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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
太皮
“卡喇、卡喇、卡喇……”一陣遲鈍的聲響,拱北口岸的金屬卷閘緩緩拉起,擠在口岸廣場上的幾百個人,“嘩啦嘩啦”地,一下子沖進出境大廳,爭先恐後地霸佔自己通行的通道──有排在中國內地居民通道上的,有快步衝進港澳居民通道裡的,也有擠進自助過關通道中的。大堂裡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不同表情,幾百張臉就有幾百個表情,在這些形形式式的表情下面,是一個個隱藏著的故事。
晉季跟在眾人身後,走進大廳。此刻,他的表情是甜蜜、美滿的,因為他的手還拉著另一個人的手,那只手軟綿綿地,像沒有骨頭一樣,手的主人是昨日開始跟他同居的妮歌。他倆在自助過關通道上排隊,雙手握緊。想起昨夜甜蜜的溫存,兩人相視一笑,情不自禁地輕輕接了一下吻。
過了拱北口岸,出了澳門海關,陽光從舊關閘門樓的一角照射過來,鋥耀得人都張不開眼睛。天氣晴朗,微風吹送,令人愜意。晉季看到妮歌額角滲汗了,便拿出一張紙巾,正要揩擦,卻見她帶著甜蜜笑意的眼睛和白嫰的臉龐,自己心房剎那間好像停止跳動了,感到整個人軟下來。幸福,原來觸手可及,想到這幾個月來,與妮歌相識到同居的過程,還感到像做夢一樣。
晉季今年二十五歲,在一個社團裡做幹事,月收入約一萬一千元左右,比一般同齡人要低。他畢業那幾年,適逢賭權開放後各大賭場相繼投入運作,不少遇到那個機遇的年輕人,憑一點努力,很容易便可平步青雲,獲取高薪厚職。當然,他也可選擇到賭場做荷官,或者從事其它與博彩業有關的工作,但他認為自己與別不同,不應隨波逐流,而應為社會做一點事,因此加入傳統社團,為民服務。
幾年下來,眼見每個同學在各自企業升做主管的升做主管,加薪的加薪,但他依然在低層打滾,不但未加過薪,好像這一生人都得在相同的職位上混下去似的。他的工作很有意義:當社團領導人要聯絡老太婆伯爺公進行宣傳活動時,他就得逐個逐個去聯絡,保證出席人數不會使領導沒面子;當上司要到哪裡去拜訪時,他就得確定好時間、地點和出席者,然後保證拜訪流程的每個環節暢暢順順,尤其是上司離開會場時,車子就得等在門口。工作吃力不討好,但前輩的教導一直支撐著他:在社團慢慢浸淫個十年八載,就會有上位機會。對此,他是深信不疑的,等待出人頭地的一天。
晉季認為,與妮歌相識,就是他堅持在社團做事的結果。
妮歌在慈善機構裡任社工,主要負責處理遇到家庭問題困擾的婦女求助,協助她們與家人溝通,在必要時安排地方,給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庇護。有一次,晉季轉介一宗家暴求助個案到那裡去,遇到了正在安撫一名失婚婦人的妮歌。
“請問,王妮歌小姐在嗎?”
“我是。……你是睦鄰總會的黃先生嗎?你等一下……先到那邊坐坐可以嗎?我待會兒便過來了……”
晉季的思緒無法從妮歌那悠揚聲音裡抽離,眼中盡是她回頭一刻震撼心靈的景象,那像雕刻出來的大眼睛,那像見到初戀情人時害羞一樣緋紅的臉龐。他像被醍醐灌頂的迷途旅人,忽然找到人生方向,他愛上了眼前這個首次見面的女子。那天,將個案轉介後,他擅作主張地向妮歌表示,睦鄰總會打算拜訪她的機構,交流如何保障單身母親的經驗,希望能作安排,她便說會向上司反映。為便於聯絡,他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對方的手提號碼、MSN及Facebook賬號,至於之後是真向上司提議安排一次拜訪呢,還是誑妮歌說計劃取消,那就以後再說。
從那天起,晉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像步入了另一個階段,接下來的日子,他每日除應付繁忙工作外,整副心思就放在與妮歌的交流上,他們在MSN上聊天,談論社團事務和八卦一些社團界的傳聞,有時又分享有趣的網站鏈結和youtube短片,友誼進展飛快。他在Facebook上關注她一舉一動,對方每更新一次狀態或上傳新照片,他就搶先留言。他本來認為極度無聊且浪費生命的線上遊戲“開心農場”,也因對方著迷的關係,瘋狂地迷上了,在虛擬世界種植大量鮮花,送給對方擺放出來,在兩人間建立了獨特的連結。
晉季不知道如此單相思最後將開出甚麼結果,他只默默地耕耘著。有一天,他見到妮歌在Facebook頁面上,將感情狀態由“In a Relationship”(戀愛中)改做“Single”(單身),那時他正接待一個相當饒舌的阿婆,偷空上網,心頭一陣狂喜,差點就想親吻阿婆以表達難言的喜悅之情。
他沒即時留言,而是忍隱著觀察、等待,過了二十九天,見她一直沒將感情狀態更改,又沒在狀態中透露任何有新戀情的蛛絲馬跡,他知道時機成熟了,再不行動只怕後悔莫及,於是向妮歌展開熱烈追求。過程甜蜜、動人、難忘,而結果出奇地幸運,他把妮歌追到了。他們和所有情侶一樣,接吻、愛撫,但就算實實在在地經歷了這一切,他還認為自己在做夢,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夢中。
“我想要溫暖,我不想一個人。”妮歌以前一直與前度男友同居,與父母關係很差,不願與他們一起住,現在,她租住的單位還有半個月租約便滿了。
“不如,我們搬到珠海住好嗎?”晉季提議。他目前仍與家人同住,與弟弟分享一個房間,要與妮歌一起,就必須租房了。作為一個典型的澳門青年,他希望有一份穩定工作,計劃好生活,買車買樓,結婚生子。為這個目標,他大學時就開始儲錢,為將來打算,畢業兩年加上以前積蓄,已約有接近十萬元了。換了在十年前,十萬元的積蓄足夠給付新樓首期,然而,這些年樓價升得太快,這筆錢距離那些動輒二、三百萬的新樓的首期還很遙遠,而十多萬元就算可以給付幾十年樓齡的舊唐樓首期,也沒有錢去裝修。
晉季的打算是,再多儲十多萬元買較新的二手樓,而現在不是花錢的時候,澳門房子月租不菲,於是向對方提出了住到珠海的要求。他朋友約瑟在珠海香洲有一個房子,極新淨,所在小區治安還過得去,願意以一千三百元的月租租給他。
“妮歌,我想多儲一點錢,那麼我們可以快點結婚。”晉季柔情道。
妮歌皺起鼻子一笑,依在她胸膛上,從下面望著他雙眼,含羞答答地點頭答應了。晉季想不到又是如此順利,也許,她想快點離開那個帶給她很多回憶的房子吧?
於是,他們搬到香洲那個公寓去。搬進去的第一天,他們共渡了第一個春宵。由於不知道花在路上需要多長時間,第二天他們很早就起了身,在關口等開關。他們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好像怕對方丟失似的。燦爛的陽光和晴朗的天空,襯托著美麗新世界的心情。
往後的日子,晉季和妮歌過著夫妻般小幸福的生活。每一天,他們早早起床,一起在小區裡的小店吃早餐,再擠巴士,與各色人等一同擠過關。到得澳門,晉季便在停車場取來他的電單車,先載妮歌上班去,自己再回到社團。在每天花在路上的一個多鐘頭時間裡,他們兩個一直緊緊地互相緊挨著,像粘連在一起的連理枝,每個細胞都滲透到對方身上。
“我真的很愛你,很愛你,妮歌,求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臨睡前,晉季用臉挨著女友香暖的乳房說。妮歌沒說話,只用吻來回應。
雖然社工工作比較困身,但機構裡有些寄宿修女分擔事務,妮歌往往可準時下班。晉季則不然,他每天都像有大量做不完的工作,連社團領導放個屁不夠臭都關他事似的,文字工作、接待、活動協調、回應投訴等等都要他負責,有次,經常遲到五個小時上班的主管甚至叫他清洗女廁。晉季認為,這些辛勞總有一日會有回報的,不是嗎?社團領導人在政治上扶搖直上了,主管現在也飛黃騰達由遲到五個小時變成遲到六點五個小時了,他們境況這麼好,總會提攜我吧?帶著這些想像,他每晚最早下班時間都在七點半左右,有時要到十點。
每個晚上,妮歌都像乖乖地在一個公園的圖書館裡看書,等男友下班,她已經看完了村上春樹全集,開始看晦澀難懂的福克納全集了。每天晉季趕到圖書館,就立即抓住她的手,露出哀求的眼神要她原諒。那時妮歌就會放下書本,朝他輕輕一笑,然後一起過關,在地下商場吃點東西,回家去。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每日走長長的路程通過拱北口岸和澳門海關,雖然兩人使用的都是自助過關系統,但總希望有一天可以“兩關一檢”,減省通關時間,當然這只是小市民忽爾掠過的想法,他們都接受了現實。有時晚上七點左右過關,通道塞滿澳門市民、旅客和在澳門工作的內地勞工,小兩口往往找不著北,被人潮推著前進。晉季與父母見面機會少了,妮歌則幾乎沒提及家事;晉季沒機會找朋友,妮歌則幾乎沒有朋友。主導兩人生活的,影響兩人情緒的,除工作外,似乎只有每日的出關與入關。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人民幣不斷升值,口岸商場食品價格也升得很快,他們開始吃諸如沙縣小吃之類便宜的東西當晚飯了。最近居住的小區經常有賊人光顧,他們加緊鎖好門窗,但有一日回到家,發現可以偷的物品還是被偷走了,筆記型電腦也被小偷鉸斷綱索盜去。他們養了只小狗,一個月後被一輛奔馳給軋死。有半個月時間,晉季不做避孕措施,但半個月過後,他又開始戴套子了。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妮歌開始叫晉季考慮自己的職業前景,要他去考公務員,否則做荷官算了,總好過在一個經常督促政府進步而自己卻在退步的社團做一世沒出頭的工作。晉季一直敷衍著。睦鄰總會最近來了個新同事,因那人剛畢業,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晉季因此處處關照他,但後來從負責會計的秘書那裡得知,對方工資竟是自己的一倍半,原因只是現在外面薪資水漲船高,主管面試那人時面子放不下去,一口承諾按市價請他而已。妮歌的機構最近來了個兼職心理醫生,對她表示了好感。她將這個情況告訴男友。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這樣的日子過了接近大半年。在年底出“雙糧”的一天,晉季請女友到皇朝區一間餐廳吃西餐。這間高格調餐廳晉季只去過一次,但妮歌卻像對環境相當熟悉。
“我朋友說氹仔有個單位租三千五,我們去看看吧?”
妮歌塞了一小塊牛排進口內,慢慢咀嚼完,然後說。
晉季應了一句“好”,沒再說話,低著頭,去切他的鵝肝。
“不去看看?”妮歌追問。
“我們現在租金只是一千三百元,如果住在氹仔,就得多花二千多元,一年就是兩萬多啊,我們忍耐兩三年,那時我就儲到首期了。”晉季誠懇地說。最近,樓價又升了很多。
妮歌沒再說話,晉季怕她生氣,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
妮歌把手抽開,“我很累。”靠著椅背,閉上眼。
晉季看著對方,甜蜜地笑了,她以為對方只是賭賭氣。他眼睛像畫筆一樣,逐處描畫對方輪廓,好想就這樣看著對方一生一世。
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出關,入關。
兩個月後。
這天,晉季被社團的周年晚會糟蹋完,下班已經十一點半了,忙得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機會打給妮歌。這時,圖書館是早早就關了門的,而公園的大閘也快要關上了,晉季趕到公園外,看到妮歌站在一邊等他,涼風颼颼地,她就像一片落葉般捱不住一聲歎息,他立即奔上前去,拉住她雙手說:“對不起!”
妮歌搖頭淺笑,“沒關係。”
這時珠澳兩邊關口也快將停止通關了,晉季駕電單車將妮歌載到關口放下,隨便在附近將電單車推上行人道泊好,與女友一起匆匆跑過了澳門海關,走到“三不管”地帶,只見拱北口岸那邊的人員正在落閘呢,還裝模作樣地呼喝未過關的人快點過去。晉季知道那些關員的“習慣”,把閘降到一半,好讓慢條斯理的澳門人快點沖過關去,然而,這天的電卷閘卻沒有停下的跡象。
晉季拉著妮歌,快步走到拱北口岸入境大廳前,他低頭通過了電閘,正當這時,跟在身後的妮歌用力將手一甩,並沒跟著過去。晉季一楞,連忙轉過身,只見妮歌流著淚站在電閘的另一邊,這時“卡啦”一聲,電閘關上。他驚訝地望著女友,只見對方一臉不忿的表情,一邊搖頭表示抗拒,一邊向後退去。
晉季央求關員,“開閘給她吧!”
關員露出一臉為難的樣子,事實上他們經常“製造”此一情況,等過關的人聚集到一定數量,再開閘讓他們通過,然而這一晚,閘外卻只有那女的一個,但總不能不讓對方過關吧,便要呼喚控制台請求開閘。
“不要!”妮歌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著,“不要啊!”
“怎……怎麼了?”晉季不明所以。
“我要走,我要離開你!”妮歌指著他大罵,說完轉過身跑開!
“妮歌!不要啊!你開玩笑嗎?”晉季大叫,雙手抓住鐵閘不停搖晃。
兩個關員將他扯開,罵道:“不可以這樣!”
只見妮歌越跑越遠,消失不見,晉季被免稅商店遮擋視線,卻仿佛聽到澳門海關大門關上,傳來“嘭”的一聲。那一聲像子彈一樣射穿了他的心,他頹然坐在地上,一臉呆滯地望著地板。
──原來抓得緊緊的手,也有脫逃的一天。還有甚麼是我們可以把握的?
那一晚,晉季打了一千萬次電話給妮歌,都打不通。第二天去慈善機構找她,她同事告知,她已有一個禮拜沒來上班了。他沒有妮歌家人朋友的聯繫方式,想透過Facebook去找她,卻發現已經沒有她的頁面了,難道對方將他封鎖?申請另外一個帳號去搜索,才知道原來她已把帳號取消。Msn自然也再見不到對方上線。家裡除了她的衣服,幾乎沒有她其它物品。這一年來,他未送過禮物給對方,也沒跟她去過旅行。他認為對方會明白的,因為要儲錢買樓。
他與妮歌失去聯絡,他們之間好像有一道關卡,將兩人完完全全地隔開了。
晉季繼續過著出關入關的生活,只是再沒有一個人用暖香的身體給他帶來溫暖。後來,他飛黃騰達的領導並沒提攜他,他反而成了內部權爭的犧牲品,辛勞工作的成果,也被每天遲到八個小時的主管據為己有了。失業在家的他,正與一個叫O的網友聊天,兩人談得好投機,他打算與她發展,而這已是另一個故事了。
(原載於2011年4月第42期《澳門筆匯》)
(小說寫於十多年前,現時澳門與內地已有24小時通關,而澳門房子租金和售價是數以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