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30, 2020

將生活還原成草稿

圖片來源:https://www.pinterest.com/pin/344455071503288084/


將生活還原成草稿
太皮

  其實在與友人感傷blog之盛世已過之前,我已經悄悄地對自己的blog動手腳了,我將接近四百篇已發佈的文章,一律勾選,按下“還原為草稿”的按鍵。從六百多篇文章中篩選四百多篇出來,並非一件輕鬆事,而且有點傷感,就好像要跟某個朋友(那位朋友叫“過去的自己”)道別似的,但一想到只是將文章藏起來,未來還可翻出來一一細味,也就釋懷了。

  將blog文隱藏有多個原因,最重要一樣,是發現自己將私生活描述得太徹底、太毫無忌諱了,而一些情感的描寫,肉麻處更令現在的我冷汗直冒,堪比《詩經》〈谷風〉怨婦的喟嘆,已婚(所謂)小說作家再讓此種有失體統的文字留存世上,簡直是不知廉恥!

  不少網誌中,我盡力扮演一名失意青年,終日活在悲情氛圍之中,潦倒貧困,滿目蒼夷,賭波未嘗一勝。其實自己人生是否那麼失意呢?想深一層也不盡然,只是言過其實,況且,人的願景對自己影響極大,你老是覺得窮,你就一定會窮,六合彩也不會給你機會中。那些文章不但影響自己,也可能影響到無知少年,不宜繼續公開。現在我相信,人的心態不可負面,要常懷感恩愉悅之心,窮困失意就會離你而去,最緊要信自己、信生活周圍還有很多好人。

  再者,當時工作環境面對許多人和事都比較容易抽離,常對看不過眼的社會時事大放厥詞,但求痛快。此一時彼一時也,換個角度看看,我那時的想法未免過於輕率,當然這也沒甚麼問題,問題是當我看到現在有文化、有學術水平、肯寫文章的本地年輕人越來越多,對比起來,我的舊評論文章所體現的知識水平實在低下,理論更是等於零,整個風格十分山寨,一直放在網上,只會令我惶惶不可終日,故此一概隱藏,當作為澳門文化界略盡綿力。

  我還將一些無聊透頂的、直接間接罵人的,或未經朋友同意而將他們照片放上網的文章收回了,但求安心。由二零零六年至二零一二年,每一年的文章餘下十至五十篇不等,那些與我一樣八卦的同道中人,還可以找到肥佬我過去生活的蛛絲馬跡。我大可像有的朋友一樣,將整個blog隱藏掉,可是,想到它曾經陪伴過我度過不少孤寂失意或熱情美滿的日子,見證了我的悲歡離合,我就不忍痛下殺手。

(二零一三年八月十二日)

Saturday, July 25, 2020

看門狗的命



看門狗的命
太皮

  前幾天公司到青洲去,回收一些被佔用了的土地。老實說,久坐辦公室,有機會出外走動走動,心情自然十分興奮,只是,每次隨隊出動總也有點慼然,皆因大部分被佔用的土地,都養有狗隻看管,有些地方更養了十幾隻。為保障人員安全,總有捉狗隊奉命到場,捕捉無人認養的狗隻。那些留守佔地的狗忠心耿耿,年齡都不小了,野性難馴,當然收養的人少,飼主既然遺棄牠們,也不會到狗房認領,牠們只有等死的下場。

  今次也不例外,一開始,捉狗隊就抓了四隻成犬,還找到一窩剛出生一個月左右的小犬。公司高人見小狗可憐,聯絡愛護動物協會,請他們派員來將小狗帶走。大家忙於工作,也無暇照料那些狗兒,只是來來回回的過程中,看到那四隻成犬,或蹲或伏,除了一隻看來還不到兩歲的狗有些惶然之外,其他幾隻都應該有好些年紀了,基本上都有種置諸道外的感覺了。

  我與那些狗也不是素未謀面,在我還在台山居住的時候,有時放狗放到跨境工業區去,經過那些地方時,一隻矮胖的狗就會從鐵閘後跑出來衝我的狗吠叫,有時跑得近了,我就用撿屎的報紙作勢向牠打去,嚇得牠後退幾步,吠得更凶。認不得太真切了,囚禁在捉狗隊籠中的那隻狗,應該就是那胖狗。牠也曾經得到人類的眷顧而趾高氣揚,這時主人們已離開,牠還留守老地,見到人群集結時踱出來望了兩眼,然後返回自己慣常棲息的角落,等候網兜來將自己罩住。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估計牠已經被打安息針了。

  同狗不同命,另一塊佔地上,也有不少看門狗,那些工人見捉狗隊來,立即將自己養的狗隻裝進貨車中,免於被抓捕,但捉狗隊還是抓到兩隻。想來倒不是工人喜愛健壯的狗而不愛老狗,因為被裝進貨車中的狗也有老態龍鍾的,至於那兩隻被抓的則較為年輕,估計是其他地段的人所養,或是無主的流浪狗。總之,沒有主人的狗,其實甚麼都不是。

  愛護動物協會的人來到,將BB狗接走,問我們知不知道小狗的母親在哪,想一起養,讓小狗有奶吃、有母愛,卻原來捉狗隊已將捕捉的大狗送走了,着他們去申請領養,不知最後如何呢?

  感情是雙向的,保護人類畜養的動物,其實保護的也是人類情感本身。


(二零一四年二月二十四日)

Thursday, July 23, 2020

社交網站雜感



 社交網站雜感
太皮

    每到周日早上,手機都會總結我過去一周的使用時數,計算花得時間最多的是哪個app,大戶自然是各種社交網站。臉書使用率最高,有時蹲廁不想用腦,直接就點擊群組通知欄目,看看高登起底組爆料哪個人夫人妻偷食,又或八卦道路情報區哪個司機玻璃心,更不用說要捧場朋友的動態了。

    社交網站成癮,過去曾“斷”過臉書,轉而將“精力”耗在微博,有段時間追看方舟子與韓寒支持者“互片”,滿足八卦慾,只是一直被微博拒絕加V申請,加上微信興起,現在我幾乎一個月都不會打開一次微博了。

    微信以其“乾坤大挪移”深厚功力,成功將臉書、推特和微博等社交網站,WhatsApp和Line等通訊軟件,以及支付寶等支付工具的功能集於一身,已成為男女老幼離不開的終極大app。瀏覽“朋友圈”了解友人近況、閱讀高水平公眾號文章、參與志同道合的群組,又或透過對話發放原圖,微信對我的吸引力至今不衰。

    多年前,Instagram被臉書收購並捆綁推廣,我也開了一個號,但因唔夠靚仔拍唔到靚相,加上又不敢follow一些不知名的靚女以免被老婆發現,故興趣缺缺,只偶爾打開為老婆和朋友的帖點讚。

    值得一提的是我近期才開始頻繁使用的推特。帳戶我一早就開設了,只是當初感到無從入手,沒正式使用。近來新冠疫情在歐美爆發,我想知道西人對華人到底有多反感,於是認真使用起推特來。

    為順便學習英語並與其他社交網站帳戶區分,我幾乎只關注英語帳號,當中包括政治人物、作家、電影明星和球星等。每次打開推特,都期待看到美國總統特朗普以短促的句子組成的帖文帶來“驚喜”,再看幾個“狙擊手”以秒回的速度嘲諷總統乃至說他腦殘。我往往都會有看戲的快感,而有時也會突然感到一陣尷尬。

Monday, July 20, 2020

“老夫子”

示意圖,來源: https://joshidaniel.com/2016/08/30/portrait-bearded-old-man-bogor/


 “老夫子”
太皮

  上個月的一晚,出席《新生代》雜誌社春茗,打算與一班久未見面的朋友敘敘舊吹吹水,想不到大部分都沒出席,只有一些經常見到的傢伙例如李展鵬,也就叨光坐他旁邊,討論一下家國大事,跟進一下亡友來遲文集的編輯工作,對話不時被某講場男主持及某大炮的巨聲打斷。這些都不是我現在要記述的,我要抒懷的倒是那個宴會場所以及在那裡遇過的人。

  那是位於松山山腰的東洋望酒店附設的酒樓,酒樓那時不叫現在的名字,叫甚麼卻忘了,十二、三歲時,由小學升上中學的暑假,我在那裡打過暑期工,與一位同齡遠親一起做樓雜。樓雜做甚麼?就是整理桌子和打掃之類,工友忙不過來時我們得幫手傳菜,部長卻不准許我們替客人下單,那是一種高超技藝,要懂得將“粉絲”寫成“粉C”的侍應才可勝任。

  那是我第一份受僱的工作,我與那位堂哥的表哥年紀都小,其他員工都樂意親近,很快就與大伙混熟。畢竟已二十多年前,眾人的面貌我已越來越模糊了,更遺憾的是,待我好好的姨姨姐姐的面貌已忘得一乾二淨,反而是那些欺負我的男人倒有些兒印象。有印象的還有員工餐,幾乎每天有一道冬瓜豆腐湯,有一盤咖喱薯仔雞肉,雖則我對那裡的廚師沒好感,那盤咖喱的味道卻至今難忘。

  在那短短一個月的打工生涯裡,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人不是工友,而是位顧客,那是一個乞丐似的老頭,每天中午,繁忙時段過後,他就會來酒樓,獨自佔據一桌,吃起一盅兩件。大家都叫他“老夫子”,但他的形象與漫畫《老夫子》主角卻大相徑庭。老頭引起我的好奇:他頭髮花白,鬍子長長,面貌清癯,像是武俠電視劇裡的隱世高人。加上“老夫子”這名號,我對他有種難以言喻的好感,真希望他突然承認自己是長生不老的武林高手,傳授我一招兩式。

  可是,並沒我想像般美好,他雖不是乞丐,卻與乞丐相差無幾,原來他每次來飲茶,只叫一個白飯,幾乎不叫任何點心──點心何來?都是侍應將一些別人吃剩,看起來尚乾淨的撿來給他吃。我知道秘密後,覺得好玩,也來個利益輸送,代替有時忙得不可開交的侍應送上吃剩點心,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彷彿達到甚麼成就似的。有一次,我將他的桌子差不多擺滿,惹來部長責罵:他一個老頭子,如何吃得完那麼多?

  上中學前我的生活軌跡集中在北區,打暑期工的一個月,算是我第一次跳出北區初見世面,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鮮有趣,遇到老夫子這一個奇人,自然也不會放過親近的機會,幾乎每一次見到他,總要跟他聊上幾句。

  有一天,老夫子飲完茶,坐在外面酒店大堂的沙發上歇息。那時澳門人很淳樸,如此一個骯髒糟老頭,大喇喇地坐着也沒人驅趕,我和堂哥的表哥收拾完午市的殘羮剩菜,打掃清潔後,便跑去與他聊天。問他住哪裡,他說自己住在松山上,我聽後倒吸一口涼氣,心想他說不定真是高人呢!松山雖小,一定有我仍未探秘的神秘所在──倒沒去想他可能只是一個露宿者。又打探起他的來歷來,他沒多詳談,只說自己後生時是個小販,經常用肩擔挑着兩簍鮮橙,沿街叫買。我問他有否去過我童年居住的馬場木屋區做生意,他說沒有,那裡的人窮。

  有次,他提到了自己的救人事跡,他說,每天早上都會獨自在山上晨運,試過幾次,見到獨行男子走到懸崖邊,神不守舍似的,像要做傻事,他便會悄悄走到那人身後,出其不意地大喝一聲,那人幡然醒覺,渾不知自己所為何事。老夫子說,山上有邪氣,獨行男子易被鬼謎心竅。他的話害得我擔憂了好一陣子。

  我總認為老夫子一定還有獨特之處,那獨特之處定可滿足我對他的想像。果然,又有一回,老夫子亮出了一件物事,終於令他在我心目中的傳奇色彩劃上了最鮮艷的一筆。

  那物事他一直像寶貝一樣插在腰間,用衣服遮蓋着,只是我從不發現,後來發現了,他也不吝嗇地解下來,原來是一把短劍,正思疑這傢伙有何用處時,他“嘎嘎嘎”地將劍身拉長了,成為一把完整的長劍,我才知道那是摺疊劍。
 
  我喜出望外,接過那把“寶劍”,只覺手感很沉重,不似武俠片中那些能輕易揮舞的劍,且劍刃是鈍的,劍身已經坑坑窪窪,劍柄用骯髒的布條之類的東西包裹着,與自己對劍的期望差距不小,只是仍興奮莫名地把玩了好一會兒。問老夫子劍的價錢多少,他說無價,自己造的。我又問他會不會功夫?這把劍能否殺人?他只說劍是用來做晨運的。

  說實話,那時我極力露出渴求的表情,嘗試令老夫子猜到我的心思,想他把劍贈我。自然,我貪心的幻想沒能達成,老夫子將劍收回,珍而重之地藏在腰間了。

  有一天打颱風,整個早上生意冷冷清清,經理見我和堂哥的表哥閒着沒事,就叫我們去抹玻璃。我不時偷望門口,希望見到老夫子下來飲茶,整天都看不到他,擔心他的處境,可是又不敢去找他,只在心裡求神拜佛望他沒事。幸好第二天他如常到來飲茶,我也如常將一些客人吃剩的點心甚至在點心車上偷取新鮮點心給他吃。我懷着愉快的心情,一邊看他吃東西,一邊幻想着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寧願他是一個奇人,不想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是道別的時候了。上班的最後一天,見老夫子用完餐,便跟他說再見。我依稀看見,他雙眼掠過了一線落魄的神色,他不住點頭,沒怎麼說話,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坐了一回,離開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心裡頭也是一陣失落。

  我要道別的又何止老夫子呢?還有那些待我很好的姨姨,那些冬瓜豆腐湯,那些洗完後有一陣漂白水味的枱布。我記得一個姨姨教會了我“蓮”與“年”讀音的分別,一個姨姨教會了我用報紙抹玻璃才能抹得乾淨,還有其他姨姨教會了我很多事情,那些人,在我的生命中竟然再沒碰面的機會,畢竟已經二十多年,忘卻的都忘卻了,相信我見到她們也不會再認得。那時我尚是一赤子,對所見的人都懷着好感,嘗試結識每一個有緣人,現在卻沒這個心思,只希望陌生人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

  當然,那之後我也再沒見過老夫子,只是一整個中學時期,我幾乎每次上松山,都會想起他,尤其是我就讀的中學經常要在松山健康徑上體育課,我不時幻想與他偶遇的情節,而願望始終沒達成。現在,相信他已作古多時了吧,要不然就一百多歲了。儘管我得不到他的寶劍,想來,他其實已送給了我一種很寶貴的東西──那便是想像力。

  那個打風的下午,完成手頭工作後,我躲在酒吧後的雜物間中,與一個阿姨一起準備一些花生米,我望出窗外,只見當時還未修葺的寶血女修院在雨下陰陰鬱鬱,我便以那建築為對象,編起了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來。


(二零一四年四月)

Saturday, July 18, 2020

澳門疫情:剩下一公里

晴空下的東望洋山及燈塔(盧錦烈) 圖片來源:澳門新聞局



剩下一公里
太皮

(一)

恢復正常通關仍未有期,這正不斷刷新我暌違內地的新紀錄。去年十二月中去過一次拱北,至今超過半年,大概是有生以來首次。自高小起,我大概未試過三個月不曾踏足內地,反正澳珠之間就一段步行幾分鐘的路。十餘歲時,常常自己一個或與弟弟一起揣着數十塊錢到拱北郵局買郵票,中學時在澳門消費不起,只要不用上學做兼職的日子,都常北上尋歡,在霹靂火和昔日情懷留下過不少腳毛。

就算現在家庭和工作兩忙,沒時間到珠海登山涉水,也毋須依賴那裡的老翻,但大概一個多月還是會跑一次拱北,放放空,吃吃生煎包,又或者買兩塊錢一注的超級大樂透,發發橫財夢。

其實困在澳門,也不代表本地人會對這個城市增加了解,畢竟每個人都有生活軌跡,改變這個軌跡,也許會比去一趟熟門熟路的拱北或旺角更加耗時費神。對某些人來說,政府推出的“澳門遊”匪夷所思,各條路線自己都能去,只是若沒有契機,我們就算有時間,也未必會去——當然,我不是說那些路線有多精彩。生活是重點,探索是花邊。

澳門人衝不出圍城,對不少人而言只是小事一樁。本地也有生煎包可吃,味道與口感稍有不同,卻可以“頂癮”,至於蘭州拉麵的水平,有些店舖比拱北一帶更高質,不用外求。況且,只要有淘寶,除了違禁品,你甚麼都能買到。開不開關,好像不痛不癢。

反過來說,外地人進入不了澳門,才是籠罩着我們頭頂的陰霾。從新冠疫情爆發、自由行暫停,這個陰霾已懸在澳門上空,尤其是三月底廣東方面實施入境要隔離十四天的防控措施,一記老拳將博彩旅遊業打翻在地。賀特首說,只剩下一公里,我們要走下去。澳門人靠着樂觀和沉着,大概可以支撐到終點吧?

不一樣的世遺(鄺振威)  圖片來源:澳門新聞局

(二)

新冠病毒疫情導致遊澳旅客幾乎絕跡,周末的大三巴牌坊等處,多是本地人帶着老小閒逛,一派怡然。至於平日午間前往,更見闃無人跡。這令我想起中學時每每走過大三巴,所見都是差不多這樣的光景,偶遇一兩個旅客,像發現新奇物種。

有些人會懷念過去平靜淡泊的日子,確實,那時澳門閒適自然,物價低廉,樓價還未與人造衛星一起徘徊天際,人們住上八百呎以上住宅的希望較易實現,然而,回憶是會自行美化的,對不少人來說,實際上那些日子與窮困是孿生兒。正如有人不願面對窮困的故鄉一樣,部分澳門人,同樣不願面對那個失業率高達百分之七的日子。

早前疫情嚴峻,學子居家上課,現時中小學生有政府資助,大概都可用到電腦和上到網,滿足學習任務;如果疫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我的成績該會一落千丈,因為家裡沒有電腦,連像樣的書枱都沒有。現在還有不少人處於貧窮線下,相信也面對一定的生活困境。路過石排灣明糧坊,會見到有人領食物。

不記得在哪裡讀過,一位作者說看過一本書描述十六、七世紀歐洲某國的農村,一個小孩正悠然自得地看着窗外小鳥在地上歌唱,詩情畫意。但那作者說事實是不會出現那場景的,因當時該國正在鬧饑荒,小孩在餓肚子,看到小鳥第一時間是盤算如何捕捉和吃了牠。

我想,那些安然享受現況、緬懷昔日情懷,乃至對現況有點幸災樂禍的人,大概未捱過窮吧!有些人得天獨厚,自小成長於小康之家,有葡籍護照,甚至有高人一等的社會身份,自然會懷念那些時日。但對某些人來說,那個年代是辦政府手續要受白眼,去次旅遊是奢望,只求三餐溫飽。對現時充滿陰霾的環境,有些人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痛。是的,開關恢復旅遊市場在現在這個環境下不是萬靈藥,但起碼,有一個希望。

不一樣的世遺(鄺振威)  圖片來源:澳門新聞局

(三)

我好奇的是,經歷過回歸前平淡樸素日子的人,沒四十都三十,何以仍會有“不成熟”想法,以為單靠澳門自身就可“歲月靜好”地度日?就算以前,本地經濟也靠政策(或政策空間)維持,賭業政策,成衣配額政策,兩岸橋樑,乃至“都市傳說”的軍火中轉等……要自給自足可以,先把人口降至兩萬,再將大部分土地開墾成農田吧,但風化花崗岩地質不肥沃,可能只有以底泥填海處才能產出優質糧食,而想變回漁港也沒可能了,近海污染太嚴重。

我不明白某些澳人“盛氣”在哪裡。澳人面對外地人,理應不卑不亢,不自我矮化,但也沒必要自大自滿。澳門需要活水,服務業與其他商品一樣得有交易,才能產生價值,澳門以博彩業為龍頭的服務業在不同層面都領先全球,現在卻變成“有價冇市”。如果自己或者家人朋友從事博彩業或周邊零售業,就知道目下情況之慘烈,無薪假、減薪、扣佣,朝不保夕的烏雲一直壓頂。

本地無疑是要發展多元產業,但一個產業的養成要有時間和歷史沉積,正如賭業品牌已超過一百年,如果本地未來能成為中藥產地乃至天方夜譚的電影製作中心,從而養活一大批人,也可能要幾十年時間(更須因緣際會),遠水難救近火,如何繼續利用特定政策優勢,才是現時首要關注。

此篇乃抒情文,一如讀者預期,不會對政治政策有深入思考,例如屬於“灣區兒女”的澳門,未來再遇到同類情況時,如何真正作為大灣區一員有通行的便利。限於才力,未敢妄言。

最後,我倒想讚嘆澳人面對大是大非時的紀律性、忍耐力和相互監管的精神,以戴口罩為例,大熱天時,汗流浹背,除少數西人,大家都仍戴口罩,沒戴者會被投以異樣眼光。我希望澳人共同堅守,走完這最後一公里,迎來的會是正面結果。當然,地球村未必會算上澳門人的努力。

Wednesday, July 15, 2020

爺爺的飯



爺爺的飯
太皮

  小時候住在馬場木屋區,平時我會與小朋友一齊到海邊玩。未塡海、海也未被污染的時候,隨手往礁石的縫隙中一撈,就可以抓起幾隻寄居蟹。有時還會拿起石子去鑿附在礁石上的蠔,鑿開蠔殼,用手指去攪亂蠔肉,完全沒有目的。有時蠔裡面會有一種滑不溜秋的魚,像九肚魚一樣,到現在我還搞不懂那是甚麼品種,又為何會寄生在蠔裡面。

  說起“內有乾坤”,令我想起有一次在爺爺家吃飯的記憶。還是野孩子時,我一有假期就會通處跑,有一個下午,大概玩得累了,便跑到爺爺家喝水去。叔父和嬸嬸都上班去了,只有八十多歲的爺爺在家。他好像在睡覺還是在坐着納涼?見我到來,就慢手慢腳地倒了杯水給我喝,忽然間問我餓不餓,說要弄些吃的給我。說眞的,我很怕吃父母之外的其他長輩煮的東西,因為他們多數會煮魚,那是我最不喜歡吃的了,但我又好像沒吃過爺爺親手煮的菜,便點頭說:“餓!”

  果然,爺爺第一步就是拿起一條外形扁扁、有成人巴掌大小的魚,放在砧板上。我好奇,便站在一邊看他切魚。他把那條魚的肚子割開,往兩邊一掀,裡面竟然有一隻足以填滿整個魚肚的蟛蜞!我和爺爺驚奇地相視一笑,他說了句甚麼,也不仔細硏究,就將蟛蜞丢棄了。至今我也搞不懂,那隻蟛蜞是怎樣鑽進魚肚裡去的,就像不解為何蠔裡會有魚。

  爺爺煮好飯菜,我只吃了半碗飯,不想再吃,他就坐在我面前,餵我把飯吃完。其實,那時已很久沒有人餵我吃飯了。我記得,怪魚後來應該被爺爺吃了吧,我死活不敢吃。

  那大概是我跟爺爺的最後回憶,不久他就過身了。小時候哪知道回憶的珍貴呢!後來一直都很“慶幸”自己當天去看望爺爺,去看他宰魚,去吃他餵的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這仍是彌足珍貴的回憶。我至今還記得那個下午,他濃密的眉毛下,那慈愛的眼神。

(二零一零年七月五日《澳門日報‧適時識食》)

Monday, July 13, 2020

晴天快樂

晴天快樂
太皮



一 講舊時

  早前《澳門筆匯》徵稿,主題為“那一年,我十八歲”,本打算參與,已想好結構,以描寫不同場景(如工人球場和水坑尾麥當勞等)的方式建構十八歲生活,可惜力有不逮,也沒法擠出可供醞釀沉澱的時間,眼白白被機會溜走。唯有留待將來再寫,順便規避按要求露出十八歲“肉照”的風險。

  懷舊抒情是我的拿手好戲。其實抒情散文幾乎都是懷舊之作,只是“舊”有遠近之分,當然也不排除可對未來抒情。以前討厭別人懷舊,而自己卻常傷春悲秋,但近年社會發展急遽,社會風物轉易,以致我對別人懷舊都抱有尊敬之情了。近日,看到友人李爾的臉書帖文,說他在YouTube聽到懷舊歌雜錦,涵蓋歌手竟然包括陳奕迅和容祖兒等。他“心中一驚,百感交集”,我也感同身受,而在臉書群組“老餅話當年”,也有人分享閃卡作為老餅的標誌了,看來,懷舊的邊界已越來越模糊。

  年前旅遊印度德里,覺得在那裡時間的邊界是模糊的,遠古的嶄新的同時顯現眼前,而又十分和諧,那種新舊並存除了景物還包括生活方式,在北京或東京等有歷史底蘊的地方都感受不到。一些現代或後現代文學流派的作品中,也有以混亂的時序來敘事,建立心理時間,打破新舊的對立。如果用科幻的角度來演繹的話,過去並沒真的過去,只是存在於平行時空,過去一小時、一天、一個月都存在於你觸不及的世界,卻又能透過量子糾纏來影響你。

  不知別人情況如何,在我身上,卻是如此,心裡頭舊事活躍,不時會被舊有場面干擾當下體驗。在水塘跑步,聞到發臭的膠味,就能憶起兒時的海皮。以前也想過這種念舊的狀態實在要不得,身邊人也曾不滿,但畢竟已如此活過來了,也就處之泰然吧,任由這種狀態繼續在體內作祟,如同漫畫角色“猛毒”(Venon)一樣,與我這個宿主融為一體。




二 回憶陰晴

  懷舊可以是眾人的事,也十分個人,甚至有階級分野,所謂的“集體回憶”有時如你的砒霜,我的蜜糖。我認為,值得個人娓娓道來的回憶都必然經過了腦部美化,其存在是為了補充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缺陷。回憶,是生活的避風港。

  早前陰雨連天,再次翻閱拿到手的新書《她說,陰天快樂》。這本書由賀綾聲撰文,潘慧君插畫,獻詞是“謹以此書獻給澳門的八○後”,不知何故,我看成了“謹以此書獻給澳門的八十年代”。八○後的賀綾聲成長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書中不少懷念那年頭的作品,那時有簡單的快樂。如〈送一條非洲鰂給爸爸〉,緬懷童年有含蓄的深情;如〈另類改變命運〉,回憶中學時輪候看漫畫的趣事,勾起讀者共鳴,結尾處的幽默出其不意。具青春意象的地標如國華戲院等也多番出現書中,《她說,陰天快樂》似乎纏繞着陰雨連綿的抑鬱,而這種抑鬱與賀綾聲的生命是共融的、邊界也是模糊的。我們能從書中找到共同的時代印記,也發現專屬作者們的回憶。八○後,就這樣走過來。

  書中“點題”文章〈陰天快樂〉(也是陳奕迅的歌名),不知是虛構還是作者友人故事,描述曖昧男女之間的情愫,令我想起周杰倫的《晴天》。《晴天》說的其實是陰天,“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晴天只是希冀,而〈陰天快樂〉與全書大多文章一樣,名副其實都有陰天意象。陰天也許更能令人憶舊,各人有各自懷舊方式,而賀的懷舊卻比較灑脫,在陰天意象中,折射的都是晴天。讀者以自己的回憶去閱讀別人回憶時,自有不同的化學作用。

  澳門的陰雨天氣在某些年分是頻繁的。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個雨夜下的最後擁抱,那個與我一起避過很多次雨的女孩現已身為人母了,有些回憶,不屬眾人,不屬個人,而是兩個人的。

Friday, July 10, 2020

第十屆澳門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太皮《故鄉與人》

悉日澳門馬場木屋區(圖片為澳門攝影師陳永漢先生的作品)
馬場木屋區原址(左上)今貌及新填海區


故鄉與人

太皮


  我照鏡,鬍鬚已蔓延,一場秋思
  看着眼睛,我找尋故鄉,故鄉大地灼熱
  風吹皺鬍鬚,泛起了故鄉黃土,我的臉上駐紥着故鄉
  我的故鄉啊,名叫馬場,貧民居住的木屋區
  像泛黃照片裡,辨識不到的人面和笑容
  馬場木屋區,沒有馬,只有蹄痕,歷史在海邊夢斷滄桑
  很多故事,很多海浪,很多草蜢,很大的風,很大的哀傷
  祖輩汗水灌溉農田,磨利城市邊緣
  換不來一口歲月

  時光匆忙,童年遺落身後
  像魔幻現實主義場景,木屋區憂鬱地匍匐着
  房屋與房屋之間,孳生恩怨情仇
  房屋與房屋之間,構築狹窄藍天
  藍天跌落溝渠,孑孓等待蛻變
  沒有傳奇,很多故事,勞苦大眾的生活
  城市鋒利,他們用血汗建造大廈,換兒女歡顏
  笑聲有時變成哭聲,又哭又笑的鄰居女孩,精神失常
  惡少欺侮,垃圾桶覆蓋在她身上,那是童話
  沒有記號的雨水啊,一次又一次失落
  飲飽春水的野草長滿蝸牛,未向上爬,已經被踩死

  馬場木屋區,那兒,有灼熱芳草,大地灼熱
  那兒,池塘繫着小舟漫出滿目浮萍
  父親自行車鈴聲清脆,流淌成水泥路
  瘦黃狗搖尾前行,野花疏影搖曳,小屁孩追趕跑跳
  鳥倦知返,有時,母親晚飯的叫喊掛在樹上
  一纍纍,一簇簇,像龍眼
  一碗夕陽跌在天邊,將遠山煮成晚炊

  故鄉有明月,月是故鄉明
  蝙蝠吃了月亮,在屋簷下打飽嗝
  故鄉有盛夏,也有,運沙船的氣笛
  涼風習習,海上的星星倒映出天上蝌蚪
  馬場,貧民居住的木屋區,在小城北面,以前是我憂傷的
  我歡樂的海洋,沒有縱慾過度的未來,沒有推土機的喧嘩
  奇特的處所啊,老舊村落
  在太平洋邊緣,在歐亞大陸邊緣,在鋒利的城市邊緣
  雲彩匆匆忙忙,玩伴躲躲藏藏,蟲兒吱吱喳喳
  海風總是悲涼,無聲潛入夢
  我赤足的童年,犂遍了祖輩父輩的期望

  故鄉的靈魂啊,留連我臉上
  我照鏡,我看見
  田野已經荒蕪成馬路
  草蜢已經衰退成汽車
  木屋已經倒塌成大廈
  蝌蚪已經暗淡成街燈
  我看見
  故鄉的泥土在我臉上,長滿了憂愁
  剃去鬍鬚
  用貧瘠堆砌出的赤子,仍迷戀那個
  天之邊,海之角
  一片小池塘


  註:“馬場木屋區”原位於澳門北區靠近關閘一帶的黑沙環地區,上世紀二十年代那裡經填海造地而產生大面積土地,並於1927年落成賽馬場,由澳門國際跑馬俱樂部經營,每年舉辦多場賽事,至1942年因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而終止。後來土地荒廢,政府安排一些貧苦大眾在那裡居住,容許他們搭建木屋棲身(木屋實際上多為鋅鐵皮及木樑柱結構的房子),開墾土地耕種,挖掘池塘用作灌溉,後又有不少由內地移居澳門的貧民聚居在那裡。至七、八十年代,木屋區已相當具規模,人口密集,房屋櫛比鱗次,除農業外,還擁有製香工場等產業,成為一個在城市邊緣和海洋邊緣的特殊村落,俗稱為“馬場木屋區”,那裡的年長居民主要以耕種維生,年輕人則在市區謀出路。後來澳葡政府要解決居民的居住問題,並在管治權移交回中國政府前實施消滅木屋計劃,那裡所有木屋及農地被政府收回興建現代化樓宇,周邊繼續填海,馬場木屋區遂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成為歷史痕跡,也成為一些澳門人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此詩獲第十屆澳門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


(圖源:http://www.macauzine.net/batch.download.php?aid=8004)


Wednesday, July 08, 2020

如果賀綾聲可以像散文般閱讀——《她說,陰天快樂》序言

如果賀綾聲可以像散文般閱讀
    ——《她說,陰天快樂》序言

太皮



《她說,陰天快樂》,賀綾聲著,潘慧君繪畫。

   

    我以前覺得賀綾聲有點像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的“我”(渡邊徹),有淡淡的哀愁和表面上處之泰然的態度,還艷福不淺;我又覺得他像沙林傑《麥田捕手》裡的“我”(胡登),反叛愛罵髒話,卻又以保護純真為己任。當然,現在我眼中的他分明就是其兄弟陸奧雷《逐夢者的天空中》中那個被“麥當勞兼職店員長相”掩蓋了才氣的“凌”,平素與常人無異,才華只在詩文中噴發。

    不過,我首次見到他時,卻想起了《水滸傳》裡面的施恩。大概在二○○○年初吧,“賀綾聲”與“陸奧雷”等有型有款的名字開始在《澳門日報》的文學版面“崛起”,引起我注意。後來,在第四屆澳門文學獎,大家“不約而同”都得獎了,賀綾聲更是一鳴驚人地奪得新詩組冠軍。

    澳門文學獎倒不像外地的文學獎,得獎不是一個階段的勝利,只是一個開始,路還有好長,甚至要重複奪獎才能鞏固認受性和“地位”。澳門文學獎更像是“招聘會”,那次文學獎有特殊意義,獲“聘用”的人至今仍是澳門文壇的中堅力量。

    及後,有一回,“文壇伯樂”廖子馨約我出來和一班文學創作者見面吃飯。那是一個熱風吹送的夏夜,在內港一個碼頭邊上的“牛記”美食內,露天餐桌上,我首次嘗到咖喱雞釀豬仔大包的美味,也與那些至今仍活躍文壇的前輩和友好初見。

    我有幸認識了當時文名已響亮的黃文輝和寂然,也遇到了陸奧雷、盧傑樺、呂志鵬、邢悅、紅雪和周麗娟等文壇新秀。有一個人遲遲未出現,他便是賀綾聲,聽說他駕駛電單車赴會時失事了,到他終於出現,腳踝包着繃帶,走路一瘸一拐。《水滸傳》中施恩一開始好酒好食管待遭刺配的武松,令後者好生期待,出場時也是包着頭絡着手臂的。施恩是爭地盤被蔣門神打得頭破血流,賀綾聲卻是趕來赴會“炒車”(車輛失事),幸好沒大礙,仍可大杯吃酒,大塊吃肉。

    初見賀綾聲,最深印象的,是他憨厚而靦腆的笑容,還有他令人放心下來的聲線,此子人畜無害,可以交往。當然,我也有一絲忐忑,望着正在憨笑的他,心想:此人真的是那寫情詩的高手賀綾聲嗎?

    那夜,我一邊啖着風味美食,一邊聽賀仔炒車的“笑料”,一邊被廖子馨勸導感冒要飲紅酒,一邊誠惶誠恐地與新朋友談笑,又被內港船隻的鳴笛挑動記憶,並感受着夾帶鹹味的海風吹送……那家牛記已不存在了,情景卻至今難忘。那次聚會,對於別人來說也許不值得記起,於我個人而言,卻有舉足輕重的意義,是我有生之年首次與一班志同道合的人談文學,說理想,也許,沒有那次聚會,我的文學生涯便會完全不一樣了。

    尤為難得的是,那天我收穫了至今仍然維持的友情,當中包括賀綾聲。

    二

    提起賀綾聲,不少人大概都會知道他是一位詩人,尤其是情詩方面,更是他的品牌。他的詩總是如此引人入勝,沒有詰屈聱牙的詞句,沒有令人過於費解的意象,也沒有太多肉麻當有趣的文字遊戲。雖然我也寫過詩、出過詩集,但不學無術的我,實在難以三言兩語分清甚麼詩是好詩,只有兩把最簡單的尺,就是有沒有“詩意”,有沒有“詩味”——當然,賀綾聲等真正的詩人是不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判斷的。

    試看他以下的詩句:

    樹葉如此,離天空最近

    始終也無法提高勇氣

    飛成一種鳥

    雲帶着害羞的回憶深深藏回綠裡

    我永遠不敢恣意說出你的名字

    在這盛放如夏的笑面前

    ——〈樹葉如此〉                               

    所有愛情都是今夜的燈色

    所有燈色都害怕寂滅

    從前我拉着你的手說:

    我會像個努力維修的電工

    承諾阻止這座美麗城市寂滅

    ——〈第一天的終結〉                       

    上面兩段詩我隨便揀來,都具有我心目中的詩味、詩意,契合我個人喜好。清代張潮在《幽夢影》裡說:“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賀綾聲的詩才情兼備,不難讀,堪咀嚼。我不能不承認,在詩歌創作上他有得天獨厚的才華。

    相比他詩人的“高調”,作為散文作者的他,卻低調多了。他的詩就像漫畫《聖鬥士星矢》中那個雙子座教皇撒卡,而散文則像孿生弟弟海鬥士卡隆,實力同樣強橫。

    其實他早就進行散文寫作,在他嶄露頭角時,開始為《澳門日報》的“青春語絲”和《華僑報》的“新世代生活誌”兩個副刊專欄撰寫文章,後來他專注於編輯工作及家庭生活,專欄寫作停輟了一段日子。我以為他不再寫了,卻無意發現,他竟以“奇怪”筆名繼續專欄創作,享受詩人的化妝節。

    如果說一個在報社副刊打滾了十多年的人文筆沒水平,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文章具可讀性自不待言,只是他的散文有甚麼獨特之處呢?

    與他的詩意象紛呈相比,其散文顯得樸素,素材以都市的日常生活為主。當然他的詩也來自生活,但那是經過相當的藝術提煉的,他的散文則更着眼於還原生活。他的散文就像一個喝酒時嘮叨上幾句的朋友,你以為他胡言亂語,末後卻不得不佩服他見解精闢。

    我認為他的散文在澳門獨樹一幟,當中大多“述而不作”,卻又寫得精彩。也有一些是準小說創作,正如陸奧雷形容的“虛實並置”,不小心就會被他騙倒了。當然,要說局限也有,那是澳門文學作者的普遍情況。

    試以本書《她說,陰天快樂》的文章為例,他在〈文學專題,別認真〉裡讓太座粉墨登場:“想不到以後我真的成了詩人,可是寫下大量的愛情詩句,卻從沒令到追過的女孩動情,真是倒楣極了。今天我的妻子是個時尚達人,閒暇時只會留意日韓時裝潮流資訊,從不對我的文字感冒,縱使我著作豐盛,她都不曾翻過一篇半頁,有時,真的覺得她很絕情。每每失落之時,我便想起澳門文壇神鵰俠侶寂然與梁淑淇的一段美好姻緣,心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這是一個不知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羨煞旁人。我等凡夫俗子,只有吃酸葡萄的份兒了。”

    這段話像信筆揮灑,又有多番轉折,從詼諧的描述中可看到賀綾聲與太太之間的親密關係,借文章來“暗通款曲”,有聲有畫,令人絕倒。

    又例如〈綠葉〉一文:“阿K在新橋安記一邊喝啤酒一邊吃着牛春河告訴我,他那晚玩到凌晨五點,幾乎忘記了回家,因為他發現周遭如他般,挺着大肚腩的中坑,其實挺有市場的。我以羨慕的眼光和應他,你真爽歪歪!接着他又說,跟一個個妙齡女子喝酒,聊天,擁抱,這種感覺太爽了。他又領悟到,酒醉中的男男女女,心裡真正需要的人,其實並不是甚麼帥哥或美女,而是一個可以填補他們無盡空虛、寂寞,給予他們慰藉的人。”

    似這樣生動且“放肆”的描寫,在澳門的散文中確實少見。前面提到的張潮又說過:“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賀綾聲的詩,有近於癡的情,賀綾聲的文,也有兼乎趣的才。他的部分散文收放自如,莊諧並重,往往令人會心微笑,有時真是自嘆不如。書中還有不少他對生活、對時事、對愛情及對文學的獨到見解,這裡就不一一介紹,留待讀者發掘。

    或有人會說:“我比較想讀賀綾聲的詩。”要說詩的話,這本書其實也有,那數十幅由潘慧君(Natalie Pun)創作的圖畫便擔當了詩的使命。那些線條花巧、畫面抽象的畫作(抱歉小弟才疏學淺,不知用甚麼術語來描寫),像編織出來的錦鏽,配上賀綾聲的“金句”,竟然擦出“火球”,根本就是一張又一張圖像化的詩,每一幅都可堪細嚼玩味,且幾乎每一幅都有“詩味”。

    當年賀綾聲和潘慧君以灰田和秋水為筆名,在澳門網媒“自己報”經營圖文相配的專欄“陰天快樂”(那時我又被賀綾聲的化身耍了),當中的部分作品再加上賀綾聲在另一網媒上發表過的文章配上新圖,便是大家現在看到的《她說,陰天快樂》了。這本書既是散文與圖像的媒合,也是線上與線下的輪迴,誠為異趣。

    賀綾聲至今出版了多本書,幾乎每一本都具不同形式,每一本都玩花樣,真不要被他憨厚的外表騙了,他無時無刻都力求進步,作新嘗試,端的如陸奧雷引用《發條橙》所言:“接下來玩些甚麼呢?”不知他將來又會搞甚麼花樣,期待。

    (此書於2020年7月10日至7月19日的澳門書市嘉年華(假理工學院)有售。此序言還有隱藏章節,買書才能欣賞。)

Saturday, July 04, 2020

漫兩拍:麻油王子的道別






麻油王子的道別
太皮

  上期寫鳴人跟大家告別,今期到了麻油王子要向大家話別了。不知不覺,由二零零七年《動漫玩家》創版至今,“漫兩拍”已連載了七年,基本上做到每月一篇,風雨無阻,連同這一篇,剛好八十篇,夠出一本書了,有些文章我也希望將來真的可以出版。這些年我從港漫的故事、旁白、畫功,到日漫的分鏡、精神、營銷,寫自己與好漫畫之間的感情,寫自己收集漫畫的喜與樂,評論動畫電影,探討文化產業,可以說,我與這個專欄一同成長。

  好些評論文章,長期高踞我個人博客最多人瀏覽的位置,這成績當然不是我文章寫得有多好,主要是所評論的對象夠吸引,那些文章的內容涉及《小甜甜》、《老夫子》和《街頭霸王》等。這些年來,我一邊評論分享,一邊在重溫和搜集資料的過程中增長了知識,補足了情感。

  我印象最深的是寫《街頭霸王》系列及《我與〈變形金剛〉》系列,尤其後者,我把自己的童年經歷、把澳門某時期的工業面貌、把孩之寶的營銷策略都在文章中書寫出來,當講到自己解開了柯柏文與馬格斯“孖生”之謎時,我衷心感到雀躍。

  七年絕對是一個長時間,如果有讀者七年前十四五歲就看“漫兩拍”,今年就到了出來社會做事的年紀。七年對於我來說,也經歷了很多大變化,其中一個變化是我看漫畫的數量每況愈下,港漫沒有逐期追,只是偶爾看幾期,日漫也只看幾套當紅的或自己追看了十幾二十年的作品。由於閱讀量減少,我寫評論時總會為尋找素材而犯難。

  幸運的是“漫兩拍”一個月一篇,加上我以前較巨大的漫畫閱讀量,我這個幾乎是本版最年長的作者總是能夠有材料書寫。只是,寫評論文章,沒有充足的、廣泛的漫畫閱讀量是不行的,為此我常感到不安。還有一個小變化,就是近年我已不怎麼去關注日本女星福田麻由子的消息及其參演的作品了,而她就是導致我起“麻油王子”這個筆名的因由。

  老套點說一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次也是“漫兩拍”最後一次跟大家見面了,雖然也有點不捨,只因近來私事較多,寫作任務也繁重,加之如前面所講,我看漫畫時間減少,每次選擇題材和撰文都感到有難度和壓力,經過考慮,我還是決定離開了。

  不過,我不敢說“永別”,只能說是“暫別”。如果我真的看了一套很精彩的漫畫覺得要寫幾句,《動漫玩家》還是最適合發表的地方;又可能,當我積聚到一定素材的時候,又會央求編輯讓我再主持一個欄目;也許,我純粹是因為捨不得讀者而再回來。這個專欄有讀者嗎?有的,我收過指正我錯處的電郵,也在網上看過轉載的文章。只是,有讀者不一定就表示有喜歡這個專欄的讀者,但願不是太多人討厭就好了。如果有喜歡這個專欄而捨不得麻油王子的,歡迎留意逢周一本報《新園地》版的太皮專欄《金漆皮毛》,因為太皮就是麻油王子的分身,那是生活在平行宇宙的麻油王子。

  在此,感謝讀者多年來的支持,也感謝編輯先生的信任和鞭策,再見!

  (此文原載於2014年底的《澳門日報‧動漫玩家》專欄“漫兩拍”,署名麻油王子。“漫兩拍”專欄名當初是由澳門寫作人眉間尺兄起的。至此,所有“漫兩拍”專欄文章都上載到部落格上了,歡迎大家慢慢搜索。)

Wednesday, July 01, 2020

漫兩拍:日漫雜談--《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霸》《搞笑漫畫日和》《愛與誠》《地獄變》



漫兩拍:日漫雜談
太皮



(一)永遠血腥的十七歲

  不經不覺,《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已經連載了十多年,舊傳新傳短篇集加起來總共五十多期,期數比典堂級的作品《龍珠》還多。這部畫風粗野的漫畫作品到今時今日受歡迎程度依然不減,年前才由NTV製作了特備單元,由新一代偶像上野樹里和龜梨和也主演,有相當不俗的收視。

  這麼多年來,主角金田一一解決過的謎案多不勝數,他每次出現總會牽涉入異常血腥的兇案裡頭,這個笨頭笨頭智商卻高達一百八十的主兒使得多少苦主沉冤得雪,可是,如果在現實中有這麼一個人的話,相信他一定不會受歡迎,甚至令人避之則吉,因為他不像他的爺爺金田一耕助,是受到聘用而查案,而只是一個不停被捲入血腥殺人事件的不幸少年,在我們遇到他的時候,一定要做定最壞準備──死於非命,或者最少要做屍體的發現者。

  《金田一》的畫風十分粗野,並不精細,在剛連載時連角色的面相也十分難看,後來逐漸修正了一點;故事情節也幾乎千篇一律:一次奇怪旅程的展開,表面上是意外的殺人事件發生,最後確定是蓄意謀殺,然後阿一決定以不辜負爺爺的名義來查案,接着在過程中遇到困難,最後得到身邊人如美雪及劍持的協助下得到靈感,成功破案。

  這樣起乘轉合相當有規律的漫畫,怎麼能十多年來都使我們着迷?無他,就是漫畫中佔最大篇幅的部分,也是兇手每次殺人的最大動機:愛。是的,《金田一》的畫風是很粗野,故事是很千篇一律,但故事中的愛,不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卻讓人十分感動。可以說,我每一次看《金田一》,最期待的不是解謎部分,而是在每一次解謎之後,兇手倒敘式的獨白,將他們對已逝者的愛聲淚俱下地訴說出來,才是最激動人心的地方。某些角色你可能不記得名字了,但你總記得最後他們訴說自己殺人苦衷的情景。

  這套漫畫還有不少值得玩味的地方,而最值玩味的是阿一與美雪之間的關係,他們好像相愛對方,但情侶關係卻未曾確立。這種似有還無,若即若離的愛情,實在讓人覺得十分窩心呢!

  最初追看金田一的讀者,想來現在大多已經三十歲左右,而阿一到現在年紀依舊是十七歲,他依舊不停地被捲入殺人事件中,面對人性的醜惡和美麗的反差,一定感到十分厭煩。十七歲令人懷念,但如此血腥的十七歲,相信還是沒有人願意碰上。





(二)篡改三國歷史的漫畫《霸》

  不少日本漫畫喜以中國歷史做題材,例如《墨攻》和《封神演義》等。將中國歷史改編,實際上是拿中國古人開玩笑,而日本漫畫家玩笑開得最多的,便是三國歷史。三國的漫畫作品在日本不知凡幾,較為正經一點的是橫山光輝的《三國誌》,除了角色的造型與原著有差異外,故事方面還算改編得十分公道。《龍狼傳》及《蒼天航路》之流,日本人已蠢蠢欲動將三國的歷史改頭換面,這還不打緊,到了最近出版的“超三國誌”《霸》,連劉備都變成日本人,這就有點誇張了。

  《霸》由武論尊創作,池上遼一繪畫,劇情開始於黃巾軍肆虐的時代,主角依然是“劉備”,然而此“劉備”非彼劉備,真正的劉備在開場時是一個無道而好色的領導,關羽和張飛只是他兩個得力爪牙。一個叫做燎宇的倭人,為着爭雄天下的決心,為着重新喚起中國人對仁義的追求,遠渡重洋來到中國,機緣巧合下殺死真正的劉備,取而代之,並與關張兩人結義成兄弟。故事以此展開,劉備的一言一行,都感染周遭人物重新喚起對仁義的珍視。

  漫畫中,除了劉備是日本人這一大改動外,作者還將趙雲設定為“花木蘭”式的女英雄(大概是受了《三國誌百花繚亂》影響),將呂布設定為具有高加索人種特徵的西域人,表現出與一般三國漫畫截然不同的世界觀。

  作為一個熟悉中國歷史的中國人,我在看這套漫畫時總覺得有點難受,畢竟國人最恨日本人篡改歷史,而這套漫畫卻能在港澳台三地明正言順地發行,在大陸網上的傳播又風行無阻,流傳頗廣,雖然只是一套漫畫,卻終不利於民族情感。然而,想深一層,漫畫作為藝術作品的一種,也具有一定藉古諷今的效果,用象徵手法來理解這套漫畫,燎宇象徵日本文化,三國時代象徵現代中國的話,作者的意圖是相當明顯的。

  古代日本人一直將漢唐視為師父,到現在仍是一樣,燎宇的仁義就是日本人所承傳的中國傳統文化精華,日本人認為他們的精神便是中國現在所失落的東西,希望將日本文化重新包裝,輸回中國去。燎宇困難重重建功立業,象徵着日本文化的傳輸過程並不簡單,一定經歷重重障礙,只需日本人努力,還是無阻“日本文化”(日本人潛意識中的中國文化精華)在中國的“復闢”。





(三)神級惡搞漫畫--日和

  大家印象中最抵死啜核的漫畫是甚麼?相信不少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會是《蠟筆小新》或者《稻中乒團》,看過這兩部漫畫的人,應該都難以忘記小新在“細佬”上繪上大象圖案,又或者田邊總是趁女社員岩下睡覺時想方設法去退人家內褲的情節。另外,畫《不文河童》的德弘正也也畫過不少啜核漫畫,漫畫人物總是無緣無故露出重要部位,十分搞笑。喜歡這類漫畫的人士,相信也在youtube等網站上看過動畫《搞笑漫畫日和》吧!

  《搞笑漫畫日和》的漫畫版開始創作於二零零零,最初在《月刊少年Jump》上連載,該刊停刊後,繼續在《Jump Square》上刊載,二零零五年開始製成長度約五分鐘的動畫,結果大受歡迎,現在已製作至第三輯,每輯約為十二集。漫畫作者為增田こうすけ,其畫功並不仔細,符合了啜核漫畫的審美標準,生鬼的畫風配合鬼馬的文字,每一段故事都令人捧腹。

  漫畫主要就一些歷史故事和人物、社會現象及漫畫文本本身進行惡搞,於是,你會看到唐僧三師徒(豬八戒被吃了)為了誰先衝過到達天竺的終點而各出奇謀、你會看到世界末日三小時前名人的醜態、你會看到兔美偵探五分鐘內累破大案,每篇作品都令人捧腹,被內地網友稱為神作和難以超越的惡搞作品。那隻有腹肌的貓咪、那對為了等補習老師的好色父子最終練成懸空術、那個像洗衣機一樣的機械人女朋友,無不讓人過目不忘。

  由於這套漫畫在港台都沒有正式的翻譯作品發行,不少人都只能看大陸網友翻譯的網上版,而大多數人真正認識這套作品主要是透過網上流傳的動畫短片,單就youtube而言,每一集都有不俗的瀏覽量。事實上動畫版比漫畫版來得更加吸引,快速的配音又與別不同,每一句對白都像連珠炮發但又十分清晰,正正經經但效果十分過隱。這套動畫要看日文原版才夠味,要是反譯成廣東話或普通話的話,相信難有那個效果。

  其實這個作品最出色的地方在於創作,作者對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了然於心,對社會大事又多所了解和研究,才能製作出如此啜核但又發人深思的作品,既不用繁複的助理後期製作,又不用艱辛的長期創作,短篇形式,容易處理,關鍵就在於作者的創意和學識,以及對現實的大膽諷刺,這種形式其實很適合澳門漫畫家去試探,隨時可在網絡世界殺出一條血路。





(四)善於營造畫面氣氛的永安巧

  日本漫畫家不斷推陳出新,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炙手可熱的當數創作《火影忍者》的岸本齊史及繪畫《鋼之鍊金術師》的荒川弘等,由於港台最近都較少出版老漫畫,以致不少殿堂級漫畫家的名字已不為新進漫畫迷所認識,例如安彥良和、大友克洋、安達充及永安巧等,相信很多《火影忍者》粉絲都未曾聽過。

  今次我想談談永安巧。永安巧作品在八十年代初被引進港澳時曾被翻譯成“長安巧”,其寫實畫風、獨特的構圖分鏡,以及對畫面氛圍的用心經營,對馬榮成等香港漫畫家的早期風格形成有很大影響。永安巧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是《愛與誠》(故事由梶原一騎創作),八十年代初著名港劇《香城浪子》的大部分情節便以此為藍本。故事以窮小子與富家女的戀愛悲劇為主線,兩人悲歡離合的故事扣人心弦,使得這部作品大受歡迎,也是永安巧公認的代表作之一。得一提的是,永安巧繪畫這部作品時只有二十多歲。

  雖然《愛與誠》是永安巧的代表作,但他真正讓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卻是《潮騷傳說》(原創松山善三)。《潮》的主角是一個叫莉津的漁家女,漫畫前半部描寫北海道漁民的生活,講述他們如何與大自然搏鬥,以具象化的鯤(傳說中的海怪)來反映大自然的險惡,下半部則描寫莉津在爺爺失蹤後,到東京尋找父親及流浪的故事。東京的物慾橫流對女主角而言是由鯤化成的鵬,像陰影一樣籠罩着女主角的命運,正應驗了故事開頭一位老者引用《莊子》的話:“北溟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反映了傳統漁民社會在現代化的擠壓下所遇到的衝擊。

    《潮》的故事並不依據一般日漫常規,因此有讀者覺得看不懂和無厘頭,但於我而言,卻有足夠的意義和意境。這部漫畫在畫面構圖方面,每一格都是用心經營,絕不偷工減料,着重網線的運用,將北海道海邊居民生活的場景栩栩如生地重現讀者眼前,相信習漫畫者隨便擷取一格來臨摹,都必然有得着。

    除了上述兩部漫畫外,永安巧的名作還有《流氓俠醫》(原作史村翔)令我愛不釋手。漫畫描寫一個滿臉鬍子的醫生國分徹,穿許多感人肺腑的獨立故事,有多篇讓人看得潸然淚下的短篇。此外,描寫環保的《沙流羅》(與大友克洋合作)及父女情的《鐵道員》(原作淺田次)也讓人印象深刻。

    以上提到的作品都是水準之作,讀者不妨找來一讀。永安巧產量甚少,目前正在連載的是《壬生義士傳》,改編自淺田次的歷史小說。有趣的是,正如Stan Lee喜歡在《蜘蛛俠》等改編自自己手筆的電影中粉墨登場一樣,永安巧也在多部漫畫的某些過場場景中畫上自己及妻子,讀者在看他的作品時不妨留意一下。





(五)說說人物面相不討好的漫畫

  記得差不多二十年前(寫下這個數字要經過一陣猶豫),當時《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還未走紅,我偶然在蓮溪廟的舊書攤中發現一本台灣的漫畫雜誌,名字不記得了,好像是由東立出版,內容都是由日本翻譯而來的漫畫,當中就有「金田一」〈雪夜叉傳說殺人事件〉的第一回。

  由於畫風不甚吸引,我只略一翻閱,碰到初出場的明智健悟時,卻讓我認真「看」起上來了,不為別的,只因初出場的明智警視不男不女,我想仔細辯出其性別而已。想不到,「金田一」後來竟大熱,我也深深為這套「醜漫畫」着迷了!

  由佐藤文也(不怕捱罵的強調一句,她是女的)繪畫的《金田一少年事件簿》,說實話,畫功真是不怎麼樣,勾身駁線好像還未把握得很好,甚至人物比例也給人掌握不到之感,唯一見得人的是人物面相,雖然線條有時看起來像用了舊鋼筆繪畫一樣,但總算討好,奈何又千人一面,如果讀者只關心畫功的話,這本作品一定是不合格的。

  當今不少漫畫家畫功一流、漫畫角色面相討好,我隨隨便便也能舉出幾個例子:池上遼一(代表作《英雄本色》)、永安巧(《愛與誠》)、鳥山明(《龍珠》)、安達充(《Touch》)、安彥良和(《阿里安》)、岸本齊史(《火影忍者》)、羽海野千花(《蜂蜜與四葉草》)、馬榮成(《天下畫集》)及陳某(《火鳳燎原》)等,真是不勝枚舉,也許大家會各花入各眼,但怎樣說都好,不會認為他們繪畫的人物醜陋吧?可是,在這麼多畫功漂亮的漫畫家作品充斥市場之時,不少畫技較差、人物面相令人冒汗的作品卻又有生存空間,甚至取得更大的成功。

  相信因動畫吸引而跑去看《聖鬥士星矢》原著的讀者初時一定會嚇一跳,怎麼原作人物外觀的討好程度比動畫差一節,人物都像被貨車輾過一樣扁平?當然,可以說這是風格,也可以說原作者車田正美的畫功並不高超。

  其他創作出成功作品而又畫功「騎呢」的漫畫家也是一籮筐,他們的漫畫估計不會是習畫者及畫壇新秀臨摹的對像,除了車田正美和佐藤文也外,我想得起的還有松本圓(《橙路》,卡通片及插畫是經過超級美化的作品)、高橋陽一(《足球小將》)、衛藤浩幸(《咕嚕咕嚕魔法陣》,醜與美混合的怪胎)、早期的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及早期的鄧志輝(《黑豹列傳》)等等,他們要是單純以單幅作品去搵食的話,相信早已乞米了。

  說他們公仔面相醜還說得過去,但說到畫功差其實有點誇大其詞,那些人物無論有多醜,卻總讓人看得順眼。因為讀者看得出漫畫家付出的努力和誠意,在處理每一個畫面時的一絲不苟。漫畫(連畫圖)好看與否,除了看畫功外,還得看整體分鏡和畫面的表達能力,而最重要還是作品的靈魂──扣人心弦的故事。

  有好的故事、好的畫面表達技巧,畫功差一點是可以慢慢鍛煉的,正如郭富城和謝霆鋒也鍛煉成了影帝一樣。奈何有些漫畫創作者只看重作品的外表,任你的作品畫得多漂亮,缺乏故事的包裝,那些作品還是沒有靈魂的,要不然《變形金剛》玩具就不用創造故事來推銷了。圖畫畫得漂亮,作為成功的插圖倒還可以的,有些人明擺着公仔面相不討好、構圖不精彩、繪畫欠認真,又沒有精彩故事搭救,就只有被遺忘的一途,還是早早洗洗睡去。





(六)池上遼一與《地獄變》

  日本著名寫實派漫畫大師池上遼一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是香港漫畫家的臨摹對象,許景琛的不少創作都有池上遼一影子, 1991年創刊的《街頭霸王》尤甚,除了面相,連造型、構圖及分鏡都是“搬畫過紙”;《百分百感覺》的作者劉雲傑,其《段段情濃》也有某些短篇參考池上;《古惑仔》角色大飛的造型,是抄襲《英雄本色》(Sanctuary,台譯《聖堂教父》)的渡海;名氣最大的馬榮成,更曾親赴日本拜會池上遼一,感謝其啟蒙!可以說,池上遼一對以寫實畫風為主的港漫來說,影響可謂不少。

  現在池上遼一所繪畫的人物,自然是男的英偉,女的嬌艷,而幾乎是他作品“靈魂”的性愛場面,更是逼真得令人心動!不過,在他成名前,也曾經歷過一段漫長的探索期,他早期的漫畫,雖已相當討好,但還是欠缺一些靈氣,例如由他繪畫的日本版《蜘蛛俠》,畫風就甚類石ノ森章太郎。這本《蜘蛛俠》是改編作品,將紐約置換為東京,主角Peter Parker變成小森ユウ,內容也有極大分別,基本上就是我們所說的“二次創作”。

  其實池上遼一自己也承認沒有編故事的天賦,因此他是日本少有不是獨力既編且繪的著名漫畫家。他的拍檔多是殿堂級編劇家,包括小池一夫及武論尊(史村翔)等,因此往往能擦出灼熱火花,創作出《傷追人》、《淚眼煞星》、《英雄本色》及《霸》等佳作,其中《淚眼煞星》令池上遼一名成利就,《英雄本色》這一活生生揭露日本政治的傑作,更讓他正式升上「神枱」。當然不是所有讀者都喜歡他,尤其是女讀者,更接受不了他所宣揚的暴力美學與大男人主義,但無可否認他對日本漫畫有偉大的貢獻。

  較少人知的是,池上遼一還改編過五位日本文學家作品,出版《近代日本文學名作選》漫畫,以紀念其漫畫創作生涯30周年。漫畫於1998年出版,改編的作品包括芥川龍之介《地獄變》、江戶川亂步《阿勢登場》、菊池寬《藤十郎之戀》、山本周五郎《松風之門》及泉鏡花《天守物語》,原著風格俱與池上相近。

  當中,《地獄變》是芥川龍之介發表於26歲時的作品,講述日本戰國時期,堀川大公與畫師良秀間的故事。堀川大公是世人稱道的好明主,而良秀則是一個樣貌猥瑣如小猴兒、品德低劣的人,可是其畫藝高超無人能及。

  良秀有一個女兒,一點不像父親,長得美麗而柔和,在堀川府中做侍女,良秀和女兒一直很想團聚,堀川卻執意不肯。有一天,堀川要求良秀畫一幅名為“地獄變”的屏風;良秀答應了,畫到最後,卻畫不下去,因他未真正見過地獄景象,遂要求堀川找一輛檳榔毛牛車燒毁,裡面要坐一個貴婦,以供他參考。堀川應允。最後,被燒毁的車子上,坐着的竟是良秀的女兒……

  故事表達的,是世俗的美與藝術的美的對侍、權力與藝術的對峙(可以詮釋最近有關「二次創作」和「惡搞」的風波),以及藝術家要創作出偉大的作品,是否真須獲得切身體驗等等。池上遼一用了短短四五十頁,就將這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表現出來,雖然沒有原著那種娓娓道來的韻味,但故事的殘酷與暴力,卻與池上遼一的風格契合,因此他表現出來便更有逼力和感染力,一兩個畫面就將良秀面對女兒被燒死時複雜的心情表達出來,大師之名當之無愧。

  漫畫中有一段對白值得一提──堀川:“但是……我看你似乎偏愛描繪醜惡的事物……”良秀:“大老爺說的是……平凡的畫師哪懂得欣賞醜惡事物的美呢?”看來也是池上大師的自況,用以回應那些不喜愛其作品的人們。

  (原載於2010年左右的《澳門日報‧漫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