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31, 2016

澳門作家太皮《綠氈上的囚徒》(試閱) 第一章 焦屍




《綠氈上的囚徒》 第一章 焦屍
太皮

二零一某年五月二日,清晨,絲絲細雨夾雜在微寒的風中,像輕粉一樣灑落大地,很快就在原已十分濕潤的地面上消失無蹤。昨夜開始的一場滂沱大雨,肆無忌憚地在澳門的天空上徘徊了七八個小時,現在才稍微歇息一下。天色還是漆黑一片,而遠處的紅霞格外顯眼,道路上,泛黃的街燈竭力照射,像一層漿糊般傾瀉在潮濕的地面上。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鬧鐘響起,彩姐條件反射地從睡夢中醒過來,坐起身,「啪」地將鬧鐘關掉,以免吵醒正在隔壁房中熟睡的兒子。一看,原來已經四點五分了,鬧鐘響了五分鐘她才知醒,看來近日的風寒還在影響着身子。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連咳了兩聲,接着還要咳出第三聲、第四聲,她立即兩手合掌放在自己的嘴巴前,以免發出大聲響,使得咳嗽聲像田雞叫聲一樣。

明明是暮春與初夏的交替了,溫度不應如此之低,她感到現在就好像是二月份一樣,有種沁人心肌的寒冷。她窸窸窣窣地為自己瘦削的身體披了件外套,跑到廚房,將昨夜買回來的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在電飯鍋中,開着保溫的模式,好讓兒子起床就有早餐吃。接着,她到浴室梳洗好,慢慢穿上外出的衣服,貼着兒子的房門聽他睡覺的鼻息,然後心滿意足地挽了手袋,出門上班去了。

彩姐由祐漢區舊唐樓的住處出發,走了幾分鐘,到達關閘與台山區之間一個垃圾房,換上一套已有一百萬年歷史的骯髒制服,系上圍裙,穿上橡皮手套和水靴,便要出發開始她一天的清潔工作。工友肥娟拿了個叉燒包給她,她說了聲多謝,將包子放在衣袋裡。

肥娟道:「彩姐,你先吃了吧?」

彩姐笑說:「一會兒幹勞累了再吃吧!」

四點三刻左右,彩姐拉了一輛放着兩個圓形垃圾筒和清掃工具的特製車子,沿台山區的街道開始打掃,將地上的紙屑、果皮、煙蒂、用過的避孕套、樹葉及狗屎通通掃進垃圾剷中,再倒進垃圾筒裡。台山區有些街道垃圾較多,有時,她會趁早上行人較少,將一些細微的垃圾例如花生殼和煙蒂之類,掃進地下去水渠裡,反正保持地面乾淨就好了。除了掃地,她還會將鋁罐和紙皮等別人當作垃圾的東西撿起來,放進預備好的垃圾袋中,到一定數量便拿去變賣,換個十元八塊。

今天的行人特別少,可能是慣常早起飲早茶和晨練的人昨晚看到大雨的陣勢,以為到第二天早上都一定停不了了,因此索性賴床不起。細雨現在卻是有一陣沒一陣的,為彩姐的工作添上不少難度。正如屠夫能輕易將一隻家豬分解成不同部位的豬肉一樣,如何按時將街道掃好,掃街的先後次序是否恰當,街道的清潔水平有否達標,她心裡都有個譜。在天氣好的時候,她可以嫻熟地將垃圾或撥入垃圾剷中,或掃進溝渠中,或撿拾起來,完全不用動腦筋,但下雨天卻不同了,就像屠夫要宰殺的是大猩猩一樣。

彩姐一邊皺着眉頭一邊清掃,當她掃到李寶椿街新城市花園大廈附近時,雨勢突然大起來了,由於她久病不愈,不敢託大,像電影裡的黃包車夫一樣,拉着垃圾車沒命地奔進大廈的騎樓底下避雨。

她做的清潔工,可以說是社會上最下級的工種了,沒有福利是不必說的,工時特長,一天上班十二個小時,但月薪僅得微薄的四千元;病假是無薪的,請假一天就扣一天錢,她得十分注意自己的身子,丈夫多年前已去世,只有她一個在賺錢,而兒子要上大學了,錢賺得一毫就是一毫。

放好垃圾車,彩姐拿出手帕擦擦臉上雨水,挨着一條廊柱呆呆出神。澳門八、九十年代興建的高樓大廈基本上都有騎樓的設計,實在很適合嶺南多雨的天氣。現在她所處的騎樓位於新城市其中一座的樓下,空間廣濶,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而騎樓對面則是一間學校的操場,中間只夾雜着一條狹窄的馬路。

彩姐望着漫天的雨珠發呆。現在已經五點半了吧?換了平時,這個時候街上應可見到好些人,但現在卻連鬼影也沒有半個。她忍不住又咳了兩聲,嘆口氣,想起當年從鄉間一心一意到澳門來打拚,以為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卻不知甚麼原因,同鄉中有錢的有錢了,享福的享福了,只有她和丈夫潦倒不堪。丈夫以前做地盤,有次在澳兆集團的地盤工作時發生意外受重傷,一隻腳廢了,不能再屈曲,雙手也變得軟弱無力,可是,丈夫卻沒得到任何工傷賠償,反而將家裡的積蓄全花在醫療費上。後來,有人願意請他做大廈看更,一天上班十三小時,只有三千元工資。在一個寒冷的長夜中,他在當值時小睡一覺,睡夢裡心臟病發,永遠離開了妻兒了。

家境貧困,實在難以支持,彩姐原本打算叫兒子輟學養家,但有一天,卻聽到幾個朋友在討論子女的升學問題,其中一個說道:「我也想叫女兒不讀書啦,中學畢業做荷官就算,但她想讀,我怕不讓她讀大學她會怨我一生呢!……」這句話像一片驚雷般警醒了她,於是她便放下讓兒子輟學的念頭,一心一意攢錢供他上大學。她只有這個兒子了,不想同他的關係有任何矛盾,更遑論被他怨恨。好在兒子懂事,不但平時花費極少,半年前,開始在台式飲料店兼職,為升讀大學的開銷而儲錢。

生活真是艱難啊!彩姐不由得慨嘆起來,似她這般起早貪黑,一天幹活十二個鐘頭,下班後再花四個鐘到處撿破爛賣錢,每月所賺的也只是五千元不到,加上政府給她和兒子的援助金,一個月也只有六、七千元左右,離收入中位數還有一段距離,在當下通脹猛於虎的時期裡,這些錢實在是不中看也不中用,比起年輕人隨隨便便就可以當個賭場荷官賺萬幾元,境況實在是差得多。這就是所謂的「分享不到經濟發展成果」吧?就是「在職貧窮」吧?想起昨天很多鄉里和街坊都去參加遊行示威,想起昨晚看到電視畫面中那些激烈的衝突場面,她忽然心心不忿起來,要不是昨天是強制性假期,上班有三倍工資的話,她是一定會去遊行的。

幾年前,彩姐也曾擁抱過希望,當澳門賭權開放,引入外資賭場以及內地實施赴港澳個人遊措施之後,澳門經濟急速發展,勞動市場一片旺市,那時她還在製衣廠工作,很多工友都紛紛辭職,爭相加入賭場員工的大軍去。幸運和條件好的,做了荷官,每月一萬二、三千元收入;稍差的也可以做個房務員,起碼有七八千元。同樣每天上班八小時,包伙食和醫療。很不幸,由於她文化程度實在太低了,字識不了幾個,廣州話又夾雜着廣東台山地區的農村鄉音,試過見幾次工,都沒人願意聘請;後來工廠結束,她萬般無計,失業多時,才在肥娟的丈夫、同鄉林錫德的幫助下找到這份掃街的活兒,主要清潔台山一帶的街道。從廣東的台山市到澳門的台山區,由農婦到清潔女工,她認為自己一直命賤如地底泥。

這份工作並不體面,兒子當面雖然沒說甚麼,但有幾次幹活時,見到他離開同行的同學遠遠繞路而去,可見實在影響到兒子的自尊。然而,可以怎樣呢?難道等餓死嗎?她也不怪責兒子,兒子在學校裡是副班長,成績優異,很好強,很要面子,讓人知道他母親是垃圾婆,他一定會怨恨自己。不能與兒子的關係變差啊,我只有他這條命根!

想着想着,彩姐拿出袋子中的叉燒包美美地吃起上來。肥娟兩夫婦都很好人,肥娟知道她生活困窘,每天都多花四元錢,買個叉燒包給她吃,若要是沒人請她吃早餐的話,她是寧願餓着肚子的。

咦,奇怪啊,怎麼會有一陣燒焦的氣味呢?

彩姐疑惑地將鼻子湊近肉餡用力吸索了幾下,只覺肉餡很香,沒有焦味。她移開包子,又用力地吸索,可以更仔細地辨認到那股氣味了。那股氣味混雜着焦肉味及塑料被火燒溶後所釋出的臭氣,還有汽油味,令人難受。她眼睛向氣味傳來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騎樓角落的牆壁好像被火熏過,變成一片焦黑,一張已被燒得破爛溶化似是沙發的物事,像垃圾般堆在那裡。

彩姐奇怪剛才怎麼沒發現這個狀況呢,可見自己實在是心不在焉。她記得,這裡有兩張被人丟棄的沙發,早上她見過有流浪漢在上面睡覺,下午時,則會見到好些婆子坐着閒聊。現在,正對着外面的沙發原好無損,只是被煙熏黑了,而溶溶爛爛的則是原先背着街道的一張。

一定是青少年昨晚在搗亂了……彩姐原本不想多理會,正轉回頭去時,眼利的她卻發現好幾個鋁罐躺在沙發旁邊。一個鋁罐可買兩毛錢啊!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走過去,一邊將餘下的包子塞進口裡。

當她走到焦黑沙發的後邊時,就有點害怕和後悔了,那股焦肉的味道越來越猛烈,她一度猶豫要不要再上前,但很快就被地上五個鋁罐說服。她走到前面,彎下身將鋁罐撿起,捧在手上,抬起眼睛看那燒焦的沙發時,一幕恐怖的景象躍入眼簾:一具扭曲、焦黑、散發着焦肉氣味的屍體倒在沙發旁的地面上,兩隻眼球和鼻子已消失不見,露出三個空洞,嘴巴張開着,十數顆牙齒散落地上,看來死前受了極大痛苦。屍體旁還有石頭、鐵枝和連着泥土的小灌木等雜物。

彩姐嚇得喊不出聲來,站起身向垃圾車走了三、四步,手上的鋁罐「哐啷啷」接連跌在地上,她「嗗碌」一聲,將叉燒包和昨晚吃的飯菜連着黃膽水都一股腦兒吐了出來,驚惶的心情與不適的身體一陣衝撞,氣息不順,雙眼一黑,便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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