是抬不起頭!你們都是虛偽的傢伙,你們的偏見源於內心的懦弱,你們害怕,所以都只會自我保護!你們──”

“住口!”一把大人的聲音喝道,原來不知何時,卜天賜的父親“仆街祥”已站在眾人身後。一個阿姨輕聲說道:“卜秋祥來了。”我那時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望着他,只聽他平和地道:“天賜,夠了!他們沒有說錯,我確實做過錯事,雖然我離開囚牢了,但不代表我的靈魂就可以釋放,我明白大家的想法,我沒有怪責大家!天賜!回家吧!”

卜天賜一臉乖戾之氣,“呸”的一聲,罵道:“膽小鬼!”一個翻身,再不跟父親對答一句話,跳到對面的屋頂上,掠入遠處田園中,眨眼間消失無踪!

一切是那麼突然,大家還未來及得消化,戒備而狐疑地看着卜秋祥,好像他也會突然間變形似的。卜秋祥一臉內疚與不忿,卜人傑和卜國華兩兄弟從大人之間擠了過去,一人拉住父親一隻手,朝面前的地上吐口口水,對大家表示不屑。他們的父親搖頭說道:“果然不出所料,報應來了!”他轉向我家左邊、黑頭菜園另一邊上一幢二層樓高的木屋喊道:“李伯,這棵就是肉芝嗎?”我們隨着他的目光往那處望去,只見第二層有一個陽台,陽台後面有一扇打開着的門,內裡卻是漆黑一片,無聲無色。那裡是姨婆的住所。

晶叔喝道:“‘仆街祥’你別再裝神弄鬼了,一定是這棵毒蘑菇散發毒氣,害得大家被迷惑了,講!這棵毒蘑菇是不是你栽種的?剛才的事一定不是真的,來!我們砍下這棵鬼東西,再用火水燒了它!”說着便搶過黑頭的鋤頭,死勁向蘑菇菌柄上砍去。

“咿啊──”一聲嬰兒般的哭喊從菌蓋處傳來,幾個機械人果實隨即掉到地上,腐爛枯萎。晶叔動氣,搶進我家裡去,拿出一桶火水,便要潑向蘑菇!卜秋祥叫道:“不要,這會害了整個木屋區的!”全叔較為冷靜,先制止晶叔叫他別衝動。

“晶仔,冷靜一點吧!”一把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從姨婆家黑越越的門裡傳出來。

晶叔一呆,喃喃自語:“李伯?”

李伯是富記士多老闆娘姨婆的丈夫,也是我們屋主,聽說他是木屋區裡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木屋區大部分田產為他所有,近年因身體多病,一直藏在屋子裡,我們大部分小孩子都未曾見過他,那時他聲音一響起,全場清靜下來。

只聽李伯斷斷續續地說道:“這是棵千年肉靈芝,也就是我們大家所說的太歲,他是馬場木屋區的守護神之一,傷了牠的話,不單止木屋區可能出事,連整個蓮城的運勢也可能受影響啊!現在他果實老了,開始掉下了,看來很快便會現出真身來,你們不要驚嚇牠啊……”

果然,機械人果實不斷從蘑菇柄上掉下,有一兩個孩子搶去撿拾,但一拿到手上就迅速腐爛枯萎。經常被欺侮的紫山也許見到卜天賜的奇跡,便不管三七廿一,拾起一顆,張大口便要吞下去。李伯急道:“晶仔,制止你前面那小孩,枯萎了的芝果會害死很多人的!”晶叔不敢怠慢,劈手將芝果搶走,“呼”的一聲,竟已化成飛灰。

李伯聲音又傳來了:“馬場木屋區的肉芝已有一千多歲,成精四百年,現在還是小孩模樣,平時生活在泥土中,會幻化成蚯蚓或者花卉等平常事物,平時不輕易現身,只有有緣人才能找到牠,也只有可憐人才會得到牠的幫助!”大家一聽李伯之言,知道芝果是寶,恨不得去搶仍掛着樹上的新鮮果實,但很快地芝果都已經全部掉在地上腐爛消失了,而整個肉芝更像洩氣的氣球一般慢慢縮小。

黑婆抱怨道:“這塊田地是我們租賃的,早知就不讓你們進來,我們摘下芝果慢慢享用,說不定我可變回從前的美貌,現在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真是的!”

肉芝越縮越小,竟變回我在卜家外面發現的機械人模樣,我才確信自己挖出的竟是一個神物。牠晃動着小腦袋四周一看,見到站在一邊的我便現出笑容,“噗”一聲跳到我頭頂上,嘰嘰喳喳地講了幾句話。我將他捧在手掌心,他又嘰嘰喳喳地向我說甚麼,摸了一下我鼻子,揮一揮手,一個翻身跳到地上,鑽進泥土中,消失不見了。

李伯說道:“小朋友,肉芝跟你說,他會暫時住在你家底下,馬場將來會有大劫發生,他會留下來救助大家,到時你去呼喚他,他便會幫助你了!”

其時雖有百多人在場,但一下子都寂靜下來,大家彷彿不知說甚麼好,畢竟所發生的事情實在奇異萬分,如不是親眼所見,確是難以置信。李伯用命令的語氣道:“晚了,大家回去吧!睡個覺,你們就會忘了今天的事。”

“爸爸,弟弟他到底怎麼樣了?”卜國華問父親道。

“天賜去幫父親完成一項任務,你們不用擔心,睡個覺,你們就會忘記他曾經存在過,我們回家吧!”

“甚麼任務?”卜人傑奇道。卜秋祥沒再說話,微笑着搖搖頭,帶着兩個兒子離開去了。

晶叔和全叔對望一眼,一臉無奈,也先後回家。李伯的話好像很有感染力,大家也忽然疲累起來似的,一邊打着呵欠,一邊陸續散去。黑頭大叫倒霉,幸虧菜園收成不久,新種還未播下,否則損失慘重。擾攘到十一點左右的光景,菜園回復以往的冷清,好像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母親要我們孩子快點進睡,因為次日要上課。

我等家人都回屋後,悄悄走到肉芝生長的土地上,用手耙開泥土一看,只見我所埋下的玩具都生鏽了,嘗試扭動一隻機械人的關節,竟然掰不動。我很不開心,想不到一天的光景玩具就已殘破,鬱鬱不歡地用泥土將玩具重新掩埋。站起身,拍拍雙手,忽然聽到若隱若然的笛聲,知道遠方寂寞的菜園佬又吹響了那悠揚而孤清的曲子,想起卜秋祥剛才離開時向兒子展露的笑容是多麼的慈祥,唇下的蜥蜴好像一朵花兒。

(發表於201112月第43期《澳門筆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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