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7, 2019

Beyond:十八不再來




十八不再來
太皮

  十多年前,還在上大學,仍年輕,比起同班同學卻痴長了兩三歲,不知怎麼就有一種滄桑的況味。那時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大了,就像詩人賀綾聲的詩句:“太皮啊,年齡大得漂亮連聽覺也損毁了”,事實上那時我還小,物理上和心理上的聽覺仍然良好,仍愛聽雨、聽歌,就在那個離開十八歲不遠,尚未經歷過重大人生跌宕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Beyond的〈十八〉,一聽,着迷了,有點為賦新辭強說愁。那時又怎想得到,三十多歲後我再細品歌曲、細味歌詞,會令自己淚流滿臉呢?

  〈十八〉出自Beyond解散前最後一張大碟《Good Time》,這張大碟,因為已經沒有黃家駒,也沒有名義上懷念黃家駒的作品,幾乎沒甚麼人會提起,我對音樂沒多少研究,但我知道這張碟是Beyond十八載生涯的一個總結,是集大成的作品,每個旋律都是他們舊日的足跡,每句歌詞都是他們的光輝歲月,可惜的是,主打歌〈Good Time〉沒人記得,勵志歌〈一百零一次〉鮮為人知,並非派台的〈十八〉自然是乏人問津。

  〈十八〉歌詞第一段是這樣的:“從不知天高與地厚,漸學會很多困憂/也試過制度和自由/也許不再沒有,又或者不想再追究/我發覺這地球原來很大,但靈魂已經敗壞”。作曲、填詞和主唱的都是黃貫中,民謠曲風透過木結他演繹,沉穩沙啞的歌聲,隱隱勾起聽者對〈Amani〉和〈光輝歲月〉歌曲的幽遠記憶,契合回憶的主題。歌聲的壓抑,令歌曲在人們心底裡產生一種強大的暗湧,形成漩渦。

  現在黃貫中已年過五十,他創作〈十八〉的那一年才三十五歲,初聽這首歌時,我覺得他年紀已經很大,又怎會想到自己就像不小心摔了一跤般,轉眼已年過三十五呢?歌詞的第二段進一步深化主題:“從相簿中跟我又再會面,輕翻起每一片/十八歲再度浮面前/也許一切在變,又或者始終沒打算/我與我分開已很遠、很遠,在浪潮兜兜轉轉”。當年憑感覺愛上這首歌,現在細味歌詞,更感到平凡的歌詞簡直句句都是“準中年人”的血:青春漸逝,原來的我已模糊,與其說與十八歲的自己漸漸陌生,倒不如說對將成為中年人的自己更陌生吧,相簿中是誰?鏡中人又是誰?

  歌曲〈十八〉好像想道出一種感受:人近中年,愈發覺得理想的面目模糊,自己越來越看不清自己了。然後,我們便聽到了副歌中那卑微的呼喚:“如用這歌,可以代表我/幫我為你加一點附和/假使可以,全沒隔阻/可以代表我,可以伴你不管福或禍/這樣已是很足夠”。

  歌詞中的“你”是誰?也許是黃家駒,也許是聽者,也許乾脆就是當時已經與黃貫中相戀的朱茵,但我相信,那個“你”,是〈十八〉的主角,也就是歌者十八歲的自己。歌者用這首歌來聆聽內心,向年輕的自己訴說近二十年來的人生際遇:“你”還會附和我嗎?無論福禍,“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嗎?

  作為Beyond最後一張專輯裡的歌曲,〈十八〉也許確實有緬懷黃家駒之意,由黃家駒遇到葉世榮組建樂隊雛型至Beyond解散,也是十八年左右的時光,與專輯中其他看似沒有離愁卻充滿別緒的歌曲放在一起看,這首歌也暗示了Beyond正邁向老化,仍在努力適應俗世潮流,而最後還是有分道揚鑣的一天。

  多年後,黃貫中創作和監製的〈年少無知〉可以看作是〈十八〉的“續作”,我覺得填詞的林若寧沒可能不知〈十八〉的存在,〈年少無知〉與〈十八〉遙相呼應,而且更深化了主題:如果說〈十八〉還有一點兒猶豫,〈年少無知〉就是看透與懷緬。雖說命運能選擇,但實際上是沒得選擇的,而生活是一堆挫折,而生命是必須妥協。

  如今,將近十八年後我再次聽〈十八〉,眼前出現了二十歲左右的自己。那是蘇州的雨天,綠色的房子像個孤島,四周已經遭受洪水淹沒,窗口外面那些低矮的瓦頂是一艘艘挪亞方舟。我在看書,牆壁上待了很多天的蟑螂一動不動。CD又再次轉到了〈十八〉,傳來黃貫中那蒼涼、沙啞和柔和的歌聲:“從不知天高與地厚,漸學會很多困憂……”有點兒冷,我將被子扯上一點以致蓋着書本,如此一來,光線便暗淡了,看不清書上的字,又把被子拉下,凍風便又竄進被窩中。 

  我看着那十八年前的自己,耳邊卻又漸漸響起另一把歌聲:“如果,活着能坦白,舊日所相信價值不必接受時代的糟蹋。”

  〈十八〉網址:https://youtu.be/S7iYug_j5tI

Sunday, February 24, 2019

積與霹靂積(印尼華僑在澳門的故事)

積與霹靂積
太皮

  我一直很想仔細回憶一下阿積,但我發現原來阿積留給我的記憶少之又少,少得難以寫成一篇言之有物的文章,他像幽靈一樣,在我生命的最初時候,出現在馬場木屋區那片土地上,像一部具象化的、苦難的東南亞華僑史一樣,他在炙熱的陽光下回憶着爪哇島中部那連綿不絕的青山。

  阿積的“積”只是我對其名字發音的模擬,“積”讀如“Jack”,但要讀低平聲,不知是“傑”的華語發音呢,還是印尼語的人名。阿積像塊火山岩一樣,長期勞累的生活,日曬雨淋,整個人都是黑漆漆的,頭髮卻又花白,而且鬈曲,每每令我想起那個還未由Darkie變成Darlie時的黑人牙膏商標,確實,有人就叫他做“黑鬼”。比起其他印尼華僑,他更具異國風情,就是沒多少華人的特徵──也許只是我年紀小,被他枯瘦和黑漆漆的面容吸引了注意力,產生了他根本就是個黑人的幻覺。

  阿積和我們家族的經歷差不多,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印尼排華時回到中國,又在改革開放時跑到澳門來,都是“農場出來”的。農場,指的是中國為安置歸國華僑而設的華僑農場。他不多說話,我甚至已記不起他是否懂廣東話,他與我父親交談,說的是印尼話,也許還夾雜些馬來群島式華語。

  他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除了外表外,就是他跟我父親一樣都在地盤打工,也都以單車代步。我們兄妹和我們的狗,試過聽到單車鈴聲,都以為父親回來了,跑出屋外一看,卻原來是阿積騎車經過。在路上見到,他有時會衝我一笑,有時不,一臉憂鬱而呆滯地騎着車,消失在農田相隔的另一處木屋群落裡。天蒼蒼地茫茫,不知何故,他的身影,令我幼小的心靈產生了一種情感,那就是憐憫。

  父親和他,兩個黑炭似的人,兩個在印度洋的海風中成長,又在太平洋的海風中繼續漂泊的男人,黃昏時在木屋區不到兩米寬的石屎路上相遇,同時跳下車子,一邊用手比劃着,一邊嘰哩咕嚕用印尼話交談。有時也能在當大街(就是那不夠兩米寬的石屎路)的富記士多門前見到阿積,坐着喝啤酒,與鄰居聊天,但見到的機會不多,他似乎很窮,窮得消費不起天府花生,窮得討不到老婆。

  阿積雖窮,在士多見到我們,卻會請飲汽水。汽水喝完,我們按照習慣要取回“按樽”錢,打算再撿便宜,好用那兩毛錢按金買糖吃。老闆娘卻說:“佢冇按樽。”我一轉頭,見到他逃避我的目光,心底裡忽又掠起一絲內疚。

  回家後,母親就罵我們了,說阿積請的汽水是賒來的,說他很窮,叫我們以後不要再接受他的好意,這只會令他百上加斤。她又說了一些阿積境況的話,使我有點惶恐,好像喝了阿積一瓶汽水,他的生活就無以為繼一樣。

  有一天,阿積一隻手受傷了,包紥着紗布,在路上見到他,只見他單手抓着單車龍頭,佝僂身子,吃力地踩踏。吃飯時,母親就說,阿積傷成這樣,他老婆都不懂得煮碗湯給他喝!然後她就裝了一壺豬肉湯,叫父親帶給阿積。

  我才知道阿積結婚了,很好奇他妻子長甚麼模樣呢?很快我就見到他妻子了,一個皮膚白晳的婦女,還抱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那阿姨是村姑模樣,具體來自哪裡我不清楚,反正與木屋區務農的婦女不一樣,與工廠打工的婦女也不一樣,一副滋滋潤潤的樣子,眼中只有孩子,沒有阿積。

  很多年後,在我上高中時,有段時間在麥當勞兼職。暑假期間,我參與了珠海麥當勞開幕籌備及正式營業的工作,同時參與工作的還有來自澳門不同分店的其他員工。一天下午,一個員工組長蹲下來替奶昔機加奶,大概對程序的不同理解,與一個經理爭吵了幾句,那經理突然一腳踢在那組長腰臀處,組長跌坐地上,又驚又怒地睨着經理。那連鎖快餐店的經理們一般比較友善,與組長和訓練員的關係更融洽,似這般使用暴力的情況見所未見,那時我很吃驚,不知如何處理,幸好事態沒進一步發展。那個被經理踢跌的組長便是阿積的妻子。

  只是在我還小的時候,那阿姨應該才從內地“落嚟”不久,還未有謀生手段,每天待在家裡帶孩子,不怎麼愛跟人說話,我也未見過阿積與她相處的情況。我見到阿積身體虛弱,總是擔心那阿姨會謀害他、虐待他,確實我也越來越少見到阿積,每見一次他都顯得越發蒼老了。

  後來,那一帶木屋拆卸,我們搬到另一處後,就再沒見到阿積了。很多年後,聽母親說,他已經去世了。我與阿積的接觸,就這麼多,他是我童年一抹淡淡的身影,一個在歷史夾縫和城市邊緣努力生存的華僑。只是我總對他念念不忘,也許是他那黑人般的形象太過強烈、太過奇特,也許是我那些頻頻出現的突兀的情感所導致。

  說起阿積,不能不提“霹靂積”,因名字關係,我一度將阿積與霹靂積搞亂。兩人都是印尼華僑,只是霹靂積是南洋風格的華人模樣,一個動作緩慢的老頭。霹靂積也是我對他外號的擬音,不太準確,用廣州話的“劈叻蓆”來發音更像,只是霸氣全無,辜且用霹靂積稱之。

  霹靂積好賭,每次見到他幾乎都在賭錢,賭的是“鋤大D”、“釣魚”和“沙蟹”甚麼的,牌友有時是我母親或外公外婆,有時是另外一些住在馬場的華僑。他與人打牌的地方有幾處,我最喜歡他在他自己家門前開枱,三邊兩層結構奇怪的鐵皮屋遮擋下,下午的毒日頭曬不到,幾個南洋風情的人在慵懶地打牌,境象怡人。

  霹靂積好賭,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只是他每次都是輸錢居多,鮮有機會贏錢,同枱大人都像有默契般,就是要他輸錢,他輸錢就皆大歡喜。我甚至試過有一次,見到他的牌友串通好要他輸錢呢,真讓人憂心。

  雖然霹靂積是我家人的牌友,也是我親戚的親戚,但我與他沒交情,對他的記憶就像超市裡買一送一的產品一樣,因名字之故,想到阿積就會想到他。至於他何以叫作霹靂積?長輩說不出個所以然,後來年紀漸長,知道廿一點的英文是Black Jack,估計是馬場居民英文不好,將他原本Black Jack的外號叫成“劈叻蓆”了。

  無論阿積還是霹靂積,他們都是中國現代史、海外華僑史和澳門新移民史的一部分,他們是那麼渺小,渺小得像化石中的蟲蚧,但他們確實活生生地存在過,經歷過上世紀中後期數十年間的動盪,嘗過了身為中國人的苦難。而我們這些站在前人血肉上吃喝玩樂的新世代,只是歷史的沙土而已。

Thursday, February 21, 2019

蟲與失落的勇氣


蟲與失落的勇氣
太皮

  春夏之間,萬物生機勃勃。這些日子在珠海登山,比起秋冬時,遇到的昆蟲更多種多樣,不少物種我見所未見,有綠色的草蟬、有在溪邊飲水的平背棘稜蝗、有蟑螂的近親東方水蠊,還有五彩繽紛的蜻蜓和蝴蝶。能夠在網上透過顏色和特徵來搜索資料的我都搜過了,真是大開眼界。

  除了新奇的物種,我還見到百足、竹節蟲及人面蜘蛛等我熟悉的生物,當然少不了螳螂和草蜢等。令我有點吃驚的是,我竟不敢用手去觸碰牠們,只因我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懼。

  回想小時候,因鄰近地區城市化程度低未對生態產生嚴重破壞,我住的馬場木屋區雖沒深山野林,但農田阡陌交錯,所出現的生物也是多種多樣,先不說其他,單昆蟲而言,相信會令很多城市人嘖嘖稱奇。

  我永遠忘不了那些情景:一跳進草叢,數不清的草蜢四散跳躍飛逃;鋤頭向地下掘,一堆堆的蚯蚓和泥狗仔就出現眼前;黃昏時,蜻蜓滿天飛舞。

  抓昆蟲自然成為我童稚時的重要遊戲。泥狗仔是很容易抓的,放在掌心,牠不停地往指縫間鑽。抓草蜢的力度要控制得宜,否則一大力,牠會吐出黑色的血。

  有些小孩好殘忍,將牠具彈跳力的後腿拔去,以減弱牠的活動能力,像寵物一樣放肩上,只是往往很快就會死掉。金龜也可徒手抓到,用線拴起來,自己抓着線的一端,像氣球一樣放飛。

  我一直認為自己在多個方面都沒長大,包括童真和赤子之心,然而面對昆蟲,那自以為是的謊言不攻自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矜貴,我竟不敢觸碰牠們,連看起來且實際上也沒任何殺傷力的竹節蟲,也不敢(或者說有點抗拒)觸碰。

  只能說,成長令人變得步步為營,變得謹小慎微。

  成長在年齡、經驗和人情世故等方面,變成正資產了,但創造力、信心、好奇心和勇氣等等,卻變成了負資產。

  我們一次又一次碰壁,一次又一次吃虧之後,就會像“濕猴理論”中的猴子般,不但再也不敢,甚至制止別的猴去拿取香蕉了。一旦經歷了成長的洗禮,連曾經熟悉的昆蟲,你也會不知不覺害怕起來。

  有時一想到自己喪失的勇氣,就有哭泣的衝動,只是成長還得繼續。

Monday, February 18, 2019

木屋系列之九:肉芝



(圖片來源:https://dq.yam.com/post.php?id=9331

木屋系列之九:肉芝
太皮

那年秋天,我省下零用錢,一塊幾毫地好不容易儲了足足一個月,加上爺爺資助的二十塊,才湊夠錢從玩具檔老闆白頭佬處買來一隻“變形金剛”。那是狂派的角色,可以變成飛機,是蓮城玩具廠沒生產的品種,到手後我愛不釋手地玩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捨得借給弟弟玩。可是,在之後一個周日早上,我們去空地玩過捉迷藏回家,發現原先放在飯桌上的狂派機械人不翼而飛了,辛辛苦苦儲錢買回來的玩具憑空消失,使我急得直想哭!當時木屋區家家戶戶都相當貧寒,加上互相信任,不少家庭都不習慣鎖門,我們出去玩時自然只是將門虛掩,而且狗兒阿B在飯桌下睡覺,該沒人會偷東西吧,想不到心愛的玩具還是被人竊去了!

我悶悶不樂,很是委屈,便想到了住在海皮附近的卜人傑和卜國華兩兄弟,最近他們老是跑到我們這一帶來偷東西,我的變形金剛一定就是被他們偷去了!果不其然,在我家屋外菜園租田耕作的農夫黑頭告訴我,曾見到那兩兄弟在屋前探頭探腦,還以為叫我去玩呢。聽他說完,才見到理應看守家門的阿B從遠處搖頭擺尾地踱回來,顯得漫不經心,更刺激了我不快心情,便決定向卜家兄弟的父親告狀,討回玩具。

我一直不知該如何恰當地稱呼卜家兄弟的父親,大人們都叫他做“仆街祥”,不止一個人說過他脾氣暴躁,一有不快就會暴跳如雷,對妻兒拳打腳踢。他有三個兒子,二子卜國華還有一個孿生弟弟卜天賜,據說就是他對懷孕的妻子拳腳對待,影響胎兒成長,一出生就弱智了,還好另一個兒子沒受影響。大人千叮萬囑,要我們不要與這一家子交往,因為“仆街祥”曾經犯過很嚴重的罪行,坐過牢,兒子手腳不乾淨,也是他調教而成的。至於他犯過甚麼事,幾乎沒人說得出所以然來,有人說他打劫過銀行、有人說他打傷了警察,甚至傳說他殺過人。

想着想着,我到了離家約兩百多米路程的一所龐大木屋外,那木屋的建築用料殘舊破損,樑柱參差不齊,大部分鋅鐵皮都已生鏽,又不見髹油甚麼的,到處結着蜘蛛網,顯得陰暗而死氣沉沉,給人不吉祥的感覺。我未曾進入過裡面,但聽說過,那裡上下兩層共住了十多戶人家,每戶都只佔一個五平米左右的板間房,而二樓有一個四米來長的露台,晾掛了數之不盡的衣褲。

我在屋外徘徊,傍晚時份,陸續有大人下班回家從路上經過,有人騎着自行車,響着鈴噹要我讓路,也有些不知名的大人進入屋內。周圍農田上的農夫一個少似一個,溪澗中響起青蛙的湊鳴曲,霧色四合,炊煙隱隱,海邊傳來了貨船的汽笛聲,我隱約還聽到朋友在遠處叫喊我。我來回踱步,一轉身,碰在一個大人胸前,抬頭一看,只見“仆街祥”滿臉怒容,瞪視着我,後邊還跟着他的妻子。兩人沒理會我,推門便要內進,我“嗗碌”地吞了口水,壯起膽子,喊道:“卜人傑卜國華偷了我的玩具啊!那是爺爺送給我的!”那“仆街祥”一聽,轉身向我又一瞪眼,嘴角掀動,好像想罵我似的,只見他粗獷的臉孔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像蜥蜴一樣匍匐在嘴唇邊。我感到惶恐,退後一步。他沒說話,進屋去,用力將門轟上。

“阿皮你在做甚麼?”

我正不知所措,文仔從海皮的方向走來,到我跟前問道。我將前因後果跟他說了,他便笑道:“算了吧!這兩兄弟手腳不乾淨人人都知道啦,他們早前才因學校偷錢,被開除了!況且啊,他們的父母也好不到哪裡呢,聽姨婆說,上個禮拜見到兩兄弟在富記士多裡偷零食,當場抓住了,押着去跟他們父親算帳,他們父親還發惡不認帳!我上個禮拜買的新水槍,昨日不也是被他們偷了?”我聽他說完好生不快,又怨恨阿B不好好看家,唯有自認倒霉,正要跟文仔離開之際,突然聽到“哇”的一聲哀號從頭頂傳來,哭喊聲隨之響起,隱約還聽到大人打罵和孩子求饒的聲音。

文仔說:“是他們兩兄弟!有好戲看了!”

“卡勒”一聲,陽台的門被撞開,卜人傑及卜國華兩人連翻帶滾地,哭喊着爬向陽台一角,他們母親表情兇狠,握着一隻拖鞋逼趕兒子,向他們的頭臉猛抽,啪啪連聲!可憐兄弟倆都已被打得頭臉紅腫,淚眼昏花,狀甚淒然。我和文仔對望一眼,吐了吐舌頭,這種痛打真是吃不消啊!難道就因為我告狀,就不問情由的暴打兒子?難怪人們都說這一家子奇怪!正在附近玩耍的兜伯和紫山等四五個小孩聞聲跑來,兜伯見狀眉花眼笑,拍手叫道:“打得好!”兩兄弟的母親不知是否聽到,打得更狠了。

屋裡閃出一個大人來,那是“仆街祥”,他抬着一口紙皮箱子,對我們樓下的孩子大叫:“臭小子,你們的垃圾啊,不要再吵啦!”說着將箱子用力一扔,直扔到我們身後,花花綠綠的玩具散滿一地,我驚呼:“我的機械人啊!”還未來得及行動,其他孩子已像餓狗搶屎般撲到地上,不管玩具到底是否屬於自己,搶了再說。兜伯和紫山爭奪起一隻星球大戰的黑武士來,都聲稱是自己所有,我只把握機會將幾隻過去在家中被竊,極大可能是被卜家兄弟偷去的同款玩具抱入懷中!

只聽“仆街祥”喝道:“八婆!打夠啦!抓他們回去!”他的妻子便丟下拖鞋,伸出兩手,一手提着一個兒子耳朵,像麻鷹抓小雞般扯他們進屋去。兩兄弟用極之怨恨的眼神望我,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低下頭去。門一關上,文仔等將剛才餘下的不敢撿拾的玩具,悄悄藏進懷中,一哄而散了。我既內疚又感害怕,早知卜家兄弟會遭受父母這般教訓,就不告狀了,又怕屬於他們自己的玩具被人撿走,將來要把帳算在我頭上可怎辦啊!把眼望向那口空蕩蕩的箱子,正在出神之際,忽然見到石屎路邊與菜田之間的草叢下,有一個紅色的小小東西好像動了一下,我好奇地走近一看,只見是一個拇指大小的機械人頭部,用手一拔,絲毫扯不動,不知甚麼人將這玩具埋在泥土中呢,便用手指將頭部周圍的泥土摳開,使勁扯了出來,竟是一隻造形奇特、顏色配搭不協調的機械人,那並不是我認識的造型,既不是變形金剛,又不是六神合體。反正憑空多一個玩具,便不管那麼多了,打算帶回家洗刷乾淨,再找朋友一起研究。

我站起身要回家去,不經意一望那木屋陽台,嚇然見到一個瘦削的孩子,雙手繞過欄杆,一隻拇指塞進嘴巴,癡癡呆呆地望着我,見我回頭,咧嘴而笑。我一下反應不過來,吃了一驚,其時卜人傑從屋裡衝出,拉過那瘦削小孩的手,衝着我罵了一句粗話,進屋關門而去。我才省起那是卜家的么子弱智兒卜天賜,他平日很少出來玩,因為大伙都要拿他取笑。那時我更過意不去了,可能家貧的卜家兄弟,偷玩具都是為哄這個智障的弟弟高興呢,我望着手中剛挖出的機械人,自言自語地對它說:“好吧,我洗乾淨你,找個機會將你及其他玩具送給那卜天賜吧!”鬱鬱不歡,乘着夕陽,捧着玩具回家去。

母親在工廠下班已是八點多,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掛在床上的衣架,對着我手臂用力抽打一下!我大驚,躲到一邊去,無辜地望着父親和弟妹,要他們解圍。母親指着我罵道:“你死人頭你是不是向那姓卜的告狀?害得人家兩公婆吵大架!‘仆街祥’殺過人你知不知道?萬一他要害我們你說怎麼辦?我們躲得了嗎?要不是在路上碰到他們隔壁的朱錦春,真不知道你闖了禍!”

我很是委屈,說是人家偷我玩具,我將玩具討回,根本沒錯!“那玩具是爺爺有份給錢買的!”

母親更氣憤,用力抽了我手腳幾下,隨手將我放在床上的幾隻機械人玩具統統丟出屋外,連弟弟的玩具也不能幸免。我哭得十分淒惶,只及時將那失而復得的變形金剛攬在懷中。母親罵道:“我不准你將玩具撿回來!讀書那麼差學人玩甚麼玩具?”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進廚房幫忙父親開飯去了。

吃完飯,弟弟和妹妹去了外公家玩,我怕母親會對我寶貴的玩具有下一步動作,不敢離家半步,守在門口的位置與父母一道看電視,趁他們不為意,到屋外去審視玩具有否被摔破,忽然靈機一觸,知道如何處置這些寶貝了!

我家門口是一個兩米來寬、三米來長的石屎小前庭,隔着庭子相望的是農夫黑頭的菜園,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菜園邊上有鐵線網和木方造成的矮圍欄。那時黑頭的葫蘆瓜剛收成不久,瓜棚還未拆下,驟眼看來一片陰森森的。得到方才從泥土中挖玩具的經驗所啟發,我趁黑頭不在,悄悄將玩具帶進菜園子裡,挖一個洞,要將玩具掩埋,等幾時母親氣消了,再挖出來玩!我那時根本不懂得將玩具埋在濕潤的泥土裡會生鏽,也不曉得黑頭在犂地時可能就會弄壞它們,只是匆忙地連同那新挖出的不知名機械人,把玩具一古腦兒埋入洞中。剛一埋好爬出菜園,弟妹便出現在家門前了,問我做甚麼,我誑說挖蚯蚓。阿B不知從哪裡跑來,隔着圍欄向我挖過的泥土吠叫,我趕開牠,叫牠不要多事。

晚上睡到半夜,聽到屋頂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不知何時竟下起雨來,雨滴灑在鋅鐵皮上,一陣一陣的,煞是好聽,然而我卻隱隱約約聽到屋外傳來小孩子的笑聲,難道這麼晚了卜家兄弟還來偷玩具?疑心生暗鬼,有點害怕,便用氈子蓋過頭,未幾又昏睡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一把粗獷的聲音在屋外吵吵鬧鬧,將我吵醒,我認出是黑頭的聲音,便睡眼惺忪地爬起身走出屋外看是甚麼回事。大雨已停了,格外透澈的天空送來朝陽刺目的光芒,我迷糊間找到黑頭,只見他旁邊還有一樣巨大的東西,揉一揉眼,定睛一看,乖乖不得了,在我前一晚掩埋玩具的土地上竟長出了一棵三米來高、頂部大如一個小池塘的大型蘑菇來!那蘑菇頂蓋是紅色的,有白色小斑點,菌柄像我家門口那麼闊,活像“藍精靈”居住的屋子,旁邊的瓜棚都被擠得東倒西歪!

荷着鋤頭的黑頭和現場一些大人,個個看得目定口呆。黑頭道:“我長這麼大個人,遊歷了這麼多星球,都沒看過這麼巨大的蘑菇!”

大蘑菇陸續吸引不少人前來,家人都睡醒了,大家都看得嘖嘖稱奇,議論紛紛:為何這塊田地上突然長出棵大蘑菇來?是否涉及神聖和鬼怪?當中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喻意?我暗自吃驚,隱隱覺得這一定與我埋下的玩具有關,但又不敢告訴別人。雖然大家都好生奇怪,但畢竟大人得上班,小孩得上課,不多久人都散了,全叔等叫黑頭和其他農夫先不要管它,待晚上大伙下班回來再說。

可想而知,早上的課堂我是如何艱難地捱過的,心思根本不在課本上。中午一放學,我便立即飛跑回家去,離家還有一段路程,突然聞到一陣撲鼻奇香,越接近我家,那股香氣就越濃烈,到得屋外,只見那棵蘑菇的菌柄上竟掛滿了七彩繽紛的花朵,活像一隻隻水母,似有生命般蠕動着,散發令人愜意的香氣!

雖然中午下班回馬場木屋區吃飯的大人不多,但也聚集了二十來人的光景。

“邪門……”晶叔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

“怎麼了?”我問。

“只有在埋葬死屍的泥土上才會開出漂亮的蘑菇來,而且越美麗的蘑菇就越有毒,也表示死屍分解的養份越豐富……更何況,這棵東西還長出花來了,難道……”他摩挲着下巴,雙眼狐疑地望向大蘑菇的根部,又眯着眼看正在與女鄰居調笑的黑頭。

“難道?”我大驚,望向泥土,心想:難道玩具真的有生命嗎,都被我殺死了?

吃過午飯後又得去上下午的課,枯燥的課堂像永遠不會完結似的,很不容易盼到放學鈴聲,我背上書包,不管三七二十一以火箭的速度奔回木屋區去,可是,奇怪的是路上已再嗅不到任何香氣,當我喘着粗氣跑到家門前,一看,只見大蘑菇的花兒都已凋謝了,像蟬蛻一樣縮在菌柄上!我暗想:雖然大蘑菇看來還很艷麗,可按照這樣的成長速度,估計應該活不到第二朝吧!等它枯死了,就可將泥土挖開,查看玩具仍在否。

母親早早下班回家,隨即關上門窗,說那蘑菇有古怪,不准我們再出去看!雖然我十分納悶,但違拗母親不過。晚上吃飯時,只聽得外面聲音漸漸嘈雜,知道輝哥、兜伯和文仔等孩子也來了。我坐立不安,趁母親洗澡的當兒,不再管那麼多,打開門衝出去一看,只見近大半個馬場木屋區的人都聚集到這裡來,黑壓壓地站在我家和黑頭的菜田周圍;瓜棚已被拆下堆放一邊,好些人踩到田地上,在那大蘑菇下七嘴八舌地討論。

我擠到較前的位置去,見到有些大人拿了手電筒去照大蘑菇,一些光束落在菌柄上,我得以看得較為清楚,令我吃驚的是,白天長花的地方,其時竟結出一個個人形果實來!再瞧真一點,那些果實竟與我前一天在卜家屋外挖出的機械人一模一樣,只是顏色各不相同!它們頭部連着菌柄,像有生命一般,只要一被光束照射到,就會用手擋着雙眼;有人用木枝輕捅其中一個果實,它竟咿咿呀呀地哭喊起來!大家看來對此聞所未聞的怪物感到害怕,只是人多膽壯,部分人竊竊私語,我聽到有人說蘑菇底下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那當兒,我瞥見卜人傑和卜國華帶着卜天賜也來湊熱鬧了,看到那小子痴痴呆呆的表情,又想到他失去許多玩具,心裡難受。

“越看越邪門了!”站在人群中的全叔向晶叔道:“砍了它吧!”

晶叔叼了根煙,乜斜着眼說:“看定一點!”湊到全叔耳邊說了些話,兩人對視一眼,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同時奔到黑頭兩側,出手將他制服。晶叔含着香煙怒喝道:“黑頭!講,黑婆幾日不見了,你是否殺了她,將她碎屍後再埋在田地裡!這蘑菇一定是黑婆顯靈!”全叔罵道:“你不容狡辯了!我早知道你一直就想殺死黑婆!你每日都和阿花眉來眼去!你們一定有一腿!”

黑頭反應不過,雙手被反扭,表情痛苦,求饒道:“那婆娘返鄉下去了,本來說今日就回來,現在未見人,我哪知她跑哪裡去?她不殺我已算不幸中的大幸,我又怎敢殺她呢?”

晶叔全叔同聲喝罵:“講大話!大家快點報警!”

雖然狀況異常,但大家看到那有點滑稽的情景還是忍俊不禁。一把破鑼般的女聲叫道:“喂,你們把我老公怎樣了?”大家循聲望去,只見發聲的人竟是黑婆,原來她一直就站在人叢中,只是沒人發現。晶叔和全叔大吃一驚,一起放開手,嘿嘿而笑,退過一邊,黑頭用粗話痛罵他們,他們只當沒聽到一般。黑婆說自己路上耽誤了一點,因此遲了回來,碰到如此大陣仗,還未來得及跟丈夫和大家打招呼呢!大家都拿他兩公婆取笑。

忽聽卜人傑驚叫:“天賜呢?”原來兩兄弟顧住看熱鬧,卜天賜竟自走開去了!文仔叫道:“看!”大家循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啊!只見那卜天賜走到大蘑菇下,手裡不知何時已摘下一個機械人果實,那果實迄自手舞足蹈的哭喊!大家不知那東西是否有毒,正要去搶走之際,卻見那弱智兒拿起果實來,歪着頭端詳一下,便大口一張,咬下果實頭部,吱吱連聲,吃得津津有味!那果實的四肢軟下來,好像死去一樣!大家都呆了,那卜天賜又是一口咬下去,吃了果實的一隻手,轉過頭,對着眾人怪笑,一口又一口地,很快就將整個果實吞進肚子裡,舐舐嘴唇,伸手便想去摘第二顆,卻是突然全身一震,兩眼一翻,滾跌地上!

卜人傑兄弟沒命地奔過去,扶起弟弟,但見他雙眼翻白,口吐白沫,一動不動,像已沒有生命跡象。卜家兄弟哭喊道:“天賜!你不要有事啊!”

縱使木屋區的居民與卜氏夫婦都不太相善,但見那情景都頗為擔憂。全叔道:“有誰去找他父母啊?”晶叔說:“你去找吧,他那麼兇惡,等下以為你害了他兒子呢……”有一位阿姨罵道:“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另一位阿叔道:“不是這麼說,還是小心一點好,畢竟他是壞人……”

“閉嘴!”一聲喝罵從地上傳來,只見卜天賜竟自清醒過來,在兩個哥哥一臉錯愕的表情下緩緩站起身,口齒清晰地罵道:“你們沒資格罵我父母!”

大家都震驚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卜天賜張嘴想要說甚麼,忽見他又像撞邪一般,全身劇烈震顫,眾人但見他筋肉和骨骼不規則地蠕動,啪啪作響,一直維持了約三分鐘光景,異動才停止。我定睛一看,在微弱的光線下,只見原本瘦削的他竟然變得健壯,本來比孿生哥哥還要矮一個頭,現在卻反而高出一個頭來,一點都不像十歲的孩子,反而似十四、五歲,呆滯的表情已消失無蹤,換來的是一臉機智!難道那果實竟有神奇功效,可讓人脫胎換骨?

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像被那景象搞懞了!卜天賜縱身一躍,跳上蘑菇頂蓋,在上面打個空翻,又跳回田中,一時又跳到我家屋頂上,像會武功一般在周圍縱高伏低,發出爽朗的笑聲!突然“啪勒”兩聲,傳來晶叔和全叔兩人的驚呼,他們撫着臉,好像不知何時被人搧了一記耳光似的!只見卜天賜又已站在蘑菇頂上,叉着腰哈哈大笑!他聲如洪鐘,罵道:“劉東晶!周大全!這兩巴掌只是給你們的小小教訓!如果你們敢再出言不遜,我就要你們好受!”

當時站在我旁邊的文仔和兜伯被嚇得面無血色,我只奇怪卜天賜為何懂得說那麼多大人的話,只聽他續罵道:“哼!你們這些大人,就盡是欺負我一家,你們胡編亂造,認定我父親是壞人,一點機會都不給他!他做甚麼都是壞事,他買東西回來,你們就說是偷的!我阿媽去街市買菜,你們開檔的就總要短斤少秤!她去富記士多買東西,姨婆那老不死就總跟在身後防她!你們這班人,認定我們一家都是做賊的!我們家到底甚麼得罪你們了?你們知道偏見的力量有多麼強大啊!偏見可以將好事變成壞事,可以將好人變成壞人,可以將愛心變成仇恨!好了,現在我兩個哥哥就成全你們的想法去偷東西了!為甚麼要對我們家有偏見!你們還說甚麼來着?說我生下來弱智就是因為我父母做得壞事多?呸!你們問你們自己,你們沒有做過壞事?你們沒有想過偷東西?你們對社會又有甚麼貢獻!”

卜天賜一疊連聲所說的話與他年紀毫不相符,我聽得莫名奇妙,但大人們不知怎麼就臉有愧色。他又說:“你們的偏見,是因為我父親做收屍的仵作,是因為我母親在墳場做清潔,你們怕鬼,你們怕不吉利,你們故意作故事,看不起他們,想方設法疏遠他們!好了好了,你們成功了!你們越是對他們有偏見,我父母就越是抬不起頭!你們都是虛偽的傢伙,你們的偏見源於內心的懦弱,你們害怕,所以都只會自我保護!你們──”

“住口!”一把大人的聲音喝道,原來不知何時,卜天賜的父親“仆街祥”已站在眾人身後。一個阿姨輕聲說道:“卜秋祥來了。”我那時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望着他,只聽他平和地道:“天賜,夠了!他們沒有說錯,我確實做過錯事,雖然我離開囚牢了,但不代表我的靈魂就可以釋放,我明白大家的想法,我沒有怪責大家!天賜!回家吧!”

卜天賜一臉乖戾之氣,“呸”的一聲,罵道:“膽小鬼!”一個翻身,再不跟父親對答一句話,跳到對面的屋頂上,掠入遠處田園中,眨眼間消失無踪!

一切是那麼突然,大家還未來及得消化,戒備而狐疑地看着卜秋祥,好像他也會突然間變形似的。卜秋祥一臉內疚與不忿,卜人傑和卜國華兩兄弟從大人之間擠了過去,一人拉住父親一隻手,朝面前的地上吐口口水,對大家表示不屑。他們的父親搖頭說道:“果然不出所料,報應來了!”他轉向我家左邊、黑頭菜園另一邊上一幢二層樓高的木屋喊道:“李伯,這棵就是肉芝嗎?”我們隨着他的目光往那處望去,只見第二層有一個陽台,陽台後面有一扇打開着的門,內裡卻是漆黑一片,無聲無色。那裡是姨婆的住所。

晶叔喝道:“‘仆街祥’你別再裝神弄鬼了,一定是這棵毒蘑菇散發毒氣,害得大家被迷惑了,講!這棵毒蘑菇是不是你栽種的?剛才的事一定不是真的,來!我們砍下這棵鬼東西,再用火水燒了它!”說着便搶過黑頭的鋤頭,死勁向蘑菇菌柄上砍去。

“咿啊──”一聲嬰兒般的哭喊從菌蓋處傳來,幾個機械人果實隨即掉到地上,腐爛枯萎。晶叔動氣,搶進我家裡去,拿出一桶火水,便要潑向蘑菇!卜秋祥叫道:“不要,這會害了整個木屋區的!”全叔較為冷靜,先制止晶叔叫他別衝動。

“晶仔,冷靜一點吧!”一把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從姨婆家黑越越的門裡傳出來。

晶叔一呆,喃喃自語:“李伯?”

李伯是富記士多老闆娘姨婆的丈夫,也是我們屋主,聽說他是木屋區裡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木屋區大部分田產為他所有,近年因身體多病,一直藏在屋子裡,我們大部分小孩子都未曾見過他,那時他聲音一響起,全場清靜下來。

只聽李伯斷斷續續地說道:“這是棵千年肉靈芝,也就是我們大家所說的太歲,他是馬場木屋區的守護神之一,傷了牠的話,不單止木屋區可能出事,連整個蓮城的運勢也可能受影響啊!現在他果實老了,開始掉下了,看來很快便會現出真身來,你們不要驚嚇牠啊……”

果然,機械人果實不斷從蘑菇柄上掉下,有一兩個孩子搶去撿拾,但一拿到手上就迅速腐爛枯萎。經常被欺侮的紫山也許見到卜天賜的奇跡,便不管三七廿一,拾起一顆,張大口便要吞下去。李伯急道:“晶仔,制止你前面那小孩,枯萎了的芝果會害死很多人的!”晶叔不敢怠慢,劈手將芝果搶走,“呼”的一聲,竟已化成飛灰。

李伯聲音又傳來了:“馬場木屋區的肉芝已有一千多歲,成精四百年,現在還是小孩模樣,平時生活在泥土中,會幻化成蚯蚓或者花卉等平常事物,平時不輕易現身,只有有緣人才能找到牠,也只有可憐人才會得到牠的幫助!”大家一聽李伯之言,知道芝果是寶,恨不得去搶仍掛着樹上的新鮮果實,但很快地芝果都已經全部掉在地上腐爛消失了,而整個肉芝更像洩氣的氣球一般慢慢縮小。

黑婆抱怨道:“這塊田地是我們租賃的,早知就不讓你們進來,我們摘下芝果慢慢享用,說不定我可變回從前的美貌,現在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真是的!”

肉芝越縮越小,竟變回我在卜家外面發現的機械人模樣,我才確信自己挖出的竟是一個神物。牠晃動着小腦袋四周一看,見到站在一邊的我便現出笑容,“噗”一聲跳到我頭頂上,嘰嘰喳喳地講了幾句話。我將他捧在手掌心,他又嘰嘰喳喳地向我說甚麼,摸了一下我鼻子,揮一揮手,一個翻身跳到地上,鑽進泥土中,消失不見了。

李伯說道:“小朋友,肉芝跟你說,他會暫時住在你家底下,馬場將來會有大劫發生,他會留下來救助大家,到時你去呼喚他,他便會幫助你了!”

其時雖有百多人在場,但一下子都寂靜下來,大家彷彿不知說甚麼好,畢竟所發生的事情實在奇異萬分,如不是親眼所見,確是難以置信。李伯用命令的語氣道:“晚了,大家回去吧!睡個覺,你們就會忘了今天的事。”

“爸爸,弟弟他到底怎麼樣了?”卜國華問父親道。

“天賜去幫父親完成一項任務,你們不用擔心,睡個覺,你們就會忘記他曾經存在過,我們回家吧!”

“甚麼任務?”卜人傑奇道。卜秋祥沒再說話,微笑着搖搖頭,帶着兩個兒子離開去了。

晶叔和全叔對望一眼,一臉無奈,也先後回家。李伯的話好像很有感染力,大家也忽然疲累起來似的,一邊打着呵欠,一邊陸續散去。黑頭大叫倒霉,幸虧菜園收成不久,新種還未播下,否則損失慘重。擾攘到十一點左右的光景,菜園回復以往的冷清,好像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母親要我們孩子快點進睡,因為次日要上課。

我等家人都回屋後,悄悄走到肉芝生長的土地上,用手耙開泥土一看,只見我所埋下的玩具都生鏽了,嘗試扭動一隻機械人的關節,竟然掰不動。我很不開心,想不到一天的光景玩具就已殘破,鬱鬱不歡地用泥土將玩具重新掩埋。站起身,拍拍雙手,忽然聽到若隱若然的笛聲,知道遠方寂寞的菜園佬又吹響了那悠揚而孤清的曲子,想起卜秋祥剛才離開時向兒子展露的笑容是多麼的慈祥,唇下的蜥蜴好像一朵花兒。

(發表於201112月第43期《澳門筆滙》)

Thursday, February 14, 2019

木屋系列之八:阿福



(圖片來源:http://www.epochtimes.com.tw/n80367/%E8%80%81%E9%BC%A0%E5%A8%B6%E8%A6%AA.html)

木屋系列之八:阿福
太皮

  輝哥人很聰明伶俐,而且好像甚麼東西都懂似的,很受其他小孩欽佩,我也十分仰慕他。可是由於他對小動物缺乏愛心,使得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然而老鼠這種小動物對於任何人來說,似乎都不需要用愛心來對待的吧!

  那天我和輝哥閒逛時,撿到三隻粉嫩嫩還未開眼的老鼠嬰兒。輝哥興奮地說:“阿皮!來!我帶你去看表演!”說著領前跑了,我尾隨他。只見他找到一位叫聾婆的老太婆。他說:“阿皮!你看哪!”向聾婆伸出躺著兩隻老鼠的手。

  聾婆雙眼一亮,劈手奪過老鼠,將其中一隻丟進嘴中,“咕”一聲吞下肚子;第二隻放到牙齒問“卡嗦”一下,也津津有味地吃了。輝哥哈哈大笑,叫道:“聾婆!”指定我的手,“還有一隻呀!”

  我大驚,心想用老鼠仔來浸酒還可接受,似這般茹毛飲血的行徑就真令我害怕極了,一個勁地跑開去!聾婆在後面叫嚷:“返來哦!跑得那麼快!”

  我奔到家門口,停下喘氣。

  我家門口有一個四平方米左右用來洗衣服和讓小孩洗澡的地方,那裡的一側連著條緊貼廚房外壁的露天去水道,那去水道常常有老鼠出來逛。我走過去,把那隻老鼠仔輕輕地放在去水道旁,希望牠的同類會帶牠走。接著我和阿B出去玩了一陣,回來一看,牠已經不在了,心裡竟有一陣失落,但也沒放在心上。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這天是農曆八月十四,中秋節前一日,夜裡涼浸浸的。半夜我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面對著菜園“屙殊殊”。完事後我回過頭來的當兒,只見一隻碩大無朋的老鼠正直立在我的面前,牠比我還要高呢!我吃了一驚。卻聽到牠溫和地對我說:“恩人,您好。”

  我退後一步,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誰……怎、怎會如……如此巨型的?”

  牠恭謹地說:“不是我巨型,是我們請人將你變小了……”

  “我變小了?”疑惑地向周圍一望,果然!我現在的身高才僅僅高過門檻!我再望向眼前這隻老鼠,全身紅當當,很像古時新郎哥的衣裝,問道:“你結婚嗎?”我已將恐慌拋諸腦後了。

  “是的,恩人!”

  “我叫阿皮,你不要老叫我恩人,我又沒對你有過甚麼恩。”

  “您救過我,恩人。”

  我醒起來了,牠便是我放在水道邊的老鼠仔!

  “哦!原來是你!可惜你的兩位兄弟給聾婆吃了呢。”

  “這種事經常發生。恩人,我今天姑婚,想請您做嘉賓。”

  我說:“你才一個多月大,那麼快就結婚?”

  “算遲了,我們坑渠老鼠一般出生二十七八日後就可以做爸爸媽媽了,我之所以如此遲才結婚,是因為我們的老鼠選了我做‘結婚代表’。”

  “結婚代表?”

  “是這樣的,我們老鼠界每兩個相連的洞,在每一個月都要舉行一次結婚儀式,時間在農曆十五日。而每一年結婚的十二對夫婦中,按比例看誰生的孩子多,生得最多的便有資格參加方圓一百里的夫妻選拔賽,獲選的一對會於正月十五日代表自己所屬方圓一百里的老鼠群體再舉行一次隆重的婚禮,以此顯示該方圓一百里老鼠的整體實力……我猜這風俗形成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們老鼠實在太多了,每一對老鼠都舉行婚禮的話會耗損很多財力物力,所以才這樣的……我長得靚仔,又經歷過不少苦難,頗具代表性,因此他們找了我和隔壁的阿花結婚……”說完臉紅起來。

  我橫看豎看都看不出牠到底哪裡英俊。

  “你叫甚麼名字?”我問。

  “阿福,因為我多次大難不死。今次是破天荒第一次讓人類來做鼠類婚禮的嘉賓,您的名字我們將載入史冊……是了,恩人,您以前見到我們會覺得害怕嗎?”牠雙眼誠摯地看著我,卻又帶一點疑慮,像是害怕我的答案會令牠失望似的。

  “你們除了難看一點,跟其他動物有甚麼不同呢?我怎會怕你們?”

  牠喜道:“太好了!我們現在就進洞吧!婚禮本來在子時就舉行的,為了找機會請您而延遲了,此刻已過了子時,子時一過,聽說會不吉祥的,但我不信這些。”

  於是,我們一同爬過我家門檻,經過阿B的時候,牠張眼望了一望,然後又閉起眼繼續睡。我奇道:“阿福,為甚麼我家的狗不襲擊你?”

  阿福笑道:“動物界有協定,老鼠結婚時其他動物一律不得騷擾。否則會受到懲罰。”

  “誰來懲罰?”

  “便是將你變小的那位。”

  “到底是誰?”

  “到了。”

  原來我們已到了屋角的老鼠洞。阿福說:“恩人,我們下去喇,您拉著我的衣角,將身體盡量彎下,小心碰頭!”我們進入洞中,走了一段,突然四周亮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只見整個洞都是老鼠,少說有一百萬隻!一批一批圍著一個個桌子模樣的小土堆坐著,土堆上放著亂七八糟從我家和鄰居家偷來的食物,遠處的角落有一串五顏六色裝飾用的小燈炮(對比牠們的體型就是大燈泡了)此熄彼亮地照耀,不知牠們是如何弄來的。洞內遍溢著尿燥味,我想嘔,但忍住了。牠們本來吱吱喳喳吵嚷著,一見我和阿福,便都安靜下來,把目光全部投到我的身上。

  一隻似是領袖的更加巨型的老鼠站立起來,歡叫道:“歡迎!歡迎我們老鼠婚禮的第一位人類嘉賓!”說完便拍掌,所有老鼠都跟着鼓起掌來!聲音像響雷一樣!大老鼠將我請到牠的身邊坐下,遞給我一塊餅乾,神情真摯地請我享用,我懷疑那是從我昨日丟的餅乾扳下來的,裝模作樣地吃了一口,回頭只見阿福在入口處緊張地來回踱步。

  過了不久,一陣喜氣洋洋的音樂飄了進來,只見幾隻老鼠吹吹打打地出現在入口處,後頭跟著一頂八個轎夫抬的大轎,轎的旁邊還有一隻撥著大葵扇的老鼠!

  老鼠們哄動起來,阿福雀躍非常。撥大葵扇的老鼠將轎裡面的新娘背了下來,放在阿福跟前。新娘全身穿紅,披著蓋頭。只見新人在唱婚人的主持下,拜了天地和族長──便是我身旁的大老鼠。夫婦交拜,喝了合巹酒。老鼠們歡呼喝彩。

  阿福揚聲道:“各位!我有今天,全靠我的恩人救了我,要不然我早不在鼠世了!所以我要請我的恩人阿皮出來受我們夫妻一拜!”

  老鼠又鼓起掌來,我被族長拉到牠剛才受拜的地方坐下,阿福含著眼淚與新娘拜了我,然後我又被請回座上。大家開始吱吱喳喳地吃起東西來,族長吃的是一條蚯蚓。阿福夫妻過來我們桌上敬酒,我未喝過酒,父母也不讓喝,不過抵不了阿福的再三相勸,還是喝了。過了一會,酒意湧上來,我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

  我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床上。母親告訴我,她起床時見我竟趴在鼠洞外的地上睡得死死的。她一邊催我上學,一邊說:“剛才在你身邊還發現幾粒老鼠屎呢!真是擔心死我,你知道嗎?阿吳的尾指小時候便被老鼠咬去了一節!還好你沒事。真不知你怎樣睡覺的!”我睡眼惺忪,不明所以,只隱約記得老鼠婚禮的事。

  中午放學回到家中,我即刻奔到牆角一看,只見鼠洞已經被母親用水泥封住了,我的心頭一陣納悶。以前我見到老鼠便不甚害怕,自從參加了阿福的婚禮後,對老鼠更生了一種親切感,覺得牠們與米奇老鼠並無分別。每當見到老鼠出現在坑邊渠側,我就會立刻跑上前去,但老鼠往往一見到便迅速地逃得無影無蹤。

  我一直掂記著阿福,希望牠能參加正月十五的婚禮。到了正月十五,我硬撐著重重欲墜的眼皮,等待阿福來邀請,但整夜我甚至聽不到一聲老鼠的叫聲,我估計牠落選了。

  三月的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進廚房洗好手,跨過比我膝蓋高的檻兒回到房裡時,突然聽到身後“吱”的一聲。我回頭,見到一隻比我父親的鞋還要大得多的老鼠,正靜靜地蹲在廚房潮濕的地上注視著我。牠全身傷痕纍纍,老態龍鍾。直覺告訴我牠便是阿福!我驚喜地叫道:“媽咪,看,好大一隻老鼠!”

  母親跑過來一瞧,慌忙道:“別把牠嚇跑!”轉身跑開。

  我大驚。剛才我太興奮,竟忘了我母親和其地人一樣都十分討厭老鼠,我本來只是想母親過來分享我的喜悅的啊!我見她跑出門口,知道她要拿掃把或棍子之類的東西來打死阿福,我驚得不住用腳去嚇阿福,但牠動也不動,只一味看住我!我把牠輕踢到水道口,牠又走了回來,繼續望住我!這時只見一陣紅影將牠覆蓋,母親已一掃把重重地拍在牠身上!只幾下,阿福已一命鳴呼,扭曲起來。母親用掃把盛著牠,一直把牠弄到屋外大路邊的草叢上,向行人炫耀自己的功績。

  我站在阿福的屍體旁,傷心地怔怔出神。

(原載澳門筆會2003-3第二十一期)

Sunday, February 10, 2019

牙醫是個好同志


牙醫是個好同志
太皮

  電影《決殺令(黑殺令)》(Django Unchained)開場,人販子領着一隊黑奴行進,前方忽出現一輛奇怪馬車,車頂一件白色巨物一彈一跳,瞧真點,原來是裝在彈簧上的一顆模型牙齒。車伕跳下馬車,向黑奴販子表明自己是個牙醫,要查問黑奴他要找的人下落。黑奴姜戈表示知道,牙醫便說要買下他,販子不允,電光火石間,販子竟已被牙醫用槍擊斃,眾黑人獲得解放。

  這開場極具象徵意義:牙醫學促使了人類平等。美國廢除奴隸制及後來各種各樣的人權運動,都是人類歷史上影響深遠的重大事件,我認為這一切離不開牙醫學的出現和發展。有牙痛經驗的人都清楚,當那風風火火的痛楚出現時,你根本沒辦法挽救被痛楚擊垮的靈魂,你眼中的世界都不公平,你恨不得所有人都有牙痛,你嫉妒一切沒有牙痛的人,而上天又為何偏偏選中我?牙痛絕對是諸多不幸的罪魁禍首!

  現代的飲食習慣導致牙患出現的頻率大大提升,有句古訓叫做“毋貪口腹而恣殺牲禽”,這句話說明食肉也只是一種慾望,並非維生條件,到底每天吃肉是否正常?我們知道肉吃得多對身體不好,還是樂此不疲,正如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的貪官,往往將前程葬送在溫柔鄉一樣。那三十二粒牙齒每天與豬牛雞肉廝殺,總有敗下陣來的時候,然後牙醫出場了,杜牙根,戴牙套,盛惠幾千一萬大元。

  對比起其他要經常光顧的醫生,我得讚賞一下牙醫的專業態度。你患感冒去看病,好不容易等上個把鐘終於輪到你入診室朝覲,仁醫檢查你一下後就開出藥單,前後不到五分鐘。牙醫則不然,他們面對着口腔的千奇百趣,實牙實齒替你治療,單單洗牙或補牙最少要花半個鐘頭,更遑論其他治療了,只憑“體驗”來說,光顧牙醫絕對值回票價。奈何我們對牙醫有先天恐懼,看到他們,牙齒彷彿就會跳動一樣,使我們忽視他們付出的辛勞。

  魯迅也曾用治牙的經歷對比中國的愚昧與西方的先進呢!可惜我不是某偉人孫子,否則真要用我唯美的字體來提一手字,說明我多年的研究成果:“牙醫是個好同志!”不要理會牙醫的治療是否有長久保證,在消滅痛楚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幸福。

  我又想起《黑殺令》。那位喬裝成牙醫的殺手與姜戈一起被追殺,唯有設計將烈性炸藥放置於大牙模型內,敵人一到便引爆,炸得敵人雞飛狗走,好不痛快!

Thursday, February 07, 2019

被動聽歌




被動聽歌
太皮

  經典港劇《義不容情》重播,每晚睡前都會聽到陳百強唱的主題曲《一生何求》。我對此歌早已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大概七老八十仍會記得清清楚楚吧!《義不容情》首播時我只得十歲,當時對歌詞似懂未懂,之所以能琅琅上口,是因為其除了是電視劇主題曲外,電視台也會在不同時段播出MV,日聽夜聽,後來陳百強離世又無限重播,想忘記都有點困難。

  說到聽歌,除了貓王和陳奕迅的歌曲外,我能記住且能唱出的歌,大多不是我親自找來,而是被動地聽來的。

  小時家貧,印象中家裡好像沒出現過錄音機,黑膠唱片播放機就更不用說了。於是電視上播甚麼歌最多,我就記住甚麼,由最初張國榮的《側面》到鄭伊健的《發現》,都是因電視台在一段時期裡頻頻播放之故,從而融進了我的血液裡。

  後來不記得是我還是細佬買了部CD機,終於可以揀選自己喜愛的歌曲來聽了,但實在沒錢,也沒買多少,買的也主要是細佬,當年喜歡聽Michael Learns to Rock,便是受他影響。中午放學回家,不開電視,只打開唱機播放該樂隊的Paint My Love及That's Why(You Go Away),在那些或溫馨或悲情的歌曲伴奏下,我發出了吃咖喱牛腩雲吞河時的“雪雪聲”。

  有時細佬在家,他會不停播放黑人樂隊Boyz II Men的歌,現在聽到大碟Evolution裡的歌,慵懶午後讀着武俠或章回小說的情景便會湧現眼前。

  除了在家裡被動聽歌,在快餐店打工時也受到同等待遇。店舖經理選擇播的歌,也是我和其他員工以及整個餐廳顧客一同聽的,當年播歌沒那麼多限制吧,記得最常聽的是王菲,包括《容易受傷的女人》。於是乎,水坑尾便一直流淌着哀傷的情調。

  上大學時,我有段時間與兩個台灣生混在一起,我們一邊打《帝國時代Ⅱ》,一邊聽開始走紅的周杰倫和蕭亞軒,那些歌,連同“帝Ⅱ”的配樂,成為我那段生活的背景聲。

  如今我已與那兩位台灣生失聯了,但那段日子的懵懂時光、陌生溫度及青澀味覺,仍能伴隨歌曲聲湧現。歌曲,就好像是我的USB儲存器似的。

  老實說,我至今仍對部分友人為之瘋狂的五月天無感,就是因為他們剛冒起的時候,我已搬離宿舍自己一個人住,沒人“引介”歌曲給我聽。為抵抗獨居公寓裡的空寂,我無奈只能自己買碟,但都是貓王和陳奕迅,外加一些女歌手和爵士樂,還有助眠的古典音樂。古典音樂當中,最喜歡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每個音韻都契合我的聽覺細胞,好似為我而寫一樣。

  我的第一部iPod,是細佬換新機後給我的舊機,裡面已有一些他常聽的歌了,我也就繼承那曲庫,翻來覆去聽。這些年來,又由於長期黏着電腦工作,我常戴上耳機,打開YouTube等網站,透過持續的歌聲,來掩蓋工作環境中的打字聲、竊竊私語及嘈吵聲,“以毒攻毒”。

  被動聽歌的機會無處不在。開車時,最愛聽綠邨電台那無止境的舊歌循環,喜歡其播歌“冇路捉”。最近有一次,就試過播放大半小時陳奕迅的歌,而當其播出我已忘記的歌曲時,模糊的記憶突然蹦出來,殺我一個措手不及:啊,那夏日午後長滿雜草的斜坡!

  我以前聽歌,有喜歡的都會練唱,不過,大概在十年前沒太多機會去卡拉OK開始,已幾乎不練唱新歌了,而聽的歌曲中縱有新的,因沒人“逼”的關係,好少重複地聽。如此一來,歌曲的“USB儲存器”功能便不復明顯,或者,某些生活回憶,將來不能伴隨歌聲“昔日重來”了。(原載2018年11月《澳門日報》副刊新園地)

Tuesday, February 05, 2019

食個肥年



食個肥年
太皮

  過年話題,離不開食,主要有幾方面:第一,不少食肆收爐休息,滋味難求;第二,商人乘機籍「三工」來加價;第三,過年食品與尋常味道不同;第四,不用上班日食夜食,豬頭未發,豬腩已脹。總之,一個食字,是新年離不開的話題,也是新年的宿命。

  逢年過節,也例必有專家出來(也許只是傳媒逼他們出來的)介紹如何吃得健康,例如不要吃太多油炸品等等。我們好不容易過個節,連食嘢也好像滿佈地雷陷阱,但其實專家只是將平常要注意的事情再提醒一次而已,不是嗎?社會富裕,我們能夠吃的美食多了,美食所帶來的壞處也顯然易見,文明病到處都是,肥胖(我是受害者),亞健康,癌症,比地上的狗屎還多。

  雖則新年食品有部分油炸,但不健康的程度,似乎不及尋常食品,例如香腸之類。說香腸、火腿和煙肉不健康,相信沒多少人反對,阿媽一定會話:多食無益。只是,寧畀人知,莫畀人見(寧願被人知道也不要被人看到),世界衛生組織一宣佈將這些食品列為一級致癌物,同食煙差不多時,大家好像才如夢初醒:呢次大劑,一日三餐都離不開佢哋,點算好(這次出大事了,一天三餐都離不開它們,如何是好)?

  大家都知道被車撞隨時送命,雖沒有一個組織出來宣佈汽車為一級殺人武器,但「馬路如虎口」的宣傳真箇不少,汽車帶來極大方便,小心點就好,我們不會以身犯險,同汽車鬥硬淨。不同的是,很多人享受香腸、火腿和煙肉的美味,明知不健康,也以命相搏,因此,我們才見不到「香腸如虎口」的說法,大家都不想自斷米路,只是世衛的忠告,再給我們一個拒絕的理據:香口嘢唔好食咁多(香口的食物不要吃太多)。

  很糟糕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用膳時,多選擇那些不健康的種類,叉燒、炸物、香腸、午餐肉,而且偏於重口味,又愛吃零食,想唔肥都難,也可能正在慢性自殺,為健康着想,早幾年曾大部分時間茹素,希望能限制熱量吸收,排清毒素,減少動物積聚在我體內的怨氣。

  新年流流不應該說太多不吉利的說話,大家還是盡情的吃吧!盡情的吃,也是活在當下的方式啊!管他的,拼了!


Monday, February 04, 2019

木屋系列之七:以心



木屋系列之七:以心
太皮

  我們蓮花小學小二班最近來了位新同學,王琛。王琛他個頭矮小,樣貌不中不西,一頭柔順的褐髮鬆塔塔地卷伏在頭上,下面一雙淺色而明亮的大眼睛,鼻子尖尖,嘴巴緊抿着,說不出多麼的可愛俊朗。

  我跟兩位要好的同學一起討論他,林彬說他長成這個樣子,一定是中葡混血兒了;然而陳英有不同意見,他認為他要真的是土生的話,便不會來我們這間平民小學讀書。我也覺得阿英說的是。

  王琛不怎樣說話,經常自己一個坐着。我知道很多女同學對他有好感,實在羡慕死我了。有一次我看見他坐在操場一角,便主動過去坐在他旁邊。

  “你是土生子嗎?”我問。

  “不是。”他輕瞇着大眼睛,並不看我。

  “你很像外國人……”

  “嗯。”

  “你家鄉在甚麼地方?”

  “在天上。”他說他的家鄉在天空的一顆星星上,他是那顆星星上的王子。他告訴我,不但他,每一個小孩都是王子和公主,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星。

  簡直一派胡言,我不信,我沒有那麼好的想像力。回到馬場,晚上我將王琛的話告訴小雁,小雁開心雀躍得了不得,她最喜歡星星了!我舉頭望着星星,覺得他們真的很漂亮很燦爛,我忽然很希望自己真會是一粒星星上的王子。

  有一晚,我和弟弟阿二帶着阿B出海邊玩。玩了一陣,他們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在海堤上走着,四圍張望,希望能找到他們。我見到一個小孩子自己坐着,我走近去,咦?他不是王琛嗎?

  “喂!王琛,原來你住海邊啊?”我到他身邊興奮地說。他沒有答我,眼睛一直看着天上的星星。

  “你在做甚麼啊?”

  他開口了,“我在看我的家。”

  我覺得好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和他一起看星星。

  他說:“阿皮,看到嗎?左邊第八顆星星的右邊黑暗的地方還有一顆小星星,那裡便是我的家了……你看,我的花兒正在傲慢地曬着太陽呢!”他溫柔地笑了。

  左邊第八顆星星的右邊一片黑色,我看不到甚麼,而我也不能確定那麼多星星如何區分左右。我老實地說:“看不到……”又笑問:“我也有一顆星星在上面嗎?”

  他點頭。

  “怎麼才能看到?”

  “用心看。”

  “用心看?”我其實不明白,但也專注地看着天空,嘗試用心去看,我不知怎麼個看法,只有“用心看”這個念頭。我的眼睛在閃亮的星星中間尋找着,突然,目光被一小片黑暗的天空吸引住,慢慢地,慢慢地,那黑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顆星星,越變越大,我見到星星上面的景物了!那星星大槪只有我們的課室那麼大,上面有一間木屋,屋前有一個小水池,水池裡種了一朵美麗的蓮花,她也在曬太陽呢!還有一隻小狗在水池旁邊趴着。

  “我看到了──”

  “我知道你會看到的。只要用心去看,就能看到了……”



Friday, February 01, 2019

斑駁的秋涼



(圖片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7f00fb0102woru.html)

斑駁的秋涼
太皮

  你們往西一直騎,大概個把小時就能到太湖。剛睡醒的博士向我們說,她一隻手拿牙刷,另一隻手擠牙膏。儀的眼睛緊盯着。儀喜歡在牙膏底部擠,博士相反,在頂部擠。

  博士本名叫甚麼我忘記了,她是博士研究生,不是真的博士,住在研究生宿舍。儀與我一樣,是初來乍到的澳門本科生,她獲關照安排住在研究生宿舍,就在博士房間旁。有一回,儀不知跟博士談起甚麼,用充滿粵語風情的普通話說了句有人做禽獸,應該吃竹,博士露出訝異目光,又不好意思問,其實儀要說的是有人在咳嗽,應該吃粥

  博士大概四十歲吧,有一副一看就知是女學霸的外表,圓圓的臉,深度數的眼鏡,油光的馬尾,最重要是那一股霸氣,好像只要她眼睛一揚,就能將本科生手上的書本燒焦似的。那時我們才剛到蘇州上大學不久,一直都不習慣當地人吃麵條分二両四両,也不習慣他們指點方向用東南西北,而博士還是指引我們向西行了。

  儀的室友艷是江蘇人,東南西北難不到她,我便望向她,她點一下頭。有她在,我們有方向。她一頭短髮,黝黑的農民子弟的臉,臉蛋卻是紅紅的,身上雖仍纏繞一股土氣,卻長得相當耐看。大學畢業後我沒再與她聯絡,據那位我也不常見到的儀說,她現在工作得意、家庭美滿。

  這篇文章不是要記敘博士,只是那天她答話的情景突然蹦出來,像眼前掠過的斑鳩,令我想起了太湖之行。秋涼時分,總令我憶起舊日,有時,也會無緣無故嗅到黃綠斑駁的橘子的氣味。差不多二十年前的深秋,在我們騎着自行車由蘇州舊城前往太湖的路上,可以見到一輛又一輛載滿橘子的小貨車。那迷離的匆匆的光景,成為我珍貴的回憶,而那天的行程,就是由博士的話開始的。

  蘇州深秋的早上,清爽中有一點寒涼。我們從蘇州大學當年仍狹小的北門出來,一人一自行車,沿干將東路向西行。

  倒不似現在去吃個飯都要上網先找資料般,那時對行程幾乎一無所知的我們,只帶備總共不到兩百元及一些乾糧食水就起行了。太湖是中小學教科書中要學生記住的中國五大淡水湖之一,那名字,如同金庸梁羽生武俠小說營造的中國文化意象,令當年的我十分嚮往。

  騎行在市區和近郊的印象已與其他記憶糾纏一起,模糊了,只記得干將東路、干將西路、獅山路一直騎下去。我們在蘇州樂園外拍了幾張照片留念,又在木瀆古鎮上逛了一圈。如果那時有百度地圖,我們會知道身處之地其實已離太湖不遠,但不懂得怎樣抵達湖邊。問路,回答說要到東山鎮才能觀賞太湖景色,於是我們繼續沿大路走,有指示牌就按指示牌提示,沒有的話就問路。

  過了近郊的上方山後是一馬平川,沒大樹遮擋的話,可看到無際的田園,也能隱約窺見遠方的太湖。路途中車子沒氣了,很不容易找到路邊出借打氣筒的,收五毛錢一次,是學校的五倍;餓了,便吃預先備好的餅乾和火腿腸。近中午開始有點熱,而大腿內側也慢慢灼痛。路程超乎想像,我們進退兩難,只能互相鼓勵,繼續前行。除此之外,回想起來,整個路程只剩下一些淡淡的、意象般的記憶:秋涼、田園、農村、紅葉和蘆葦所組成的斑駁的色彩,還有沿途見到一車又一車豐收的橘子。我彷彿又嗅到了剖開橘子的氣味。

  我最記得的是遇到一個小女孩的美麗畫面。道路上沒甚麼車,前方有一棵大樹,不知是否楓,葉都紅了,樹下是一些房舍,只見一個小女孩背着我們,孤獨地嫻靜地在路上走着,背着書包,似是剛剛下課。

  我們的自行車好快就追了上去,越過小女孩。我忍不住回頭一望,只見她紅撲撲的臉頰,美麗的大眼睛害羞地偷望我們,只是不記得她是紮單辮還是雙辮。紅葉下,她有點孤獨,我心中湧起了一陣憐惜,從背包中掏出一個蘋果,騎到小女孩面前,遞給她道:請你吃。

  這舉動有點唐突,我擔心嚇怕小女孩,但她稍一猶豫,便微笑着接過蘋果,頭依然害羞地低着。我因她接受我的好意而滿足地笑了,追上同伴,繼續趕路。又回過頭去,只見她珍重地抓緊蘋果,繼續嫻靜地走着。

  同伴笑說我這是十年計劃,等小女孩長大了,好去追求她;我笑說是二十年計劃,畢竟女孩太小。只是臉上掛着笑容,心裡倒是有點對自己的輕舉妄動感到懊悔,皆因怕使到女孩將來對陌生人放下戒心,又怕令她因隨便接受他人東西而被父母責罵。

  到達太湖中的東山鎮時,已是下午三四點了。我們在一個公園瀏覽了一會,吃了些東西,也不記得有沒有細意觀賞太湖景色,只記得是滿足了看到太湖的心願。其實一直的講法是若要觀賞太湖景色,在無錫比蘇州要好,況且湖也太大了,如果單單為了一睹湖水,也沒必要跑到那麼遠去。也罷,就當是到此一遊吧。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去的到底是東山鎮還是西山鎮,自己也搞不清了。

  我們也不敢久留,只見太陽西斜,擔憂回到城區已太晚。好像逗留了一個小時左右便趕回程。天色漸暗,我們又認不得路,不少路段更沒路燈,有時很多車,有時又一輛車都沒有。去程時尚有心情瀏覽景色和休息,回程則根本不敢停下來,又驚又怕,遇到前面大車開高燈,我們進入視覺盲點,撞到路人也不知道。

  最後誤打誤撞,走了條近路,從南邊的人民路回到了蘇州老城區去。我們找間肯德基大吃一頓,正式結束名不正言不順的太湖之行。

  也許,沿途景色很美,也許不,我能記起的已不多了,除了人。我有時會想起那時的儀,想起未曾再會的艷,想起於我生命中逝去無蹤的王博士,也會想起那害羞的小女孩。

  我們的人生有時也真像那種不知因何而去、去過何處也不記得的旅途,沿途發生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也會隨時間流逝而慢慢淡忘,但就總會有一些人令我們難以忘懷。

  人到中年,這幾年記憶開始衰退了,好多童年的、少年的乃至幾年前出現的人和事都變得依稀乃至遺忘。好多人進入我的生命,又不帶走一絲雲彩地離開,也許某人與我共事過一段日子,分離後我不再想起,直至無意中找到舊照片,才發現曾經存在這麼一個人。又或者從手機通訊錄翻到一個陌生名字,方記起某君來。

  只是,這二十年來,我有時還是會想起蘇州郊外那個小女孩。我知道,她該不會想起過我。她一定遺忘我了。

  小女孩在我生命中出現的時間也許不到五分鐘,但她已化成一種意象,一種令我想起她時,感受到自己的年少無知、自信、對未來的憧憬,以及那本已少得可憐的勇氣。記憶就是如此不公平,佔據你大量實體時間的人,不代表你回憶的頻率更多。

  時光匆匆,二十年真像彈指之間。儘管我在一些人眼中已算早熟,但其實二十年來我依然抗拒成長。我還記得當年打趣說的那個二十年計劃。生命已不容許我多耽擱,而我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我迎來了我的小女孩,我的女兒。

  好吧,那些詩情畫意的記憶儘管忘記吧,今後,我會努力承擔好做一個成年人、一個中年人的角色,我要讓我的女兒可以盡情地成長,盡情地傷春悲秋,盡情地數天上的星星。

(原載於2018101日、8日、15日及22日《澳門日報‧新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