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7, 2019

太皮小說:殺謎



殺謎
太皮

他對別人喊他做“何伯”很反感,他本姓梁,只是不記得甚麼時候開始,自己要求人家叫他做“何伯”,別人就這樣喊他了,反正,都好幾年,甚至身份證上也將他的名字寫作“何星”,而他已沒心情去糾正了,總之就是不喜歡。身份證上的資料顯示他已六十八歲,但外表看來要更年輕,好像只有五十餘歲。他妻子早逝,無兒無女,一個人住在關閘附近一幢唐樓頂層的僭建單位裡,單位的木板牆壁油漆剝落,僅有的電器包括冰箱和電視機都壞了,只有天花板的電風扇颯颯地響着,而廁所永遠瀰漫着一股沖不走的尿羶味,還隱約有陣腐鼠味。唐樓烏黑的樓道裡滿是雜物和垃圾,樓下,在樓梯口的兩旁,就可以買到吃的和用的。

我們姑且用“何伯”來稱呼這個人。

何伯平時走路不多、講話很少,他沒有朋友,只養了一隻狗,那隻狗是灰白色的小洋狗,他不知道那是甚麼品種,蓬鬆的眉毛和八字鬍子,正正方方的身體,實在是又滑稽、又可愛,牠總是沾在主人身邊,寸步不離,跟着進進出出,爬樓梯牠爬得比你快,下樓梯牠也衝得比你急,然後在前方回轉身來,伸出舌頭等你。

今天中午,何伯像往常一樣帶着洋狗在樓下的燒味店買飯盒,他要叉雞飯,伙計放的薑茸少了,他叫伙計多放點,伙計不肯,爭持了五分鐘,最後是老闆過來將一整勺的薑蓉倒在飯上,將盒一蓋,推給何伯說:“食啦,食死你!這麼多老鬼失踪,就偏你死不了!挑那星!”

何伯拿了飯盒,沒說甚麼,轉身便要離開,同時“啐啐”發聲,呼喚洋狗。然而,洋狗不在目光範圍裡。何伯走到馬路邊上,透過暗啞的眼睛四周張望,只見有兩隻黃狗在一個角落裡一邊玩一邊翻找着垃圾,而洋狗則杳無踪跡,他想叫牠的名字,張開口,才記起,自己並沒給牠起過一個名字,一直以來,只是“啐”一聲,牠便撲過來了。反正,這隻狗是三個月前在街上跟他回家的“自來狗”,現在或許跟着另一個人走了。

二十五年前,何伯的妻子也是這樣不辭而別的,後來聽說她跟着一個商人去東南亞了。與妻子分開後,何伯的人生就逐漸敗壞下去,本來住在南灣的他,最後只能以微薄的租金,租住在“黑鬼山”山腰的木屋中。一到晚上,木屋就異常凄清,他有時自己一個人,聽着從鄰居處傳來的電視聲響、吵鬧聲、孩童玩樂聲、狗吠聲、夫妻行房聲,就有一股想殺人的衝動,有一次甚至拿起了一把菜刀,在鄰居的門口站了一個晚上,幸虧那晚並沒有人看到他。他有時懷疑,妻子其實是被自己殺死了,而自己卻刻意遺忘,還編了個私奔的故事來騙自己。不過,自己又怎會有勇氣殺人呢?要是有勇氣,妻子也不會跟人走了。

他一生孤獨,自小就沒有親人,也沒有甚麼朋友,就如那隻洋狗一樣,那怕忽然消失了,也沒有人會去尋找。現在,不再尋找洋狗的他,已回到唐樓單位裡,那裡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他又從不看報紙,完全與世隔絕。他拍拍椅子,坐下來,打開飯盒,薑茸就瀉出來掉到桌子上,如果洋狗還在,牠必定已跳了上來,一邊嗅着飯菜,一邊搖着已被截短的尾巴,乞求主人分牠一塊半塊叉燒和白斬雞了。他呆了一陣,拿過垃圾桶,將多餘的薑茸都撥到裡面去,才慢慢吃起飯來。

何伯平時很少上街,就算出去,最遠也只是去到就近的鴨涌河公園,在那裡,他幾乎可以呆上一整個下午,看看跑步的青年、看看下棋的工友、看看像他一樣無聊閒坐的老人,又或者睡在石春(鵝卵石)徑上,搖擺身體讓石子替自己按摩。他打算吃完飯,便去那公園坐一下。忽然,他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阿風,那個與他一起長大,一起學習,從沒發生過齟齬的好朋友,在他二十七、八歲的一天,當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在路上走着的時候,突然間,毫無先兆地,阿風的頭在他面前爆開,滾熱的鮮血潑了他一臉,他撥開眼睛的血水一看,倒在地上的好友整個頭顱都不見了。不知道甚麼人,在高空擲下一個保齡球,將阿風砸死。自此,他的人生就更不一樣了。想着想着,他忽然覺得面前的薑茸就是阿風的腦漿,那腦漿由或深或淺、或稀或稠的紅色組成,在飯上濡動着,一陣作嘔,不能吃下去了,將飯都丟到垃圾桶裡。

何伯拿來幾張紙,舉到眼前端詳一下,好像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擁有這些紙張似的,只見面頭一張是尋人啟事,寫這張啟事的人把啟事寫成了“啟示”,內容是尋找一個失踪的七十歲阿婆,阿婆的名字叫“趙細妹”,他見到名字便咧嘴笑了笑,然後用紙張把枱擦乾淨。他心緒有點不寧,坐了一會兒,點起一根煙來,望着對面的木板牆壁慢慢地抽着。那牆壁有一塊很大的水漬,活像一個女人的身形,何伯有時真希望,那牆壁裡有一個女人,在靜夜時可以出來慰藉他一下,聽他訴說自己孤獨的故事。

下午三點半,何伯慢慢地踱到鴨涌河公園,他走到公園裡頭可以眺望珠海的地方,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望着天空發呆。他想起,這裡二十多年前曾經是垃圾堆填區,大家都叫這裡做“垃圾山”,之後政府按照原有地形改建成公園,初時便叫“鴨涌河公園”,後來更名為“紀念孫中山市政公園”,但居民都習慣叫那裡做“鴨涌河公園”。在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鴨涌河,那是澳門與內地的“界河”,河面上擠滿水浮蓮。呆坐了一會兒,他拿起一根香煙放進嘴裡,“啪”地用打火機點燃了香煙,吸一口,舒暢地吐出煙圈,閉上眼睛。

“阿伯,可以借個火嗎?”

一把聲音從上面傳來,何伯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瘦瘦小小的,頭顱像螳螂一樣呈倒三角形,嘴邊的法令紋一直延伸至下巴,好像要一直向腳底蔓延開去似的,他的眉毛呈八字型,三角眼,一副哭喪臉。何伯略一猶豫,將打火機遞上去,年輕人點了煙,自言自語說:“公園不讓吸煙,我在旁邊吸完才走。”說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與何伯一起望着前方的天空發呆。

不知為甚麼,何伯對這個人有一種奇妙的親切感,就好像大家有某些相似的特質。這樣想着,便斜眼一瞥年輕人,這時年輕人也正好看着他,兩人眼神一接觸,只聽年輕人說:“阿伯,我經常都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你的兒女呢?”

何伯沒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子女。” 

年輕人說:“唉,我也無父無母。他們死得早。”

何伯“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不想再說話了。

只聽年輕人又說道:“我叫阿球,足球的球……唉,真是沒有改錯名啊……自小到大,我就像人球一樣被親人們踢來踢去……你知道我有多孤獨嗎?你知道我的人生是多麼的沒有尊嚴嗎?唉……我自殺的念頭已最少出現過一百次了!真希望有日可以被車撞死!……唉,說那麼多做甚麼呢?……”他便沒再說話,慢慢地抽完煙,向何伯揮揮手就離開了。何伯望着他瘦小的背影,才想起自己已在這裡見過他幾次,忽然自己感懷身世起來,自言自語:“我也想死。”

接下來的日子,何伯與阿球有了更多見面的機會,自從那天兩人簡短對話後,何伯就留意起阿球的一舉一動來,他發現,阿球都是獨自一人去公園的,不是每天都來,大槪兩三天來一次,有時在他之前來到,有時則在下午四點半左右,他聽說阿球是在賭場做清潔員的,幾日輪一次更,沒事幹便來公園坐。阿球見到他,總要禮貌地打招呼,又主動撩撥他講話,慢慢地,他的話也多了,有時見不到阿球,反而有一股失落感。

在交往過程中,何伯知道了阿球的故事,例如他如何被親人騙去父母的遺產、如何被一位涉嫌販毒的好朋友利用做替死鬼頂罪入獄三年、又如何被前度女友騙去了父母留下的價值百多萬的住宅單位,等等;何伯也告訴了阿球很多自己的故事,例如自己的妻子跟人跑到東南亞、好友死於非命,以及自己孤獨而灰暗的人生,閒聊中,他又說到,以前鴨涌河公園還是“垃圾山”時,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到附近騎單車閒遊,看到有人將兩具屍體埋在垃圾堆中,而過了幾天,垃圾山也被泥土覆蓋,變成公園了,那兩具屍體一直沒有人發現。他指着兩人初次見面的長椅的地下說:“那兩具屍體就在這下面……”另外,有一次,何伯提到了那隻洋狗,還說了自己本姓“梁”,有個別名叫“阿權”。

何伯和阿球兩人都是神神怪怪的,無論對方口中所說的話是那麼的光怪陸離,彼此都好像會意於心,絕不驚訝似的。漸漸地,何伯與阿球之間,建立起友誼來,成了其他公園常客眼中的“忘年交”。

這天,何伯與阿球閒坐了一個下午,到六點左右的時候,去到南面的石春徑上,一同躺下,一邊左右擺動按壓身體,一邊閉目養神。過了一陣,阿球張開眼,望着向晚的天空,說道:“何伯,你有聽說過,最近好多老人家失踪嗎?”

何伯“嗯”了一聲,“燒味店老闆告訴過我了,他恨不得我也失踪……”他張開眼看天空,只見天上的北斗七星正在閃現,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與其說七星形成的是一個斗,倒不如說是一把菜刀。

“不擔心嗎?”

“怎會擔心呢?……”何伯半開玩笑地說:“聽說有六個老人家失踪呢!……阿球,告訴你,我知道其中一個人的下落……”

“你知道?”

何伯微笑道:“被我殺了!”

阿球張大眼看他,“是嗎?──”

何伯自鳴得意地點頭。

阿球興奮起來,“哈哈,那麼你知道嗎?其餘的都是我殺的!他們的骸骨我還藏在家裡!”

這次輪到何伯睜大眼睛了,與阿球對望。半晌,兩人大笑起來,“你真會講笑!”

阿球笑了一會,忽爾陰沉下來,說道:“何伯,上次我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了?”

何伯一臉不在乎的表情,“甚麼怎麼樣?既然生無可戀,死就死吧!炭和炭爐我早都準備好了,一會兒你就到我家來,我們喝一些酒,吃幾粒安眠藥,燒着炭睡下去,就一了百了啦!”

阿球眼泛淚光,轉過身擁抱着何伯,微笑道:“多謝何伯……”

何伯拍了對方的背脊一下,表示安慰,不知怎麼,總覺得對方與他是同一類人,真的很想與他永遠生活在一起,互相慰藉,就像永遠在他身體裡的阿風一樣。

八點鐘左右,何伯領着阿球到了住所樓下,在樓道旁的店舖內買了兩支白酒,一同到了僭建單位裡。何伯指着屋角的一個爐子模樣的東西道:“我們先喝酒,等一下把炭爐搬進房間裡……房間要小一點,在那裡邊燒炭,我們可以早登極樂!”阿球說好。兩人便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在這個最後的對話中,兩人又再披露了些不為對方所知的故事。阿球漫不經心地說,他親手絞殺了那個騙他感情和物業的女友,也將那個要他頂罪的朋友碎屍,將肉煮熟餵狗吃了,現在正打算把他的親戚殺光,但行動有一定難度,還未能付諸實行云云;何伯也披露,在垃圾山埋屍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他在有生之年裡,已經殺了十七個人,其中這個單位內就有兩個屍體,很快又會再添一具。他說,自己的身軀裡有兩個靈魂,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好朋友阿風的,阿風死後,靈魂就一直住在他身體裡,當阿風佔主導時,他就會控制不住去殺人,因此很希望阿球也可以住進去,平衡一下。他否認自己是精神病和人格分裂。

何伯和阿球兩人都是神神怪怪的,無論對方口中所說的話是那麼的光怪陸離,彼此都好像會意於心,絕不驚訝似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何伯說:“我去搬炭爐……”搖晃着身體,轉過身,彎腰要去搬炭爐,卻從炭爐後面抽起了一把亮晃晃的菜刀。

是的,一把菜刀,菜刀反映着何伯雙目的兇光。何伯這時不受自己控制了,阿風已經操控了身體,何伯知道他要報復,他要殺人,要將阿球殺死,這一刻,他記起自己已經殺過很多人了,用這同一把菜刀。

“噗!”

何伯轉過身,正要殺阿球一個措手不及時,突然頭頂被重擊一下,一陣劇痛,涼意湧現,頭頂的鮮血好像已經滲出,他只見阿球面露殺意,不知甚麼時候手上已拿了一把鐵槌,站在自己面前。

“噗!”黑影一閃,何伯還未來得及反應,頭顱又被重擊,他感到一陣暈眩。

“噗!”

“噗!”

“哐啷!”菜刀跌下,何伯坐倒地上,他使勁甩一甩頭,雙手摸着身後的牆壁,想借力站起身,卻又“噗”的一聲,被阿球打倒地上,他連坐也坐不直了,對方每一敲擊,他的身體就往下一滑。

阿球加快了動作的密度,使死勁向何伯的頭顱敲下去。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何伯頭頂數不清的窟窿血流如注,但很奇怪地,他竟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他從滿佈雙眼的鮮血望出去,看着阿球,只見他仍是一副哭喪臉,法令紋好像要蔓延至腳底下似的,但他的表情很認真,就像雕刻家在創作雕像一樣。

阿風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何伯自己也快要昏死過去,忽然,他腦海閃現一個回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當時他住在黑鬼山腰的木屋裡。有一年,有個住在山腳下木屋的叫豬肉佬的傢伙,養了一隻白色黑斑的唐狗。那唐狗從一出生就被眷養,養到大約一歲,一直都被栓在門口的柱子上,牠整天把舌頭伸出來,有人經過,就會很友好地擺動尾巴。主人回家,牠就要撲過去表示歡迎,但頸項給栓住了,只能站直身子,於是身子和狗索便成了一個直角。豬肉佬有時會友善地摸摸牠的頭,表示讚賞。

有一天,當何伯經過豬肉佬的屋外時,聽到了狗兒的慘嚎聲,他看到豬肉佬拿着一條粗棍子,對着狗兒的頭顱拼死勁地敲打,狗兒被撲倒在地,又站起身,伸出舌頭,喘着氣用良善的目光望着主人,好像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似的,要主人憐憫,然而“噗”的一聲,豬肉佬又把狗兒撲下,而狗兒又重新站起身,如此六七回,狗兒最終斷氣了,動也不動。豬肉佬又猛地敲了狗兒的頭一下,拋下棍子,回頭見到何伯,便說:“阿權,花仔的肉看來不錯,今晚要不要吃?”

在何伯遙遠的記憶中,豬肉佬殺死唐狗的動作就像一個音樂指揮家般,表現出令人一見難忘的高貴氣度,那種獨特的神韻,真令人想一看再看。現在,面前的阿球,也湧現了那種令人驚為天人的氣質,他專注地像一個雕刻家般,進行着偉大的創作。何伯嘴角牽起,笑了一笑。這個笑已永遠定格在他的臉上。

“啪喇”一聲,鐵槌掉到地上。阿球揉了一下右手虎口,伸出手指,在何伯的鼻子底下一探,確定他已然沒有氣息了。他紓了一口氣,在廳中踱了兩步,叉起手,點起一根香煙,像審視一件藝術品一樣看着何伯的屍體,滿足地噴出煙圈。

抽完煙,阿球開始盤算處理屍體的事情。自從幾年前殺死女朋友之後,他就有了收藏受害者骸骨的習慣,那時他將女友屍體的肉身都割下來煮熟,一部分拿去餵流浪狗,一部分丟掉,但骸骨卻不知如何處理好,他看過的影視作品告訴他,就算將骸骨掩埋或者拋進海裡,也有機會讓人發現,於是他便索性將骸骨風乾,加上乾燥劑,收藏起來。這時,他打算將何伯的屍體如法泡製,先在現場將肉煮熟處理,再將骸骨運回家去。在何伯家翻找了一下,他沮喪地發現,那裡除了何伯剛才拿起的菜刀外,並沒有其他利器,而那把菜刀是鈍的,要肢解屍體相當困難。屋裡也沒有任何煮食工具,他曾發現灶下有一個櫃子,以為裡面會有甚麼東西,但卻打不開來,好像給封死了。

無計可施的情況下,阿球一度想放棄屍體,但這樣做的話,一旦屍體被人發現,自己就會有殺人的嫌疑,相反,何伯如果只是失踪的話,就一定沒有人會管他死活。他決定將屍體運回家處理,主意打定,便在屋內東翻西找,在“碌架床”下找到了一個中形行李箱,將箱子裡的東西倒出來,發現了一些染血的老太婆服裝,不暇細想,把行李箱搬到廳內,用一個塑料袋將屍體的頭套起來,將之放在箱子裡。由於箱子太小,屍體的四肢在正常情況下無論如何都塞不進去,他便用鐵槌敲碎了屍體四肢的關節,將四肢交疊放在軀幹上,用力一壓,終於都成功拉上行李箱了。

阿球慢條斯理地,將箱子搬到門口,然後拿過剛才行李箱裡的衣服,和着水,仔細地將現場的血跡擦乾淨,再到浴室將自己的身體沖洗好,換上何伯的衣服,將所有髒衣物都用被單包妥,裝進一個深色垃圾袋裡。他把炭爐抬到剛才何伯伏屍處,點上火,希望用炭來闢走血腥味。

最近,他專挑孤獨老人下手,這些老人不一定獨居,但大多是家人沒空陪伴的,他先觀察了解情況,鎮定目標後,便用悲觀情緒哄獵物與自己一起燒炭自殺,自己就趁對方不備時將之殺害。一般地,他會用從後緊勒脖子的方式扼殺對方,但遇到可能會反抗的對象時,便會隨身攜帶工具。今次差點栽在何伯手上,幸好自己早有準備,先下手為強。

一切處理好,他對着兇案現場微笑起來,抹去了箱子的指紋,載上手套,提起箱子和垃圾袋,關上門,滿足地下樓去了。到得樓下,將垃圾袋丟到樓梯左邊的大垃圾桶裡。

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左右,街上還人來人往。秋意漸濃,開始有少許涼意了,阿球拖着箱子,感到一陣寒冷。很孤獨啊!他忽然感到一陣失落,那種失落像一群草蚊,在頭上盤旋着。他的家就在筷子基,由關閘穿過台山,到家只需十多分鐘。他若無其事地走着,拖着箱子。四周沒有人注意他,就像過去二十多年來一樣。他像一個透明的生物,生存在世上並沒有任何意義。他想,如果自己可以有多一點人注意的話,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接二連三地殺人,從中尋求滿足了。他感到好無奈,他清楚自己的行為和選擇,他認為自己心理並沒有任何異常。

“汪!”大街上,阿球拖着箱子走到馬路邊,打算橫過馬路,身後突然響起狗吠聲,他眉頭一皺。“汪!汪!”狗吠聲好像沖着自己而來。他輕罵一聲,只見前方已有人在注意自己了。“汪!汪!汪汪!”他回頭一看,只見一隻骯髒的灰白色小洋狗正對着自己狂吠!

“嗚嗚~~”看見對方回過頭,洋狗從原本發出警示的聲音,轉而發出要進行攻擊的聲音,牠繞着對方轉來轉去,好像不想讓對方離開。

阿球遊目四望,只見不少行人正看着他和洋狗,甚至有好事者停下腳步來觀察他,瞥眼間,發現遠處有兩個正在巡邏的警察像注意到這邊的情況,雖然他們樣子不緊不慢,卻真的向這裡走來了。他感到一陣緊張,緊張的感覺實在是奇妙之極。他尖銳起怪笑起來,把周遭的人嚇了一跳,抱起洋狗,撇下箱子拔腿便跑。洋狗嗚嗚地慘叫着,他用力將牠的嘴巴箝着,迅速逃離現場。

那兩個巡警其實沒意識到甚麼,他們的巡邏路線本來就是向着阿球原先站着的方向而行的,見到狗吠,就望了一下,並沒有任何作進一步行動的想法。這時見對方拔腿而遁,一直逃得無影無踪,才發現事有蹊蹺,快步走到行李箱前查看,只見行李箱是軟質化學物料製成的廉價品,脹得鼓鼓的,現出凹凸的形狀。

兩個警察,一胖一瘦,胖子是個中年人,看來是“老差骨”,瘦子則是個年輕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一陣心寒。“喂,新丁,你去看一下。”胖警拍了瘦警一下,用上命令的眼神,叫他檢查那個箱子,一邊透過對講機向總部報告。這時越來越多行人停下來張望了,甚至有幾個走到跟前,瘦警唯有硬着頭皮,叫圍觀者退開一點,壯着膽子將箱子拉開。

“嗬~喇~”箱子打開,屍體的四肢慢慢向外滑開,逐漸現出了紅色塑料袋包着的血肉模糊的頭來。四周的空氣忽然間靜止了,不知過了多少萬年,瘦警喉頭“骨碌”一聲吞了口唾液,肥警就“嘩啦”地,在邊上大吐特吐起來。

“嘩啊!救命啊!死人啊!趕快報警啊!”有市民看到死屍,歇斯底里地喊叫,有市民暈倒,有市民目瞪口呆,現場一片混亂。然而,不管周遭狀況若何,不知怎地,瘦警卻被屍體的眼睛吸引住了,雖然染了血、雖然被塑料袋套着,但屍體一雙眼睛卻竟然很清晰,清晰得就像一隻剛出生的動物的眼睛。

發現屍體後,警方派出大量人力物力追捕棄屍疑人,由於疑人穿着“阿伯衫”,加之沒有目擊者記得他的樣貌,因此很難確定其年齡及外貌特徵,甚至性別也沒有人可以定定,為警方工作帶來極大難度,經過一晚的追查,最終毫無所獲。

與此同時,警方跟據附近一間燒味店東主提供的線索,找到了死者何星的住處。警方抵達現場時,單位內濃煙滿佈,透風吹散濃煙後,發現牆腳有一個炭爐,而周圍也有新近清理過的痕跡。鑑證科人員在現場搜證,套取了一些指紋樣本,也在一些縫隙處找到血跡。現場除了有濃烈的炭煙味外,還有一股沖不走的尿羶味,而且隱約還有一陣腐鼠味。

案件已由司法警察接手跟進,發現屍體的兩個治安警察則被抽調去維持治安,這時瘦警見沒有市民和記者打擾,便走進現場,饒有趣味地觀看同事取證。他無所是事地,見到一面牆壁有一片人形水跡,便好奇地伸手去摸一下。“咦?”他的手沾上了甚麼,拿到鼻子下一嗅,真是中人欲嘔,乖乖不得了。肥警見狀,走過來端詳了一陣,忽然蹲下身,將牆角一掀,掀開了木板夾層,“嘭”的一聲,一具嚴重腐爛的屍體掉了下來,屍身上的蛆蟲彈到四周。肥警“嘩啦”一聲,又嘔吐起來。原來那人形水績是屍水滲透出來的結果。

案件峰迴路轉,出現案中案,令警方大為緊張。召仵作將屍體運走後,警方繼續加緊搜查何星屋裡的證據,有人在被封死了的灶底下發現一具骸骨,同時又有人在一個抽屜裡找到一張屬於“梁守常”的身份證。那身份證已很殘舊,是二十多年前由治安警察司發出的。那麼,梁守常就是骸骨的主人了?他死了多久?不少疑團有待解開,警方繼續搜證,陸續在現場找到不少有用的證據。

及後,警方調查所得,那具嚴重腐爛的屍體就是三個月前失踪的七十歲婦人趙細妹,她的家人根據衣物及牙齒修補的痕跡證實了她的身份。警方估計死者已遇害三個月,屍體被人用酒精等化學品處理過,因此沒出現過於強烈的氣味,腐爛速度也有所減慢。死者家人表示,死者失踪前曾說過要去看望一個多年沒見的叫“阿星”的舊工友,怎知一去不返;他們亦透露,死者生前養了一隻雄性史納莎犬,去到哪裡都會帶着,當時也一併失踪了。警方據燒味店老闆的口供知道何星最近養了一隻洋狗,懷疑便是趙細妹所有,也極有可能與當晚發現何星屍體的洋狗是同一隻。

那麼,最近失踪的其餘五個老人是否都遭了毒手?是被何星殺死的,還是被那個棄屍人所殺害了?何星與那個棄屍人又是甚麼關係?為何也遭受毒手?一切有待調查。與此同時,警方根據資料,聯絡到死者何星在新加坡居住的兒子回來澳門認屍。據說何星父子關係不好,何星的兒子已十年沒回過澳門了。

何星的兒子到醫院殮房一看,大搖其頭。雖然屍體的頭顱有點變形,但他肯定死者根本就沒可能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身材要矮一點,樣貌要老一點,哪怕是十年之前。

何星的兒子提供了一些資料,警方透過身高、體質年齡、牙齒修補位置等數據,以及DNA測試等方式,發現灶底下的骸骨才是何星本人,死亡時間大槪是四年前!案件又有出人意料的進展,警方一時茫無頭緒,有人建議找出行李箱屍體的指紋記錄調查,一比對,發現死者原來是那張證件的持有人“梁守常”!警方得到初步結論:梁守常殺了何星,並用何星的身份生活了一段日子,而梁守常實際年齡只有五十三歲!

警方順藤摸瓜,透過卷宗又所有發現,原來梁守常二十多年前涉嫌一宗懷疑殺人案,那是發生在內港一間酒店房間裡的案件,一對名叫鄺子風及李美娥的男女失踪,留下兩張從澳門開往香港的船票、兩張從香港飛往馬來西亞的機票及兩人的護照證件,現場還有大量屬於兩個失踪者的血跡及女失踪者丈夫梁守常的指紋。卷宗資料顯示,當時警方推斷李美娥與丈夫梁守常感情生變,打算與丈夫好友鄺子風私奔,卻被丈夫發現。梁守常可能見無法挽回,大怒之下殺人滅口。警方推斷鄺子風及李美娥已被毀屍滅跡,但卻一直找不到屍體。

當時警方也查不到梁守常的下落,相信他已畏罪潛逃,離開澳門。資料顯示,梁守常患有精神分裂症及多重人格傾向。現在看來,他極有可能沒離開過澳門,很可能一直用其他人的身份生活。那麼,他殺了多少人?用過多少不同的身份?他之所以未被人發現,是否專門選擇獨居人士下手?警方透過大量調查工作,找到二十年前一宗黑鬼山豬肉小販被殺案的資料,資料顯示,那豬肉小販的屍體被上晚班回家的妻子發現時,頭顱已被人砍下,掉在一鍋正在翻滾的狗肉火鍋中,半個腦瓜煮得爛熟。當時調查過程中,警方曾在黑鬼山上錄取一個叫蔡民權的人的口供,他聲稱自己偷渡來澳,後來在“龍的行動”裡取得了身份證。警方核對指紋和照片,發現那個蔡民權便是梁守常,但沒證據顯示他與豬肉小販的死有關。

案件千頭萬緒,一切都有待警方進一步調查。至於棄屍人的行踪,警方也正加緊搜捕之中,並透過傳媒作出呼籲,要老人家注意可疑人士。

“警方呼籲,獨居老人要提高警惕,發現可疑人物要立即向可靠人士求助。”晚上,祐漢公園花槽邊的坐位上,一個老頭正拿着載有行李箱屍體發現案跟踪報道的報紙,就着燈光細讀,他慢慢掏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着了。這時他發現前方有隻灰白色的小洋狗在撒尿,然後只聽頭頂上傳來一把聲音:

“阿伯,可以借個火嗎?”

(原載於2010.02.03《澳門日報》小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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