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28, 2022

內疚的菠蘿蜜

Photo by Towfiqu barbhuiya on Unsplash


內疚的菠蘿蜜

太皮

  今年母親將做冬的日子提前一天,起初我以為是要遷就弟妹工作時間,卻其實另有緣由,原來冬至當天是爺爺忌辰,迷信的母親說皆因我們年年都在爺爺的忌辰做冬,我家運氣才那麼差。我相信爺爺在天之靈,絕不會因此而不高興,我家運氣差,只是我們自己不爭氣而已。

  說起吃和爺爺,我想起自己做過一件“對不起”他的事,至今仍感內疚。我有時很厚顏無恥,可能對自己做過的錯事,會否認、迴避,但有時又會對所見所聞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內疚感。記得有一次,在火車上看到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穿了雙美麗而簇新的涼鞋,我多看了兩眼,此後好像做了甚麼對不起那婦女的事情一般,一想起那景象,就有愧疚感。

  有關爺爺的那件令我內疚的事,別人看來也許覺得沒甚麼,然而,那與記憶中的情景共生的內疚感,卻一直伴隨我成長。

  小時候家窮,甚少機會吃特色水果。有一次,母親買了些拆開了的菠蘿蜜回家,叫我先送一部分給爺爺吃。我便帶着一份菠蘿蜜,興高采烈地送去給當時住在附近木屋的爺爺,又急不及待跑回家,去吃第一次品嚐的菠蘿蜜。

  我吃完一個,要把果核丟掉,母親叫我不要丟了,可以煮來吃。我看着那光秃秃滑溜溜的果核,心想:原來菠蘿蜜還有這個好處呢!吃了三四個,想起爺爺的那一份,便二話不說跑出家去,在木屋區的小巷中左穿右插,氣喘吁吁地到爺爺家,說道:“阿公(我們家鄉把祖父叫阿公),我要菠蘿蜜的核。”那時他還未把菠蘿蜜吃完呢,而吃完的果核則裝了一小袋,見我來討,便把剩下的也吃完,將果核一併給了我。我拎着果核,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母親見到我把爺爺的果核取回來很吃驚,我們的果核已夠多了,根本不需要爺爺的,怒氣衝衝地責備了我幾句。我知道做錯事,便說要還給爺爺。母親說怎好意思又拿給他?一邊將爺爺的果核丟了。

  這件事後來一直困擾我。其實爺爺自己是不是也打算把果核炒來吃?我問他討回果核,又會否令他很掃興?就像有人給了我玩具,又把玩具取回去一樣。在他孤獨的暮年中,被孫子取回原本想享用的東西,對他心態又有甚麼影響呢? 母親的原意是要將好的東西分享給爺爺,因我的愚蠢,卻可能令到爺爺的自尊受打擊……也許我想多了,但這件小事,令我每當想起爺爺時,就有內疚的感覺。如果生命可以再重來的話,我寧願當天母親就不會買菠蘿蜜回來,或者買其他不相干的東西,那我也不會對不起爺爺了。

  爺爺一生流離浪蕩,少年時從梅縣老家跑到荷屬東印度──也就是現在的印度尼西亞謀生,六十年代排華時又與兒子們回到中國,再來到澳門,在澳門又居無定所,先是在荷蘭園附近落腳,後來輾轉住到馬場木屋區,在木屋區又住過不少地方。最後,他帶着無數回憶,化成骨灰,與嫲嫲的骨灰一同定居在蓮峰山下。

  雖然與爺爺相處只有十年光陰,但此刻我仍可以清晰地描勒出他的慈眉善目,他穿着唐裝,挽着年紀最輕的孫兒,向我們幾個堂兄弟走近。人與人在漫長的生命洪流中擦身而過,在我們身上發生的,有分享的喜悅,也有錯誤導致的愧疚,如果有輪迴,我與爺爺會不會再相遇?爺爺,我答應你,有機會再重遇的話,我一定會分享給你最好的美食。

(二零一一年二月《華僑報‧華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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