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王
楔子:巴西的Macau
經過一整晚通宵奔馳,殘舊的黑市巴士終於放慢速度,像一個勉強跑完馬拉松的胖子一樣,「哼哼哧哧」地喘着粗氣前行。巴士不再因路面崎嶇而顛簸,乘客中好些本地人也從睡夢中醒來。我估計目的地即將到達了。
可是,除了確定已經身在巴西北大河洲外,我卻不知道自己的具體位置,用智能手機搜索一下自然輕而易舉,但卻得花費幾十元漫遊費,實在犯不着。坐在我旁邊 的是一個胖大的白人女人,她頭枕在窗玻璃上睡覺,大腿佔了我一半座位。車上窗戶大都關上,又貼了茶色玻璃紙,再加上旅途中沾惹的灰塵和泥土,在我的位置實 難以看清外面是甚麼世界,只不時有一閃而過的幽冥似的燈光射進來。從擋風玻璃望出去也是一片漆黑,車頭燈的燈光有時閃照到一兩棵大樹。
司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嘴邊圍了一圈白色鬍子,頭載一頂中國式鴨屎綠軍帽,也許曾經與中國有一段淵源。我幻想着各種有關這個司機的故事,每當我那笨 拙的腦袋出現想象力時,我知道,就是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了。果然我又迷糊起來,半明半寐,過了不知多久,一陣刺耳而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將我吵醒,只感到 巴士煞停後卻止不住衝勢地再往前推進一米左右,使得我懷疑自己正在一列火車上面。車廂裡的視野稍為清晰一點,看來天快亮了。
車門打 開,不到一分鐘,歸心似箭的乘客都奔了下車。我徹底清醒過來,第一時間站起身查看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囊,尚幸還好端端地待在那裡,吁了口氣。這十多天裡,由 里約熱內盧到北大河州,沿途不知經歷了多少驚險,筆記本電腦和數碼傻瓜機都被偷去了,只剩下隨身的智能手機這個比較值錢的電子產品。
「伊吔……」身後傳來一把呻吟聲,我回頭一望,只見一個不似本地人的純種黑人少年,站到另一邊座位上,吃力地要將架子上一個巨大的行李包取下來。我將背囊 放好,過去幫他將東西搬下來了。那是一袋十分沉重的物事,散出陣陣香氣。少年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用英語笑道:「謝謝!」
這笑容令我大感意外,我發現少年的外貌竟與我弟弟小時候十分神似,那是一副老吃不飽的樣子,大眼睛,同時又透發着一種謙卑和溫馴的神情。那少年見我不說話,從袋子裡掏出兩條香蕉,放在我背囊邊上,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向我揮手說再見,離開了。
一陣像驢子放屁的聲音響起,巴士司機按喇叭催促我下車,我回過神來,一句葡語一句英語的向他道歉,拿過物品,趕緊跳下車去。那司機沒頭沒腦地用字正腔圓 的普通話罵道:「他媽的!」我一呆,不知這是意味着司機是一個中國通呢,還是國罵已經傳到這遙遠的角落,未有結論,巴士已噴着黑煙離開。
「潑溂!」一片白色的浪花在我旁邊散開來,我聞到一陣久違了的熟悉氣味,那是海的味道,夾雜着軟殼動物死去後所散發的腥味,是一種只有在陽光燦爛的濱海 城市才有的氣味。我轉身,浪花在我眼前像一盤珍珠一樣以不同的速度跌回海裡,景觀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大海佔據我整個視域,中間是南美洲的天空與大西洋所 粘成的一條弧形海平線。魚肚白的天色,使一切都疑幻疑真。
我終於忍不住掏出智能手機,開通跨域數據服務,搜索自己目前所處位置,結果顯示我終於來到了地球上另一端的Macau,這個與澳門的葡文名字相同,位於巴西東北角北大河州、人口只有兩萬多人的港口城市Macau!
現在,我正身處一道長堤旁邊的馬路上,馬路相當冷清,遠處可以見到一些低矮的建築物,而另一邊則是礁石和大海,礁石的一方除了礁石還是礁石,靠近建築物 的一方則慢慢變成一個沙灘,估計那便是本地著名的Camapum海灘。黑市長途巴士的站點竟設在海邊,或許會使那些一心一意到市區的搭客極度不滿,但對我 來說卻是意外驚喜。我激動不已,心思卻一片混亂,不知要做甚麼好。刺眼的光茫射過來,一撮金色出現在海平線上,日出了,金光無聲無息地染遍整個天空和海 洋。我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跳到海堤上,盤腿坐下,閉上雙眼,帶着鹹味的海風緩緩吹來,伴隨初陽的溫暖,愜意非常。
不急,「救世者搖搖王大賽」明天才開始,有時間在這裡呆一個早上啊!我將背囊搬到前面,從裡面掏出一隻金色搖搖撫弄了一會,又找出大賽的請柬,重新看一下葡文地址:
巴西北大河洲Macau市政墳場199號巴別塔
「這個地方應該不難找吧!」我將請柬塞回去,眺望景致,腦中閃過剛才黑人少年的笑臉,有一剎那,我以為這裡還是太平洋邊上、澳門的東海,而弟弟還坐在我身邊,我們中間夾着一隻名字就叫「沙皮」的雜種沙皮狗,看着落日正像鹹蛋黃一樣掉進鍋子中。
可是,錯覺歸錯覺,兩個月前弟弟已經永遠離開我這個沒用的哥哥了,他帶着謙卑的笑容,離開這個他熱愛的塵世。想到小時候弟弟那瘦削的,老是像吃不飽的黑人小孩似的臉孔,我雙眼不禁又充滿淚水。
兩個月前,我還在中國南方的Macau S.A.R.──澳門特別行政區遭受着慘痛的人生際遇。這些日子到底是怎樣熬過的?身處世界另一端回想那一切,真覺不可思議。
(註:搖搖,英文Yo-yo,又譯悠悠球或溜溜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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