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者
太皮
我懷疑自己殺了一個人。
那夢境實在真實得像我左頷那隻蛀蝕的大牙一樣,好像不存在,但一咬到硬物就痛得要命。我記得,夢中,我正在掩埋一個人。那是幽黯的街頭,我聽到此起彼伏的喘息,不知是那人的,還是我的。月亮慢慢地墜落,被幾絲像漣漪一樣的浮雲圍繞住。我知道那人尚未斷氣,吃力的呼吸甚至能夠將覆蓋在其胸膛上的泥土聳動起來。我將一剷又一剷的泥土撥到那人臉上,正當我要使勁夯實之時,那人的手突然伸出來,抓住我的腳,用力將我扯跌,我的額頭也“噗”的一聲磕在地上,撞破了一道口子。
一覺醒來,我仍驚疑於感覺是如此的真實。那一定是夢,我又怎會殺人呢?我連殺死一隻蟑螂也覺得殘忍啊!但為何額角那麼痛?一摸,痛徹心肺,打開手機自拍功能一看,額角竟然有個傷口,血小板和纖維蛋白正拼命阻擋血液不往外流。床上,到處都是泥污和血跡。
傷口怎樣得來?我皺起眉頭回想……昨晚,老婆又與她的男同事阿德吃飯喝酒,到凌晨還不歸家,我一個人在家裡氣得喝悶酒,甚至將其他男人送給她的白蘭地也喝光了,她回來後我們就大吵了一場,吵得地動山搖。之後發生甚麼事我忘記了……難道,傷口是那時得來的?她襲擊我,還是我不慎跌倒?泥跡又如何解釋?那一定是老婆的惡作劇……她自己搞三搞四,還要我啞忍?還要我不出聲?我不忍她就發癲?就算我同意,天下所有男人都不會同意。
我起床,走出廳間,想繼續與老婆那未完的戰事,但她人已不在了。我發現地上有一些淺淺的紅色的痕跡,像有人用拖把清潔過,又不夠徹底似的。那是紅酒跡吧?我一看掛牆鐘,難怪她不在,已經八點半,離上班時間只剩下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我得梳洗穿衣,還要開車走十公里這個在澳門有點諷刺的距離,由路環島開往澳門半島上班啊!公務員就是不能隨性,遲到超過十五分鐘都得向上級寫報告……不過,看來是來不及了,反正遲到,就狠狠地遲一回吧!
我穿戴整齊,用碘酒稍為塗抹清理傷口,貼上紗布。出門,擬到路邊取汽車,經過一段正在修築的馬路路面時,只見當中有一部分仍顯露着沙泥,正等待工人鋪設鋼筋混凝土。工地像裝置藝術般已閒置很久,估計那些泥土下面已醞釀出生態系統了吧!──且慢,為何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我剛剛在這裡逗留過一段不短的時間?走近一點,我發現那沙泥中有一部分,似曾經被翻挖夯實,記起了,那是我夢中“掩埋”屍體的地方──難道,真有其事?不是做夢?我又下意識地摸一摸額頭,噢,仍然好痛。
奇思妙想在我四周結了一層蛛網,但我沒被影響,趕忙跑過去跳上那輛開了十年的二手汽車,出發前往工作單位去。駛進金光大道,我的破車在前奔馳、後寶馬的車鏈中行駛。作為一個基層公務員,我要時刻保持一種自信樂觀的精神面貌,來顯示自己“薪高糧準”的社會地位,才能在澳門這個暴富的城市中抬起頭做人,畢竟我是令人艷羡的三萬公務員團體中的一員啊!但一開車,就高下立見了……每天上下班,經過金光大道,我總感到一種灰心喪志的感覺。那是一種無力感。兩旁新式的酒店和賭場林立,與澳門其他地方是多麼的格格不少,每次經過都像穿越時光隧道。像《星球大戰》電影中,飛船以光速飛行時周圍的那些光束。發光的酒店和賭場就是那些光束。人們的一場賭局已是我一天、一個月、一年,甚至十年的工資。那裡是另一個空間,一個不存在於澳門任何時間的空間,在那裡,原來的澳門卻像亞特蘭蒂斯般湮滅。
我又見到了那隻貓,正確來說是一具貓屍,不,貓屍的說法也有點牽強。就在金光大道中段,有一隻貓兒被車撞死了。昨天早上,我見到牠的時候,牠已經被撞得面目全非,肚破腸流;傍晚回家,我還特意繞過去看,在酒店紙醉金迷的燈光下,我發現貓屍竟未被撿走,已被來往的車輛輾成地上一堆連着灰色皮毛的模糊血肉;現在再看時,那塊“肉餅”已經發黑了,粘連在地上。生命竟以如此一種形式作結,真是諷刺。那是一隻肥大的貓,應該曾經有一個心愛牠、總愛抱着牠入睡的主人吧?怎會跑來這裡被車撞死?昨晚,我在臉書上看到有人尋貓的訊息,圖片是一隻灰色肥貓,是否同一隻?牠的主人可能還在尋找牠呢……
不但牙痛,額頭也痛;不但睡不好,還發了一場可怕的夢。可是,不知是否腦袋的某條管理痛苦的神經受損了,或是甚麼心頭大石被人強行搶走,我的心情竟有一點舒暢,我吹着哨子,回到單位。進入辦公室,遠遠已發現桌面上多了一疊文件,那是交給我跟進的書信。我的工作,就是閱讀千奇百怪的市民來信,向上級作出回覆、歸檔或轉交其他部門的建議。
坐下,開始工作。我埋頭苦幹,撰寫回覆,裝釘文書,不知過了多久,發現釘書機的釘子用完,下意識站起來,打算向我旁邊的同事借,卻發現那同事仍未上班,已經第二天了。
這時坐我對面的另一位同事說話了:“阿星他沒請假,失了蹤,可能北上尋歡被公安抓了吧?我看他怎樣解釋!還想跳槽到其他部門呢!”
我坐下,一臉茫然。失蹤?我又摸一摸額頭。
阿星是我的後輩,雖然我們都具有學士學位,但我的職位叫“技術輔導員”,他的職位是“技術員”,我們做的工作幾乎一樣,而他竟然比我高級,工資比我高三分之一。為此我常感到忿忿不平。
我不禁想起,前日阿星到處向人宣佈他考取到別的部門的“高級技術員”了,換言之又跳升一級,大家都在恭賀他的同時,又一致地抱怨主管處事不公,打擊士氣。不知有心還是無意,阿星拍着我的肩膀說:“阿強,慢慢捱啦!”
這句話語帶雙關:一,對我仍要遭受主管欺凌而深表同情;二,對我仍然原地踏步作出嘲諷。不管怎樣,我臉掛笑容,心裡卻想:我真想殺死你啊仆街阿星!
現在,我看着阿星的座位,腦中出現一個可怕場景:月黑風高,我在埋屍!
“發甚麼呆?”主管走到我面前,把一疊文件用丟的方式交予我,“趕快寫回覆,我下午開會要用!”
主管新丟給我的五份文件,有兩封是打印的電子郵件、兩封是實體書信、一封是網上填報的意見表,這些文件包括投訴與建議,內容各異,我不知為何專門要用來開會。我先打開實體書信(一)來看。該信的內容要求政府每年派九萬元給博彩從業員,皆因他們贏賭客錢,澳門才有今天的經濟發展,而公務員應該扣減人工,沒有博彩從業員宰得賭客一頸血,公務員也得吃西北風。我對他的邏輯表示認同,於是在電腦上打下回覆:“那麼你應該將一整副身家捐給農民,沒有他們種菜,你早死了。”──當然這只是我的幻想,我真正的回覆是“會轉介到相關部門跟進”。
其他文件內容大致如下:實體書信(二)投訴澳門的樹木為甚麼會落葉弄污街道、政府又為甚麼容許小鳥在樹上大便;A電郵投訴最近天氣變冷了,政府有甚麼措施防止氣溫驟降;B電郵則建議政府成立全民博彩公司,將賭業老闆攆走,所有居民都是老闆和股東,收益直接歸於市民;至於意見表則抨擊公務員都是皇親國戚,在澳門“識人好過識字”,要求政府提供公平機會讓市民向上流動──這位市民突發奇想,指出為打破皇親國戚壟斷的局面,應該讓每名成年市民最少做兩年公務員,就像泰國成年男子要當一次和尚一樣。
對於諸如此類精彩的意見,我已見怪不怪,不為所動,擬定好答案和處理方式,交回給主管。其實,這些人不能代表澳門人,因為“正常”的澳門人是不會透過這種方式來發表意見的,他們總有各種各樣解決問題的辦法,又或者遇到問題時又與各自的利益環環相扣,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例如我,總不成打封投訴信來增添自己的工作壓力吧?
長期進行如此具“挑戰性”的工作,我整副身心都被搞跨了,以致我提早掉髮,性趣杳然,於是,我老婆便找到了對我不忠的藉口,一種讓她自己好過一點的藉口。對於她來說,享樂大於一切,愛情?在澳門就等於麵包一樣實際啊!誰叫她掙的工資差不多高我一倍?
不知甚麼人向主管說我文筆好,曾拿過甚麼文學獎,還夢想當作家,我才被調來處理回覆文書這份根本不需要任何文采的工作。之前,我的工作是接聽投訴電話,每天,我幾乎都得帶着父母的“器官”一同上班,投訴者當中總會有一二個無端失控發飇,就像其人生的不幸是由我一手造成似的,而我父母就成為代罪羔羊。
現在,我已不需要接聽電話了,但有一個例外:市民吳先生的來電。吳先生有一點病態的偏執,由於他第一次打投訴電話時接聽的人是“歐先生",之後每通電話便指名要找“歐先生”──也就是我來接聽了;後來,我調了崗位他找不到我,其他人接聽電話他都不滿意,他發瘋般將所有人大罵一遍,甚至走上門來找局長理論。沒法,往後同事只要接到他的電話,就會轉來給我,由我處理。其實他來來去去都是投訴樓上有噪音,但政府派員檢查過,樓上是空置單位,那些噪音可能只是他的幻聽。反正我在公司裡是“小薯仔”,有機會隔三差五被人叫一聲“歐先生”也是十分受用,只是好景不常,上周他發難用粗話“問候”我全家,又竟然罵我性無能,被擊中痛處,我怒不可遏,大罵了一句“丟你老母你去死啦”,狠狠地掛了線。
未知是否那句話起作用,這幾天來,我都再等不到吳先生的來電。我向同事打聽,吳先生有沒有打來投訴我,答案是否定的。今天,我已不止一次盯着電話看,又不止一次測試電話是否運作正常,只希望能夠聽到吳先生再叫我一聲“歐先生”,卻又再次落空。難道,他被抓去精神病院了?還是失蹤?死了?想到這,我又摸一摸額角傷口。
一整天,我都在一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中渡過,我像被兩塊巨型磁鐵夾在中間,那是兩塊同一極都面向我的磁鐵,正在互相抗衡着,而我變成蒙克《吶喊》中人般面目扭曲。不過,我又有一種輕鬆之感。那輕鬆之感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第一次發生在我少年時,那時,我死了一條心愛的狗。說來,寫作的理想幾年前我就放棄了,我記得那時也有輕鬆感覺,像割捨了甚麼般輕鬆。對,那時我也曾做過掩埋屍體的夢啊!
傍晚下班,回家之前,我先到工作單位附近找吃的。所在的新口岸皇朝區有不少食肆,但食物基本上都好難吃,且價格不菲,便宜的也要五六十元。為省錢,我總會光顧隔兩個街口的一家裝修簡陋的茶餐廳。這次,我要的是一客粟米斑腩飯,但廚房卻弄錯了粟米雞柳飯給我。我要求更換,在收銀台後的茶餐廳老闆卻忽然發火了:“換甚麼換?你看不到我們廚房很忙嗎?你剛才為甚麼不說清楚?看不到還有其他食客等位嗎?吃不吃?不吃就不要佔着座位!”
老闆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我不敢哼聲,誰叫我是一個不長進的小小公務員呢!我只能一邊在心底裡幻想老闆死於非命,一邊吃那硬如膠粒的米飯和曾冷藏過不知多久的雞柳。如果換了十年前,我大概會與老闆大打出手吧,但現在我必須規行矩步,否則行差踏錯,被人抓到痛腳就可能飯碗不保。
回到家,老婆不在。打電話給她,不通。嗯,看來又去鬼混了。正當我坐在電腦前,準備打開色情網頁,鈴聲忽然響起,我急不及待拿起手機,原來是母親打來。我接聽。
“喂,二強,大強不見了啊,我找了兩天都找他不到,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母親焦急地說。
“不知道,話撚之佢死……”我沒好氣。
“你阿哥不見了你不擔心嗎?你如何做人弟弟?如何做人子女?”
我和母親也有半個月沒聯絡,她倒不理我死活,倒關心那個不知長進蠶食她老人家退休金的哥哥?我常想,如果沒有那個哥哥,我就不是“二強”,我的人生也可能不一樣了。不知哪來的怒意,我大力地掛線──其實只是按了手機的屏幕而已。
我繼續打開色情網頁,對着畫面上那些妖魔鬼怪手淫,然而,逗弄了半個鐘,絲毫沒有反應。打開冰箱,取出啤酒,一罐接一罐的猛灌下去,幻想自己是一隻獅子,正在吃一隻羚羊。
我不知何時睡着了。我又做了那個殺人的夢。情節有點不同,或者說比較豐富。我夢見我正在舉刀殺人。一刀、兩刀、三刀。刺胸口、割頸側、插臉頰。鮮血飛濺。那人掙扎、逃跑。我從後趕上,手箍其頸項。一刀插進胸口去。那人倒在地上。躺血。環境黑暗。我看不清那人的臉,甚至不知是男是女。我在泥土上挖一個洞,將那人掩埋。我差不多完成填土,那人忽伸出一隻手,將我扯跌。我胸口撞到一塊尖石,像被刀割般疼痛。
我在沙發上悠悠醒來。我呆呆地走到房間,老婆不在,也沒有她曾經回來過的痕跡。現在她竟然明目張膽在外留宿了。我打電話,還是打不通,WhatsApp和微信,她也通通不回。
胸口劇痛,拉開衣服一看,一大塊瘀青。怎會如此?難道我昨夜又去“殺人”了?真是怪事連連啊!看來是時候到包公廟拜拜神了。
出門,經過那工地,發現昨天的泥土好像又被翻動過一次。鋼筋運來了,估計路面就快會鋪設吧,我渴望那些沙泥快點被掩蓋起來,好讓我不再疑神疑鬼。駕車經過金光大道,我又注意那貓屍所在的位置,只見只剩下一小撮皮毛仍粘連地上,貓兒的血肉已被無數的車輪磨得近乎消失無蹤了。我忽然有種同病相憐、兔死狐悲的感覺。
在停車場停好車,還有點時間,想起甚麼,便跑去昨晚用膳的茶餐廳,走進去要份雞蛋午餐肉三文治做早餐。看不到老闆,便隨口問:“老闆呢?”員工還未回答,一個坐着的食客搭話:“那死佬不知死去哪裡!昨晚到現在都不見人!我也正等他回來呢!”看來那食客是老闆娘,與老闆一樣賤肉橫生,絕非善類。
我摸摸額頭,又摸摸胸口。我感到那兩個痛處像兩個按鈕一樣,只要我再按一下,就可以將我發射上太空。
回到單位,只見阿星依然未出現,同事們都不知他去了哪裡,據說其家人已經報警。
坐我對面的同事笑道:“阿強,我知道……”
“你知道甚麼?”我一驚。
“我知道一定是你殺了阿星,你那麼討厭他……告訴你,我也不喜歡他,那個白痴憑甚麼考到高級技術員呢?還不是靠關係?”
“別玩我!”我知他開玩笑,但心臟也不禁突突的跳了幾下。難道我得了夢遊症,懂得半夜殺人?阿星是否被我殺死了?抑或我突然擁有超能力,只要是我討厭的人,都會憑空消失?比起漫畫《死亡筆記》中的筆記本還要厲害?難道我老婆也消失了?──不,我如此愛她,我一點也不討厭她啊!
我又摸一摸額角。
只聽那同事說:“喂,阿強,你幹嗎老是摸額頭,那裡有東西嗎?”
這天,我都得不到老婆、大哥和阿星的消息,市民吳先生自然也沒打來電話。下班,我再次去到那茶餐廳,希望打探一下老闆回來沒有──沒有,店裡不見他的蹤影,收銀台後是那個木口木臉的店員。老闆也失蹤了?還是已經現身只是不在店中而已?
正當我品嚐那份一反常態用料充足且美味無比的粟米斑腩飯時,頭上傳來一把老牛般的聲音說:“別說我欺負你,這飯是我專門炮製給你的,好吃吧?”
我抬頭,說話的人竟是老闆,他毫髮無損地站在我面前,穿了一條廚房圍裙──原來他在廚房裡幹活。
“你未死?!”我脫口而出。
老闆一呆,圓睜雙眼,大怒道:“冚家剷你咒我死?以後不做你生意!滾!”他將我的飯搶過,一把扯起我,將我推搡出門。
他沒有失蹤。
回到家,椅子還未坐暖,“咔”的一聲屋門打開,老婆竟回來了。我立即關掉電腦的色情網頁。
“你去了哪裡?”我問。
“你要我說出來嗎?”老婆一邊脫高跟鞋,一邊沒好氣地說。
“你知道我仍然愛你嗎?”我不想浪費時間說些無聊的話,單刀直入。
“可惜我已不愛你了。”她也一樣十分直接,接續前晚我們吵架時的題目,出奇地銜接順暢,就像沒有停止過似的,“現在有兩條路給你選擇:一,離婚,反正我們也沒子女,省卻不少麻煩,但我們分家,這個房子就得出售,現在這個市道,我們誰都不要妄想再買一個新房子;二,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對阿德也不是真心,說不定之後我對你又感興趣了呢……但你最少得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啊。”
老婆對我一笑。那一笑,好陌生,好恐怖,好淫邪,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得不到滿足的女人的笑容。但,依然很美。這個我中學時就開始愛上的女人,一直是我的女神。只要我一扭頭,就能看到她認真聽課時那迷人的模樣。
對於老婆給出的所謂“路",我沒有回應,我不知道怎樣回應。這種事,一定不會發生在其他男人身上,但就發生在我身上了。作為一個小人物,在我成長和生活的這些年中,主動放棄或被逼放棄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理想、親情、友情、健康及愉快閒適的生活,都一一在不知不覺中被消滅,都一一在隨波逐流中死去了。現在,就連卑微的愛情也抓不緊捉不住。
晚上,老婆外出。我沒睡覺,我決定到深夜時分,到那工地看看,去探明那裡到底掩埋了些甚麼。
凌晨三點。月亮慢慢地墜落,被幾絲像漣漪一樣的浮雲圍繞住。我拿着鐵剷,到了工地,開始朝那被翻動過的泥土挖掘。一剷,一剷,將泥土挖起,撥到旁邊,然後,我像挖到甚麼了,蹲下來用手將泥土撥開,發現那是一隻手,泥土裡果然埋了人!我繼續挖下去,慢慢地,一整具屍體都顯露出來,只見那是一個十分瘦削的男人。我壯着膽,伸手一擦屍體的臉容,我嚇了一驚,倒跌地上!
那屍體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那是我自己的屍體!
“哈哈……”我用大笑來驅走恐懼。我知道,這一定是夢,這一定是夢啊!但我不要這種荒誕的情節!
我發現屍坑中好像還有其他東西,我控制不住自己地站起身,繼續挖掘,一直挖啊挖,竟然一共挖出了十多具屍體。那些屍體都被我抬出來,東倒地歪地放在路面上,我瞧真切了,它們通通都是我、不同時期的我!有十幾歲時的,有二十多歲時的,更多的是三十歲後的我,從服飾看出,三十歲後,幾乎每年都有一具屍體。
“生日快樂!”
身後一把聲音響起。──啊!對了,今天是我三十七歲生日啊!──我轉身,只見一個瘦削的男人已站在我面前。
“你是誰?”我退後一步。
那男人走出樹木的陰影,說:“我是你,三十七歲的你。”說時遲那時快,他已拿起鐵剷,用力敲打我的頭頂,我一下踉蹌,跌進坑裡。
我躺在坑中,望着坑上之人,竟然真的與我長得一模一樣!
只聽那個三十七歲的我喃喃自語道:“放下吧,埋葬吧,不要流淚,不要想理想、愛情和親情了,繼續等死吧,人的存在啊,只不過是一個等死的漫長過程……”他開始剷泥土。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之前所夢見的,是一年前我將三十五歲的自己埋葬時的情境……是啊,在這個世代中生存,就是要不停地將自己埋葬啊!
泥土開始覆蓋在我身上。我閉上眼,這兩天出現的舒暢感覺此刻無比強烈。放心吧,我不會像三十五歲的自己般不甘心被埋葬,我會安安靜靜地死去,就讓三十七歲的我去承受一個男人所有的痛吧!(完)
(原刊於《香港作家》,2018 年1 月號)(第十二屆澳門文學獎公開組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